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荣辱（二十六）

南岭市非法集资事件的处理进入清理扫尾阶段，各方面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见局势已经平缓，孔坤之率三位省领导打马而去。

走之前，孔坤之交代叶知秋说：“你继续留下来参与扫尾工作。处理这类事情，对你是个极好的锻炼。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你好好把握。”

后续处置由南岭市委、市政府为主负责。易天水带队的纪委工作组仍继续驻扎。大家对叶知秋的工作能力都非常认可，加之他的身份又相对超脱，很多事情都请他出面协调。

叶知秋准备带队回趟省城，调查魅力集团在省工商局注册登记情况。他离家快一个月了，心里挂念着李晓蕾和亮亮，很想回家看看。同时，他又惦记着唐梦云，一肚子的话要说，恨不能马上见到她。

叶知秋带市工商局的小程一起回宏东。看到个服务区，叶知秋叫司机停车，休息一下。他悄悄打电话给唐梦云，说：“我正在回宏东的路上，今天见个面吧。”

唐梦云接了电话，高兴地说：“好奇怪呀，昨晚还梦到你呢，今天你就回宏东了。什么时候到？我在家里等你。”

通了电话，叶知秋的心情畅快，一路上与司机、小程开着玩笑。小程参加工作没多久，见叶知秋平易随和，便恭维说：“叶处长，您有水平、没架子。和您这样的领导出差，能学到好多本事。”

车子直接开到省工商局。省工商局办公室郭主任是叶知秋党校处干班同学，叶知秋提前打过电话，郭主任早把相关资料准备好。事情办好，郭主任留叶知秋吃饭，叶知秋只想早点见到唐梦云，便婉言谢了。

小程见事情办得这么顺利，郭主任那么热情，佩服地说：“叶处长面子大，事情一下子办好了。过去我们到省工商局来办事，盖个章子都要等两天。”

叶知秋笑着说：“小程难得到省城来一趟，你和师傅找个宾馆住下来休息，四处转转。明天我还得到办公厅处理一些事情，后天我们再一起返回南岭。”

碰到如此体谅关心下属的领导，小程和司机感激不尽。

叶知秋让司机将车开到省政府大门口，下车掏出工作证亮了一下进了大院。看车开走了，叶知秋出了大院，走出几百米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唐梦云的住处。

唐梦云早等在家里。门铃一响，梦云开了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布拖鞋，弯下腰来帮他换上。

叶知秋环顾房间，见梦云精心打扫过了，家具擦得干干净净，餐桌上还摆了一盆盛开的海棠花。俩人四目相对，浑无欲念，却如久别重逢的亲人，有着浓浓的依恋。

梦云围着围裙，显然从厨房里出来。叶知秋问：“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好香，我肚子饿了。”

梦云笑着说：“叶处长，别着急，尝尝我最近新学的菜。”进厨房端了一碗汤出来。

叶知秋闻着那碗汤香味浓郁，看上去却又清冽无比。他浅浅地尝了一口，夸道：“好香啊，真好喝。”这道汤是叶知秋最喜欢喝的榴梿土鸡汤。原本是景江办事处的一道招牌菜，用文火炖土鸡，等汤熬到七成时，放入榴梿，炖出来的汤香甜可口又大补。叶知秋有次随口对梦云夸过，没想到梦云不但记在心里，还学会了做这道菜。

唐梦云问：“南岭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你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我好担心。”

叶知秋说：“很多的事情要处理，脱不开身。如果不是要调查魅力集团工商注册情况，我现在还待在南岭呢。你那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电话里又不能多说，真是急死人。”

唐梦云说：“上次省纪委找我谈话，问的都是崔鸿鹄与魅力集团开发‘晶鑫世家’项目的事情，我又不了解情况，把我折腾得够呛。这次省纪委工作组进驻南岭，崔书记恐怕麻烦大了。”

叶知秋摇摇头，说：“那倒不一定，崔鸿鹄为人正派，不贪钱财，过得硬。但这件事影响太大，肯定会影响他的仕途。”

唐梦云说：“对任何人来说，仕途总有到头的一天。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在岗位上，就尽力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不当官成了老百姓就更要安安稳稳过日子。”

叶知秋笑了，说：“一个月不见，你倒开悟了。说的话浅，道理还蛮深刻。”

