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I:南栀向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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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哭过的天空

1

被火灼烧般的感觉席卷全身。沈晚栀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完全使不上力气。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是梦吧。她闭上眼睛想。可是怎么这么难受呢?天旋地转,口渴,晕眩和冷热交加一齐向她袭来。她在黑暗中缓慢沉重地呼吸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了一张俊朗冷漠的脸。

“江……江川……”

呢喃出这个名字之后,鼻子突然酸了。

要不是因为她打去的那通电话,江川的爸爸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段进入制药厂仓库取药,那他就不会遭遇大火,不幸遇难。

都是因为她。是她把那么温暖明朗的少年变成了如今阴郁冰冷的模样。

“对不起……”她轻轻抽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晚栀?”

邹葵雨被哭声惊醒,瞬间的恐惧之后,她分辨出是和自己对脚睡的沈晚栀的声音。

她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走到沈晚栀的床头,踩到椅子上,又唤了一声:“晚栀,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依旧没有应答,邹葵雨按亮手机屏幕照过去,看到沈晚栀额上全是汗珠,下意识地伸手一探,当即被滚烫的热度惊到了。

她发烧了,一定是因为晚上淋雨的缘故。怎么办呢?深更半夜的也不方便去医院。邹葵雨站在凳子上思考了片刻,想起自己从前发烧时,姐姐都会用冷毛巾帮她敷额头,行李箱里正好还有来学校之前姐姐帮她预备的退烧药,先撑过这个晚上再看吧。

雨夜的宿舍里漆黑一片,因为怕吵醒其他室友,邹葵雨不敢开灯,只能摸着黑在宿舍里来回穿梭、爬上爬下,身体不时磕到桌角、椅背、床架也不敢呼痛。

喂沈晚栀吞下退烧药,又换了几次敷在她额头的冷毛巾之后,高烧总算退了一些。她不再说胡话,汗也出得少了。邹葵雨站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目光转向窗外时,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显出一丝灰白,已经四点十分了。

还可以睡两个小时。

钻进被窝里,邹葵雨苦涩地笑起来。现在的她,居然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滑开手机屏幕,邹葵雨点开相册,目光停留在一张自拍的合照上。

梳着低马尾的年轻女孩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面对镜头甜甜地微笑。邹葵雨伸出食指轻轻摩挲屏幕上女孩温柔明媚的脸庞,轻声说:“姐姐,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一觉醒来已天光大亮。沈晚栀睁开眼睛,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嗓子干痛,鼻子也像被塞了团棉花,呼吸困难。她晕晕乎乎地坐起身,额头上的毛巾落到了被子上,看看时间,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糟了!错过了早自习不说,上午第一节课都开始了。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她慌张地掀开被子,踩着梯子下床时,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了地上。忍着疼爬起来走到书桌前,一低头,沈晚栀就看到了贴在本子上的便笺:

晚栀,你昨晚发了高烧,我帮你跟班主任请假了。你醒来之后先把饭盒里的粥喝完,然后把药吃了,你的保温杯里有热水。看身体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来上课,别逞强。

葵雨

或许是怕粥冷掉,饭盒被邹葵雨用三条毛巾裹成了粽子,保温杯旁边整齐地摆着感冒冲剂、消炎药和退烧药。沈晚栀看着眼前的一切,呆住了。

从没享受过这样细致的关怀,从没被如此妥善贴心地对待过。那几行娟秀的字迹仿佛裹着明亮的阳光,温暖地照进了她的心里。

沈晚栀吸吸鼻子,将便笺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了钱包里。昨天刚刚立下的“紧闭心门”的誓言,再次被攻破了。

她提醒自己,以免再次被中伤,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但,此时此刻,面对邹葵雨伸过来的手,她虽有犹豫,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

她已经不是从前问心无愧、可以假装坚强冷漠的沈晚栀了,眼下的她,没有勇气推开任何人。

喝完粥,吃了药。沈晚栀在书桌前坐了半晌,然后决定编辑一条短信发给邹葵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却代表了邀请和接纳。

