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玉和娜佳住在同一条环龙路上,与热闹的霞飞路一街之隔,却是闹中取静的小街,不通机动车。
早年,她随丈夫从日本回国,便是住在环龙路。
这条路上住了不少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
赵鸿庆去世前,他们从湖州搬回上海,又住回了环龙路。这条街是她最喜爱的上海街道,也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熟悉的街区。
她很庆幸自己三年前找到这条新建的弄堂。弄堂内的建筑被称为新式里弄房,这类建筑虽然脱胎于旧式石库门,但无论外观还是内里装饰,已毫无“石库门”影子。红砖外墙,清水勾缝。一楼客堂,前为天井,后为厨房;后披屋为三层,底层作灶间,上有二楼亭子间和三楼亭子间,亭子间上面设晒台。
所谓的“新式”,在于吸纳了西方的文明生活设备,有煤气灶和卫生间,卫生间内有抽水马桶和铸铁浴缸。
这条弄堂从1号到13号,一条弄堂只有13栋楼。因此每排楼的间距较宽。每栋楼原为一户独用,现在则一栋楼住了几户人家。弄堂居民多是从俄国逃难来的白俄人,一街之隔的霞飞路中段有他们的小店小铺。
白俄人虽然生活拮据,但住房却比华界的本地居民宽敞。居民中有单身汉或同居男女,有孩子的家庭并不多。因此,这条弄堂即使白天也很安静。
弄堂进口五米见方的空地,铺有彩色马赛克。明玉找房阶段,进出好些弄堂看房。她走过这条弄堂,被弄口漂亮的马赛克吸引。
新式里弄房的煤气和卫浴设备,洋溢着新生活风尚。因此,看过新式里弄房子,明玉很难再接受没有煤卫设备的石库门房子。
明玉的饭店与娜佳家相隔不远。
她的“小富春”饭店,位于环龙路与拉都路朝东转角。娜佳住在与环龙路垂直的金神甫路朝西的环龙路上,一条叫“琳达坊(Linda Terrace)”的弄堂。这条弄堂被称为活弄堂,因为可以通向霞飞路。事实上,霞飞路的进口才是弄堂正门。“琳达坊”的房子由俄国人修建,里面的居民也清一色俄国人,还有一座小教堂,造在某一栋楼里,专为“琳达坊”居民服务。
娜佳是夜女郎,白天睡觉,傍晚起床,去夜总会上班前,有时会去明玉的“小富春”吃饭。
明玉惦记着小格林的状况,想着如何从娜佳那儿获得更多信息。她突然意识到,娜佳已经好些日子不来吃饭了。
明玉不清楚娜佳寓所的门牌号码,阿小是知道的,即使不知道她也能打听到。有个阿小在身边,就像订阅了一张街道小报,每天都有八卦新闻。
她在考虑让阿小黄昏时去娜佳寓所跑一趟,请她来店里吃饭。可她并不那么肯定,让阿小去请娜佳来店里吃饭是否妥当。
“娜佳是在‘火腿店’上班的女人!”阿小曾经这么定义娜佳。所谓“火腿店”,是指白俄卖淫的夜店。
为什么叫“火腿店”?明玉请教宋家祥。家祥告诉她,“火腿店”是从英语Ham Shop转译过来,意指卖大腿。
“我想找娜佳问点事,我发现朋友的儿子跟她搞在一起。”早晨,等女儿和儿子去学校和托儿所之后,明玉与阿小聊起娜佳。
“哟,跟娜佳搞在一起很麻烦,你还是不要管,”提起娜佳,阿小立刻精神上脸,“你晓得吗,现在罗宋人也有黑社会,据说在毕勋路那边有他们的办公楼。”
“黑社会还有办公楼,地址都公开了?”明玉觉得荒谬可笑。
“表面上是一个罗宋人的什么协会,很正当的感觉,暗地里军火都敢卖,和上海黑社会分好地盘,罗宋人的‘火腿店’要向罗宋黑帮交保护费!”
