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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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工作伦理到消费美学

我们身处消费者社会。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消费者”意味着什么。顾名思义,消费者是消费的人,消费意味着把东西消耗殆尽:吃穿用度,或以其他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所处的世界,绝大多数情况下,金钱是满足欲望的桥梁,所以作为一个消费者通常也意味着,占有那些注定要被消费的东西:付费购买它们,使其成为自己的专属财产,禁止其他人未经许可使用它们。

消费也意味着毁坏。在消费的过程中被消费的事物将不复存在。它们或者在物理上湮灭,如被吃掉或耗尽,或者被剥夺了原本的吸引力,无法再唤起欲望,如被过度使用的玩具或频繁播放的唱片,不再适于消费。

这就是成为一个消费者所意味的。但是,当我们谈论消费者社会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呢?身处消费者社会的消费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毕竟,每一个已知的社会,不都或多或少是消费者社会吗?前面罗列的特征,除需要付费外,在任何一种社会都肯定存在。诚然,什么具有消费价值,我们如何消费它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可能各不相同,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没有人能够脱离消费生存。

因此,当谈到我们是一个“消费者社会”的时候,我们必须走得更远,不仅仅停留在泛泛的“这个社会的所有成员都在消费”这个范畴。说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消费者社会”,相应的,之前的那个社会(上一章中描述的现代社会的工业化阶段)可以称为“生产者社会”——尽管人类自诞生起就从事生产,并将持续生产直到人类灭亡。之所以称之为“生产者社会”,是因为那时人们主要以生产者的身份参与其中。社会塑造其成员的方式由社会分工的需要决定,社会希望其成员有能力和意愿参与社会分工。在当前这个近现代(late-morden)、次现代(second-morden)或后现代(postmorden)阶段,社会主要要求人们以消费者的能力参与其中,首先依照“消费者”角色需要塑造其成员,并期望他们具有消费的能力和意愿。

过去和现在的差异,并不像放弃旧身份、以新身份代之那样彻底。两种类型的社会都有一部分成员负责生产,显然所有成员也都会消费。但社会的重心发生了转移,这也造就了社会、文化、个人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如此深刻,无处不在,于是有充分的理由把现在的社会归类为一个独立的、与众不同的社会形态——消费者社会。

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变迁带来许多意义深远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涉及人们被培养、训练以符合社会认同要求的模式,也即人们融入社会秩序并获取自己一席之地的模式。曾经举足轻重的圆形监狱逐渐失去了作用,大规模工业化雇佣迅速萎缩,小规模的、自由的职业群体取代了全民大生产,大部分人不可能再受到他们的影响。技术的进步在就业萎缩的前提下确保了生产力的增长,工厂的员工越来越少,“精简”成为新的行为准则。据《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编辑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计算,从1970年到1994年,欧盟的工业就业人口比例从30%跌落到20%,美国从28%跌落到16%,而此期间工业生产力平均每年增长2.5%。[1]

圆形监狱的训练方式不适合培育消费者。那套体系擅长训练人们习惯例行的、单调的行为,并通过限制选择或完全取消选择巩固效果。然而,不因循守旧、持续进行选择恰恰是消费者的美德(实际上是“角色要求”)。因此,圆形监狱式训练不仅在后工业化时代大幅减少,而且与消费者社会的需求背道而驰。它擅长培养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与理想的消费者大相径庭。

理想的情况下,后天的习惯应该轻落在消费者的肩头,正像宗教/伦理激发的对职业和经济获取的激情曾经轻落在新教徒身上一样,恰如马克斯·韦伯引用理查德·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的话语所说:“就像一件轻盈的斗篷,随时准备被扔到一边”[2]。习惯也确实是不断地在第一时间被丢在一边,从未有机会凝结成牢笼的铁栏。理想状态下,消费者应该不固守任何东西,没有永久的承诺,没有可以被完全满足的需求,也没有所谓的终极欲望。任何承诺、任何忠诚的誓言,都应该有一个附加的有效期。契约的有效期、既定的时效是最关键的,比契约本身更重要,它不应该超过满足欲望的消费所花费的时间(或欲望消退的时间)。

消费总是需要花费时间的,这是消费者社会的桎梏,也是消费品商人的主要烦恼。理想情况下,消费者立刻得到满足——消费应该立刻带来满足感,没有时延,不需要旷日持久的技能学习和准备工作;而一旦消费行为完成,这种满足感就应该尽可能快地消失。如果消费者无法对任何目标保持长期关注和欲望,如果他们没有耐心、焦躁、冲动,尤其是容易激动,又同样容易失去兴趣,“即时满足”就达到了最佳效果。

如果欲望不用等待就能充分满足,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可能会远远超越所有先天、后天的需求的限制,或超越消费品物理耐久性的限制。一直以来需求和满足需求的关系或许会翻转:对满足感的期待或期望会先于需求,并总是大于现存需求,但又不至于大到使人失去欲望。事实上,越是陌生的需求越具吸引力,能获取的未知生活体验会带来大量的乐趣。前所未有的新鲜的兴奋感,就是消费者游戏的秘密。马克·C.泰勒(Mark C.Taylor)和伊莎·萨里宁(Esa Saarinen)说,“欲望不求被满足。恰恰相反,欲望永无止境”[3],至少这描述了一个理想的消费者的欲望。欲望逐渐消失、消散,看不到复生的征兆,或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人们向往,这一定是理想的消费者最毛骨悚然的噩梦。

想要提高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就不能让他们休息。他们需要不断地接受新的诱惑,持续处于永不枯竭的兴奋之中,持续处于怀疑和不满之中。诱使他们转移注意力的诱饵需要肯定这种怀疑,同时提供一个宣泄的出口:“你以为这就是全部?好戏还在后头呢!”

人们常说,消费市场诱惑了消费者。但要做到这一点,成熟的、热衷于被诱惑的消费者也必不可少,就像工厂老板能够指挥工人,是因为存在遵守纪律、发自内心服从命令的工人。在正常运转的消费者社会中,消费者会主动寻求被诱惑。他们的生活从吸引到吸引,从诱惑到诱惑,从吞下一个诱饵到寻找另一个诱饵,每一个新的吸引、诱惑和诱饵都不尽相同,似乎比之前的更加诱人。他们生活于这种轮回,就像他们的先辈,那些生产者,生活于一个传送带和下一个传送带之间。

对那些成熟的、完全合格的消费者来说,以这种方式行动是一种强迫症、一种必需品;然而,这种“必需品”,这种内在的压力,这种以其他方式生活的不可能性,却以行使自由意志之名展现在他们面前。本来是市场选择了他们,并把他们培养成消费者,剥夺了他们不受诱惑的自由,但每次来到市场,消费者都觉得自己在掌控一切。他们可以评判、评论和选择,他们可以拒绝无限选择中的任何一个——除了“必须作出选择”之外。寻求自我认同,获取社会地位,以他人认为有意义的方式生活,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地到访消费市场。

在现代性的工业阶段,一个事实不容置疑,那就是每个人在拥有其他身份之前,首先必须是个生产者。在现代性的第二阶段,即消费者的时代,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变成了:人首先要成为消费者,才能再拥有其他特别的身份。

[1]M.Wolf(1997)Mais pourquoi cette haine des marche's?,Le Monde Diplo-matique,June,p.15.

[2]M.Weber(1976)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trans.T.Parsons.London:George Allen&Unwin,p.181.

[3]M.C.Taylor and E.Saarinen(n.d.)ImagologiesMedia Philosophy.London:Routledge,Telerotics,p.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