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接连几个月,我一直在跟小山田静子通信。我得承认,我在给她的信中小心翼翼地暗藏了一种感情。而在回信中,静子在惯有的客气之外,好像也在小心翼翼地回应我的感情,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慰藉,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说来惭愧,我在通信时费尽心机打听静子丈夫的情况。最终,我打听到小山田六郎比她大很多,且生得老相,已经谢了顶。
到了今年二月份前后,在给我的信中,静子开始用奇怪的用词提及一件她好像十分恐惧的事:
最近我经常半夜三更被吓醒,因为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忧心不已。
短短几句话已生动描绘出她的惊恐。
老师认识另外一位推理小说家大江春泥先生吗?若您有他的地址,能不能告诉我?
我告诉静子,我自然对大江春泥的作品了如指掌,但私下里跟他并无交往。因为他非常讨厌社交,在作家聚会上,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更何况去年年中,他决定封笔,还从原先的住所搬走了,没人知道他的新住址。
不过,想起静子的惊恐多半跟大江春泥有关系,我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静子很快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老师是否方便接待我?我有一事,希望跟老师见一面。”
她为什么想要跟我“见一面”,我能猜个大概,可之后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恐怖。可我当时却为能再见到她欣喜若狂,不断想象跟她见面的情景。
她收到我的回信,得知我正在“等她光临寒舍”,当天便赶过来了。我到门口迎接她时非常吃惊,因为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糟糕。她提到的“有一事”很反常,打碎了我此前的各种想象。
“我来找您实在是逼不得已。这段时间,我一直绞尽脑汁思索,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认为老师可能愿意做我的倾听者……可我跟老师才刚刚认识,就跟老师说起如此羞耻之事,好像有失妥当……”
静子轻轻抬起头来,冲我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虎牙露出一小部分,呼应着脸上的黑痣,看起来越发有种病弱之美。此时正是寒冷的冬日,我将一个长方形的紫檀炉子放在书桌旁。她将双手放在炉子边上,坐在炉子对面,坐姿相当优雅。她的手指就像她的身材,纤细柔弱,但不显得干瘦。她的肌肤雪白,但不会给人病态之感。她纤弱得好像握一下就会消失的手指充满力量,那种力量十分奇妙。在我看来,她这个人跟她的手指是一样的。
我见她如此烦恼,也严肃以待,说:“但凡是我能帮忙的……”
她说:“这件事的确非常可怕……”
她开始讲述这件怪事,中间穿插了她少年时期的旧事。从静子口中,我对她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
她是静冈人,从一所女校肄业。肄业前,她一直过着非常快乐的生活,只经历过一件不幸的事。她在女校读到四年级,跟一个叫平田一郎的年轻人短暂相恋。平田一郎对她说了很多甜言蜜语,诱惑了她。
她对平田一郎并无真心,仅仅是心血来潮效仿其他女孩儿谈恋爱,这便是她不幸的原因。平田一郎对她却是真心真意的,缠住她不放。她开始躲避他,可年轻人见她如此,更不肯放过她。事情发展到后来,每天半夜三更都会有个人影在静子家墙外走来走去,还不断有恐吓信送到家里。静子因此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因心血来潮的恋爱遭到如此可怕的报复,妙龄少女被吓得浑身颤抖。而看到女儿如此失常,父母都心痛不已。
恰在此时,静子家遭遇惨痛的变故,可这对静子未尝不是一种幸运。静子的父亲在一次经济动荡中因经营不善负债累累,随即在彦根的朋友的帮助下,匆匆结束手头的生意,连夜逃走躲藏起来。静子被迫辍学,但又很庆幸摆脱了缠住她不放的平田一郎。
遭遇如此挫败,静子的父亲生了重病,很快去世。静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困苦。不过,没过多久,这种生活就结束了。
她们隐姓埋名住在一个村子里,实业家小山田六郎便出生在那里,他开始帮助她们。第一次见到静子,小山田六郎就爱上了她,让媒人去求亲。对于小山田六郎,静子并不反感。尽管小山田六郎比自己大了十岁有余,但是他像绅士一样稳重,让静子心生崇拜。
七年前,两人顺利成婚,小山田六郎将静子母女接到东京的家里。婚后三年,静子的母亲因病去世。很快,小山田六郎被公司委以重任,去国外出差两年,前年年底返回日本。那两年,静子为了排遣独自生活的寂寞,终日沉浸在茶道、花道、音乐等的学习中。夫妻俩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生活幸福,夫妻关系非常好。小山田六郎作为丈夫,努力工作,这七年不断累积资本,终于成为本行业的佼佼者,地位不可动摇。
“结婚时我并未向小山田六郎提及平田一郎的事,这对小山田六郎是一种欺骗,我很惭愧。”
因为心中的惭愧和哀伤,静子又细又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有气无力。
“小山田六郎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平田一郎这个人,疑心我跟此人关系不一般。我绝口不提跟平田一郎的过去,说我生平只跟小山田六郎一个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小山田六郎疑心越重,我越不肯对他说出真相。直到现在,我还在向他撒谎。不幸应该正藏在哪个地方等着我吧!七年前我撒谎并无不良企图,根本没想到这谎言现在会带给我如此恐怖的煎熬。我觉得很恐慌。已经被我遗忘的平田一郎忽然给我写信。起初,我看见写信人是平田一郎,竟没想起他是谁。我的确已经彻底遗忘了他。”
