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在云间想到的人是谁啊?
01
“呼叫塔台,江航RA2996。”
“江航RA2996,请讲。”
“江航RA2996请求降落,等待点H,准备进入36C跑道。”
“地面正常,江航RA2996,允许进入跑道。”
“江航RA2996,已进入跑道。”
后轮先触地的一刹那,机身熟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地面指引车早已就位,播完最后一条机长广播,付云意向左前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T2航站楼B12停机口在薄雾里露出隐约的轮廓,旁边围了一圈的大概是客梯车、航食车和地面清洁车。
这条由上海飞往北京的线路是付云意的固定航线之一,不下一百次的起飞降落让她操作得轻车熟路。
更何况这一次飞完,她还要回家休两年都没碰过的年假。
江航这家公司算是业界良心,管理很严格,每周、每月、每年都有规定的飞行时长,超过了规定数额就坚决不让多飞一分钟。付云意这两年也不是飞得不够,就是在飞机上待久了,对回地面过正常生活没什么欲望。飞行时长满了,她就换成执勤时间,除了必要的休息,再没有多休一天假。
这次她向管理层提出休假的申请,那边看都没看就批了一个半月,一同过去批假的同事羡慕得眼睛都红了。付云意不愿意谈自己努不努力的事,礼貌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机舱对讲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乘务员引导乘客拿好随身物品按次序下机的声音,副机长把本次航班的飞行记录本和技术记录本递给她,付云意一条一条耐心地回答耳机里机务组的问话。乘客已经全部下机,付云意收起签好字的两个记录本,刚打算直起身来,副机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叫了她一声:“哎,对了,云意,闭一下眼睛。”
付云意莫名其妙,但配合地闭上了眼,下一秒,耳边就惊雷似的响起了一堆人的喊声。
“恭喜小付机长达成机长飞行时长一千小时成就!快点,上锦旗!”
她扭过头,就看到十来张笑眯眯的脸,最中间的是和她在公司里关系最好的空乘乔乔,举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锦旗,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付云意心情复杂了五秒,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问:“您这锦旗上的字是祝福我呢,还是咒我呢?”
一群人笑成一团,付云意也跟着笑了,刚站起身来,乔乔就勾肩搭背地将她拐下了飞机:“江航劳模、战斗前线一姐付云意怎么突然要休年假了啊?还一休就一个半月,我男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估计要难过死。”
付云意大大方方地拎着那面不伦不类的锦旗,斜睨她一眼,疑惑地问:“我休年假和你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飞他比较放心啊。”乔乔一脸正色,“你不知道他有多闲,前一阵手机给他推了一个话题叫什么‘你不知道的民航圈到底有多乱’,他看完之后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和最熟的机长是什么关系,非逼我说出‘姐妹关系’这四个字才放过我。”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些有的没的,一边聊一边进入航站楼的机组人员休息室,付云意行李箱还没握稳当,乔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火急火燎地将她推出去:“对了,刚刚那趟航班上有人找你来着!”
付云意拿着行李箱站定,眼神一星半点的波动都没有:“把机组乘务人员工作守则背一遍,你说你违反了第几条。”
乔乔压根不理她,挤眉弄眼地道:“是头等舱的帅哥哦。快降落时特意叫住我,问我机长是不是付云意,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他是你的旧识,还说在T2航站楼门口等你。”
小姑娘脸上的促狭劲还没散去,付云意突然愣住了。
这年头形容人和人的关系有太多词语。熟悉的不熟悉的,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为了套个近乎,一句“兄弟姐妹朋友”好像随便喊,即使是很久没见的关系,一句“老朋友”也能概括了,“旧识”这个文绉绉又别扭的形容词,莫名其妙地带着遥远模糊的熟悉感。
她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还是换了方向往T2航站楼门口走去。
正值暑期出行高峰,T2航站楼门口不说人山人海,也算人流如织,付云意拖着她二十四寸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自动门在她身后一开一合,行李箱滚轮划过瓷砖地面的声音、出租车的鸣笛声和谈话声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她的视线环绕了四周一圈,脾气倏地上来了。
这人选的什么地方啊。
干脆下次约菜市场见面得了,在猪肉摊前上演一场“相识相认就是缘”的感人戏码。
付云意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机械表,指针端端正正地指向下午三点,视线范围里半张能算得上熟悉的脸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旧识”了。她那点本来就微乎其微的耐心和好奇心被消耗殆尽,抬脚就想走。