“这个你也知道?”明玉吃惊。
“我也是听玛莎说的,她喝了酒什么都会说。”
礼拜天明玉放阿小假,阿小便去玛莎家做清洁。礼拜天的阿小比平时还忙,她要给好几家人家做清洁。她的男人在乡下染上赌博瘾,家里几亩薄田,阿小只得雇人去种,她拼命挣钱,想把寄养在乡下母亲家的两个孩子接到上海读书。
阿小说话掐头去尾,明玉在脑中做了整理,问道:“交保护费也很正常,为什么你觉得娜佳很麻烦?”
“她好像不买罗宋人账,宁愿给青帮交钱。”
“她给青帮交保护费,青帮应该保护她,不是吗?”明玉的饭店、家祥的印刷厂都是给青帮交保护费。
“听说不单单是为保护费的事,她好像有其他事得罪了罗宋人的黑社会。”
“发生什么事了?”
“前两天晚上,有人到夜总会去打娜佳,有个小青年帮她。小青年被打了,那个小青年是外国人,他爹做过上海大班。”
明玉的头都昏了。没错,阿小说的“小青年”正是小格林,是关于他受伤的另一种说法。不知为何,她更相信阿小带来的流言。
“那个小青年,说不定是我朋友的儿子。”
“你有外国人朋友?”阿小很好奇。
“她是中国人,嫁给外国人。”
“命真好啊!”阿小感叹了。
“不见得,她走了……死了!”
“喔……”阿小受惊般的,没了声音。
“我想跟娜佳见个面,先把情况弄清楚……”
“弄不清楚的,娜佳不会跟你说实话的!”阿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诫道。
明玉不响。
见明玉不吭声,阿小不放心了,“你上门去找娜佳?她那里乱七八糟,遇到坏人怎么办?”
“想办法帮我传个话给她,说我请她吃饭。”
“她倒是巴不得呢,馋得很,偷她邻居的牛排吃。”
“这个,玛莎也知道?”明玉笑起来,笑了又笑,却笑得苦涩了。
“娜佳邻居家的佣人阿凤跟我熟,他们那幢楼的人家都在一楼公用厨房烧饭。”
“你去过娜佳邻居家?”
“去过几次,娜佳的邻居很厉害,以前跳芭蕾舞,家里的墙上贴了很多画报和报纸上的照片,是她年轻时在自己国家跳舞的照片!很漂亮,像公主!”
“是扮演公主!”
“听说以前家里很有钱,做过公主。”
“有可能!”
明玉禁不住叹息一声,阿小不解地瞥她一眼。
“现在她在一间芭蕾舞学校教课,年纪不小了,至少有五十岁。”
明玉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俄国人办的芭蕾舞学校。
“找机会去一趟她邻居家,看到娜佳告诉她,我请她吃饭!”她顿了一顿,“就当帮我一个忙!”
明玉口气轻描淡写,意味着她心里很看重这件事,阿小已经摸到她的脾性。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吧,要是碰到娜佳,我会告诉她。”
明玉如释重负,穿衣化妆准备去店里。
阿小在拖地板,她想起什么,直起腰双手撑着拖把柄,朝正在化妆的明玉脊背发问:“你说,住在13号的那对男女是兄妹还是夫妻?”
“不晓得,看他们同进同出,像夫妻!”
“他们其实是兄妹!”
阿小加重语气,明玉有些奇怪。
“是兄妹也很正常!”
“他们困一张床呢!”明玉停下化妆,从镜子里看着阿小,阿小也在看她,“你知道,我给他们洗衣裳,他们住在亭子间,床上的被单被子枕套也是我洗,所以我知道他们盖一条被子,一直以为他们是夫妻。”
明玉唇上的口红涂到一半,转过头去看阿小,阿小的长眼睛变成圆的。
“真的,不骗你。我也是那天无意中跟玛莎说起这对夫妻感情真好,隔三差五要我洗床单洗被子,玛莎说他们不是夫妻,是亲兄妹!”
