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魂系建筑
真爱无痕,大爱无疆。在梁思成、林徽因这两位建筑学家的身上,真爱和大爱,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1944年,时任中国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的梁思成,奉命向美军提供中国日占区需要保护的文物清单和地图,以免盟军轰炸时误伤文物。这份材料,是梁思成呕心沥血完成的。但梁思成希望美军也将另外两个不在中国的城市——日本的京都和奈良,也排除在轰炸目标之外。
因了国恨家仇,梁思成先生进入营造学社后从不与日本人交往。在长沙日军敌机大轰炸的烈火中,谦谦君子的梁思成怒吼:“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日本被炸沉的!”
当梁思成提出保护京都和奈良的建议时,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建议,而且,也超出他的工作范围。但他毅然这样做了,而且并不是临时起意。他的弟子这样记载当年从事这项工作时的情景:“他们住在重庆上清寺中央研究院……每天,梁先生拿过来一些图纸,让罗哲文根据他事先用铅笔标出的符号,再用绘图仪器绘成正规的地图。罗哲文虽然没有详问图纸的内容,但大体可以看出,地图上许多属于日本占领区的范围。而梁先生用铅笔标出的,都是古城、古镇和古建筑文物的位置。还有一些地图甚至不是中国的。当时罗哲文虽然没有仔细加以辨识,但有两处他是深有印象的,那就是日本的古城京都和奈良。”
面对质疑,梁思成这样回答:“要是从我个人感情出发,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由于奈良附近的军事目标众多,1945年,盟军不得不作出对其进行轰炸的决定。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奈良的历史文化遗迹,盟军需要一张标明详细文物地点的地图。这一次,画这张图的,是林徽因。
1948年底,清华大学所在的北平郊区解放了。解放军包围了古都北平。林徽因夫妇想到城内无数巍峨壮观、雕梁画栋的古建筑也许将毁于战火,顿时忧心如焚,寝食不安。
1949年初的一天,两位解放军战士突然造访林徽因家,并摊开北平军用地图,请求他们用红笔圈出一切重要文物古迹的位置,以便万一大军被迫攻城时尽可能予以保护。夫妻俩意外、感动之余,立即应解放军的请求,废寝忘食地编写《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此书后来演变成为《全国文物保护目录》,为解放大军在战火中保护文物古建筑提供了重要依据。
1950年,林徽因受聘为清华大学一级教授,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梁思成是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夫妇二人对未来首都北京的建设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18世纪,北京曾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布局最完整、规划最科学、建筑成就最高的封建帝国首都。至今西方大学建筑系的教科书中,北京古城规划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又经过两个多世纪的漫漫风尘,千年古都虽屡遭战火,遍体鳞伤,但承载丰富历史文化信息的城市肌体尚存。林徽因在《北平建筑杂录》里深情吟咏:“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在林徽因眼中,饱经沧桑的亭台楼阁、寺庙塔院是有灵魂的,而且是厚重的历史最可信赖的证物。这些古城楼分明在为昔日的繁华吟咏着缠绵悱恻的挽歌。严谨的科学研究工作并没有损害林徽因诗人的气质。相反,这两方面在她身上总是相得益彰。她能从冰冷的砖木里读出诗意。她所写的学术报告独具一格,许多段落读起来竟像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散文诗。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想把北京城这“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作为当时全世界仅存的完整古城保存下来,使之成为一个“活着的博物馆”留给后人。然而,这种一厢情愿,毕竟来自他们的一身书生意气!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一生魂之所牵、情之所系的古建筑研究与保护工作,尤其是北京城的前景规划,注定要在那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遭到毁灭性的重创。