那文绉绉的形容词,只怕是哪个钱多脑子进水喜欢装当代文豪的富二代耍她玩呢,她还真当真了。
拖着行李箱还没往外面迈上一步,付云意身后就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声,有人出声叫她的名字。
“付云意。”
一瞬间,她没办法继续向前走上一步。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
时间往前哗啦啦地倒流上几年,这三个字她听他用不同的声调念过太多太多次了。
包容的、压抑着怒气的、慢条斯理的、无可奈何的、带着笑意的,还有失望透顶的……没有一次像这一次的音调。
付云意转过头来,顶着精心调配好的完美表情,佯装才反应过来,笑得没心没肺:“呀,是你呀,赵知年。好久不见了,难为你还记得我,特意让我们空乘小姑娘带话。”
男人穿着薄薄的黑色长外套,急速行驶过去的车辆带起的风吹动他右侧衣摆,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伸出了手:“好久不见,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赵知年。”
付云意满脑袋问号。
她接不上话,不明白赵知年这种高智商怪物现在唱的是哪一出戏。
不是一个小时前他们两个还是“旧识”吗?现在玩什么“重新认识一下”这种戏码?这老哥就算和她好几年没正儿八经地见过面,重逢也得按着剧本来啊。
空气安静了瞬息,付云意弯了弯嘴角,笑意连眼睛都不达,往前半步,把手上的锦旗往他手上一塞:“给你的见面礼。”
那一团红布没得到主人的爱惜,皱皱巴巴地搅和在一起,赵知年一打开,金光闪闪的“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八个字就落进了眼底。他看了几秒,愣是把他自己看笑了。
谁送的啊,这美好祝福可比刚刚他在飞机上听到的那些关于小付机长的评语靠谱多了。
赵知年坐这趟航班是回大院去的。
起因是老赵同志身体抱恙,家里的阿姨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看看。电话打来的时候也是赶巧,赵知年刚披了外套从棋场出来,蹙着眉遗憾着最后那一步黑棋的后手官子实在下得坏极,手机振动时,他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随手接起:“您好?”
司机在一旁等着,赵知年打了个“稍等”的手势,侧过身来:“他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大事,犯的都是中老年人常见的老毛病。赵明德年轻时在空军战区开了十几年的战斗机,后来去川航,飞的都是跨越横断山脉和青藏高原的航线,身体素质是一等一的。只是当年因为浓雾,塔台不准降落,愣是在唐古拉山脉上空盘旋了近一夜,总飞行时长超过二十个小时都能扛下来的铁人也挨不过岁月。岁数过了五十之后,他颈椎和心脏都出了小毛病,隔段时间就犯一次,算不上危及性命,但也够折磨人。
阿姨简单地把情况说了,顺着赵明德的意思说得避轻就重,他那点心思,阿姨心里明镜似的,什么身体抱恙、心脏不舒服啊,他根本就是想儿子了。
赵知年沉默地听着,等那边说完之后,他轻声“嗯”了一下表示了解,下一句就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我这边还有事,暂时回不去。陈姨您帮我看着点,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哎,知年啊……”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边就挂了电话。陈姨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假装认真看新闻的赵明德,一板一眼地复述赵知年的话:“知年说他忙,没时间回来。”
电视音量被调到微不可闻,赵明德喝了一口茶几上冷透了的茶,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怎么总是忙啊。”
认真算算,这借口赵知年用了八年了。
这句话半真半假,用来搪塞太合适不过。他忙是真的忙,自从五年前升了围棋九段,要打的比赛虽然少了,但每一场都十分伤神,几盘棋下来,累得连路都走不稳,但再忙,回大院的时间也是有的。
他就是不想回去、不敢回去。
他把自己这张沉稳淡然面具背后一辈子的丰富感情全部交付在那个大院里了。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历久弥新”这个词,赵知年现在单单是拐进那个胡同,往事都像雨季抑制不住的潮水一样蔓延过他的心脏,把它浸泡得发胀发疼。
在那个占了大半条胡同的院里,他和人上树摘过石榴,翻墙逗过狗,刨了一小块草皮往土里埋过记忆胶囊,被人往窗户玻璃上丢过石子,走过两个街口的小吃摊上他给人买过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举着裹着晶亮糖浆的冰糖葫芦招摇过市,吃过加了三倍辣椒粉的干炸小丸子……
也遇见过一只没养熟的小白眼狼。
不知道算不算心灵感应,手机又短促地振动了一下,这次是陈姨用自己的手机号偷偷给他发的短信:“听说付家的那个小姑娘付云意过两天也要休年假了,知年你真不回来看看?”
回来看谁没明说。
一整句话从表面上看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那句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他心上砸。
赵知年上了车,想了想,给自己的小助理发消息确认:“这周末有什么事需要我参与的吗?”
助理那边消息回得飞快:“没有没有!万事太平,提前祝赵哥周末愉快!”