说完这些,静子向我出示了平田一郎写给她的几封信。这些信之后由我保管,直到现在还在我这里。我把第一封信附在此处,这样大家更能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了你。你应该尚未发觉此事。重新遇到你以后,我马上开始跟踪你,查清了你的地址和你现在的姓氏。
我是平田一郎,你应该还记得我,记得我曾让你多么厌恶。你如此薄情寡义,多半不会明白我被你抛弃的痛苦。那时半夜三更,我经常在你家墙外踟蹰,满心痛苦。可我越热烈,你就越冷漠。你躲避我、畏惧我。到了最后,你居然开始恨我。一个男人被自己所爱之人仇恨,你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于是顺理成章的,我的痛苦变成了哀叹,接着变成了仇恨,最后变成了报复的执念。
借着家道中落这个机会,你从我身边逃走,一句话都没留下。接连几天,我食不下咽,坐在书房出神。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报复。当时,年轻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你父亲欠了很多人的债,你们藏得十分隐蔽,以躲避那些债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不清楚。不过,我相信这辈子总能找到你,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寻找报复的机会。
我之所以没有到处找你,主要是因为我太穷了,必须工作养活自己。转眼过去了一年、两年……我不得不一直跟贫穷做斗争。我渐渐在艰苦的生活中遗忘了对你的仇恨。我将所有精力都用于赚钱养活自己。没想到大约三年前,幸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我试过各种工作,全都以失败告终,我陷入绝望。就在这时,我为排遣心中苦闷,写了篇小说,岂料竟因此得到了靠写作谋生的机会。到了今时今日,你依然很爱读小说,那你应该听说过一位作家,他叫大江春泥。过去一年,他一直没有写新小说,可他并未被大家遗忘。我便是大江春泥。
你觉得我会忘却对你的仇恨,在作家这个虚无的头衔下迷失自我吗?不,不会的!若不是怀揣着对你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也不会写出这些血腥的小说。正是我执着的报复心才造就了这些猜忌、固执、残酷。我的作品中竟藏着这样诡异的心理,任何人了解到这一点,都会为之战栗吧!
静子小姐,我现在生活很安稳。此前,我一直在尽量找你,除非钱和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当然了,现在我不会再执着于把你抢回来,这几乎不可能。我结婚了,但我的妻子只是名义上的。我之所以跟她结婚,不过是为了生活更方便。妻子和所爱之人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从未忘记对所爱之人的仇恨,哪怕我已娶妻。
静子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实现了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太高兴了,以至于浑身都在哆嗦。我怀着构思小说情节的兴奋,思考该如何报复,为此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我处心积虑寻找一种方法,能带给你最深的痛苦与恐惧。我最终得到机会,将这种方法付诸实践。通过读这封信,你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我不害怕你会报警。我已准备好一切,你无法阻止我。报纸、杂志记者最近一年都在议论我失踪了。在他们看来,这是因为我向来低调,厌恶跟人交往,喜欢独来独往,殊不知这是我为实施报复计划做的第一项准备。我虽然事先没想过那些记者会这样认为,却因此得以更加彻底地隐瞒自己的下落,更加秘密地对你展开报复。
你应该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我的报复计划了。然而,可怕的事情要慢慢到来,才会显得足够可怕,所以我事先不会告诉你。可你若真想知道,我也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比如我现在就能准确说出你家里和你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
晚上七点到七点半,你一直待在卧室,靠着一张小桌子看小说,只看完了一篇短篇小说《变目传》,它收录在广津柳浪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中。
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你让女用人送来茶点,吃下两块风月堂红豆饼,喝下三杯茶。
七点四十分,你去了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回来。
大约九点十分之前,你一直在织东西,同时认真思考着什么。
九点十分,你丈夫回来了。
九点二十分到大约十点钟,你跟你丈夫一起喝酒聊天。你在你丈夫的劝说下,喝了半杯葡萄酒。这瓶刚刚打开的葡萄酒倒入杯中时,掉入了一块软木塞的碎屑,你伸手捞出来。
喝完酒,你马上吩咐女用人收拾床铺。你和你丈夫先去厕所,然后到了卧室。你们两个直到十一点钟都没睡。你家那座大钟走得有点儿慢,它敲响十一点时,你上了床。
这份记录如此精准,好像列车时间表,你看到后会不会觉得害怕?