梁思成说:“如果世界上艺术精华,没有客观价值标准来保护,恐怕十之八九均会被后人在权势易主之时,或趣味改向之时,毁损无余。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很快,梁思成就切身感受到了这种锥心的痛苦。
1953年5月开始,对古建筑的大规模拆除开始在北京这座古城瘟疫般蔓延。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承担起了解释拆除工作的任务。梁思成听说四朝古都仅存的一些完整的牌楼街将毁于一旦,他急忙找到吴晗据理力争,试图挽回牌楼街的拆除之灾。但最终于事无补,梁思成气得当场失声痛哭。《城记》里有这样的记载:“毛泽东对上述争论定了这样的调子:‘北京拆牌楼,城门打洞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
但更令两位建筑学家始料不及的事还在后面。
当时,北京还有四十六公里长的完整的明清城墙,巍巍然,环抱着一座千年古都。林徽因赞誉其为“世界的项链”。1935年,她在自己的小诗《城楼上》深情赞美: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林徽因曾有一个绝妙的构想,想让城墙承担北京城的区间隔离物,同时,变外城城墙和城门楼为人民公园,顶部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的城墙可砌花池,栽种花木;双层的门楼和角楼可辟为陈列馆、阅览室或茶点铺,以供市民休息娱乐、游戏纳凉;护城河可引进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这样一个环城的文娱圈、立体公园,将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空中花园”。林徽因幻想着未来的北京规划,她期待着一场视觉的盛宴,她还为自己的绝妙设计画出了详细的草图。然而,“城墙公园计划”注定只能是女建筑家的一厢情愿。
最终,北京市的规划不仅仅拆毁了城墙、城楼这些“土石作成的史书”,也无情葬送了林徽因的美梦。五百年古城墙,还有那被无数诗人、画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在摧枯拉朽中,全被判了极刑。视古建筑为生命的女建筑家几乎急疯了。她拖着病体,到处奔走,大声疾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然而,据理争辩也罢,苦苦哀求也罢,哪怕强烈抗议也罢,统统无济于事。(引自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所有保护北京的古建筑和文化遗产的努力,因为与新时代的城市规划大相抵牾,一条完整的明清城墙转瞬之间即化整为零,大部分墙砖被用作修房子、铺道路、砌厕所、建防空洞。这对于同为建筑家的梁思成夫妇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
一次出席文化部酒宴,正好碰上了也是清华历史系出身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林徽因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谴责吴市长保城墙不力。一向温婉的她冲动地指着吴晗义愤填膺地说:“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激烈的言辞尽显一位建筑学家的执著与刚烈。因为林徽因知道没有古建筑的城市将是一座浅薄的、没有历史厚重感的城市。
现实验证了林徽因沉痛的预言。四十年后,大约是1996年的岁末,北京市开始修缮一小部分破损的明清城墙,整个北京城掀起了一场捐献旧城砖的活动。当然,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景观,林徽因永远看不到了,这原本也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如果一座建筑,改变了它旧有的面貌,即使勉强维修,它的灵魂早已是消失殆尽。
对于古建筑,人们一边毁坏着,一边在修补着。古建筑是时间和历史的符号,不管现代技术有多么先进和高明,而时间不可能回到原始坐标,历史古迹也不能被修复到原貌,即便修复,正如林徽因所言,也只是一个面目全非、让人别扭的赝品。属于建筑本原的风骨和特质,经过不断人为的劣质修葺,其中的历史和时间会渐渐模糊,原本可以想象、感知的空间,却被人为地擦除和篡改。就像在一幅古画里偏偏走出一个乔装成古人的现代人,再怎么涂脂抹粉,也难掩现代人的气息,哪有古人的一丝味儿?徒生掩耳盗铃之嫌。
古都北京终于跟林徽因的美丽梦想背道而驰了,她心中的那个瑰丽的古都梦,完全在现实中沦陷了。代之而来的则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五百年来,历改朝换代的兵灾而得以完整幸存的北京古城墙,却在和平建设中被当作封建余孽而被彻底铲除了。林徽因在病榻上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梦魇一般的情景,除了撕心裂肺般的痛楚阵阵袭来,她还能如何呢?就像对自己的疾病束手无策一样,她只能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
