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宫冷人
易映浑身上下已然湿透,她感觉头脑发昏,只能摇摇头使自己神志清醒些,她跪在剑锋之下,略带哭调地说:“我乃中郎将之妻,请转告大司马,中郎将病危,需要请宫中医官为他诊治。”
“你不知道夜闯皇城是死罪吗?”士兵吼道。
易映拜倒在没过脚踝的雨中:“妾,死不足惜,只求将军开恩,我情愿死在将军剑下!”
士兵收起剑锋,背过身去,打开了宫门,同僚说:“那我们怎么交代啊!”士兵说:“中郎将是大司马的爱子,他若出了事,我们也是死路一条。”
易映艰难地站起身正准备进入皇城,一个娇小的身影策马而来,叫住了她。
“夫人,不可入宫啊!”黄玉穿着男装,拉着缰绳,跳下马来。“夫人,中郎将已经无碍,请夫人速速回府!”
听到庞越已无大碍,易映松下心中这一口气,她顿时头痛欲裂,渐渐失去了意识,闭上眼睛之前看见连亦和黄玉担忧地向她扑来。
庞越第二日一早就被满城鼓乐之声惊醒,他忽然坐起身,喊着:“韬韬,韬韬!”
景若激动地泪珠滚落:“公子,您醒了!”
“外面怎么这么吵?吵得我头疼!”他嫌弃地捂着耳朵。
“公子,今日天子迎娶庞襄为后。”景若轻盈着揉着他的太阳穴,“再过一个时辰,立后大典就要开始了。”
“父亲襄妹嫁给景绅?”庞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庞越心中萌生,他抓住景若的手腕,“确实是襄妹?不,我要参加立后大典!”
“公子身体刚刚好转,这种场合,您去不得啊!”景若阻拦道。
“我非去不可!”庞越说,因为我的韬韬决不能嫁给景绅。
皇宫里各处都飘荡着象征着喜庆的红绸,红绸冲击着这位少年天子的眼球,他仿佛在一层层红绸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景绅愣愣地坐在妆台前任凭宫女们摆布。从昨天到现在,景绅早已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次,他不该为了逞一时之快,对庞真发难,白白连累皇后断送了性命。
而今又要娶他杀母杀妻仇人之女,可他不敢反抗,若真把庞真逼急,弑君的事情庞真干的出来。
宫人们给他换上了一身纯金线绣制的龙袍,他默默地抚摸着胸前的五爪金龙,此时此刻,他哪还有一点帝王的尊严啊?
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景绅脚下一软,栽倒在地,宫人门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拽起来,他大吼道:“都给朕滚开!”
启宣殿乃上朝参议朝政的地方,本不应该在此处册立皇后,可大司马独断专权,非要自己的女儿在启宣殿接受群臣叩拜,引得满朝文武非议。
礼部尚书带头抗议,竟叫庞真让人拉下去当场杖毙,杀鸡儆猴,再也没人敢提出异议。庞越一身朝服站在廊下,死死观察着轿子里新娘的一举一动,后面跟着的连亦也把心提了起来,他真怕皇后真的是楚韬韬,公子会如何?
景朝的皇后吉服是宝蓝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凤冠厚重无比,象征着无上的权利。曾几何时天下的女子都想成为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可庞襄却一脸迷茫地从轿子里走出来,走向她未知的命运。
庞襄一步步地朝景绅走去,庞越看清新娘的面庞之后,松了一口气,还没等片刻,后面的女使又走入他的视线。庞越攥紧了拳头,父亲竟然让韬韬做皇后的陪嫁女使,那岂非韬韬一辈子都得困在皇宫?
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楚韬韬,让她朝众臣处瞟了一眼,正好对上了庞越幽怨的双眸。楚韬韬轻声对庞越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跟随皇后的脚步走向殿中央,庞越也读懂了她的唇语。
帝后二人相视而站,庞真牵起庞襄的手,交给景绅,一时涕泪横流地哽咽道:“陛下,我把襄儿交给你了,你定要好好待她,我的好女婿。”
好女婿三个字,在朝堂上炸开了锅,庞真此言不就是向天下人宣告,天子已然是他的女婿。景绅与大臣们一样,对庞真恨之入骨却不敢发作,他只好咽下这口气,紧握庞襄的手说:“大司马放心,朕会对皇后好的!”
庞襄爽朗一笑说:“父亲,您放心,陛下会对女儿好的!”
景绅挽着庞襄接受众臣参拜,参拜毕,张丞相上前一步说:“陛下,您和皇后是不是该拜一拜大司马?”
“你说什么?”景绅不可思议地望着张丞相。
张丞相躬身道:“陛下,平民百姓婚嫁,还要叩拜双亲高堂,所以陛下为人子婿,应当叩拜大司马!”