吃过饭，叶知秋有了倦意。唐梦云见他疲惫的模样，劝他休息一会儿，自己回厨房洗碗筷。叶知秋坐在沙发上，连日来的疲倦与压力松懈下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所有的辛劳和紧张都因这个好觉得到了释放。叶知秋醒来，觉得精神饱满，浑身是劲。睡前，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这会儿拿过手机一看，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他逐一翻看，其中高振宇打了五六次。

叶知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回拨过去，电话通了，高振宇在电话里焦急地说：“知秋，出大事了，李新明自杀了！”

叶知秋耳边“嗡”了一声，心里隐隐的焦虑和不安似乎得到了印证。

高振宇简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省纪委工作组根据掌握的情况正式宣布对李新明进行“两规”，准备将他带到省纪委办案中心进行审查。易天水在市政府会议室宣布了“两规”决定后，当时李新明显得很平静，表示一定配合将问题查清楚，说要到办公室去拿早已经准备好的检举材料。省纪委两名干部陪他去了八楼的办公室。李新明假装在办公桌抽屉拿东西，趁陪同的干部不注意，一个箭步跳到桌子上，从八楼窗户上跳了下来，当场摔得七窍流血，死相很惨。

叶知秋心里一沉，南岭市常务副市长跳楼自杀肯定会引发社会各方面的高度关注和猜疑。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外界的猜疑与传言必将沸沸而来，更何况发生在查处非法集资的敏感时期。

叶知秋立即拨通了小程的电话，要小程和司机立即赶到附近来接自己。

接着，叶知秋又给易天水打了电话。易天水正忙得焦头烂额，说：“知秋，我现在没时间，正在处理善后事宜。回头有空儿再跟你详细聊。”

唐梦云听说李新明自杀了，也是一脸愕然，说：“李新明原来在景江市工作，人蛮正派，性格刚直。后来被陈大年排挤去了南岭市。因为不是本地干部，他始终游移在南岭官场之外，是个逍遥派。”

叶知秋叹道：“我和他交往过多次，他在南岭的口碑还算不错。他可能为一些企业非法融资出过面、开过绿灯，但也不至于走上绝路！”

唐梦云惋惜地说：“李新明是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财政、国土等部门，经手的资金项目多，免不了与私营老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知秋说：“非法集资事件造成的影响大，他肯定要负领导责任，心理的压力太大！或许对他宣布‘两规’，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梦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叶知秋心里着急，不愿将李新明找过自己的事情告诉梦云。过了会儿，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忍不住又打了小程的电话，催车子快点赶到。

唐梦云宽慰道：“你不用太着急，省、市工作组都在南岭，会妥善处理。路上不要太赶，千万要注意安全。”

叶知秋叮嘱了梦云几句，便下楼赶到附近约好的地点。小程和司机已等在那里。上了车，叶知秋对司机说：“辛苦师傅，有紧急任务，我们赶回南岭吧。”

小程试探着问：“叶处长，听说李副市长出事了。”

叶知秋点了点头，说：“我也是刚刚才接到电话，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他想，李新明自杀只怕在整个南岭市都传遍了，网络一炒作，会成为一条爆炸新闻。他最担心的还是李新明留下的那个文件袋，不知道装了什么，该如何处理。

来去匆忙，连李晓蕾和亮亮的面都没有见着，叶知秋心里愧疚，特意打电话给李晓蕾，没说回了省城，详细问了亮亮的学习情况，叮嘱她要照顾好儿子。

叶知秋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网络上还没有关于李新明自杀的报道，仅在南岭论坛出现了一两个标题隐晦却打不开内容的“网尸”。虽然公共门户网站没有消息，但微信、微博是无法控制的，南岭市宣传部门又得忙乎一阵了。

回到南岭，已是深夜。叶知秋径直往市委办公楼去，他约了高振宇见面。

南岭市处理非法集资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市委办公楼三楼，专门腾了五间办公室给省工作组。上电梯时，叶知秋碰到了急匆匆从电梯里出来的崔鸿鹄，崔鸿鹄双眼布满血丝，主动打招呼说：“叶处长好。这么晚还不休息？”

叶知秋随口说：“崔书记你好。我到办公室拿一个材料。”

等崔鸿鹄坐车走了，叶知秋才去高振宇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高振宇正在来回踱步，一看到叶知秋，连忙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把门关严实。

