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玉走进弄堂,唱机高分贝音乐声和鼎沸人声一起制造的噪音,让整条弄堂变得热哄哄的。声音是从她住的楼房传出,明玉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周末晚上,是一楼的白俄人玛莎和马克家的派对夜,他们喝酒跳舞,然后打架结束。
明玉居住的这栋楼房,单独屹立在弄堂右侧,前后左右没有挨着房子。玛莎和马克的派对夜,只骚扰到同楼人家,尤其是二楼。
二楼的前楼房间住着白俄契卡,周末夜晚他必定逗留在外,直到凌晨才回家。
明玉住二楼的后楼和亭子间,夹在白俄人中间。
这条弄堂的居民,以白俄人为主,夹杂一两户英国人和海外回来的年轻夫妇。
明玉当初搬进这条弄堂,就是想隔离本地邻居小市民的流言。
她生活态度端庄,言行谨慎,不会给人留下话柄。但戏子出身这件事,成了她一生的心理障碍。
与外国人同住的好处是,有语言隔阂。这是一道阻隔闲言碎语的墙。
其实,白俄邻居不会在意她的出身,即使知道了又如何?他们自顾不暇,为了讨生存,白俄女人不也都纷纷入了风月场?出身好家庭的白俄们,流离失所漂泊他乡,他们的价值观已被现实改变。
明玉的住房面积有点紧,和白俄做邻居也有诸多不便和困扰。楼下玛莎家放纵的周末派对,也许会给孩子带来不良影响。不过,大女儿朵朵很听话,周末总是关起门看书。她担心的是鸿鸿。
鸿鸿这孩子才四岁,已经会说几句俄语。玛莎家经常发生失控事件,她家周末派对夜,醉醺醺的客人们大叫大嚷时破口而出的、酒气浓郁的俄语粗话,只要重复过几次,鸿鸿就能说了。好在他不太明白俄语的中文意思,也没有机会和俄国人对话。
明玉考虑搬家,所以才顶下海格路的公寓房,但希望再延宕几年。她现在的生活很需要阿小,阿小不方便跟着明玉搬迁移动,弄堂口的棚屋是她安身之处,此外,阿小还在玛莎家和环龙路其他一两户人家做小时工。再说,朵朵的钢琴老师就在同楼。三楼的白俄犹太人拉比诺维奇夫妇是音乐家,妻子薇拉和丈夫伊万,在上海教钢琴谋生。女儿每星期上钢琴课不用她陪伴,对于惜时如金的明玉很重要。额外的好处是有音乐环境:楼上的琴声,楼梯对面的琴声,弄堂里的琴声,住到这里,她算领略了俄国人对音乐的热爱。
此时,穿越整条弄堂的喧闹,并未让明玉烦恼,甚至成了一种需求。她今晚受惊于金玉的鬼魂、奇异的街景,她需要人世间的噪音,渴望旺盛的人气,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
走过一楼敞开的房门,透过烟雾,看得到翻倒在地的椅子,有人躺在地上,但并不影响搂着跳舞的男男女女。房间拥挤,他们只能在原地踩舞步,借着舞步接吻抚摸。常常因为吻了、摸了别人的老婆或情侣,便开始打架。
她瞥见玛莎被搂在陌生男子怀里,却没有看见马克。马克身高一米九零,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最近,明玉很少见到他。
这天晚上,明玉第一次羡慕起白俄邻居,这些被上海本地人称为“罗宋人”的白俄,他们流落他乡潦倒后,仍然有能力抓紧时间寻欢作乐。
明玉未在一楼停留,急着上楼进浴室洗沐换衣。弄堂短短一程,她手上撑伞,裙摆和鞋袜仍被雨水溅湿。奇怪的是,头发不过飘到了雨,却也不至于湿成滴水,难道伞不是首先遮住头颅?她几乎怀疑自己刚才没有把伞撑开来。
她进不了浴间,门从里面锁上。浴间灯亮着,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可看出里面的模糊身影。
这间二楼浴室,是她和契卡两家合用。
前楼的灯暗着,契卡没在家,周末夜晚,他去夜店消磨,不可能在家。
她推开后楼房间门,朵朵半卧在她的小钢丝床上看书,她是个书迷,总是三番五次催着才肯睡。明玉进屋时,朵朵头也不抬,表明她在生气。
儿子鸿鸿已经入睡,七歪八扭地横躺在她和鸿鸿睡的四尺半的棕绷床上,脸上还留着泪痕。
“弟弟又闹了?”