献给抢走我此生至爱的女人。
复仇者
二月三日深夜
静子一脸不悦,对我说:“我早就听说过大江春泥,原来他跟平田一郎是同一个人,真叫我吃惊。”
其实连作家同行都很少有人知道大江春泥的原名,我也是从经常过来拜访我的本田那里了解了他的原名和故事。若非如此,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原来叫平田一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厌恶人多的地方,不肯出来见人。
平田另外还写了三封信威胁静子,每个邮戳上的邮局都不一样,信的内容却很相似。一开始都是一通儿诅咒,表示自己会报复,随后是静子某天晚上所作所为的详细记录和对应的时间段。她在卧室中各种不为人知的行为更是被描绘得十分细致,甚至涉及隐私细节,让人看得面红耳赤。他用冷酷至极的言辞描绘出这些让人面红耳赤之举,以及其余平淡对话。
在让别人阅读这些信件时,静子本人有多么羞涩、多么煎熬,我很清楚。她甘愿承受这样的耻辱和煎熬,将此事告诉我,跟我商议对策,我自然要小心谨慎地做出回复。通过此事我了解到两点:一是她极力想要向丈夫小山田六郎隐瞒她结婚时已非处子之身的秘密;二是她非常信任我。
“我本人没有任何亲戚,所有亲戚都是我丈夫的。我也不能跟朋友商议这件事。我这样冒昧地求助于您,是因为我相信您会被我的真诚打动,愿意为我提供建议,还请您见谅……”
我听她说完这些,想到这个美丽至极的女人竟对我这般信任,就觉得激动极了。我认为她来找我商议此事,是考虑到我和大江春泥有共同之处:我俩都是推理小说家,且都擅长在小说中推理。不过,她能找我商议如此羞耻的事,必然对我十分信任、十分喜欢。
我当然马上答应尽力帮助静子。大江春泥对静子的言行了解得如此透彻,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他收买了小山田家的用人;二是他偷偷藏在静子家的某处;三是他采取了跟以上二者相似的卑鄙做法。大江春泥能写出那种风格的小说,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也很正常。据此,我问静子有没有发现任何反常,回答竟是没有,这就奇怪了。静子家里的用人都长住她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跟普通人家相比,小山田六郎对大门、围墙的安保更加重视,连蚊子都休想飞进他家。就算大江春泥能偷偷溜进他家,也很难潜入静子夫妇在后面的房间,不被用人发现。
我根本不相信大江春泥能做到这些,他有何本事做到这些呢?他仅仅是个推理小说家而已,最多能用写小说的特长恐吓静子,根本无法做出以上卑劣的行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对静子的所作所为了解得这样清楚。可我那时候头脑简单,鲁莽地相信他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这些事,因为他可能聪明灵活得像魔术师一样。
我就这样宽慰静子,这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我让静子先回去,并再三向她承诺会把大江春泥找出来,极力劝说他不要再这样捉弄静子,他这种做法非常愚蠢。这时候,我相信自己应该尽量温柔地宽慰静子,而不是根据大江春泥的恐吓信做无意义的猜测。对我来说,前者当然更快乐一些。
送走静子时,我还告诉她:“最好别跟你丈夫说这件事。你的秘密已经瞒了他这么多年,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功亏一篑。”我不过是想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分享她连丈夫都要隐瞒的秘密,从她对我的信任中获得满足。我真是太蠢了。
可我的确在努力寻找大江春泥。我一直很不喜欢他,因为他做事的风格跟我截然不同。每次看到读者称赞他通篇都在描写女性猜疑的小说,我就觉得很愤怒。若一切顺利,我也许会把他无耻的违法行为公之于众,欣赏他一脸懊悔的表情。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大江春泥这么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