走出宿舍后,沈晚栀站了很久才迈动步伐。

该怎么面对一个人的恨之入骨?该怎么面对江川呢?因为想不到任何答案,她忐忑不安,充满恐惧。

所以,葵雨,就当我自私,就当帮帮我,哪怕是暂时的,也请和我站在一起。

2

阳光明亮的上午,江川趴在座位上睡着了。英语老师探头看了看被书堆挡住、只露出头顶的他,涌到嘴边的训斥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做点儿过分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几乎所有人都以这样的同情心包容了性格大变、堕落怪异的江川。

可是,再多的同情、包容、安慰都无法弥补江川心中的深洞。哪怕只是小憩的片刻,那个熊熊燃烧的深洞也会将他吞噬。

他在每一次的梦中无止境地下坠。会坠落到哪里?他在梦中自问自答:“地狱。”

事发那天经历的所有事,无数次地在他梦中重演。

跑步、谈笑、和老爸碰拳……倘若不是沈晚栀打给老爸的那通电话,那应该是生命中平常又快乐的一天。

事发后,警方例行询问时,也曾问到他,制药厂仓库起火时他在哪里,他说自己在老爸的办公室里睡着了。其实,他撒了谎。

那个时刻,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他不敢告诉自己。可是,无论他怎么拼命逃避隐瞒,都无法忘怀。

当时,老爸接完电话问他:“我去仓库取药,待会儿送到中心医院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中心医院啊。那一刻,江川下意识地想到了沈晚栀,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中心医院的门口。后来在班上无意间看到杨木易收上来的班级人员登记表,放在最上面的那张是沈晚栀的。父母职务那栏,她写了“中心医院急诊科医生”。

如果去中心医院的话,说不定可以遇见她。怀着这样的期望,江川乐不可支地答应了老爸。可是紧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穿着。

白色的运动服是前年跟老爸一起在商场买的,款式老旧倒没什么。只是这两年长高了很多,裤子短了一大截,T恤上还有一块黄色污渍。平常跟老爸一起跑步时,为了好玩,才故意穿同样的衣服,脏旧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但,他决不允许自己以这副样子出现在沈晚栀面前。

所以他做了一个令自己终生悔恨的决定——回家换衣服。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制药厂的仓库被熊熊大火吞噬,他失去了一生中最爱的亲人。

倘若自己当时在场的话,他一定会及时发现火情,说不定他可以进去救老爸出来……江川以此为这个残酷的命题提出了无数个假设,每个假设即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证明老爸可以活下来,对他而言都是百分之百的铁锤重击。

沈晚栀算什么?竟然因为想要取悦她,而做了不可弥补的蠢事。想到自己当时急着离开,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跟老爸说,甚至错穿了老爸的外套,江川就恨不能痛揍自己。

他恨自己,也恨沈晚栀。也可以说,为了推卸责任,他不断暗示自己,一切都是沈晚栀的错,他故意让自己恨她,从而减少内心的罪恶感。

而当他用老爸放在办公室的手机回拨过去,发现那通要求老爸往中心医院送药的电话是沈晚栀打来的之后,原本没有基底、站不住脚、随时可能被推翻的恨意突然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江川听到自己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卑鄙地自我安慰:看吧,果然都是沈晚栀的错啊!老爸的死跟我毫无关系,全是沈晚栀的错。

那个引发火情的仓库管理员虽然已经被绳之以法,可江川仍有满腔怒恨无处宣泄。理所应当地,他选定了沈晚栀。他怀着满心恶意想连自己的过错一并强加在她头上,折磨她、报复她、惩处她。而后再被自己的愧疚、责难、痛惜吞噬。

江川承认,他没有勇气独自承担害死老爸的罪名。所以,他要拽着沈晚栀一起坠落进那个深不见底、填满火焰的深洞。

“沈晚栀!”

毫无防备地,江川被这声呼唤从梦中惊醒,他抬起头,已经到了课间,眼前多了一个纤瘦的背影——

“早上听到有人帮她请病假,她没事了吗?”