他浅淡地笑了笑,飞速地敲定了机票。
只是他不知道人生能赶巧到这个地步,机长广播响起的时候,他连盖毛毯的动作都停下了。后面的乘客稀罕地叹了一声“哟,女机长”,坐他旁边的人寻到了话题,扭过头来如数家珍一样念叨起了江航屈指可数的几位女机长。
不知道是有什么特殊情结,那人把女机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形容词用得花样繁复,还说什么集沉稳理智与温柔可亲于一身。
赵知年微微合眼像是小憩,实际上在心里笑着反驳:什么跟什么啊,明明都是假的。
两个小时的航程他本想补一觉,可脑子里就是止不住地想自己和她正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这么想着想着,愣是一秒也睡不着了。不仅如此,临近飞机降落时,他还特意叫来了空乘,压低声音问:“这趟航班的机长……是付云意吗?”
那三个字从喉咙里吐出来时,都带着滚烫热烈的温度。
空乘小姐礼貌地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隐约猜到了规矩,诚恳地留了一句:“麻烦帮我转告付小姐,我一会儿在T2航站楼门口等她。”
“麻烦您了,”他笑了笑,“就说我是她的旧识。”
02
绛红色的锦旗被赵知年平平整整地折好放进了包里,他抬眼望向两步之外熟悉的人,礼貌地笑了笑,说:“谢谢你,要一起回家吗?”
“一起回家”……这四个字在付云意脑子里巡回滚动了几遍,最后“砰”的一声炸成了一朵冒着白烟的烟花。
付云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她觉得这人脑子绝对是临出门前被夹了。
赵知年却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无比自然地拎起她的行李箱,一只手一个走向最近的出租车,熟门熟路地报上了大院的具体地址。
付云意愣愣地跟着他上了车,眼看着司机一打方向盘就拐上了机场高速,她看着窗外后知后觉地道:“哎,不对……赵知年你赶紧让我下车,有人接我啊!”
他的名字一被她喊出来,赵知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也炸开了一朵烟花,彩色的。
他示意司机师傅继续按着路开,然后眼含笑意问后座上小脸都皱成一团的小姑娘:“家人来接你吗?”
付云意正思考着脑子被夹这事是不是也具有传染性,回答得有气无力:“不是……是祁景,说是要带着他在大马士革风吹日晒黑了八度的帅脸给我接风洗尘。”
赵知年挑了挑眉:“给他发个消息吧,在院门口接风洗尘也一样。”
付云意低头摆弄着手机,没出声。
车子往前平稳地开了一段,赵知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祁景现在还喜欢你吗?”
付云意听了这句,猛地抬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什么时候喜欢过我?”反问完了她才想起来两个人已经七八年没怎么见过面,又默默地解释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祁景现在和秦欢在一起呢,两个人感情稳定,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她说了什么他其实都没太在意,只是那句“你可能不知道”实在是太刺耳了,生生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后半程谁也没有说话,付云意靠着窗户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歌,微微晃动的车厢里,她就这么睡着了。
付云意再醒过来时,车已经快要驶入胡同口。
往常清清爽爽的大院门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庞大吉普车,车身上靠着拿着一根棒棒糖的祁景,见出租车在门口停下,他把棒棒糖往嘴里一塞,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一团布“哗啦”一声抖开举过了头顶。
付云意定睛一看,红底白字的条幅,上面印着“热烈欢迎江航劳模付云意回来休年假”,后面跟了好几个叹号。
这帮狐朋狗友,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祁景一个人拉着横幅左摇右摆地在原地“自嗨”了一会儿,看到付云意和赵知年从同一辆车上下来时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整个人立在原地,一只手下意识地一松,那块红布自上而下垂落,盖了他一脑袋。
赵知年又自然地从后备厢里拿出了付云意的行李,偏着头对祁景点点头:“一起进去吗?”
祁景猛地把布扯了下来,围着两个人开始“啧啧啧”,活像公园里逗鸟的老大爷:“我的天,怎么不早说呢,今天还有‘接一送一’这种活动,早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们俩打车啊。”
“付云意,你也挺够意思的,暗中互通有无多久了?晚上都给我和欢欢如实汇报。场子早就订好了,晚上我带你过去。”
“我原本找了四十二个绝世帅哥丰富你这一个半月的假期生活呢,你也太给哥们儿省钱了,晚上千万要多吃多喝啊!”