这对男女三十岁左右,进出弄堂像彼此的影子,从来没有分开过。明玉现在回想才明白,他俩让她印象深的原因:两人都是金发都是高个子,女子身材挺拔,男人比她高半头却微微弓着背,仿佛欲和女子齐肩。他们眼帘半垂,看起来害羞而不愿与任何人目光相遇。
“他们就不怕弄堂里罗宋人的议论?”
明玉首先想到人们会怎么看他们。
“罗宋人有议论我们也听不见。再说,弄堂里的罗宋人搬进搬出的,他们互相也不太认识。”
明玉不由点头,为阿小近乎睿智的判断。
她的确经常从阿小嘴里知道,谁谁谁又搬走了,谁谁谁是新租客。弄堂邻居大部分是白俄,但流动也相当快,看到的多是陌生面孔。所以,这些流动的人群根本没有余暇关注别人,彼此没有议论他人的空间。
这对兄妹住在狭小的亭子间,睡在一张床上?对于他们,时世真的艰难到可以不顾伦理吗?明玉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厌恶的同时更多是怜悯,看他俩的样貌和气质,应该也是好人家出身,他们的父母地下有知,多么痛心啊?
当天夜晚,明玉比平时早回家,她急于知道阿小是否通知到了娜佳。
“娜佳这段日子好像没有住回家,她越来越神秘了。”
这是阿小带来的消息。
“我关照阿凤了,娜佳要是回来,让她去你饭店,说你要请她吃饭。”
听起来这番转达很突兀,娜佳会奇怪为何突然请她吃饭。但也没有其他办法联系她了,明玉思忖着。
“我今天气死了,”阿小语调高了八度,“契卡好像没去上班,烧夜饭时,有两个罗宋人来找他,我在煤气灶上蒸隔夜红烧肉,走开一歇,没想到其中一只罗宋瘪三掀我们家锅盖,想偷菜吃,我正好走出房间,把他骂了一顿!”
“他倒不怕烫?”
“龌里龌龊的手差点伸进锅子里,我算得当心,做好菜马上拿进房间。”
阿小大声叹着气。明玉家的煤气灶和契卡的煤气灶并排安置在走廊,他家的罗宋客人走过明玉家煤气灶,有时会顺手捞菜吃,这件事契卡也做过。
明玉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契卡是二房东,她不想给他难堪就对了,只是关照阿小把所有的吃食都及时端进房间。吃不完的菜到夜晚才放进走廊的菜橱,菜橱上有一把小小的挂锁。
明玉同情契卡的拮据,有时从饭店带些菜给契卡。
契卡和三楼的拉比诺维奇夫妇随着几千名白俄坐船从海路逃亡,由被人尊称S将军的海军将领斯塔尔克带领。S将军有三十多艘军用船,船上除了沙俄海军官兵和年少士官生,还有从圣彼得堡、莫斯科、波罗的海沿岸逃亡而来手举卢布的白俄难民。是的,这些难民必定有钱,因为船票昂贵到等同天价,谁更有钱谁上船。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是想逃往美国,上了船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对于路途的遥远、途中发生的种种意外完全没有想象力,或者说,别无选择。
这些难民中便有来自圣彼得堡的拉比诺维奇夫妇,契卡和妻子女儿则来自莫斯科。
这三十多条船载着九千多难民,驶往朝鲜元山港,在永兴港受到日本警察阻拦。此时船上环境恶劣:饥饿、疾病和濒临死亡的重病患者还有老人。在西方外交和舆论的压力下,日本当局允许部分老弱病残者上岸,暂居在元山海关的空屋。
当时契卡的妻子感染了肺炎发着高烧,契卡虽然是海军医药官,身边也没有足够的抗生素。妻子和三岁女儿被允许在当地上岸。契卡把发烧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送上岸时,他被日本军人拦下来了。这分离如此突然而别无选择,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些道别的话。离别发生在很多家庭,人们哭成一片,母女俩很快被上岸的人潮淹没。契卡当时头脑空白,他完全不知道后面的命运如何安排。
