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马家院
小俊跑到老天成院子里,见能不够不在家,就问天成老汉说:“爹!我妈哩?”老天成老汉叹了口气说:“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吃了饭连碗也没有洗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不回来!”原来这能不够和她女儿一样,也是没有洗锅碗就走了。小俊听天成老汉一说,心里明白,也不再往下问,就又跑到范登高家里来。
这时候,范登高家桌上、床上的货物已经收拾到柜里去了,灵芝和马有翼围着范登高老婆不知道正谈什么闲话,小俊一进去,见房子里只有这三个人,就问:“我妈不在这里了?”范登高老婆说:“你一出去她就出去了!没有回去?”小俊说:“没有!”马有翼说:“大概到我们家去了!”灵芝说:“你怎么知道?”有翼说:“你忘记了玉梅跟满喜在学校说的是什么了?”灵芝一想便带着笑说:“你去吧!准在!”小俊自然猜不着他们说的是哪一回事,不过从口气上听起来她的妈妈一定是到她姨姨家去了,便不再问情由,离了范家又往马家去。
她走到马家的大门口,见门关着,打了两声,引起来一阵狗叫。马家的规矩与别家不同:三里湾是个老解放区,自从经过土改,根本没有小偷,有好多院子根本没有大门,就是有大门的,也不过到了睡觉时候,把搭子扣上防个狼,只有马多寿家把关锁门户看得特别重要——只要天一黑,不论有几口人还没有回来,总得先把门搭子扣上,然后回来一个开一次,等到最后的一个回来以后,负责开门的人须得把上下两道闩关好,再上上碗口粗的腰闩,打上个像道士帽样子的木楔子,顶上个连榾<木突>刨起来的顶门杈。又因为他们家里和外边的往来不多——除了他们互助组的几户和袁天成家的人,别人一年半载也不到他家去一次,把个大黄狗养成了个古怪的脾气,特别好咬人——除见了互助组和袁天成家的人不咬外,可以说是见谁咬谁。
小俊打了两下门,大黄狗叫了一阵,马有喜媳妇陈菊英便出来开了门,大黄狗见是熟人,也就不叫了。小俊问“三嫂!我妈在这里吗?”陈菊英说:“在!你来吧!”小俊进去,陈菊英又把门搭子扣上。小俊听见她妈在北屋里说话,便到北屋里去。
小俊的妈妈能不够几时到马家来的呢?原来她从范登高家出来正往她自己家里走,迎头碰上了王满喜。满喜说:“婶婶!我正要找你商量个事哩!”能不够是村里有名的巧舌头,只要你和她打交道,光有她说的,就轮不到你开口。不过王满喜这个一阵风,专会对付这种人。满喜和她一开口,她便说:“你说吧孩子!只要婶婶能办的事,婶婶没有不答应的。”满喜说:“专署来了个重要干部,找不下个清净一点的房子,想借你那西房住一住!”“好孩子!不是婶婶舍不得把房子借给人住!要是春天的话,那房子马上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可惜如今收开秋了,里边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实在找不下个腾的地方!不信我领你看看去!”“要是做普通工作的干部,我也不来麻烦婶婶,旗杆院那么多的房子,难道还挤不下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是有特殊任务的……”“做什么工作的?”满喜想:“要是完全照着玉梅的主意把话说死了,倘或她先知道是农业科长,她一定不信;就是现在完全不知道,将来知道了也不好转弯,不如把话说活一点。”想到这里,便故意走近了一步,低低向她说:“说是专署农业科的,又有人说实际上是专署人民法院派来调查什么案件的。婶婶!这可是秘密消息,你可千万不要跟谁说!”“孩子!你放心!永不用怕走了风!婶婶的嘴可严哩!”满喜故意装成不在乎的样子说:“婶婶的西房要是不好腾,我先到别处找找看——我去看看你亲家家里的两个小东房是不是能腾一个,要不行的话,回头再来麻烦婶婶!”说罢就故意走开,不过还留了个活口,准备让她想想之后再来找她。可是满喜才走了四五步,能不够又叫住他说:“满喜你且等等!”满喜想:“有门!”能不够赶了几步走到满喜跟前说:“马家院你去过了没有?”满喜说:“没有!那老大娘很难说话,我不想去丢那人!”“只要说对了脾气,我姐姐也不是难说话的人!要不婶婶去替你问问!”“婶婶要能帮我点忙,我情愿先请婶婶吃顿饭!”“好孩子!不知道的人都说婶婶顽固,其实婶婶不是顽固的人!婶婶可肯帮人的忙哩!”满喜也故意说:“谁敢说婶婶顽固?婶婶要是个顽固人的话,我还来找婶婶吗?婶婶要肯替我去,我就跟着婶婶到马家院门口等等!”只有天成老婆这个“能不够”,才会为了自己又卖假人情;也只有满喜这个“一阵风”,才有兴趣把这场玩笑开得活像真的。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马家院门口,满喜远远地等着,天成老婆便叫开门进去。