“她是你的仇人,不许关心她!”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川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两种声音。深呼一口气,他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摔门而去。

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沈晚栀和正向她走来的邹葵雨同时吓了一跳。

“他又怎么了?”邹葵雨疑惑地咕哝道。

沈晚栀垂下头不敢接话。是因为看到自己就燃烧起怒气了吧?她猜测着,露出苦笑。看看自己的双手,她觉得可怕又难以置信,明明没有动用任何武器,她却成了名副其实的杀人犯。

“晚栀?”邹葵雨伸手在沈晚栀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我跟你说了好几句话你都没反应,是不是还发着烧?”

沈晚栀回过神,难得地对邹葵雨笑了笑:“吃完药好多了。”

“那就好。”邹葵雨露出舒心的笑容,“我请了假,要出去一趟,知道你好多了就不担心了。那我走啦,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吧。”

邹葵雨已经转过身,沈晚栀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顿了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可以告诉我。”

邹葵雨愣了一下,而后轻轻拍了拍沈晚栀的手,“可惜……”她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算了,没什么事儿,别担心。”

走出教室时,邹葵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垂着头发呆的沈晚栀。对于沈晚栀突然伸向自己的援助之手,邹葵雨发誓,现今孤立无援的她真的很想抓住。可惜……可惜姐姐的事,没人帮得了她。

3

下午放学铃声刚敲响,政治老师还在写板书,江川就起身从后门离开了。没一会儿,窗外便出现了他高瘦的背影。

沈晚栀轻轻叹息。

入学时,江川的成绩并不算差,记得他在军训那会儿说过,他是因为他爸爸才摒弃坏毛病、成为好学生的,可如今他爸爸去世的打击让他再度落进了深渊。

他应该是找不到继续努力的理由了吧?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政治老师的话音刚落,一片移动椅子的声音响起,同学们争先恐后离开教室,开始享受这一天剩下的自由闲暇。

从旁经过的男生们讨论着篮球、足球、时事新闻,望着他们勾肩搭背、欢乐无忧、充满活力的背影,沈晚栀忍不住再度叹了口气。

若不是因为自己,江川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所以,要帮他,只有无条件帮助他才能消融自己内心盛满的愧疚。

“晚栀?你不去吃晚饭?”杨木易收拾好书包后回头叫她,声音里都是笑意,“食堂里的饭可是不等人的哦。”

隐在暮色中的男孩子的脸,好看得有些虚幻。之前那次不愉快的争执好像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说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他竟然仍能对她笑脸相迎。沈晚栀捏捏拳头,她讨厌看到杨木易伪装出的笑容。

她的生活已经水深火热,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所以,他此时给予的“例行关心”就好像微笑着问被荆棘缠身的人“疼吗”,不仅毫无用处,甚至充满嘲弄。

“别理我。”她起身,说完这句,大步离开,留给了杨木易一个冷漠的背影。

出了教室没走多远,沈晚栀就被一队女生截住了。一开始她并没以为她们是故意截自己的,所以走到旁边打算让道,结果为首的短发女孩也跟着挪到了她身前。有些眼熟的面孔,却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有什么事?”她语气不太好地问。

短发女孩轻扬下巴,左边嘴角上挑,目光斜斜地打量着她:“你是沈晚栀?”

“对,我是。”

短发女孩俯身拍拍她的肩膀,语速很慢地说:“你惹上麻烦了。我提前跟你打个招呼,以后……”她邪魅一笑,伸出右手在沈晚栀颈间做了个斩杀的动作,“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愣神间,沈晚栀用余光瞥到杨木易步速如常地从她们身边经过。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自己,是故意不帮忙的吧?

她逼他卸下了伪善的面具,却丝毫不觉得开心。杨木易这个傻瓜!假意的关心她不想要,冷默的忽视她也不想要。所以,其实很简单啊,她想要的,不过是他想与她交朋友的真心而已啊。

杨木易的真心?沈晚栀险些要被自己不切实际的奢望逗笑了。她恼怒地挥开短发女孩的手,咒骂了一句:“神经病。”便向前走去。

“好啊,你有种!我叫叶橙歌!”短发女孩在她身后吼叫,“你等着,咱们后会有期。”

眼下,除了江川,沈晚栀谁都不怕。因为不心虚、不亏欠。

4

在药厂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后,沈晚栀站在站台上久久没动。

已经是晚上了。落日的余晖映衬着树木和建筑,昏黄一片。秋日晚风吹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头晕晕的,可能是又发烧了,不能再耽搁了,得早点儿回去才行。