“可朕是天子啊!”他指着大司马,眼神中充满着愤恨,“大司马虽然是皇后之父,但也是朕的臣子,天下间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陛下,大司马为了景朝,为了陛下殚精竭虑,若无大司马,说不定陛下早已成为薛明讳的囊中之物,陛下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迎娶美娇娥吗?”张丞相又道。
庞真命人搬了个金椅,他挑衅般坐在景绅面前,面对咄咄相逼的文武大臣,景绅后退两步,他想撞死在庞真的金椅上。
一旁的楚韬韬见势不妙立刻挡在景绅面前,对庞真说:“大司马,下臣有个大胆地提议,让下臣着陛下之冠代替陛下与皇后向你行礼!这样一来,既能君臣分明,二来全了大司马与陛下翁婿之义!”
庞真满意地点点头,楚韬韬手捧天子之冠,与庞襄一起向庞真行了礼,此时才算作罢。
滑稽的封后大典就此结束,连亦跟着庞越出了宫,连亦说:“想不到楚夫人竟有这般智谋,若无夫人,陛下怎能下得了台面。”
“父亲让韬韬入宫,只怕没那么简单!”庞越说,“韬韬刚才对我说让我忘了她,只怕凶多吉少了!”
“不会吧,皇宫全在大司马掌控之中,楚夫人既然是大司马的人,怎会有危险?”连亦问。
庞越站在马车上,遥遥望着皇宫:“还记得灵江一役吗?陛下被父亲逼着上了战场,战火纷飞间,韬韬曾见过陛下最无助最卑微的时候。”
连亦蹙着眉:“那怎么办?”
“我相信我的韬韬会逢凶化吉的!”庞越咬牙道,“景绅若敢伤韬韬分毫,我也不怕担上弑君之名。”
喜殿内红烛已经燃烬,仍不见景绅的影子,庞襄早已换好了寝衣,她端庄地坐在喜床上,最终没能战胜困意,倒在了床上。
楚韬韬正要给庞襄盖上被子,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颈部,她转过身子就着昏暗的烛火,对上了景绅玉石俱焚的眸子。
“陛下,要杀了下官吗?”楚韬韬脸上不见一丝惧意。
“你怕死吗?”景绅问。
“当然怕啊!”楚韬韬轻松道,“人不怕死,那还活着干什么?”
“想不到曾经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廖楚珞,如今也成了贪生怕死的无胆鼠辈!”景绅嘲讽地摇摇头。
“陛下,有话咱们出去说,不要吵到皇后安寝!”楚韬韬说。
岂料景绅丧心病狂,拿着匕首刺向熟睡中的庞襄,楚韬韬一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甩了出去。庞真所料没错,庞襄一旦进宫,危机四伏,景绅不会放过她。
她把景绅拉倒偏殿,把他推到案前说:“陛下,您无辜,皇后就不无辜了吗?她还那么年少,不该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你去告诉庞真,朕企图杀他的爱女,让他把朕杀了吧!”景绅有气无力道,“总而言之朕都是亡国之君,宿命是逃不掉的。”
景绅萎靡不振的样子,真让楚韬韬厌烦,楚韬韬走到景绅面前说:“只要陛下安分守己,对皇后好,下官敢保证,您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朕不想再苟活了!”景绅痴痴地笑了笑,“朕原以为,大司马比朕大三十岁,朕可以熬死他,可他有儿子有孙子,他们一代代人都要控制朕,谋夺朕的江山。包括那个晋江的薛明讳,口口声声说来救朕,其实也在觊觎朕的江山,本质上与大司马又有什么不同?”
“既然陛下心知肚明,就更要好好活着了!若陛下都不心疼自己,又有谁会心疼陛下?陛下累了,下官先告辞了!”楚韬韬退了下去,重新守在皇后寝殿外。
朗朗明月之下,庞越坐在府中花园的凉亭里,对月饮酒,连亦拿了一件披风给他披上。
“易映的病情如何?”庞越问。
“夫人只是伤寒,无大碍,公子无须担心!”连亦抱拳道。
庞越给连亦倒了一杯酒,示意他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就当恭贺我纳妾之喜了。”
“公子当真要纳黄玉?”连亦急道。
“黄玉献上灵药救了我,我问她有何所求,她说要伺候我一辈子。”庞越喝了一杯酒,无奈地笑笑,“我只能待她一辈子,就只能好好待她。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景若,曾经我许她正妻之位,一心一意,我都没兑现,我娶了易映,又爱上了韬韬!”
连亦一饮而尽,说:“情情爱爱之事,属下不懂,但我知道,她们能嫁给公子,都是她们的福气。”
一个月后,安石从外面匆匆而来,在景绅耳畔说了一句话,景绅大喜,立刻起身去找皇后。皇后在寝殿里练习舞蹈,楚韬韬在一旁弹着琴给她奏乐。
景绅像一阵风般闯了来,坐在香案前,指着楚韬韬:“朕有个好消息要跟你分享,中郎将今日欢天喜地地纳妾。”
楚韬韬一下子用力过猛,琴弦便断了,庞襄不知所措,回首问道:“楚女使,怎么啦?”
“回娘娘,下官一时手滑!”楚韬韬又转向景绅,“时辰不早了,下官去张罗陛下与娘娘晚上的膳食!”
“那给我准备些糯米饭,宫里的糯米饭确实比大司马府里的好吃!”庞襄一脸柔和地看了一眼景绅,又说,“给陛下炖些鸽子汤,陛下爱喝!”