而作为妻子的林徽因,更不会预知,1955年以后的命运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等待着她的丈夫。为避免刺激,亲友们封锁了批判“梁思成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的种种消息,但女人的第六感觉和身为人妻的敏感,还是让她从细微处察觉出来了。她忧愤交加,拒绝吃药,终于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1955年4月1日清晨,林徽因离开了相濡以沫的丈夫梁思成,离开了她的一对引以为自豪的儿女,离开了她眷恋一生的建筑事业,也永远离开了这个喧闹的世界。
在政治风潮带来的昏天暗日中,美丽的建筑家林徽因终究没能战胜缠身三十年的病魔,走了……
林徽因告别了尘世,告别了尘世里所有喜爱她也或嫉妒她的世人,当然,也告别了她倾注了毕生精力、挚爱的那些数不尽的中华古建筑。她最终离开了这个山雨欲来的世界。与世长辞那一刻,林徽因年仅51岁。对中国文化颇有研究的汉学家史景迁曾说,林徽因是“在寒风凛冽的北京,在最后一堵庞大的古城墙颓然倒塌之时”去世的。虽然她企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保护最后一堵古城墙免于人祸,但古城墙最终还是倒塌了。颓然倒塌的巨大声响,那是古城墙在控诉?在哭泣?美国前总统卡特曾说过:我们有能力建无数座曼哈顿、纽约,但我们永远没有能力建第二个北京。
林徽因的遗体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整座墓体由梁思成亲手设计,墓身没有一字碑文,似乎在无言地倾诉着世人对一位伟大女性的深情缅怀。然而,就像她拼尽全力挽救的北京古城墙没有幸免一样,“文革”中,她的墓碑也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所砸碎,她在病榻上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所画的图稿被付之一炬,她灵气十足的诗作文章,也有很多在浩劫中毁失殆尽……或许,早逝对她也是一种仁慈和解脱吧!在那“寿则多辱”的荒唐时代,以她的率真、执著和优雅,一定难逃劫难。她曾经写过一首诗《死是安慰》(原载1947年1月《益世报》文学周刊第二十二期):
个个连环,永打不开,
生是个结,又是个结
死的实在,
一朵云彩。
一根绳索,永远牵住,
生是张风筝,难得飘远,
死是江雾,
迷茫飞去。
长条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串脚步,泥般沉重,
死是尽处,
不再辛苦。
一曲溪涧,日夜流水,
生是种奔逝,永在离别!
死只一回,
它是安慰。
死是安慰!好一个死是安慰!林徽因先生终于摆脱了病魔对她的折磨,摆脱了非常人而能承受的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创伤。相信,勤勉一生,知性一生,也美丽一生的林徽因,那一刻一定彻底获得了解脱。抛弃了一副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不堪的肉体,一位女中人杰,飘飘然然地去了再也没有疾病和伤痛的天国。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死亡是另外一种状态。那当然是指一种宗教精神。其实,死亡不仅仅是一种哲学上的状态,如林徽因先生所悟:“于大千世界,于滚滚红尘,于芸芸众生,死亡也是一种安慰。”先生之所悟,不妨看作是一位美丽的建筑学家对生命的深深禅悟!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是痴恋了林徽因一生的蓝颜知己金岳霖和另一位林徽因的生前挚友邓以蛰教授联名献给林徽因的挽联。
生存的历练成就魅力四射的人生。能够得到上天赐予的灵气,也许不太难,但能让其永远保持并大放异彩则是难于上青天。林徽因的美丽是时代造就的,更是她凭借自身坚强的毅力与不凡的人格在颠沛流离中承受种种磨难,最终成为“近代中国第一位杰出的女建筑学家,在中国建筑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林徽因长期从事中国建筑研究和建筑教育事业,是我国用现代科学方法调查研究中国古代建筑遗构的开拓者,一生追求中国建筑的民族形式。”(引自《林徽因的建筑人生》)。
悟不透的民国旧梦,无以复制的一代才女!民国那一代知识分子群体的独特气质从林徽因的身上清晰可见。而眼下这个物欲横流的快餐时代,虽可以包装甚至批量生产出无数耀眼的明星,但却已经不可能再拥有同样气质的“林徽因”了。“林徽因”,作为一个文化概念,其来自民国时期的温润风华,早已不堪世事之激烈演进和冲击,人间四月天,正在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