握握拳头,沈晚栀迈步走向不远处的制药厂。大门紧闭,她踮脚朝门里张望,空无一人。灰黑的建筑仿佛还能透出被烧毁的焦味,四周寂静无比。看样子还处于停业的状态。毕竟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应该需要很长时间整顿吧。

就这样回去吗?沈晚栀问自己。这样回去能够心安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虽然知道现如今做什么、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可她还是想向不幸去世的江爸爸道个歉。她一个人不敢去墓园,所以最终决定来事发地。

既然进不去,就绕着制药厂走走吧。感冒发烧让她头脑昏沉,沈晚栀边走边揉着太阳穴,心中并非不害怕,可总是要面对的。

所有的过错都无法逃脱,哪怕是无心之失。

拐个弯,沈晚栀发现制药厂后方有条河,河边搭建着一间废弃的铁皮小屋。河面很宽,沿着水流伸向的远方,能隐约看到一座拱桥。刺鼻的气味传来,她下意识地转头,随即呆住了。

呈现在沈晚栀眼前的是一大片黑色废墟。或许是昨天下大雨的缘故,被烧毁的残墙碎瓦散发着混杂焦煳的霉味。这就是那间被烧毁的仓库吗?已经完全辨别不出仓库原来的样貌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烧毁痕迹来看,仓库面积很大,这么大的仓库只有一名仓库管理员看管吗?还有,又不是酣睡中的深夜,烤玉米不慎着火的话,赶快打水过来或者叫人帮忙,也是有可能扑灭的吧?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火灾酿成?而且,到底是怎样迅猛的火势才能在短时间内烧毁这样大的一间仓库呢?哪怕有几分钟的缓冲时间,发现火情的江爸爸也是可以逃出去的吧?

这些疑问在沈晚栀的脑海里转了好几圈,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什么时,她猛地甩了甩头。她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明明是因为太害怕承担罪名、太想逃开内心的罪恶感,才会故意以纠察的态度看待一切的啊。她希望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好洗脱自己的罪责,可是她怎么能忘了,不论事情发生的过程是怎样的,结果都是江川的爸爸已经去世了。

逃不掉的。

沈晚栀使劲拍了拍额头,提醒自己跑来这里的本意。片刻后,她站在废墟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江叔叔,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拒绝帮妈妈打那通电话,又或者我晚几分钟打出那通电话,您都不可能出事。都是我的错……”她的鼻子蓦地酸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如果您在天有灵的话,您可以惩罚我,但请保佑江川赶快振作起来,如果他因为这件事彻底堕落、毁掉前程,我就更加罪无可赦了。”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可以饶恕的吗?”

冷冷的问句传来,沈晚栀吓得轻轻抖了一下。转身,她看到了声音的主人——江川。下意识地垂下头,心里涌起深深的恐惧。现在,她连见到他都觉得害怕,更别提独自面对他。

“江川,我……”沈晚栀苍白地解释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我真的不知道……也想不到……”

“所以呢?”江川打断她的话,语调平缓却令人不寒而栗,“拿刀杀了人,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死去的人就可以活过来吗?”

沈晚栀紧紧绞着衣角,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试图寻找有分量的辩白,最后无力地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像刻意逃避。因为,就像她之前思考过的,结果已经无法扭转了。最终,她深深垂下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声地问:“我……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弥补过错呢?”

江川点头:“是应该做些什么。”他转身走到河边,脱下左脚的运动鞋,后撤手臂,使劲扔进了河里。

沈晚栀惊讶地看着他,天色全暗了下来,不远处的江川犹如一团沉入夜色中的黑影,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捡回来。”仿佛担心沈晚栀听不清一般,他回过头,掷地有声地重复,“去把河里的鞋子捡回来。”

屈辱、愤慨、悲哀、委屈一齐涌入胸腔。沈晚栀攥紧双拳,指甲已经陷进了手心里,可是这样的疼痛相较于内心错综复杂的情绪,完全不值一提。她想大声哭喊,想冲上前和江川打一架,想大声为自己辩驳。