明玉这一问,是让朵朵明白,她已经看出朵朵惩罚过鸿鸿了。
朵朵不响。
朵朵虚岁十二,像个小大人。明玉不在家时,她帮着照看弟弟。她性子急躁,弟弟要是不听话,教训起弟弟疾言厉色一点不心软;把她惹急了,还会动手打弟弟。当然弟弟也不会买账,会还手,于是便有几个来回。最后,弟弟还是要讨饶的。
明玉并不阻止朵朵代替自己惩罚老二,为了自己在家时间太少,得放一些权力给老大管住老二。她告诉朵朵,弟弟太闹可以打几下屁股,但不能打脸。她告诉朵朵,打脸是非常可怕的侮辱。母亲的话让朵朵记起往事,她看到过父亲扇母亲耳光。她因此向母亲保证,绝对不会打弟弟耳光。
但是,明玉很忧虑朵朵的坏脾气。她性情更像父亲,或者说受了父亲坏脾气影响。在她幼年时,经常看到父亲对着母亲发脾气,动辄怒吼摔东西,打母亲的情景更是深深刻印在她记忆中。朵朵因此有点恨父亲,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坏脾气。而弟弟又特别缠人,他一岁不到父亲去世,母亲和姐姐都在小心呵护他,鸿鸿是在娇生惯养的氛围中成长的,格外敏感脆弱,别说打,即使骂他几句,也会哭闹不已。
明玉不想斥责朵朵,她知道,斥责只会让朵朵更加叛逆。这孩子吃软不吃硬,她唯有找各种机会跟女儿讲道理,让她明白,人挨打不仅肉体痛,心里更痛。
此时,明玉没有再说话,顺手理着姐弟俩扔在房间各处的衣服,她几乎忘了还在滴水的头发,事实上,她的头发莫名其妙地干了。
朵朵偷偷瞥了明玉两眼,忍不住发起牢骚。
“今天我给他唱了两小时歌,我会唱的歌都唱完了,他还不睡,我不理他,他就哭,哭了一会儿自己就睡着了。妈,你不在的时候,不知道我们家这个讨债鬼(沪语发音:jū)有多烦人。”
“讨债鬼”三个字让明玉忍俊不禁,这是以前朵朵吵闹时她说的话。朵朵做了七年独生女,被妈妈捧在手心,小时候比弟弟还难缠。
明玉现在没有心情和朵朵聊弟弟的事,她急着洗澡换衣服,可是浴间有人。显然,楼下玛莎家的客人又来占用二楼浴间。
“你又忘记给浴间上锁?楼下乱七八糟的人上来用马桶,多不卫生!”明玉责备朵朵。
“我刚刚上过厕所,上了锁呢!”朵朵指指门后挂着的一串钥匙。
“浴室里面怎么会有人?”
“是契卡吗?”
“好像是个女人,契卡的房间灯暗着。今天周末,他要到早晨才回来。”
朵朵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房门,冲到走廊门外,她站在楼梯口,几格楼梯下便是浴间。
“妈,你来看,浴间明明上了锁了!”
“是锁着,从里面上锁。”
“你来看,锁明明挂在门上。”
明玉走到楼梯口,她看到浴间门关着,门上挂锁镀着克罗米(铬)的锁柄,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亮。
明玉一惊!
“太奇怪了,刚才明明看到里面开着灯,有个人影……”她嘀咕着,又戛然而止,不想吓着朵朵。她边催朵朵上床睡觉,边去拿煮水的大铜吊准备到浴间灌自来水。
老实说,这一刻进浴间她得有些勇气。
“我陪你去,”朵朵觉得母亲的神情有些奇怪,“我正想上厕所呢!”