“你怎么知道朕爱喝鸽子汤?”景绅急切地抓住庞襄的手臂,问。
楚韬韬识相地退了出去,为陛下皇后关上了殿门。
“我去询问了伺候陛下长大的嬷嬷,嬷嬷说陛下喜欢鸽子汤,却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喝。”庞襄真诚地说,“可妾身不是外人,楚女使更不是,所以,陛下,在我们面前,陛下不必掩饰,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景绅的内心为之一振,没想到庞襄会对他那么好,难道她和楚韬韬真不是庞真的眼线吗?嬷嬷是先太后的心腹,绝不会随便把这个秘密告诉一个她难以信服的人。
“皇后,你会画丹青吗?”景绅从香案笔架上拿起一枝毛笔对庞襄说,庞襄摇摇头,他又说,“那好,朕教你!”
庞襄接过毛笔,景绅握着她白皙嫩滑的玉手,一笔一画教她绘制丹青。景绅的画功举世罕见,他几笔下去,一幅画就成了。庞襄一脸惊叹道:“陛下画的可是咱们景朝的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景绅松开了手,站起身,背对着庞襄,自嘲道,“我看是支离破碎的河山吧?”
庞襄也站起身对他说:“那陛下,教臣妾绘制丹青吧,臣妾定会日日用心学的。”
景绅一回头,望着满脸笑意的皇后,唏嘘不已,心想,自己是受害者,她何尝不是呢?如花的年纪却被迫入宫,与自己一起被困在庞真一手编织的金丝笼里,失去自由和希望。
景绅凝视着庞襄,扯出一抹久违了的笑容说:“好,朕教你!”
自从听到庞越纳妾的消息,楚韬韬不知为何心里非常难受,还莫名其妙升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她为了启儿才不得已和庞越担了个虚名,楚河汉界她分的很清楚,相处到现在她也只拿庞越当朋友,从无一丝一毫的越矩,她笃定她心里只有慕柏。
可哪怕她再逃避现实,不想面对,慕柏早已离开,两年多了,慕柏已经化作一副枯骨,哪怕她为慕柏报了仇,慕柏也回不来了。
楚韬韬伺候庞襄安寝后,她提着一盏宫灯顺着宫道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竟然又想起庞越。她摇摇头,使自己不再想他.
一个年轻的内侍掂着一个精美的食盒朝她走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内侍弓着身子,施礼道:“楚大人,如此良宵,可愿同我一起共度?”
“放肆,你个登徒子!”楚韬韬正要发火,内侍直起身子,楚韬韬两眼放光说,“庞越,怎么是你?你不是正在……洞房花烛吗?”
庞越一脸调皮地指着她:“楚韬韬,你是不是吃醋了?”
楚韬韬脸颊泛红,背过身子:“哪有?中郎将不要胡说八道!”
庞越从后面环住楚韬韬的腰身,脸颊贴着她的耳畔,说:“韬韬,我对你的心意,你该明白的,或许,现在你心里还没有我,我可以等,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等,等你真真正正接纳我的那一天。”
楚韬韬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小声道:“还二十年?过不了十年,我就成了半老徐娘了。”
“半老徐娘又如何?”庞越拉着楚韬韬,让她强行转过身子,“韬韬,如果上天让我先遇上的是你,而不是景若,你将是我唯一的意中人。”
“可惜没有如果,你遇上的是景若,而我遇上的是慕柏。”不知道那种力气驱使着楚韬韬,让她主动抱着庞越,脑袋贴在他的心口,“庞越,如今我身在宫中,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我答应你,如果你我还有缘分,我会珍惜这段缘分的,我会试着淡忘慕柏。”
庞越大喜过望,抱着楚韬韬,久久不愿放手,直到听到三声鸟叫。
庞越不舍地松开了手:“我得走了,韬韬,我下次再想办法看你啊。”
楚韬韬惊愕地指着远方的树梢:“该不会,你让连亦给你放哨?你是翻墙闯入皇宫的?”
“对啊!”庞越将食盒递给楚韬韬,“这些都是卞城的小吃,你来了多日,我都没带你到城中逛逛,就给你打包了些来。”
“你知不知道,夜闯皇宫是死罪啊!”楚韬韬眼泛泪花,语气中充满责怪之意,“下次不要再来了,城墙那么高,多危险啊!”
庞越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有连亦呢!”
楚韬韬掩护着庞越到了城墙边,连亦站在墙上拉着他,他说:“韬韬,在宫里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会救你出来的!”
楚韬韬点点头。
黄玉心灰意冷地坐在喜殿内,床榻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桌子上堆满了关夫人送来的贺礼。这一切与此刻落入冰窖的黄玉形成鲜明对比
黄玉又想起庞越入洞房的时候同她说的话,庞越换下喜服,语气如冰,毫无表情地看着她:“黄玉,抱歉,救命之恩我不能以身相许,只能给你这个名分。”
那一刻她苦恼极了,却要佯装大度地说:“没关系,公子,我只要能守在你身边,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黄玉负气地扯下盖头,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口的丫鬟议论纷纷,说第一夜公子都不来,日后哪有她的出头之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