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她还是没有勇气承担这一切。

她想告诉全世界,不关她的事。不是有句俗语叫作“不知者不为过”吗?她完全是无心的,她真的觉得冤枉极了。

可是,面对身前的江川,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亏欠他,亏欠他一个无法偿还的父亲。所以,无论他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都只能微笑着服从吧。

沈晚栀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抬起脚,只不过,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晃晃悠悠,像随时要摔倒。距河边越来越近了,江川紧张得蹙起了眉头,脑海里再度响起了两个声音——

“快阻止她啊!秋天的夜晚,河水很凉的。”

“哼!活该,就是要让她吃点儿苦头。”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沈晚栀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河水没过了她的腰,她几乎要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沈……”江川张了几次嘴,终于喊了出来,“够了!快回来!”

可沈晚栀像完全听不到一般,脚步仍在向前。水越来越深了,她娇小的身影跟着河水左右晃荡,像已经站不住了。“我让你回来!”江川大步走向河边,声音焦急,“沈晚栀,立刻回来!”

他是在叫自己吗?沈晚栀停下来,冰冷的河水已漫过她的胸口,她无法控制地颤抖,脚步虚浮,头昏脑涨,转头望向河岸上的江川时,只看到他在月光下呼喊着什么,却什么都听不清。

世界旋转起来了,真冷啊。她抱住双臂,那只白色运动鞋早已不见踪影,怎么办呢?找不到了啊。沈晚栀焦急地拨开水面,找不到鞋子怎么向江川交代呢?她回身,继续艰难地抬起脚步,腿脚一软,突然跌倒了。

河水瞬间包围了她。不能呼吸,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闭上眼睛,在不断地下沉中失去了意识。

下一刻,江川冲进水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沈晚栀身边,将她拖上了岸。来不及多想,他背起高烧昏迷的沈晚栀,狂奔至街道上,打车回到学校。不顾同学诧异的目光,背着她跑进了医务室。

直到医务室的老师为沈晚栀换好干衣服、打了退烧针,看她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点儿血色,江川才舒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子,袜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回头看他走过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脏脏的脚印和鲜红的血渍。

“快过来,我帮你消下毒。”医务室老师安顿好沈晚栀之后,抬手招呼他,“救同学心切是对的,但也得顾好自己。哎?你去哪儿?你脚上都是伤口啊!”

医务室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江川耷拉着肩膀,光脚向外走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掏空了,冷风一吹就吹进了心里。

他做了什么?

“对不起。”江川双手抱住头,蹲在花园边的一处黑暗角落里,哽咽着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5

凉风习习的秋日黄昏,篮球场周围的看台上坐满了人。入校以来的第一次篮球赛,班主任要求班上的所有同学在场加油助威。沈晚栀坐在看台中央,眼神越过身前黑压压的人群,越过夕阳笼罩的球场,停在场外替补区的江川身上。

从来不习惯身处人群中的沈晚栀,今天特意挑选了这样的位置,是为了掩护自己。她害怕暴露在外面,害怕被江川的眼神捕捉。

尽管昨晚在医务室醒来时,值班老师描述的送她过来的男生的样貌分明就是江川,甚至她还说男生因为着急送她进医院,脚受了伤……但她仍旧不敢上前对他说声“谢谢”。因为,她猜不透他的心思,那个夜色中周身环绕着危险气息的江川给她留下了阴影,她怕他。

这种怕并不单单是指恐惧。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比如不甘心、不接受、不认同。沈晚栀担心,倘若下次江川又对自己提出什么不可理喻的要求,她会因为太愤怒而失去理智奋起反抗。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江川不是更可怜吗?

失去了爸爸的他,需要有人为这份盛大的悲伤买单。她知道,即使在心中辩驳一千遍一万遍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不是杀人凶手,也无法洗脱罪责。可她不死心,她不希望自己接下来的中学时光都在被人责难中度过。

所以,躲起来,是沈晚栀为自己想到的,眼下最好的生存方式。

“啊!”