一通噼里啪啦的“嘴炮”对着付云意放完,他转向赵知年,眼里换成了疏离的礼貌,连措辞都变得客客气气:“小意好不容易回来休个假,大家两年多没好好聚过了,晚上定了玩的地方,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大家、你、我们。
像车上那句话一样刺耳。
赵知年点了点头,从前什么聚会都不参加的人如今答应得比谁都快:“成啊,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吧,辛苦。”
祁景摆了摆手,三个人暂时各回各家。
祁景这些年的记者职业经验让他习惯了只能早到不能迟到,赵知年更是除了换了套衣服之外丝毫没变样子。两个人直直地杵在付家楼下,六点三刻祁景就开始语音轰炸付云意——“起没起啊”“要走了要走了”,把正在补妆的付云意烦得不行。她“啪”的一声合上粉饼盖子,把手机调成静音。
七点一到,吉普车就在楼下按喇叭,付云意揣着一肚子骂人的话下了楼,“砰”的一下甩上车门,指挥他:“开车!”
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自己扯到了街坊邻居,插科打诨地聊了一整个路程,不是相熟的人一句话都插不进去,赵知年张嘴想聊些什么,又徒劳地闭上了,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姑娘,摇头晃脑、伶牙俐齿的劲儿和他记忆里的她一模一样,记忆里的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和重逢之后他面前的这个她重合。
看来这些年她也长大了,学会不再把真实的自己轻易展露给别人。
小姑娘这天晚上戴了副亮闪闪的耳环,他不知道是不是盯着耳环上折射的光点久了,眼里竟然起了涩意。
赵知年这个人感情很淡薄,几乎谈不上感性,本来对时光、岁月一类的词语没什么概念,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向时光低头的感觉。
向他们之间隔着的整整八年的时光洪流低头。
只要是祁景组的聚餐局,就别想着能去什么正常的地方。
笨重的大吉普穿梭在北京薄薄的暮色里,七拐八拐穿越沥青路和小胡同,最后一个急刹猛地停在一座装修得十分像农家乐的四合院门口。
付云意看了外面一眼,扭过头对着祁景问得真心实意:“给我杀鸡了吗?”
祁景正忙着停车,一个大摆尾,完全不符合科目二考试要求的侧方停车差点把人家院门蹭掉两块砖,他心满意足地熄了火,没听清她刚刚说的话,问:“你说什么?”
付云意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我问,来这种地方,你不应该杀一只肥硕的大母鸡给我表示表示吗?”
坐车后面的赵知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祁景吹了一声口哨,冲她眨了眨眼,半个字不提鸡:“你进去就知道了。”
三个人并排走进去,发现院子里面那叫一个别有洞天,吃饭的、打牌的、唱歌的,各种设备一应俱全,现代化装潢和门口完全不一致。祁景呼朋唤友能力一流,加上这饭局主角又是民航大院曾经的院霸付云意,大院里从小一起玩的一帮人全过来了,在她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全体起立如同迎接领导视察一般“啪啪”鼓掌。
付云意因赵知年的突然加入别扭了一路的心在看到这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时陡然放松了下来,她站在门口,非常做作地抬了抬手,做了一个“大家请坐”的手势:“来来来,都坐下吧。”
说完后,她往前迈上一步,身形一闪,后面的赵知年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最先看到赵知年的是离门口最近的沈桉,他举着啤酒杯的手一抖,小半杯啤酒直接洒在桌面上,用眼神和祁景交流了一下——“赵知年怎么来了”,却得到“爷也不知道”的回答。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成年人那点随机应变的能力发挥了作用,他把酒放回桌子上,热络地招呼了一句:“知年哥也过来了啊,真是稀客。”
赵知年含着笑,主动解释了一句:“回来见个人,没几天就走了。”
他不说见谁,眼神却没从付云意身上挪开过。
站在他前面的付云意感受不到他的眼神,只觉得光听两个人你来我往、虚假尴尬的寒暄就够让自己脑仁疼,干脆走到桌子对面,坐在秦欢特意给她留的座位上。赵知年下意识地也想同她坐在一起,人精似的沈桉看出了付云意的不自在,更加热情地把赵知年留在了自己身边的空位上,最后两个人一个坐最里边,一个坐门口,隔了八百米。
秦欢看了一眼因为室内温度较高而开始挽袖口的赵知年,给付云意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怎么来了?”
付云意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机场遇见的,就一路跟到这儿来了。”
其实她整个人也是蒙的。
赵知年当初搬离大院时还和她说过那不叫再见,以后两个人还会见面的。念着这句,最初的时候她虽然嘴上恨不得把赵知年从头到脚骂一遍,心里始终还是抱着哪一天他会回大院的希望的。可是直到她大学入学,赵知年人在北京,却从没回来过。
后来,他们两个人就好像八字不合,假期时间从未重叠过,自然也再没在大院碰过面。
直到她没了关于和他重逢的设想,命运却非要赵知年和她在T2航站楼前来一次“重新认识一下”的见面。
整个场子的气氛因为赵知年的存在比往常冷了不少,付云意心里别扭得要命,又找不到借口委婉地劝退他,只能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抿了一口:“啊……心烦。”
秦欢拍了拍她的脑袋,和祁景待久了,“嘴炮”张口就来,她有意逗她:“怎么,你们要上演时隔八年彼此念念不忘的当代情感大戏吗?”