这时候,马多寿和他老婆、大儿子、大儿媳都坐在院里。这四个人都有外号:马多寿叫“糊涂涂”,前边已经讲过了,他老婆叫“常有理”,他的大儿子马有余叫“铁算盘”,大儿媳叫“惹不起”。有些人把这四个外号连起来念,好像三字经——“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惹不起”。除了这四个人以外,还有四个人:一个是马多寿的三儿媳,叫陈菊英,在她住的西北小房里给她的女儿玲玲做鞋。一个就是这玲玲,是个四岁的女娃娃。一个是铁算盘的八岁孩子,叫十成,正和玲玲两个人在院里赶着一个萤火虫玩。铁算盘还有个两岁的孩子,正在惹不起怀里吃奶。
能不够一进去,有外号的四个人都向她打招呼。铁算盘问:“姨姨!在院里坐呀还是到屋里坐?”能不够说:“到屋里去吧!有点事和你们商量一下!”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应,便领着头往北房里去。
马家还有个规矩是谁来找糊涂涂谈什么事,孩子们可以参加,媳妇们不准参加,所以只有铁算盘跟着他爹妈走进北房,惹不起便抱起她的两岁孩子回避到她自己住的西房里去。
常有理点着了灯,大家坐定,能不够把王满喜和她说的那秘密报告了一遍。她报告完了接着说:“我想咱们村里,除了前两个月姐姐出名在县人民法院告过张永清一状以外,别人再没有告过状的。告上以后,县里只叫村上调解,没有过过一次堂,一定是县里报告了专署,专署派人来调查来了!”铁算盘说:“也许!我前几天进城,听说各机关反对什么‘官僚主义’,上级派人来查法院积存的案件。”能不够说:“满喜听我说我的西房腾不开,他就要去找老万宝全腾他的小东房……”糊涂涂说:“他姨姨!你还是答应下来吧!要是住到他们干部家里,他们是不会给咱们添好话的!你要知道我‘刀把上’那块地紧挨着就是你的地!我那块地要挡不住,开了渠,你的地也就非开渠不可了!”能不够说:“我就是没有那一块地,知道了这消息也不能不来说一声!姐姐是谁,我是谁?不过我那个西房实在腾不开!我想你们的东房里东西不多,是不是可以叫他来这里住呢?”糊涂涂说:“可以!住到咱家自然相宜,不过谁知道人家愿不愿到咱家来住?”能不够说:“找不下房子他为什么不愿来?满喜的值日。我跟他说我替他来找你商量一下,他还在外边等着哩!”糊涂涂他们三个人都说:“行。”糊涂涂说:“你出去让他进来打扫一下,就把行李搬来好了!”常有理说:“你把他叫进来你也还返回来,咱们大家商量一下见了人家怎么说!”能不够见事情成功了,便出去叫王满喜。
能不够一出去,糊涂涂便埋怨他的常有理老婆说:“见了专署法院的人,话该怎么说,咱打咱的主意,怎么能跟她商量呢?”常有理说:“我妹妹又不是外人!”糊涂涂说:“什么好人?一张嘴比电报还快!什么事让她知道了,还不跟在旗杆院楼上广播了一样!快不要跟她商量那个!跟她谈点别的什么事好了!”糊涂涂有个怕老婆的声名,不过他这怕老婆不是真怕,只是遇上了自己不愿意答应的事,往老婆身上推一推,说他当不了老婆的家,实际上每逢对外的事,老婆仍然听的是他的主意。他既然不让说那个,老婆就只好准备谈别的。
能不够走出大门外,见了王满喜,又卖了一会人情,然后领着满喜进来,又搭上了大门到北房里来。
满喜向常有理要了钥匙和灯去打扫东房,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都不放心——怕丢了什么东西。常有理喊叫大儿媳说:“大伙家!去帮满喜打扫打扫东房!”惹不起说:“孩子还没有睡哩!”常有理又喊叫三儿媳说:“三伙家!大伙家的孩子还没有睡,你就去吧!”陈菊英就放下玲玲的鞋底子走出来。这地方的风俗,孩子们多了的时候,常好按着大小叫他们“大伙子、二伙子、三伙子……”因此便把媳妇们叫成“大伙家、二伙家、三伙家……”满喜按邻居的关系,称呼惹不起和陈菊英都是“嫂嫂”,又同在一个互助组里很熟惯,所以爱和她们开玩笑。常有理叫她们“大伙家、三伙家”,满喜给她们改成了“大货架、三货架”。陈菊英出来了,满喜说:“三货架!给咱找个笤帚来吧!”菊英找了个笤帚,满喜点着个灯,一同往东房打扫去,十成和玲玲也跟着走进去玩。
打扫房子的人分配好了,能不够又坐稳了,糊涂涂既然不让谈打官司的计划,常有理便和她谈起小俊的事。常有理问分开家以后怎么样,能不够才接上腔,就听见外边又有人打门。接着又听见陈菊英叫十成去开门,十成不去,她自己去了。能不够只是稍停了一下便接着说:“唉!分开也不行!玉生那东西不听话,还跟人家那一大家人是一气……”