人群的齐声惊呼将沈晚栀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好奇地探头往球场看了看,班上的一个男生摔倒在地,一脸痛苦地捂着脚踝,大概是争抢中扭了脚吧。裁判员吹了中场休息的口哨。一群男生围在一起商量了片刻后,杨木易走向坐在替补区的江川。

沈晚栀暗暗拧紧了眉头。她本以为江川会厌恶地推开杨木易,没想到的是,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和杨木易击了下掌,接受了。

哨声重新响起,裁判发了球,江川迅速冲上前抢到了球,一路奔跑躲闪,篮球在他的掌心下旋转跳动。在以一个利落的假动作甩开对方队员后,他轻轻一跃,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三分球。

沈晚栀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那么远的距离,他居然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欢呼声四起,班主任也激动地站起来鼓掌。沈晚栀知道,这份欢呼并不只是因为江川帮班级争得的三分,更多的是因为在他爸爸去世后,见他终于积极地去做一件事情而舒了口气。

毕竟,同情只是一时的,谁也不想因为自己班里有个同学失去了父亲,每次见到他时都要表演“悲伤”。时间久了,也会有人抱怨,班里有块终日不消散的“乌云”,特别压抑。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真的走出了父亲去世的阴霾,这场篮球赛,江川打得特别卖力。上场二十分钟,他就为班里赢得了十二分,总分远远超出了对方球队。他抓着篮球,像一束无人能够阻挡的熊熊火焰来回穿梭于球场。被人撞倒了,也毫不在乎地一跃而起。

因为他强大的表现欲,所有队员都无条件成了配合他的副手,汗水浸湿他额前的头发,球衣紧贴在他的身上,他一次次奔跑,一次次投篮,脚下的速度始终没有减慢。

他在最大限度地透支自己的体力。

“哇!太厉害了!简直像在看《灌篮高手》!”前排同学发出感叹。

“可是……”坐在她身旁的女生小声说,“江川这个样子我觉得好可怕,就好像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打篮球一样。”

沈晚栀咬咬嘴唇,她也有同感。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愤恨,像在发泄愤怒,又像在报复自己。

毫无悬念地,自己班赢了。对方队员沮丧地离开了篮球场,途经篮球看台时,沈晚栀听到他们小声嘀咕:“那个替补的疯子叫什么?哪是打篮球啊,一副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你连他都不知道?那个制药厂失火遇难的人是他爸,好像叫什么江川吧。”

“啧啧,怪不得……以后咱们打球的时候离他远点儿……”

声音随着男生们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了。班上的同学们都跑下去祝贺取得胜利的篮球队员,唯有沈晚栀还愣愣地坐在看台上。

胸腔里像正被人拿着铁锤钉钉子,发出一阵阵钝痛。

江川根本没有变好。他以几近自毁般的打球方式传达给外界一种信息:他快要被父亲忽然去世的悲痛折磨疯了。

可除了她,没人看懂。

可唯有她,无法给他任何安慰。

“江川!”

背后传来清脆的呼喊声。沈晚栀转头,看到了一个纤瘦高挑的短发女孩,是那个之前威胁她“好日子到头了”的叶橙歌。她站在看台最上方冲着球场上的江川摇了摇手,他便离开围在身边的人群,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沈晚栀抓紧上衣衣摆,犹豫着要不要逃跑。她不敢抬头,害怕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的脚步自身边走过,不由自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下意识地起身去看他的背影,却冷不丁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江川也正回望着她。

那双漠然的、深邃的、悲伤的眸子仿佛渗透进了自己的眼睛里,沈晚栀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片刻后,江川转回身,和叶橙歌一起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回过神,沈晚栀才想到:那个叶橙歌,是江川的朋友?

6

吃过晚饭,沈晚栀早早爬上了床。不久前,她特意从网上买了一套深蓝色星星床帘,她喜欢躲进上铺那个被床帘围拢的狭小空间,开着台灯看书或者躺着发呆,这段像从一天的兵荒马乱中偷来的片刻宁静,令她觉得闲逸安全。

进入宿舍生活那么久,除了邹葵雨,她还是没能和其他人熟悉起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被江川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去结交朋友。最主要的是,她也不擅长。

“哎?听说了吗?”

