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积木塔
光是将阿迪亚带回房间,叶沁就花了很大力气。走廊上,他们从未如此靠近对方,他的身体如此滚烫,又如此脆弱,坚强和脆弱矛盾的集合在他身上……走到房间门口,叶沁伸手要去按下门把手,他抬手,却是按住了叶沁的手背。
“叶沁,你是不是也觉得,一直以来我坚持的东西根本不成立,支撑我到现在的信念,不过是一碰就倒的空中楼阁。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我常常在想,人是比失乐者更凶猛的兽……因为我们精于算计,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无所不用其极。”他说的很慢,叶沁感受到他身体微微的震动,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刚刚那场战斗显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最直接的,他开始质疑自己。
“我无法代替你判断,我和你的处境不同,站在我的角度考虑得出的答案,这对你来说不公平。我只是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或者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阿迪亚的脸朝向前方,叶沁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走到现在,但是……渐渐的,我觉得不那么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像是预感到什么,叶沁停下说话,许久,她听到他声音哑着,像是含着一把滚烫的沙。
“就在你看着我的时候。每一次,我看到你的眼睛,那种清澈不属于这里的眼神,我都觉得你好像在审视我,在问我这一切是对的吗?”
一片昏暗中,叶沁抬头,上方的倒计时一秒一秒的提醒她,距离那个最后时刻的来临已经越来越近了。到现在为止,他们看似已经摸清乐园的不少真相,但无论是阿迪亚还是她,也都在逐渐陷入危险的沼泽。比如在这个昏暗的走廊上,她曾经猜忌、怀疑他,也曾对他感到愧疚,可到现在,叶沁心中对他有很多的理解,和舍不得。
“我的想法是,你能活着……就很好。”叶沁说完,覆盖在她手背的那只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进到房间,阿迪亚找了靠床沿的地方坐下。叶沁跟过去,他往旁边挪了挪,用一种很抗拒的眼神看着她。
“我来帮你上药。”叶沁说道。
“叶沁,我自己可以。”阿迪亚拒绝。
叶沁将手点到他背后一处,近似挑衅地看着他。“如果你现在能把药上到这里,我就离开。”
首领试了几次,药粉洒了一地。他沉默,像是生气了。叶沁从他手里拿过药瓶,第一次,第二次……到第三次,他松手了。
“不好看,会吓到你。”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叶沁想到起初窥见他背后的伤口时,他也这么说。他那顽固的骄傲与自尊,与叶沁僵持不下。
鬼使神差的,叶沁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霍然睁大时,如同一只受惊的孤狼。但那种惊惧的神色很快被另外一种东西替代。许久,他慢悠悠的开口:“告诉我,你究竟从哪儿来?”
叶沁毫不示弱的看着他。“如果我说了,你会让我乖乖上药吗?”
他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我是从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来的,在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这样永无休止的纷争。”叶沁告诉阿迪亚关于自己来自的那个地方的一切,她的学校,她的生活,她见到的城市里面生活着的人……在她说到绘画学习的时候,阿迪亚转过头去,听得很认真。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轻烟似的向往,但很快就消失了。
“原来真有那样的地方。以前在书上看过相关历史记载的文字和图片,因为太幸福了,让人很难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他说道。
以前从门外水缸里取来清水,取了伤药,小心的掀开阿迪亚的披风,然后是衣服。粗糙的衣料擦过一处伤口,带起一片剥离的血肉。以前咧了一下嘴,却发现当事人毫无反应,便想起他说的那句‘习惯了’。叶沁再一看清楚了他的身体——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千百次,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完好肌肤。她用纱布蘸了清水,轻轻擦拭掉表面的血污。药粉洒在伤口处,有几处很深,血瞬间就浸湿了药粉,但阿迪亚始终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很擅长忍耐,但碰疼了你的话还是要和我说。我会尽量轻一点,疼的话就喊出来,这里没别人,你不用不好意思。”
听见叶沁的话,阿迪亚冷哼了一声,像是有些不满。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孤零零的枪声,现在已经过了安全时间,残留的能力者们还在为了夺取多一点的资源互相争斗。
当叶沁上好药,开始包扎伤口时,阿迪亚闷闷的开口了。“那一年,我进了战团,成了首领。子啊迷雾沙海里,物资永远都是最令人头疼的,人们常常会在路途中找到食物、药品和武器,像是前面经过的旅人落下的。后来我们发现,更丰富的物资总是伴随着大量的沙兽一同出现,那年战团的物资出现紧缺,我听说离驻地最近的地方出现了一批物资。所有人都告诉我很危险,二把手也劝过我,但我还是去了。沙兽比我想象的更多更凶猛,那天夜里,沙漠的天空都烧成红色。你看过我的能力,但你应该不知道,伴随能力而生的,是代价。每当我使用火焰,我的身体也会同样被灼烧一部分。”
叶沁的手指正好滑过一处烧伤,看着那片狰狞的肌肤,一时间无法言语。她说见识到的乐园每天正在发生的残酷,不过是这个人长大过程中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那天我以为自己无法活着回来,我几乎就要放弃了,可就像小时候的那场大火,直到意识完全失去的那刻,我仍在反击……或许,我只是不想屈从于这个世界的命运……一想到死了就等同于对这样的安排认命了,我就不甘心。”战团首领看向窗外,窗户外面的建筑模模糊糊连成一片,从这里,看不见外面还有一片走不出去的迷雾沙海。
叶沁试图想象,如果自己从一睁眼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绝望的世界,她会变成什么样呢?想活下去,恐怕只能像阿迪亚这样,放弃一些东西。但与之伴随而来的,便是更漫长的自我怀疑,自我诘问。这比实际的伤口更让人感到煎熬。
“我醒过来时,只看到詹宁。其他和我一同去的人都不见了。而我身体所受的伤害已经复原的差不多了。他们选择分担了我的伤害,这样一来,无非只有两种下场——死,和比死更糟糕的活着。没有人和我商量过,他们只是很简单的选择了。然后把难题丢给了活下来的我。”
叶沁想,这就是詹宁和鹞都缄口不言的‘那件事’了。
“很多次,我都想走。但为我付出生命那些人,他们的兄弟、姐妹还在这里,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就走不了了。”阿迪亚说话的时候,他的脊背也微微颤抖着。
叶沁拿着纱布,从背后绕过他的身体,经过他面前时,手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当她收回手,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一片小小的晶莹的水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