叶知秋说：“刚才在电梯门口碰到崔书记，他脸色不好，急匆匆的，不知去哪里。”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崔书记刚刚主持完常委会，研究处理李新明自杀的善后工作，正赶去易天水那儿。”高振宇摇头长叹。

叶知秋说：“这段时间真够崔书记受的。这些事堆在他的肩上，抗压能力不强早就垮了。”

高振宇叹着气说：“事情越闹越大，难以收场。李新明自杀，把处置非法集资工作搞得非常被动。听说段书记、曾省长都非常恼火，要求立即查清事情缘由，严肃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高振宇房间满地烟头，嘴唇因烟抽得太多而显得发黑。他又把李新明自杀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话语里充满悲怜。

叶知秋说：“事情发生了，只能做好善后事宜。现在关键是安抚好李新明的亲属，只要家属不闹，就好办。另外，宣传部门要做好舆情应对，不能让人在网上肆意炒作。官方要第一时间回应这件事情。”

高振宇递过一张稿纸给叶知秋，说：“这是市委宣传部拟的通稿，崔书记亲自审定的，马上会向媒体发布。”

叶知秋接过仔细一看，是则非常短的消息：“11月6日，南岭市常务副市长李新明同志不慎坠楼身亡。据悉，李新明同志生前患有重度抑郁症。”

这是底稿，崔鸿鹄只在原稿上加了“不慎”两个字。

叶知秋搞文字材料出身，不禁佩服“不慎”两字加得真见功力。“不慎”既巧妙地回避了自杀的事实，又将责任进行了化解，既可理解为李新明自己不慎，也可以说是省纪委工作人员不慎，南岭市委、市政府倒没有什么责任。

叶知秋问：“李新明到底有没有抑郁症啊？难道他的亲属没提出异议？”

高振宇说：“李新明在办公室早留好了一封遗书，上面写着自己患了抑郁症，怕家人担心，瞒着家人长期服用丙咪嗪、阿米替林等药物。他办公桌抽屉里有这些药，还有去年以来多次在省人民医院精神科看病的病历本。李新明在遗书里仅提出了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叶知秋问。

“请求组织能照顾解决他老婆的工作。”高振宇烟不离手，深吸了一口。

叶知秋听说李新明的老婆原来是景江市塑料厂财务室的会计，下岗后就一直没有再就业。李新明不允许老婆往其他单位调，说是影响不好。到南岭任职后，老婆随迁，按政策可以安排工作，但李新明仍不同意。可能感到对妻子愧疚，李新明死后的唯一要求就是请求解决她的工作。

高振宇说：“市委常委会已经研究同意将李新明老婆作为特殊情况安排到市财政局，正抓紧办手续。”

“万事皆有利有弊。李新明一死，尽管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但非法集资事件的处理进度反而会加快。”叶知秋说了心底话。在回南岭来的路上，叶知秋就在想，李新明绝命而去或许是他注定的结局。他主管城建、财政、国土这一摊子，很多非法集资的问题他最清楚，就算他本人没有任何经济问题，领导责任也是要负的，渎职失职的责任亦要追究。表面上看是因为近期内的巨大压力加重了李新明的抑郁病情，而被“两规”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实际上有些人早就巴不得他死，甚至逼着他死。因为他死了，很多线索就断了，很多秘密就永埋地下，很多事情就会尽快了结，那些惶恐不安的人才能睡得着觉。

这样的想法他不能跟高振宇说，也不能跟任何人说。

高振宇皱着眉头继续说：“我也巴不得快点结束，事情拖得越久，对整个南岭的稳定与发展愈发不利。我们跟着倒霉。”

俩人聊了很久，叶知秋才回宾馆休息。刚进房间，他就接到了易天水的电话：“知秋，我听说你返回南岭了。”

叶知秋说：“是的。一听说李新明自杀的消息，我就赶回来了。天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天水叹了口气，说：“我们根据举报的材料和掌握的线索，按规定对他实施‘两规’，谁也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其实‘两规’仍然是调查的一种手段，并没有对他的案子定性嘛！我们也是想将他隔离后，能够避免一些干扰，然后从他身上摸到其他人的一些情况。”

叶知秋知道李新明是一个性格刚强的人，而且极度爱惜自己的羽毛，连自己个人出于同情给他爱人送点慰问金他都要追着退回来！可想被宣布“两规”对他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他在电话里问道：“我听说你们检查了他的办公室，有什么发现吗？”

