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刚过完新年没多久,饭沼就被叫到清显的房中,他看到聪子家的老女仆蓼科也在那里。
聪子已经到松枝家来拜过年了,今天蓼科是一个人来拜年,还送来了京都鲜面筋,顺便悄悄来到清显房中。饭沼之前只是听说过蓼科,这还是第一次被正式介绍。他不知道为何要将他介绍给蓼科。
松枝家过年比较隆重,来自鹿儿岛的几十名代表先到旧藩主宅第,再到松枝家拜年,在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厅里,松枝设宴招待他们,让他们品尝星冈的新年佳肴。吃过饭之后,还让人端上冰激凌和白兰瓜,大受称赞。今年因为明治天皇的丧事,只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受松枝家先祖关照过的、饭沼母校的中学校长。每次侯爵赐酒给饭沼时,总是要在校长面前夸赞“饭沼很优秀”,今年也依然如此。校长也是用老生常谈的话表示感谢。今年或许是因为人少,饭沼觉得这种仪式只不过是形式主义,没有什么实质性,只剩下一具空壳。
当然了,和往常一样,饭沼不能列席拜见侯爵夫人的女宾席,当然,年纪大的女宾,也从来没有去少爷房间拜访的。
蓼科穿着下摆印有黑色家徽的和服,工工整整地坐在椅子上。喝了一杯清显招待她的威士忌,有点醉醺醺的,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下面的京都式浓施粉黛的额头,就好像雪中的红梅。
三人聊到西园寺公爵,蓼科将视线从饭沼身上移开,立刻将话题拉回来。
“听说西园寺先生从五岁开始就喜欢抽烟、喝酒。虽然武士门第家教很严,但是少爷您也知道,在公卿家,从您小时候开始,令尊就放手不管了。这也不奇怪,孩子从一出生就有五等爵位称号,从某些意义来说,就好像是朝廷寄养的大臣,令尊尊重朝廷,因此就不会苛待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关于圣上的事情,公卿家庭向来保持沉默,不像诸侯家的家属之间那样直言不讳地议论圣上。因此,我们家的小姐由衷地尊敬圣上。当然了,还不至于对外国朝臣也那么敬重。”关于款待暹罗王子,蓼科讽刺了一句,然后又赶紧说,“不过,我们倒是托他们的福,才看到了一场没有看过的好戏,受益匪浅。”
清显由着蓼科唠叨下去。他专门将这个老女仆叫到房间,主要是想解开那件事情之后心里留下的疑问。劝完酒之后,他赶紧询问:聪子真没看信就烧掉了?没想到蓼科回答得很清楚。
“啊,是那件事吗?小姐接到您的电话之后,就立刻吩咐我,第二天收到信之后,我没拆就将它扔到火里了。您要是为了这件事的话,尽管放心吧。”
清显听完这句话,顿时豁然开朗,眼前呈现出各种令人开心的景象。聪子没有看那封信,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仅此而已,但是他却感觉眼前好像有另一番新景象。
聪子勇敢地朝前迈了一步。她每年都会在亲戚家的孩子在松枝家聚会时来这里拜年。那天,在一群从两三岁到二十来岁的小客人当中,侯爵就像是这些客人的父亲。只有这天,不管对哪个孩子,他都会亲切地嘘寒问暖,和他们谈笑风生。聪子跟在一群想去看马的孩子后面,清显也陪着一起到了马厩。
马厩中挂上了稻草绳,四匹马正在吃草,一会儿将头伸到饲料槽中,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后退一步,踢一下板墙,很勇猛,从那光滑的马背上散发出新年的锐气。孩子们从马夫那里知道了每匹马的名字,开心地将紧握在手里的糯米点心朝着牙齿发黄的马嘴扔过去。马斜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们。孩子们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大人来对待,很开心。
聪子害怕马嘴里流出来的长唾液,躲在冬青树后面。清显将孩子们交给马夫,然后来到聪子身边。
聪子的眼里还有喝过屠苏酒之后的醉意。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的缘故吧,她说的下面这些话可以视为酒后之言。聪子看着朝这里走来的清显,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发泄似地说:
“前段时间,我很开心。你跟别人介绍我时,好像将我当成了你的未婚妻,谢谢你了。或许两位王子很吃惊,觉得我原来这么老。不过,能够有这么一刻,就算死也值得了。你能够让我感受到那种幸福,但是你难得这样。我从未经历过这么幸福的新年。今年肯定会有好事到来的。”
清显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勉强用沙哑的声音说:
“怎么这么说呢?”
