第2章 逃难
那夜最后,土匪们放了一把火,伴随着烈火当中的哭喊声将整个下王庄从地图上抹去了,同时带去的还有惨死乡亲们的遗体。
而进到洞内的郭翠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将储存的大饼和银元带上,一路向洞口而去。那个地洞很长,等到郭翠带着儿子从洞内出来,已经在围子外面好远,只看到围子里烈火熊熊,将黎明的夜空彻底照亮。
郭翠望着火光却不敢迟疑,带着儿子继续向远方大路而去。太阳出来的时候,郭翠发现路旁有一具饿毙的男性尸体,也不顾什么伦理道德的,就从尸体上扒下一套衣服给自己换上,然后用泥土摸脏了脸,将长发盘起用瓜皮帽遮住,再也看不出半点大家闺秀的影子,就继续赶路了。
去哪?
郭翠也没有目的地,听说自家父亲逃去了省城,虽然不能确定,但省城总归是会好些的,于是郭翠带着儿子沿着西兰公路而下。这一路郭翠的心总是紧绷着,一边要小心照顾王梁,一边还得提防同是逃难的人。
虽然带着粮食,可是却不敢在白天拿出来吃,只能等着天黑下来躲着没人的地方吃些;那些银元更是贴身放好,从不敢明晃晃的拿出来买东西,一切只能等到了省城再说。更可怕的是她那一双小脚早已经在这一路的颠婆中满是伤痕,而她却不能让旁人看出他是个妇人,否则更是没法言说了。
让郭翠心安的是,儿子似乎长大了,这一路走来给了他不小的帮助,只是这孩子还小,稚嫩的身躯还是难以一个人过下去的,所以她必须陪着。
从逃难那夜开始,已经过了三日,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只是这个夜却没有一丝的风,天气愈发的闷热,身体的每一丝毛孔都感觉到不舒服。
“娘,咱们还得多久才能到省城?”漆黑的夜下,两母子躲在一处废弃的破窑洞内,刚刚就着冷水吃了些大饼,王梁便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母亲问道。
郭翠想了想,省城她没去过,但是听父亲讲过,赶着马车都得走三五天,按照这样算可能还需要七八天吧。于是轻抚着自己儿子的头问道:“福生,是不是累了?”
王梁回道:“娘,我不累!只是看你脚都伤成这样了,我们是不是在附近找大夫看看再走?”
“娘没事!我们得赶快去省城找你外爷,到了你外爷那我们就好了。”郭翠欣慰的笑回道,“福生,还记得娘跟你说的吗?以后,无论白天夜晚都叫我大,不能让外人听到。”
王梁点了点头,说道:“娘…”刚出口王梁就于是改口道:“大……额都记着呢,还有不能相信任何人。”
“福生,夜里凉,咱们不能生火,你裹着衣服稍微睡会。天亮了,咱们得继续走!”郭翠说道。
夜,并不是很冷,几天的遭遇和赶路带来的疲惫让小王梁瞬间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父亲、侯先生和一众乡亲,还有自己的伙伴,他和小伙伴们在阳光下的麦场上打闹,而大人们却晒麦打粮,一会母亲带着婶婶们拿来了吃食……
“哐”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王梁惊醒,醒来后就看到一道道闪电在夜空中划开,而雷声却是像在空中爆开一般响彻天际,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郭翠心里的担忧却更多了起来。如此一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
事不遂人愿!
这场大雨连绵不绝的下了两日,这两日郭翠也没闲着,用窑内杂乱的荒草和留下的麦秸等物做成了两件简易的避雨斗篷。只是看着窑洞外还不停歇的大雨,郭翠心里想着:
如果不下雨此刻他们应该接近省城了。虽然因为雨的缘故没人而来,郭翠也利用窑洞内的材料生了火吃了些热食,但是这雨不知道何时才能停,等到吃食完了,娘俩就要被困死在这破窑里了。
于是这一日大早郭翠就对着刚刚醒来的儿子说道:“福生,我们得出发了!”
王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看了看漫天的大雨不解的问道“现在雨这么大,我们去哪呢?”