付云意一惊,差点给大家表演人体喷泉。
付云意惊魂未定地把水咽下去,秦欢以为她肯定要气急败坏地反驳,没想到她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03
主角落座,祁景便热热闹闹地吆喝了起来:“快点,上酒!”
其他人也是和他心有灵犀,祁景的尾音还没落下,一堆盛着黄的、白的、红的液体的玻璃杯就伸到了付云意眼前:“来啊,意姐,千万别和我们客气!”
付云意翻了个白眼,这些人就差把“灌醉她”三个大字印在脸上,她随手开了一瓶啤酒,气泡“咕噜噜”地涌上来,被她倒满了整个杯子。
其实她酒量不行,是完全不行那种。
大学和工作期间不敢碰酒,休假三天之内不敢碰酒,算下来,她这些年喝的酒竟然都是和这帮人待在一起时喝的。其他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了几年,社会经验和酒桌文化经验与时俱进,每次他们在一起聚会,她都只有被灌醉的份。
付云意先和祁景的杯子撞了一下,爽快地把一整杯啤酒都喝了下去,其他人十分配合地尖叫、鼓掌、赞叹,场子重新热闹起来,搞得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付云意不喜欢啤酒的味道,喝到一半又上了一打花花绿绿的果味鸡尾酒,换了酒之后她喝得更猛,连杯子都不用,就着玻璃瓶大口大口地灌。其他人对她这种实力上喝不过别人、气势上坚决不能输的勇猛表现见怪不怪,还打着赌赌她几瓶之后休战。
他们不是第一次聚会这么喝酒,但赵知年是第一次看付云意这么喝。眼看着一轮喝完,第二轮的酒就要倒上,他碰了碰沈桉的胳膊:“她喝的那些,度数高吗?”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亏得沈桉理解能力极强:“不高不高,她喝的那些都是给小孩喝的,没有几度。”
听了他这话,赵知年总算能伸出筷子给自己夹一口菜。
沈桉说的千真万确,那果酒确实又甜又好喝,酒精浓度连十度都没有,可他还藏了半句话没说,那就是就付云意那个约等于零的酒量,给她果酒兑雪碧都能喝醉。
果然没出半个小时,付云意就开始往秦欢怀里栽,手也不老实起来,一会儿捏捏她的衣角,一会儿捏捏她的脸。
“欢欢,你今天的口红颜色真好看……什么色号呀?”
秦欢假装看不见赵知年始终往这边投射的眼神,安抚性地揉了揉付云意软趴趴的刘海:“我明天给你也买一支。”
“哦,好的……”半个醉鬼付云意迷迷糊糊地应着,伸手就要够桌子上秦欢的小半杯白酒。秦欢还来不及出声阻拦,她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那小半杯白酒全倒进了喉咙。
酒劲从胃里往天灵盖上翻涌,半个醉鬼成功把自己喝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醉鬼。
饭桌上的人吃得也差不多了,正商量着去隔壁打牌还是唱歌。祁景瞄了一眼被秦欢半拖半抱着的付云意,估摸着她也没有智商在牌桌上和他们斗智斗勇,他大手一挥,一帮人就转战到隔壁的点歌机前鬼哭狼嚎。
往常都是付云意唱第一首的,可这天话筒都递到她嘴边了,她愣是不唱,勉勉强强地稳着理智不败大家的兴致,随便找了个理由:“这两天嗓子疼,唱不了歌,你们唱着,我跟欢欢在这儿洗耳恭听!”