易天水说：“并没有发现什么进一步的证据。只是发现了他的遗书和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看起来确实是因精神扛不住了，所以自杀。”

叶知秋想了想，说：“既然他一直在进行抗抑郁治疗，怎么还会这么想不开要跳楼呢？”

易天水说：“这种医学上的事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也问过心理治疗方面的专家。据专家说像抑郁症这种疾病是难以完全治愈的，只能通过心理干预手段和药物治疗进行控制。”

叶知秋说：“天水兄，我了解李新明的为人，说他自杀我没意见，但现在社会上，甚至某些官员说他是‘畏罪自杀’，我觉得欠妥。他曾经跟我说过有人巴不得他死。当然，他并没有指出是谁，当时我也只是以为他这是一时激愤之下口不择言。毕竟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市长，谁敢对他下黑手？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你们纪委不妨联合公安部门，再深入查一查。”

易天水说：“是的，不能说他是‘畏罪自杀’，他的案子现在并没有定性。孔书记也反对用‘畏罪’这样的字眼，南岭市这边就更不同意了。所以崔鸿鹄才用了‘不慎坠楼’这样的说辞嘛！不过你提醒得对，人死了并不一定就说明线索断了，我们会继续往下调查的。”

叶知秋挂了电话，把门反锁，拿出李新明交给自己的那个文件袋。他担心李新明告诉别人，留了个文件袋在这里。如果这样，他不及时将文件袋交出去，后患无穷。但是，如果李新明没有告诉其他人，这时贸然将文件袋交出去，一旦查究起来，自己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文件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叶知秋犹豫着是否要将袋子打开。好奇心驱使他几次想将文件袋上的封印撕开，然而理智最终占了上风——文件袋没拆封，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保护。交还是不交？只能做单选题。权衡良久，犹豫再三，叶知秋还是将文件袋放回保险柜锁好。

李新明的意外死亡，让南岭市处理非法集资案的力度空前加大。各个专项小组对一些细枝末节不再纠缠。调查情况汇总后，事件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起来，形成了一份调查处理报告：

南岭市大规模的高息融资，是从毗邻的景江市矿业大县锰县传过来的。当时，月利率一般是1.5分到2分之间，近三年来，利率开始大幅上涨，一些房地产公司开出2分到3分的条件吸引民间资金，个别企业甚至达到了5分。这三年里南岭市经济出现一个迅猛发展的态势，政府对企业的民间集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以江丽丽的魅力集团为例，最初魅力集团旗下的天福地产公司给出的月息是2.5分。由于各家地产公司都有拿到地块和项目的各种机会，但普遍缺乏资金，需要筹集巨额的土地使用权出让金、搬迁安置资金和建设资金。然而，从银行贷款手续复杂，周期太长，再加之通过民间集资完成的首期项目比较顺利，各家地产公司的扩张欲望愈加强烈，资金需求量急速上涨，因此，民间融资市场开始形成畸形竞争态势。天福地产公司率先给出了5分的高息，因为魅力集团是南岭房地产的龙头企业，其他公司只能跟风提息，这就加速了整个房地产行业资金链的断裂。

随着集资风潮的蔓延，从最初以企业为主体集资经营办厂，逐步演变成非企业实体和私人老板恶意圈钱，南岭市参与民间集资的主体与融资利率发生了质的变化。老百姓看到有利可图，钱来得快、来得轻松，参与的人就像滚雪球样越来越多。随着融资活动从原来的亲戚朋友圈扩大到普通老百姓之中，借贷利率和借贷风险也水涨船高。集资的风潮波及各行各业各类人群，很多领导干部、公务员也参与其中，更加助长了非法集资的风气。雪球越滚越大，终于引发了雪崩。据初步统计，南岭的民间融资总量已经达到了221.56亿元之多。

……

看了这份调查报告，叶知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场民间非法集资引发的经济雪崩对南岭市会发生怎样深远的影响？这么巨额的资金黑洞谁来填补？怎样才能避免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