郭翠没有回答,只是说道:“福生,听话!快去收拾,把大饼从包袱里取出来,贴身装着,千万不能弄湿。然后用那包袱裹住头。”
王梁听到自家娘亲的话语也不迟疑,就将包袱里的大饼拿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又用绳子将开襟出扎紧。郭翠也没停顿,将一个斗篷罩在儿子的身上,抖了抖包袱裹住了儿子的脑袋,自己又拿起另一个斗篷罩在身上,头上也同样用破布裹起了脑袋,就这样娘俩走进了茫茫大雨之中。
大雨之中,道路泥泞不说,主要是看不清前路,但是就在雨中前行的不仅仅是郭翠娘俩,还有更多的逃难者。是啊,没有一点粮食,命都要没了,还担心雨能下死人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知道中途摔倒了多少次,身上的简易斗篷早已经没什么用了,衣服和裹头布也都已经被打湿,而夜又再一次的来临,这次娘俩没有找到空的破窑洞,只能顺着人流来到一处庙中避雨。
这处庙应该也是刚刚废弃,虽然满地的杂草,但是庙中供奉的神像色彩依然艳丽,只是不清楚供奉的是谁。可能庙中的那些修道者在这饥荒之下也无能为力只好外出化缘,只留下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看守庙院了。
大殿内的人都有气无力,一个带着家小的青壮将妻儿护在大殿一处靠墙的角落,神情戒备的看着四周,尤其是大殿内中央——那里聚集了五六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汉子。郭翠带着儿子在紧靠大门的一处角落坐下来歇息,她的神情也是带着紧张,一旁的王梁也感觉到了现场气氛的诡异。
过了一会,那青壮还是带着自己的妻儿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殿中央一人突然开口道:“兄弟,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去哪啊?”
“大哥,这不是急着赶路嘛!”那青壮慌忙开口回道。
殿中央另一人接着说道:“赶路?也不急在这一会啊,这么大的雨,要是得了病,恐怕更糟喽!”
青壮闻言想了想,也不再答话,还是带着妻儿继续向殿外走去。只是这时,殿门突然被关闭,这突然地一下不仅让青壮一惊,郭翠母子更是紧张的看着站在大门前的那人,虽然瘦削但看起来也不是她娘俩能对付的,只能寻找机会了。至于殿内的其他人也都神情紧肃了起来。
这时只听一人说道:“大家伙,别害怕!我们不是土匪,只是这时节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家身上有带粮食的,有钱的都自觉的拿出来。”说着一人就来到那青壮跟前,手里提溜着一把镰刀。
青壮见此,护着妻儿退到墙边然后说道:“大哥,这时节能活下去的谁跑出来啊!就是有些粮食,这一路走来,吃的喝的也都没了,我们也几天没吃饭了,实在是啥都没了!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没吃的?”提溜着镰刀那人说道,“我看你小子忒不老实!你这细皮嫩肉的,再看你这婆姨和娃也都跟你一样,还能没有?”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青壮身后的妻子动手动脚,而青壮则竭力阻止。
“啊!”只见青壮已经在地上痛苦的嚎叫,而他的身下流出一滩鲜血。
原来匪徒气急之下用镰刀一下割断了青壮的手臂,随后又一脚踹在青壮身上说道:“早就看你不顺眼,还在那叽叽歪歪的。来,兄弟们,今晚咱们也开开荤!”说着也不管那青壮是死是活,还将护在母亲前边的小孩一把扯开摔了出去,孩子倒地就没了声响。
反观那妇人只剩下哭号却根本无反抗之力。贼人见状更是大喜,扯拉着那妇人就向大殿神像后面而去,之前吵嚷的那些汉子也都一起跟了过去。
郭翠看到这一幕,心慌了!她知道之前的大雨将衣服打湿,现在夜黑一时还看不出来,尤其是她那双小脚,时间越久被发现的几率越重。这帮人或许之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但是现在早已经被世道逼疯成了禽兽。
郭翠看着那帮人都去了神像后边,伴随着女人凄惨声音的是那些禽兽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其他人或扭过头,或捂住耳,更有甚者竟然也跟着去了神像后面。郭翠拉着儿子一步步向殿门口挪动,原本刚才关门的家伙也跟着去了后边。王梁帮着母亲一起小心翼翼的将门打开,然后娘俩跑了出去。
只是这一跑,瞬间感染了殿内的其他人,他们也跟着跑,将在里面的匪徒给惊着了,纷纷也追了出来。
王梁和母亲也不管什么大雨,更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喊声,一路奔跑,郭翠的小脚在奔跑中磨的都是血,但为了活命只能继续跑下去。不知道跑了多远,娘俩已经筋疲力尽,身后也没了人声,就找了路旁一处光秃秃的大槐树靠下休息。
休息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眼,下了三天的大雨突然停了!郭翠看着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鞋强撑着站了起来,王梁则在一侧扶着母亲。两人就这样在雨后的夜空下艰难前行,自此之后他们也不在夜晚停留,只是白天会找人少的地方轮换休息一番。从庙里逃出后的第四日下午,娘俩看到了远处雄伟的城墙,他们终于到了。
五十年后,已是花甲之年的王梁回到西安,才了解到那几天的暴雨不但使的旱灾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造成了大水灾。河水暴涨溢出,山洪暴发,冲毁庄田,两岸水深丈余,平川一带尽变泽国,秋禾被淹,窑洞灌塌,人畜皆被淹死。
王梁不记得那些,只记得那一年,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他也就没了。
父亲,用自己的命告诉自己活下去;
母亲,用自己的行动告诉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