都是熟人,其他人也不客气,抢着点歌台就点起了歌。付云意缩在沙发角落里,倒是不再喝酒了,低着头缓慢地剥着橙子。赵知年这次离她近了许多,不吃不喝不唱歌,就坐在黑暗里,像个奇特的摆设。
剥完橙子她抬了下头,视线不偏不倚刚好撞进了他的眼睛。赵知年的心跳漏了一拍,生怕她下一秒就起身换到其他位置去,可付云意连眼神都不躲闪,甚至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他就是知道她此刻一定是不开心了。
一首歌放完,切到了下一首。不知道是谁点的歌,点的还是高中那会儿要求全校每个班级都必须齐唱的励志歌曲《最初的梦想》。前奏一响起来,付云意就觉得自己的脊柱都好像僵住了。
秦欢是最先发现付云意整个人不太对劲的。她强迫地掰过付云意的肩膀,借着屏幕反射过来的微弱光亮,发现她眼眶都红了个彻底。
秦欢心紧了一瞬,开口叫付云意高中时候的外号:“付霸王,你怎么了?快点跟我说说。”
两滴眼泪从付云意脸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被秦欢温温柔柔地擦了,她吸吸鼻子,长叹了一口气,说得轻极了:“小欢欢,我好累呀。”随即她又气势十分不足地骂了一句:“开飞机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赵知年和她们隔得不近不远,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房间里又暗得要命,他只能靠猜测想付云意那边发生了什么。秦欢帮她擦眼泪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种猜想。
付云意……哭了?
别说赵知年,秦欢在付云意身边这么多年,也几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秦欢像安抚襁褓里的婴儿一样顺了顺付云意的背,心里明白,看来她无缘无故要休一个半月的长假,怕只是借了个年假的幌子,实际上根本不叫年假。
眼泪流下来,好像酒劲也找到了一条发泄的途径。付云意皱着眉头,嘴上嘟嘟囔囔地不停地说话,翻来覆去倒也不变样,都是那几句,说自己好累。那些话乍听起来好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犯了娇气发泄发泄情绪,可这事放在付云意身上就够严重了。
付云意是一个几乎从不示弱的人。
高中时,她去参加民航飞行员的选拔,学校里的朋友谁也没知会一声,连秦欢都是高考结束后问她录取结果时才听她说的。那时候秦欢不明白这行业代表什么,以为付云意仗着自己生得漂亮要去做空乘,后来才发现她学的是正儿八经的飞机驾驶。
上大学的头两年,因为上不了实际操作,付云意在国内学理论,他们一帮人聚的频率还算高,等到大三那年,她去国外开始学习驾驶技术,整个人就跟失联了一样,微信留言没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回复。
后来她又回国、去江航,整个一时代劳模,不飞到最高飞行时长绝不会下地休息。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舍不得她逼自己太狠,可付云意从来不肯说自己是苦是累。
祁景最初还半真半假地劝过一次,大意是女孩子就应该高高兴兴地被宠着。结果也不知道两个人在沟通上出了什么差错,那天的最后,祁景被点了炮仗似的付云意骂得灰头土脸,从此他们谁也没在她面前提过她工作的事情。
秦欢接过付云意手里剥了一半的橙子,帮她剥好,一瓣一瓣喂进她嘴里。大家玩得还算自得其乐,鬼哭狼嚎就没停过,秦欢凑近她的耳朵,轻轻细细地说了一句:“想说什么今天就都说出来吧,我在这儿听着呢。”付云意嘴里的橙子嚼到一半噎了一下,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付云意掰着手指算一算,自己进入民航这个行业已经八年了。
她从小在民航大院长大,对飞机、航空这些东西都不陌生,只是十八岁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进入这个行业。以前她年纪小,只知道自己父亲的那身白色制服有一种干净到透亮的好看,那时她还揪着制服上的肩章问上面为什么有时是三道杠,有时是四道杠,她父亲把她不安分的手挪到一边,认认真真地给她解释,三道杠时是副机长,四道杠时是机长,意义是不一样的,戴哪个要由工作安排来决定。
付云意那个时候懵懵懂懂地点头,好像明白了。
那时的明白根本不叫明白。
直到十几年之后她大三,跟着班里的五六个同学一起去加拿大开始为期一年半的飞机驾驶实操训练,到了宿舍,发现迎接她的是一身同样雪白、别着四道杠肩章的机长制服,那时候她才明白了父亲当年那一句“意义是不一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学的时候,训练很累啊……”付云意蹭着秦欢的肩膀,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我们班的那些人,待在他们中间我可半点没觉得自己是个女孩。”
当初她考上民航大学,发朋友圈时下面还有很多女孩子留言,语气里藏着羡慕:“这学校好呀,听说男女比例不能更悬殊,云意你随随便便就能加入‘结束初恋大军’啦。”
那时候,付云意还特意上网查了一下,九比一的男女比例让她笑得露出了八颗大白牙,闭上眼睛就能幻想到自己身边环绕着宽肩窄腰帅哥的美妙景象,她藏着心底的喜悦,非常低调地打了三个“害羞”的表情符号当回复。
谁能想到开学第一天的早操,她的美梦就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懒散大王”付云意开学第一天就不负众望地起晚了,等她头没梳、脸没洗,连滚带爬地赶到操场时,早操已经跑完了四分之三。
带早操的是比他们大一届的学长,看到她衣冠不整的样子,从上到下扫了她一眼,眼神和语气都淡淡的:“学校统一规矩,早操迟到罚跑五十圈。”