调查报告提出了四条处理意见：

一、对魅力集团等五家非法集资规模居前的企业进行资产清算，按集资金额比例给予清退部分款项；清退的原则是只清退本金，不付利息；群众优先，干部排后。

二、凡是参与集资的干部，主动向组织交代，只要不是入干股、分红利，以权谋取暴利的，一律不予处理。

三、对已经立案查处的涉嫌以权谋私、权钱交易，事实确凿，性质恶劣的案件，一查到底，依法严惩。

四、对魅力集团等五家企业的法人代表，以非法集资罪移交司法机关，追究法律责任。

调查报告逐级报送领导。省长曾牧南批示了一段话：“原则同意此调查报告。善后处理要慎之又慎，要尽可能让老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尽可能将负面影响减到最小，尽可能让更多的干部受到教育。”

“三个尽可能”的指示很快传达到了南岭市。崔鸿鹄召开全市干部大会传达学习贯彻曾省长的指示，要求各级各部门全力做好清偿、退款、查处、宣传教育等工作。

南岭市委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原来弥漫在院内的紧张气氛已经消散，一切显得平静如初。崔鸿鹄仍然主持召开常委会，出席各种会议和活动，仍然还是南岭新闻联播的男一号。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时，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说话更为谦逊，待人更加亲和。

然而，宛若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关于崔鸿鹄即将调走的传言在坊间传播：有人说，南岭事件在中央挂了号，省委书记、省长专程到中央做了汇报，崔鸿鹄的官运到头了；有人说，南岭非法集资虽然由来已久，但恶性膨胀是在崔鸿鹄主政期间，尽管他本人没有参与非法集资，但难辞其咎，要负领导责任……虽说版本各异，但一个核心信息就是：崔鸿鹄已经不再适合担任南岭市委书记。

崔鸿鹄身处风口浪尖，内心却底气十足。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情怀的人，比别人更加珍惜这个能够让他施展才华，实现人生理想的平台。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把实现政治抱负作为终身追求的人，会顾忌很多东西，也要舍弃很多东西。沿途的旖旎风光和温柔之乡不会牵绊住他前进的脚步。崔鸿鹄真正担心的是，那些竞争对手传播的谣言，会“绑架”舆论，让他的抱负施展不开。

南岭市还有一个人比崔鸿鹄更郁闷，不是别人，就是高振宇。作为市委书记的秘书，高振宇的前途与崔鸿鹄的仕途密切相连。南岭非法集资事件给崔鸿鹄的仕途蒙上了阴影，而对高振宇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自从非法集资事件爆发，他就陷入了恐慌，这几个月没有安睡过一晚，夜夜失眠。可是到了上班时间，他还得振作精神，认真履行市委办副主任、市委书记秘书的职责，不能出一点纰漏。

随着省纪委工作组的到来，高振宇更加惶恐不安。纸包不住火，他知道迟早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作为市委书记秘书，高振宇身份特殊，成为各个公司、企业围猎的对象。他瞒着崔鸿鹄在天福地产公司入了干股，先后领走100多万元的“红利”，还另外投了300多万元在另外的公司获取巨额利息。当得知南岭市即将开展清理整治民间非法集资行动，高振宇第一时间收回了所有集资款。

高振宇也曾想过主动向省纪委工作组交代问题，他甚至想通过叶知秋找易天水，看有没有办法减轻罪责，但这样做等于结束政治生命。强烈的侥幸心理让他放弃了选择从轻处理的机会。他只能暗自祈祷上天保佑。

曾牧南批示传达后的第三天，省纪委正式对南岭市人大袁主任、市委办副主任高振宇等10多名厅、处级干部实行“两规”。消息发布那天，有群众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燃放鞭炮，拉出了“支持惩处贪官，振兴南岭发展”的横幅。

听说高振宇被“两规”后，叶知秋万分震惊。印象中，高振宇处事谨慎，有时甚至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糊涂！尽管叶知秋从买古玉、攀附欧阳群、托孟澄明打招呼等事情中觉察到高振宇的一些变化，但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仅参与非法集资，而且介入如此之深！回头已是万千劫。回想起这些日子高振宇的言行举止，叶知秋明白了他为何常常惴惴不安、欲言又止。