说着,朵朵已经走下楼梯进了浴间。
明玉把灌满水的大铜吊放在煤气灶上煮着,煤气灶就安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她从煤气灶旁的料理台上提了两只热水瓶去浴间,先给自己洗头。
朵朵要陪明玉洗头,她等着用脸盆里的温水帮妈妈冲洗头上的肥皂泡沫,平时,这件事由阿小来做。
洗头时明玉询问朵朵练琴的事,朵朵就没好气了。
“你不如直接上三楼问薇拉。”
朵朵最烦母亲问练琴的事,她不太喜欢三楼的钢琴老师。薇拉神情严厉,朵朵能看懂她眸子里一抹不以为然。“你以为练练琴就能成为钢琴家?”早熟的朵朵几乎能听见薇拉神情里无声的责问。
朵朵跟着母亲从湖州的大宅搬进上海弄堂的小房子,家里变得非常局促。母亲整天忙饭店挣生活费,却还要为她付学琴费。她想赶快长大,帮着妈妈一起经营饭店,童言无忌直接说出“等妈妈死了,我就可以当老板娘”的话。明玉大发雷霆,不是因为朵朵说了忌讳的话,而是生气朵朵没有志向,辜负她的期望。她告诉朵朵:自己辛苦成这样,是为了给女儿创造条件,以后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即使当不了演奏家,也可以当钢琴老师,这个社会,给女孩子就业机会很少,等等等等。朵朵第一次看到明玉失控,忽然就有了压力。学琴这件事变得自觉了,但她就是不喜欢钢琴老师薇拉。
“如果你要我好好学琴,我要换老师。你又不懂薇拉,她根本看不起我们,她心里很傲慢。”
明玉一惊,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看住朵朵,朵朵的神情让明玉明白她不是随口说的。
“我会考虑,给我一点时间。”
朵朵点点头放松地笑了,让明玉放了心。
明玉洗完头,煤气灶上大铜吊里的水也沸腾了。这只大铜吊,至少可以灌满三只热水瓶还多。
明玉用去污粉飞快地擦洗一遍浴缸,给浴缸塞上塞子,一边放冷水同时把铜吊的开水倒进浴缸。蒸汽弥漫在浴缸上,很快就会消失。
明玉此时坐在浴缸温水里,觉得生活好像又回到正常轨道,没有任何异样。
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照得浴间亮堂堂的,白瓷灯罩和墙上的白瓷砖被阿小擦得雪白。暖色调的灯光里,浴间像一曲明亮的生活颂,是给予明玉快乐的空间。她对墙上的白瓷砖、对抽水马桶和浴缸的喜爱,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她在日本见识到日常生活的文明设施。从日本回来,她曾跟随丈夫回他老家湖州的小镇住了一阵。虽是一个丝绸业发达的富庶小镇,生活设施传统落后,生煤炉倒马桶,终究不方便也不卫生,她那时像害思乡病一样思念日本。
她对自己的这种“思念”有罪恶感,年幼时温饱都无法满足,听到父母商量着要把自己卖去花船,她逃出苏州来上海,遇上了戏班子……她的人生是一次次地逃离,终于逃离她的底层。
记得自己在丈夫家乡用木桶给三岁不到的女儿洗澡,引来家里女佣围观,女佣把邻居也叫来了。邻居家的婴儿身体痒哭闹不止,她便为邻居示范如何为刚出生的婴儿洗澡。哭闹不已的婴儿,洗过澡便安静了。但是给婴儿洗澡这件事并不容易,明玉每天被邻居恳请去为婴儿洗澡,直到婴儿满月。那一阵子,邻居家有头疼脑热也会来咨询明玉。
明玉在小镇受欢迎,便有阴风吹来,邻里间突然传言她曾做过戏子。在他们的流言里,戏子似和卖身等同。但丈夫并不在意,他是从戏班子将她赎买出来。她视他为恩人,他即使没有给过她幸福,至少将她解救于贫穷。她也没有辜负他,她一路帮衬他,日常生活中没完没了的麻烦,是她在解决。以后,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她是他的拐杖。
给朵朵换个钢琴老师算什么事?朵朵觉得有人看不起她是好事,这是让她不甘心的动力。
可是……可是,薇拉凭什么看不起朵朵?明玉胸口涌动怒火:她可以受尽窝囊气,却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尤其是被人轻视。朵朵在温室里长大,没有漂泊没有流亡,从小读书学钢琴……你们不过是以前有点钱,咱家朵朵的父亲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那又怎么样,他周围那些曾经的有钱人衰败潦倒时,样子也一样难看,也许更难看。明玉在心里骂着粗话,她在农村长大,又在戏班子混过,她不是不会撒野。在陌生的地方,比方说公交车上,要是有人动手动脚,她会武力反击,一点都不会示弱。然而,在一个笼罩着所谓文明气氛的小社会,她也会收敛成一位淑女。
她心爱的朵朵,脾性和容貌都更接近她父亲,眉宇间的刚毅,有几分男孩子气。儿子鸿鸿却太秀气,朵朵是有点嫉妒鸿鸿女孩般的精致。但是,朵朵弹琴有力度,初学钢琴时老师就赞扬过。那时是一位英国老太太做她的钢琴老师,也是就近找,在同一条弄堂,他们当时住在环龙路的另一头。明玉好像和环龙路有缘似的,连饭店都开在环龙路。
朵朵会有出息的,不一定在音乐方面。明玉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执着地要让朵朵在钢琴演奏上有出息。随着社会更加开放,女孩子的职业机会也越来越广,比方,朵朵也可以去学医。自从朵朵生了一场大病,她便有了让女儿去学医的念头。当然,她会尽快帮朵朵换钢琴老师,绝不能让女儿内心有那么一丝自卑,因为她自己,全身上下浸透了自卑。
明玉擦干身子穿上睡衣吹干头发,心情已经恢复平静。女儿那番抱怨,让她一时忘记海格路的遭遇,潜意识里,是想放在明天再仔细思量。她感到极度疲倦,闭上眼睛的同时已经沉入梦乡。
夜深浓,有人在哭,金玉在哭!不,金玉不会哭,她从来不哭!她在心里自问自答。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鼾声,她责备自己,你就是心硬!有人在哭,你睡得打鼾!