“……”
开学第一天,付云意没把自己的小命搭在民航大学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真算得上福大命大。
跑完后,她吊着一口气去教室上课,教飞行原理的老师惜字如金,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一上来就开始系统教学,两分钟之后,付云意觉得自己梦回高中物理课。
她想得简单,当时还搓着小手期待着什么时候能上模拟机,学长毫不怜香惜玉地一盆冷水浇下来:“咱们学校一台D级全动飞行模拟机上百万,是新生说碰就能碰的?好好学习理论知识吧。”
付云意看着自己满课表的空中领航、航空发动机、飞行程序设计、空中交通管制等光看着就让人头大的科目,怅惘地叹了口气。
付云意他们这一届飞行学院一共招了十六个人,只有两个女生。辅导员笑眯眯地对她俩说要“巾帼不让须眉”,可她怎么看怎么像是“须眉不让巾帼”。两年的理论学习下来,她头发都快学秃了,才勉强混了个中上游水平。可一到实践学习上,男生和女生的天生差距又瞬间显现了出来。
那一年,他们班的学生被分成了两组,一组去加拿大的训练基地,一组去澳大利亚的训练基地。十月末的加拿大就开始落雪,驾驶室里没有供暖设施,操作的时间稍稍一久,整个手掌都能和驾驶杆冻在一起。
女生的身体素质到底是比不上男生,去到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付云意就生了一场十几年没生过的大病,物理方法、化学方法都被室友用了个遍,烧就是退不下来。实践课安排得紧凑,付云意一堂课也不敢耽误,头重脚轻地去上课,开晨会的时候,看着黑板上的英语都像是泰语。
说到这儿,付云意好像累了,撇着嘴拧开矿泉水瓶喝了起来。
秦欢点了点她的眉心,心疼地抱怨:“发生这种事情,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呀?”
付云意眯着眼睛蹭了蹭秦欢的肩膀,回答得一板一眼:“就算给你打了电话,你也不能来加拿大帮我开飞机呀。”
两个女孩聊得认真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原本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雕像赵知年已经无声无息地挪到了她们旁边,现在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能勉强听清聊天内容。
他不清楚付云意喝没喝醉,小姑娘讲自己故事的时候条理清晰,但整个人的状态还是不那么对劲。赵知年克制着自己没发出一点声音,默默地藏在黑暗里听故事。
对两人来说,模糊的过去和清晰的现实之间隔着深深的沟壑,好像话题一聊就会断档。要不是今天恰好听到小姑娘借着酒劲诉衷肠,给了他一个了解八年来都没见过的付云意的机会,赵知年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
手上的橙子吃完了,秦欢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付云意:“嗯……我知道你在学校里有多苦了,累到我们小付霸王了,还要接着往下说吗?”
有些事郁结在心里太久,今天难得倒豆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出来,付云意揉了揉眼睛,委屈地小声道:“要!我今天……要说一晚上!”
秦欢笑了,又给她剥了一个橙子:“好,说一晚上。”
04
学生时代也没什么好讲的,无非就是学习很累、训练很苦,但终究还是在象牙塔里。即使有竞争,也是单纯的,成绩和能力不够,让位都心甘情愿。从大三下学期开始,付云意陆陆续续考证,最后考的是航空英语,考过之后,她就开始着手应聘合适的航空公司了。
那时候加航挽留她,实践学习中,她的后期表现太亮眼,但她就是一门心思要回国。最后名额往后顺延了一个,小组里的两个人毕业之后直接留在了加拿大。幸运得到名额的是他们班的班长,他感激涕零地要请她吃饭,两个人在华人区找了家昂贵的中餐厅,点了菜之后还要了一小壶温温热热的桃花酒。吃饭时,班长和她聊天,半是玩笑地问她回国是不是为了男朋友。付云意不愿意谈这方面的事情,随口扯了爱国情怀就糊弄了过去。
吃过饭的第三天,她就回国了,把国内航空公司的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圈出了几个,心里算是有了点数。
后来她选择去江航,个人条件和技术水平都没得挑,还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一轮二轮面试全部顺风顺水地拿了第一。进入公司之后,付云意也是按部就班,做满了两千七百个小时的副驾驶,二十六岁就成了江航最年轻的女机长。
这些明明是理所应得,可偏偏有人把她是在民航大院长大的事情传播出去,有意陷害说她用的是家里的关系。
“工作也不顺心,好烦……”付云意鼓着腮帮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凭实力说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秦欢知道她这人爱憎分明,最不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她,就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真正当上机长飞固定航线,和没有固定航线全世界飞的副机长、学生时用来模拟演练各种特殊情况的模拟机训练都不一样。付云意的首飞航线就是北京到上海,航程只有两个小时,天气情况和地面情况都很好,应当算是最简单的飞行任务,可她与塔台对话确认起飞点和起飞跑道时,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是真的太紧张了。