下面传来同宿舍女孩的轻声询问,沈晚栀拿起耳机塞住耳朵,她不属于聚集在一起讨论八卦的女孩群体,当然对于那些陌生的话题和名字也不感兴趣。

“沈晚栀和江川的事儿。”

正要播放音乐,耳朵却先一步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们应该是不知道她已经回了宿舍吧?沈晚栀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她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但是,她和江川之间的纠葛,难道已经暴露了吗?

“还用听说?”另一个女孩反问的语气里夹带着一丝不屑,“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啦。江川背着昏迷不醒的沈晚栀跑进医务室的时候,好多人都看到了!我还听人说报到那天,是江川用行李箱把她推进学校的。要说这姑娘真是不知羞耻,才多大啊,就和男生弄得不清不楚的,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时候,我都觉得丢人。”

接下来是义愤填膺的附和声:“就是就是!我们真是倒霉透顶,居然和这样不自爱的女孩住一个宿舍……”

“晚栀不是这样的人。”随着开门声响起,有人怯怯地打断了那两个议论的女孩,“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别人,多……多不好。”

是……沈晚栀咬咬嘴唇,邹葵雨的声音。

“如果想知道答案,不如直接去找沈晚栀问清楚……”

“哟!有人打抱不平了呢!”讥笑的语气令人听起来分外不舒服,“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往图书馆跑,美其名曰是去学习,其实谁不知道,你是去和那个叫杨木易的男生……”

沈晚栀猛地拉开床帘,以俯视的姿态望向两个惊得愣住的女孩,表情冰冷地问:“说够了没有?”

“咳咳……”没想到当事人就在宿舍,其中一个女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拉着另一个女孩一起跑了出去。

门被甩上后,宿舍里陷入无声的沉默。沈晚栀拉上床帘,重新躺回床上,静静聆听着邹葵雨洗漱的水声。等到她洗漱完走回床边时,沈晚栀终于开口:“谢谢你。”

“我相信你。”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又一起开口:

“我也相信你。”

“我也谢谢你。”

隔着那块深蓝色星星床帘,沈晚栀和邹葵雨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嘴角。

7

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沈晚栀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外面的人很着急地问道:“沈晚栀在吗?”

奇怪,这么晚了,谁会来找她?怀着一肚子疑惑,沈晚栀起身去开门。

是个并不认识的女孩,沈晚栀语气不太好地问:“我是沈晚栀,你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啊!”女孩露出歉疚的表情,“那么晚了叫醒你真的很不好意思。那个,我刚洗了被单想晾上去,可是天台的晾衣绳都满了,你能不能把你的被套收一下给我腾个空子?我刚才摸了一下,已经干了。”

宿舍里的床品是学校统一发放的,为了区分,每个床单被套上都绣着名字,所以,女孩能够分辨出被套是她的并不稀奇。不想再和她多说,沈晚栀点点头应了下来。

抬脚往天台走时,她不经意地按亮了手机屏幕,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宿舍规定十点熄灯,难道女孩是靠楼道里的应急灯洗的被单吗?何必那么着急……

真是搞不懂。沈晚栀晃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迈步走进天台。

穿过一排排在夜风中飘扬的衣服,沈晚栀走向最里面晾晒着自己的被套的晾衣绳,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地闪身躲到床单后面,探出头,屏住呼吸观察。

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正飞快地扯下晾衣绳上的衣服塞到手中的黑色袋子里。

是小偷吗?前不久宿管阿姨开会说有几个女生丢了衣服,号召大家务必加强防范,逮到小偷及时上报,严惩不贷。

没多想,沈晚栀悄悄朝着女孩靠了过去,女孩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还在拼命地往袋子里装衣服。两个人只有一步之遥时,沈晚栀伸手抓住了她。

女孩转过身,像早已准备好的一般,迅速将手中的黑袋子塞进了沈晚栀怀里,反手抓住她,大喊道:“抓小偷啊!沈晚栀偷衣服啦!沈晚栀是小偷!”

还没反应过来,楼道里已经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女孩呼啦啦地围了上来,面对所有人异样的眼神和愤怒的责骂,沈晚栀百口莫辩,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恐惧地望着面前一张张陌生的脸庞,脑袋里“轰隆”一声,她终于懂了,这一系列怪事发生的缘由——

原来,自己一步步走进了别人设计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