接着她发现家里的窗子有破洞,有人从破洞钻进屋,就像黄鳝从泥洞里钻出。她骇得坐起身,听到金玉的声音:
“明玉,你忘记了,你忘恩负义!”被怨恨包裹的声音。
金玉站在床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明玉害怕得闭住双眼。
明玉心里想,金玉说话总是这么生硬,她演小生,戏里的男人说话却温柔。嘴里在回答金玉:“我明天还会去看小格林,不晓得他遇上什么麻烦!你看得比我清楚,给我一点暗示吧!”
金玉的嘴在动,她听不见,一急便醒了,打开灯,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刚才是个梦。
她盯视浅绿底色白色花纹的四墙,才能肯定自己睡在上海某一条弄堂自己的房间。
她在半醒之间常常以为自己睡在马路上,睡马路的噩梦跟随她很多年。她因此不让白天的自己停歇下来,所有的努力是不让自己和孩子们回到睡马路的日子。
她看钟,才两点,没了睡意。
楼下的派对已到尾声,梦里听到的哭声是从楼下传来,玛莎在哭,马克在说话,玛莎的声音越哭越响。平时他俩偶尔也会吵,通常是玛莎在斥责,很少听到她哭。明玉坐起身披上衣服打算下楼去劝。
以明玉的处世原则,玛莎家或者说邻居家的吵闹她是不会管的,尤其是夫妻之间吵架。然而今夜,她走出房门走下楼梯进入别人家的纠纷中,更像是为了冲破裹卷住自身的梦魇。邻居生命力旺盛的冲突,驱赶了令她窒息的阴暗。
马克最近经常夜晚出门,今天连自己家的派对都缺席,这是玛莎发火的缘由。
马克说,他有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玛莎怀疑的与其他女人苟且。马克的中文述说能力差,连他的辩解都是由玛莎转译给明玉的。到底是什么重要事情?现在还不能说!玛莎一边与他吵,一边还要翻译,虽然她的中文也是歪歪扭扭,还带着点东北口音。这一边争执一边翻译的过程,让明玉觉得有几分荒唐竟笑了,玛莎也渐渐平静。
玛莎年轻时是个美女,如今四十出头,身材已经发胖。她五官端正如雕像,高高的颧骨,两颊微陷,脸型骨感,有着古典的贵气。旁边的马克,高而瘦,留着络腮胡,几分落魄相。他俩站在一起,不是很般配,是马克配不上玛莎。当然,看起来般配的,未必能成一对,明玉此时想起她的“他”,心里有些感慨。
深更半夜,邻居下楼劝架,玛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哭叫声影响了别人,于是暂时休声。
明玉的心情也转换了,世俗噪音令她暗暗相信驱赶了鬼魂,突然有了踏实感。
她再上床却难以入眠。此时,小提琴声替代了刚才的哭声,是隔壁弄堂的女人在拉琴,女人的房间窗口正对着她家二楼楼梯窗口。女人总是深夜才开始拉琴,背对着关闭的窗口,看不到她的脸。窗口的女人,总是戴着帽沿上有蕾丝装饰的黑色呢绒帽。对面房间墙壁漆成浓郁的紫蓝色,从来不拉窗帘。
阿小说,对面窗口的女人是罗宋人,是神经病。阿小不会追究这个罗宋人为何得神经病。阿小在不同人家做小时工,收集了不少八卦。她上午和傍晚在明玉家,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照顾明玉的孩子。
明玉搬来上海经营饭店时,金玉已经离世。
她们曾经是戏班子的结拜姐妹。金玉唱《薛仁贵征东》里的薛仁贵时才十八岁,是戏班子的台柱子。
明玉被戏班子收留,才十二岁。她是家中长女,年纪尚幼已具美人坯,母亲原本抱有希望,让她读私塾认字,以后有资本嫁好人家。