“一个人在觉得幸福时,就好像鸽子从新船下水仪式上的彩色气球中腾空飞起一样,话就会脱口而出。清显,你早晚会懂的。”
聪子在热情的表白之后总喜欢说这句清显最不喜欢听的话:“你早晚会懂的”。这是多自负的预言啊,多么倚老卖老的自信!
清显几天之前听到这样的话,今天又从蓼科那儿得到明确答复,他这颗有疑问的心早就豁然开朗,满怀着对新年的美好向往,反常地忘掉了每天晚上的噩梦,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因此,他想做一些和身份不相符的举动,将身边的阴影和苦恼抛却,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施舍别人恩惠和喜悦,就好像使用精密仪器那样需要熟练。与以往不同,清显这时候却非常轻率。
他将饭沼叫到房间,并不完全出于因为自己已经消除身上的阴影,所以想看一眼饭沼开朗的表情的善意。
些许醉意掩饰了清显这种轻率。另外,老女仆蓼科看起来礼仪周全、谦恭谨慎,像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老牌妓院里的老鸨子,她那皱巴巴的脸上的妖冶,这种风情的样子使清显的狂妄放肆也被淡化了。
“饭沼教给了我所有学习上的事情。”清显故意对蓼科说,“只是或许还有些事情他没有教给我呢。实际上,还有很多事情饭沼也不会,以后还要请蓼科指教一下饭沼呢。”
“少爷,看您说的!”蓼科殷勤地说,“他已经是大学生了。像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岂敢……”
“所以我说啊,学问方面没什么可教的了。”
“可不能打趣老年人啊!”
他们继续说着,忽略了饭沼的存在。清显没有让饭沼坐下,所以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湖面。天阴沉沉的,一群野鸭子在中之岛周围游泳,松树梢上的绿叶带有几丝寒意,被枯草覆盖着的中之岛好像披上了蓑衣。
清显让饭沼坐下,饭沼才慢慢坐在了一张小椅子上面。他怀疑清显之前是不是真没看到他,或许清显是要在蓼科面前逞能呢。肯定是那样的。不过,饭沼很满意清显这个新的举动。
“喂,饭沼,蓼科刚才不经意间从侍女那里听到了一件传闻……”
“啊,少爷!那个……”蓼科急忙挥手制止,但还是来不及了。
“听说你每天早上去拜祭先祖是因为别的目的?”
“什么意思?”饭沼突然神色紧张,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也开始哆嗦。
“算了,少爷,别说了。”蓼科说。
老女仆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下,就像一个歪倒了的陶偶人。她从心底升起一种歉疚不安的情绪,但那双轮廓鲜明的双眼皮眼睛半睁半闭,眼神犀利。痛快开心的情绪从她那镶了不太合适的假牙的嘴角边松弛的肌肉里渗透出来。
“在去祭拜祖先的路上,需要经过正房后面,肯定要经过侍女房间的格子窗下。每天早上,你会在那里和阿峰见面,前天终于将情书从那些格子窗中递给了阿峰,是吗?”