就在这时候,小俊便跑进来。小俊一边喘气一边说:“妈!不能过了!”能不够问:“怎么?他不认账?”“除不认账不算,还打起我来了!”“啊?他敢打人呀?”“就是打了嘛!不跟他过了!”“好!分开家越发长了本事了!去找干部评评理去!”“他已经先去了!”“他先去了也好!有理不在乎先告状!咱们在家里等着!”能不够的有理话说了个差不多,忽然又想起个不很有理的事来问小俊说:“你把绒衣给人家范登高送回去了吗?”小俊说:“没有!还在他家里丢着!”“傻瓜!你亲手拿人家的东西,人家是要跟你要钱的呀!快先给人家把东西送回去,回头咱再跟玉生那小东西说理!”小俊听她妈妈这么一说,也觉着自己太粗心,便说:“那么我马上就拿出来给人家送去!”说了便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又回头喊:“妈!你可快回来呀!我送了那个,就回咱家里等你!”没有等能不够答话她就开了门跑出去了。常有理自然又喊三伙家去把门关上。
能不够这会已经顾不上帮常有理打什么主意,还想请常有理在小俊的事上帮她自己打打主意,所以她要在常有理面前按照她的立场分析一下玉生家里的情况。她说:“姐姐呀!在小俊的婚事上,我当初真是错打了主意了!玉生他们那一大家人,心都不知道是怎么长着的:金生是个大包单[8],专门在村里包揽些多余的事——像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呀,开水渠呀,在别人本来都可以只当个开心话儿说说算拉倒的,一加上个他,就放不下了。玉生更是个‘家懒外头勤’,每天试验这个、发明那个,又当着个民兵班长,每逢收夏、秋收、过年、过节就在外边住宿,根本不是个管家的人。老万宝全是个老娃娃头,除不管教着孩子们过自己的日子,反勾引着孩子们弄那些没要紧的闲事。把这些人凑在一起算个什么家?我实在看不过,才叫小俊和他们闹着分家。我想玉生是个吃现成饭不管家事的年轻人,不懂得老婆是要自己养活的,分开家以后让他当一当这个掌柜他就懂得了。小俊跟他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年,好容易闹得将就把家分开了,没有想到分得了人分不了心,人家还跟宝全、金生是一股劲,对村里、社里的事比对家里的事还要紧。小俊要是说说人家,说得轻了不抵事,说得重了就提离婚。姐姐呀!你看我倒运不倒运!我怎么给闺女找了这么个倒运家?真他妈的不如干脆离了算拉倒!”糊涂涂不等常有理答话便先和能不够说:“他姨姨!你要不先说这话,我也不便先跟你说!离了好!别人都说我是老封建,在这件事上我一点也不封建!正像你说的,那一家子都不是过日子的人!咱小俊跟着他们享不了什么福!”常有理说:“对!那一家子都不是过日子的人!我那有翼常跟他家的玉梅在一处鬼混,骂也骂不改!那玉梅还不跟她爹、她哥是一路货?他们要真是自主起来,咱这家里可下不了那一路货!都怨我那有翼不听话!要是早听上咱姊妹们的主意做个亲上加亲的话来,那还不是个两合适?”能不够说:“姐姐!小俊跟玉生要真是离了的话,我还愿意,小俊自然更愿意,不过人家有翼还有人家更合适的、有文化的对象,咱姊妹们都是些老封建,哪里当得了人家的家,”常有理说:“你说灵芝呀!那东西翅膀榾<木突>更硬!更不是咱这笼里养得住的鸟儿!如今兴自主,我一个人也挡不住,不过也要看他跟什么人自主——他要是真敢把玉梅和灵芝那两个东西弄到我家里来一个,我马上就连他撵出去!小俊跟玉生真要是离了的话,我看咱们从前说过的那话也不见得就办不到!如今兴自主,你不会叫小俊跟他自主一下?”糊涂涂觉着常有理的话说得太直,恐怕得罪了他那个能不够小姨子,便假意埋怨常有理说:“五六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老是那样没大没小的?”能不够倒很不在乎。能不够说:“你不用管!我姊妹们又说不恼!他两个人又都不在跟前,说说怕什么?”糊涂涂本来是愿意让她们谈个透彻的,只是怕能不够不好意思,见她不在乎,也就不再说什么,让她们姊妹们接着谈下去了。后来能不够露出一定要挑唆小俊和玉生离婚的话,糊涂涂觉着他自己要听的话已经完了,可是他老婆越谈越有兴头,不知道怎么又扯到她娘家哥哥的事上。糊涂涂说:“你怎么又扯起那些五百年前的谈话来了?小俊还急着要人家妈回去哩!”他一提小俊,能不够才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来,马上把闲话收起说:“呀!我怎么糊涂了?小俊还等着我哩!我去了!”说着便走出去。糊涂涂他们三个人只送到门帘边,常有理喊:“三伙家!送你姨姨去!”
能不够一出门,糊涂涂又埋怨常有理说:“她那人扯起闲话来还有个完?好容易把她送走了,快计划咱们的正事吧!”随后三个人又坐定了,详详细细计划起要向“法院干部”说的大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