她十岁那年父亲去世,十一岁时母亲带她和弟弟改嫁打渔的鳏夫,搬到了船上。明玉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和继父商量,准备把她卖去花船,她嗓音好,爱唱歌,又识字,可以多卖几个钱。明玉在水上生活的一年里,目睹花船上的糜烂,她逃走了。
明玉在戏班子做小群演,有天分,格外努力,也会看人脸色,她乖巧得像跟屁虫一样地跟着戏班子最红的金玉,很得金玉欢心。“明玉”是金玉给她取的艺名,明玉拜金玉做干姐姐,是点香磕头,有仪式的。
那时,金玉已经是格林先生的相好。金玉做歌女时和格林先生认识并成了他的情人。那时的格林还是一名海关小职员,但很快从低薪海关下层职员发展成做外贸的商人。金玉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一心要进戏班子为自己挣前途。她和格林先生同居后,不再卖唱,让格林先生为她付费拜师学戏曲,从歌女转身成为戏曲演员,如愿以偿唱上了主角,让英国情人为她骄傲。
金玉唱主角,又有个英国男朋友,在戏班子里气焰胜过班主,或者说,班主也要讨好她。
明玉在戏班子讨生活,有强烈的危机感。她害怕被抛回漆黑的街上,学艺刻苦。即使如此还是挨了不少打,班主打,金玉也会打,班主是急于让她上台赚钱,金玉是要她成材。
后来唱《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扮司马相如的金玉让明玉唱卓文君,那年她才十六岁。
在金玉严厉的指导下,她扮演的角色才有了光彩,渐渐坐稳旦角的位子。这出戏让她赢得与金玉并肩的“双玉”美誉。出去唱堂会时,金玉点名让她做搭档。
有一天她和金玉去饭馆唱堂会,遇到赵鸿庆,她的命运因此发生巨变。
赵鸿庆是同盟会会员,革命党人。他们当时为躲避袁世凯迫害暂居日本。堂会相遇那次,是赵鸿庆回上海参加一个会议,那天是去饭馆和同仁商讨会议议题,便遇上金玉和明玉搭档唱折子戏。
赵鸿庆中意明玉,他给了班主一笔钱,把她从戏班子赎出来。
明玉跟随赵鸿庆去日本定居。她离开上海之前去金玉家道别,金玉向明玉抱怨,和格林先生的关系,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连你都去了大户人家,我怎么可以比你差?”
金玉就是这么说的。是她成就了明玉,她对明玉讲话不用顾忌。
戏班子的姐妹们都很羡慕金玉,虽然她的外国男朋友不肯和她结婚。是的,他们好了至少五年,看起来没有婚姻前途,但也没有生存忧患,假如戏班子解散,格林先生会资助她。金玉的人生很容易激发身边小姐妹的野心,明玉也是暗暗把金玉当作自己的人生标杆。
现在,却是明玉先离开戏班子,她对金玉有内疚。
金玉倒是觉得正常。人往高处走,是金玉的座右铭,但她还是没好气地扔给明玉一句话:
“有本事让他娶你。”
那时,金玉已经有了两岁的儿子小格林。
赵鸿庆带着明玉返回日本,在日本报上登了一条结婚告示,请同仁们来家里吃了一顿饭,让明玉作为主妇亮相一下,明玉便成了赵太太。她很快又知道,她是姨太太,赵鸿庆在湖州有个明媒正娶的太太。明玉当然不会计较,她觉得对于自己,已是高攀了。
她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金玉,怕引起金玉的嫉妒或者嘲笑。金玉棱角尖利的个性,让明玉畏惧。
明玉此时回想,她生命中的两个恩人都很难相处,另一位是她亡夫赵鸿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