没等清显说完,饭沼就站起来了。他苍白的脸上细腻的肌肉好像在抽动,显然他在极力压抑自己波动的情绪。平日里,他的表情总是很压抑,今天清显很高兴能够在他脸上看到有点暗淡的红晕,好像就要炸裂一样。清显知道饭沼现在非常痛苦,但他还是决定将饭沼这张丑陋的脸当作充满幸福的脸。
“从今天起……我辞职”
饭沼说完,正想走出房间,蓼科跳起来了,想拦住他。装腔作势的老女仆的动作突然像豹子一样敏捷,让清显大吃一惊。
“你不能走。如果这样,我就不好做人了。如果因为我说了一些闲话,而让你因此辞职,那我也只能离开服务了四十年的绫仓家了。你就可怜一下我吧,冷静一点。你知道吗,年轻人太钻牛角尖可不行啊。不过,这又是年轻人的优点,也没办法啊。”
蓼科一边抓着饭沼的衣袖,一边以长者的身份心平气和又言简意赅地责备他。
这是蓼科惯用的伎俩了。她清楚现在有人真正需要她了,她有把握能够将这个世界的秩序维持好。她了解事情的走向,因此才有这种自信,就比如说一项重要的仪式马上要达到高潮了,但是不可能开线的衣服开线了、本不该忘记的演讲稿找不到了,如此等等。对她来说,这种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经常发生,她将自己无法预料的任务全部交给了一个机灵的缝补者。对这个冷静的女人来说,世上不会有绝对的安全。即使晴空万里,也可能会突然飞过一只燕子,将蔚蓝天空的寂静打破。
蓼科的弥补工作很迅速、麻利,无可挑剔。
后来,饭沼经常在想,瞬间的犹豫可能会彻底改变一个人未来的生活方式。这个一瞬间或许就像一张白纸上清晰的折痕,犹豫就可能彻底颠覆人生,就像原来白纸的正面变成反面,再也无法回到正面一样。
饭沼在清显的书房门口遇到蓼科,蓼科跟他纠缠了一番。他无意间在这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他想这下完了。在他还年轻的心中有这样一种疑问:难道阿峰会嘲笑自己写的情书并且会向大家公开吗?还是那封信被人发现了,让阿峰难过了?这个时候,这种疑问就好像破浪的鱼鳍疾驰而去一样掠过脑海。
清显看到饭沼回到小椅子上,感觉自己取得了初步的不值得夸耀的小胜利。清显已经绝望了,他决定不再对饭沼表示善意。他觉得只要自己感觉幸福就行,想干吗就干吗好了。他觉得这时候自己真的像是个成年人,真的有自由去表现优雅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伤害你,也不是想戏弄你。我同蓼科商量是为了你,难道你不懂吗?我肯定不会将此事告诉父亲,并且尽量不让父亲听到这件事。”
“关于这件事,我想蓼科会给我们出主意。对吧?蓼科。阿峰是我们家最漂亮的侍女了,正是因为这样才出了问题。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饭沼就像个无路可退的密探一样,瞪着两只眼,仔细聆听着清显的每一句话。只要仔细琢磨一下这些话就能发现里面有些弦外之音令饭沼极度不安。但饭沼没有去琢磨,只是按表面意思铭记在心。
饭沼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比他小的年轻人像现在这么开朗,不停地说着话,很有主人范儿,这确实也是饭沼所期望的。但没想到以如此出人意料、不近人情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饭沼就这样被清显给打败了。这简直就好像自己内心的情欲被打败了一样,他有点儿纳闷了。刚才一瞬间的犹豫之后,自己长期以来觉得可耻的快乐,忽然就和光明磊落、忠实和真诚联系到了一起。那里肯定有陷阱、有欺骗。不过,从无法形容的屈辱深处,确实打开了一扇小金门。
蓼科装模作样,轻声附和道:
“一切都听少爷的,您虽然年轻,但是考虑问题却非常成熟周全。”
饭沼现在听到这样与自己的想法完全不一致的话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清显说:“不过,饭沼以后也不要再为难我了,和蓼科一起帮我,我肯定会成全你的感情。让咱们和睦相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