对这10多名厅、处级干部的查处非常顺利。因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没有人负隅顽抗，相继交代了参与非法集资、入干股分红等违法违纪问题。高振宇的认罪态度最好，主动交代了纪委没有掌握的问题，他声泪俱下的忏悔，让办案人员都为之动容。最后的处理意见是，开除高振宇公职、开除党籍，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崔鸿鹄对查办高振宇从不过问，似乎身边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秘书。市委大院就有人议论，说崔鸿鹄太冷血，丝毫不讲感情，对鞍前马后服务的人都这样，对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然而，没人知道崔鸿鹄内心有多么恼怒。崔鸿鹄是第一个获悉高振宇将被“两规”的人。省纪委专案组出于尊重和信任，由易天水向他通报了高振宇入干股、参与非法集资活动的情况。崔鸿鹄态度非常坚决，说：“我的秘书出了这样的问题，我感到很痛心，也很惭愧，我没有管好、教育好身边的干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坚决支持对高振宇立案查处，请求组织一查到底！”

事实上，崔鸿鹄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冷酷无情，反而有着官场里难得的人情味。将高振宇移送检察院的前一天晚上，崔鸿鹄打通叶知秋的电话，问：“休息了吗？”

叶知秋正准备洗漱，听他口气觉得有事，便说：“崔书记，我还没睡，在房间里看电视。”

崔鸿鹄说：“小高的案子明天就要移送检察院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小高吧。”

叶知秋忙说：“好的。我一直想去看看他。”

崔鸿鹄说：“我十分钟后到楼下来接你。”

叶知秋上车后，崔鸿鹄语气沉痛地说：“我知道你和小高是大学同学，关系很好。现在他出了事，你还得多关心帮助他，让他面对现实，振作起来。检察院、法院的同志跟我汇报说，从小高交代问题的态度和退还赃款的情况看，可以酌情从轻量刑。”

听了这些话，叶知秋有点意外，崔鸿鹄对高振宇案件十分关注，处理到哪一步、哪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叶知秋说：“感谢崔书记的关心，我会劝劝振宇，让他摆正心态，改过自新。”

崔鸿鹄说：“小高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关注不够、提醒不够。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地上到处是陷阱。一旦对自己放低要求，放松警惕，最容易落入欲望的圈套。小高岗位特殊，围着他打主意的人多，我敲打得不够呀！”说完长叹几声，话语里满是痛惜。

高振宇见到崔鸿鹄、叶知秋时，既羞愧又感动，一个劲地说：“崔书记，对不起，我给您丢脸了！”

崔鸿鹄说：“小高啊，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振作精神，多向前看。”

高振宇并没有像后来外界传说的那样，长跪不起，但确实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经过这件事情后，叶知秋慢慢与崔鸿鹄亲近起来，觉得崔鸿鹄既坚持原则又蛮有人情味，不像有些人浑身官味却少了人味。好感如同深埋的酒饼，慢慢发酵，随着叶知秋与崔鸿鹄接触增多，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和感受接近，俩人关系更为融洽。

叶知秋听说崔鸿鹄坚持练习书法多年，学的是怀素的草书，看到的人都不相信温文尔雅的崔鸿鹄能够写出如此狂放不羁的字。

崔鸿鹄劝叶知秋留在南岭，说：“知秋，你在南岭市待了三个多月，全程参与处理非法集资事件，熟悉南岭的情况。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省里提出要求，让你留在南岭，挂职、任职都可以，先任市委副秘书长，过一两年再任副市长。你愿意在南岭干，就多干几年，不愿意干了，就调回省城。你能在市里把副厅级解决了，回省里发展的空间更大。”

这番话说得叶知秋怦然心动。他清楚，李新明死了，崔鸿鹄此时需要信得过、能力强的人当帮手，如果自己留下来，那将是个双赢的结果：一方面，能够在较快的时间内上一个台阶，当上副市长后平台将更广阔；另一方面，崔鸿鹄欣赏叶知秋的能力，知道孔坤之信任他，留下叶知秋不仅是一个得力助手，同时保留了一条能够直接与省委常委沟通的渠道。

叶知秋说：“谢谢崔书记看得起，如果能有机会一起工作，我求之不得。”

“市委和省委组织部那边我会去说，估计问题不大。省政府办公厅那边你自己做工作，要办公厅同意放人才行啊！”崔鸿鹄用力拍了拍叶知秋的肩膀。

12月底，南岭市非法集资处置圆满结束，叶知秋随省工作组返回宏东。返程的路上，看着车窗外草木瑟瑟，叶知秋不禁感慨万分：都说世事难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南岭市经历了如此巨变，许多老百姓一辈子的积蓄付之东流，昔日挥金如土的老板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领导干部从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自己最要好的大学同学也锒铛入狱……

叶知秋的思绪像风中摇摆的树叶，怎么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