接着,S将军率舰船驶抵吴淞口,那天是1922年12月5日。这么多俄国军船载着难民停泊吴淞口,令中国官方和租界都非常恐慌。北洋政府很快下了禁令,不准白俄难民登陆。这是更加持久的僵持。船上的环境在恶化,病亡数字在上升。面对严重的人道危机,经过多方协商,中国政府终于同意年少的孤儿士官生和在沪有亲戚朋友的白俄,共一千二百多人在上海登陆,其余的人随S将军分乘12艘条件稍好的舰船前往马尼拉。
契卡和拉比诺维奇夫妇便是这一千二百人中的幸运者。契卡到上海时,随身带了一些钱,他通过俄罗斯同乡介绍,在环龙路的这条弄堂顶下了二楼一层三间房,这是他给家人准备的。
可是,他一直无法和妻子联系上。契卡起先找不到工作,带去的钱很快用完。他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他不能留着空房而让自己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他留下前楼房间,将后楼和亭子间出租给他的一些同胞。白俄租客是流水的兵,在生存边缘挣扎,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拨租客。直到三年前,明玉带着孩子搬进来,换房客的事才算消停。
契卡也终于在霞飞路俄国人开的药房做店员,薪水虽然微薄,加上房租,生存是解决了。但契卡不会照顾自己,或者说,等待妻女的契卡,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他去夜店消费,常常入不敷出,月底钱用空,饿着肚子回家,经过明玉家的煤气灶,灶头上放着小菜,他忍不住偷吃,有一次,被明玉撞见。
因此,明玉在月底时,会给契卡带些饭店的小菜,同时也紧紧看住自家的菜碗。所有的吃食要么端进房间的餐桌,要么锁进菜橱。好在契卡常常深夜才回,也很少招待客人,今晚的事也是偶尔发生。
明玉不想跟契卡计较,她对阿小说:“有你把关,我很放心,好在罗宋人的手没有伸进锅里,否则,这锅菜就送给他们吃了。”
说着,明玉竟想笑,好笑又苦涩。她暗暗感叹,这些外表有些邋遢的白俄男人活得像孩子,不管明天,不负责任,难怪阿小看不起他们。
阿小说:“你气量大,偶尔送点菜他会感恩,不能每个月都送,他会觉得应该的,人就怕得寸进尺,我们农村有句老话,一斗米养恩人,一升米养仇人。”
“喔,还有这个说法?”
明玉有些吃惊,仔细一想,不由点头。
“唉,今天真是触霉头,都是坏消息!”
阿小又道,叹息起来。
喔?明玉看着阿小,一阵心跳。
“今天下午,三楼亭子间搬来一个罗宋人,玛莎说他是单身汉,楼上人家拐弯抹角的朋友。”
“你把我吓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坏事……”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阿小有怨言,“单身汉进来,更加不安全了,什么客人都会带进来,你看契卡就知道了……”
“是的,关好走廊门。”
“走廊门应该上锁。”
明玉不作声,到处都装锁,把罗宋人当小偷防,契卡会不高兴“今天我去糟坊(旧时上海的油盐酱醋店,也卖酱菜料酒和廉价白酒)买酱油时,你知道我看见什么?”
明玉询问地看着阿小。
“两个罗宋男人靠在糟坊柜台边喝白酒,乘着店员转身,便偷柜台上晒在竹匾里的萝卜干吃。”
靠在糟坊柜台边喝酒。这情景她也听家祥描绘过,那也是他来“小富春”吃饭,经过环龙路的糟坊,目睹的情景。白俄男人喜欢喝酒,却没钱去酒吧,便去糟坊买廉价的劣质白酒喝。糟坊木制柜台高,有点像酒吧的吧台。家祥说,罗宋人在糟坊买了酒立时三刻喝起来,他们半个身子侧靠在糟坊柜台前,手肘搁在柜台上,一条腿曲着,蛮有腔调的,像靠在酒吧吧台前,“罗宋人就有本事把糟坊变成酒吧!”当时,家祥揶揄道,却也不无惊叹。
“走廊门应该上锁。”
阿小再一次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