那一次她开的是中型的波音737,周末出行的人多,上座率达到百分之九十,有两百多位乘客。付云意自打坐在座位上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失误了怎么办?如果失误了,她怎么负担得起?副驾驶有十几年的驾龄,看她就像看小孩子一样,一眼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安慰她:“正常开,没问题的。”
等到飞机稳稳地落地,副机长把记录着这一路航行细节的飞行记录本递给她签字,付云意看着第一页被写满了的崭新笔记本,愣了几秒,精神高度紧张了两个小时,她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后来她的飞行时间越来越长,记录本写满了三分之一、一半,写到最后一页,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在被迫的精神紧张中习惯了这个职业。
只是她太压抑,平时放的周假和月假都用来睡觉。她也没什么特殊喜好,长年累月的压力积攒在心里,只会让她觉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累。况且公司里对她不服气的声音从来没停过,还有人抱怨她飞的都是低难度航线,没有真正的实力。
付云意懒得辩解,可那些话难免还是会往心里去。
秦欢卷了卷她不算长的发尾,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们小霸王长得这么漂亮,想没想过找个男朋友啊?难过的时候,男朋友亲亲抱抱就好了。”
赵知年正听得认真,冷不防听到秦欢问的这句,突然觉得呼吸一窒。
付云意听到这话,顺手把橙子丢了出去,十足的生气模样:“别提了!”
男女比例悬殊是真的,脱单不愁是真的,桃花很旺也是真的,但都是烂桃花。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这些年来向她表白的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班,只是每一次有人向她表白,她都会忍不住把那个人和赵知年做比较——A没有赵知年沉稳,B没有赵知年聪明,C没有赵知年好看……比来比去,谁也比不上他。
“谁说的啊,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就再也忘不掉了。”付云意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这人真是一语成谶。”
她说出口的是身边都是烂桃花,没说出口的则是还忘不掉赵知年。
赵知年垂下眼,呼吸一沉,只觉得太多情绪掺杂在一起,哗啦啦地一起涌了上来。
其他几个人鬼哭狼嚎累了,也玩够了,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新上的一箱啤酒也被喝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人醉意上来,四仰八叉地在沙发上瘫成一片。
祁景这人还挺有责任意识,自己没喝多少,这会儿走到秦欢身边,要了颗薄荷糖醒酒,然后就拿出手机叫代驾。一个一个安排好,轮到付云意的时候,沉默了一晚上的赵知年突然出声:“我带她回去。”
这一出声,把祁景和秦欢都吓了一跳。
赵知年一晚上没说过几句话,他们还以为他已经悄悄地走了,没想到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祁景,语气十分诚恳:“能把你车钥匙借给我吗?我送付云意回去。”
祁景犹豫了一下。
赵知年似乎洞察到了他心里的想法,突然笑了:“放心,她的人身安全我能保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祁景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拒绝了,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吉普车钥匙递给他,完了还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车不太好开,你开慢点,撞了维修还挺贵的。”
付云意不知道是说累了还是酒劲彻底上了头,这会儿整个人跟无骨动物一般缠在秦欢身上,他们在旁边聊天,她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最后还是祁景对着她耳朵叫了一声:“付云意,你再不起来就扣工资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什么……什么工资!”
祁景得意地拍了拍手,一副屡试不爽的样子:“小时候说迟到,长大了说扣工资,这招真的能对付云意一辈子。”
秦欢白了他一眼,拍拍付云意的脑袋,温言软语地道:“结束了,我们带你回家,你还能自己走吗?”
付云意迟钝地反应了两秒,缓慢地点了点头。
秦欢指着赵知年的背影:“你跟他一起走吧,我和祁景收拾收拾再走,明天给你打电话出来玩呀。”
付云意又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赵知年赶紧走过来虚虚地揽着她的肩膀,冲两个人点点头算是道别,便带着付云意往门外走去。他们前脚刚迈出去,秦欢就不满意地砸了一下祁景:“他要带小意走,你就让他带走啊!”
祁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都说保证人身安全了,我也不能拒绝啊。”
秦欢没再接话,皱起了眉头。
两个人把其余的醉鬼一个一个往代驾车上搬,整个场子都处理妥当、结了账之后往外走。夜里起了风,夏末初秋的昼夜也有了些温差,风一吹还是有凉意。祁景自然地把自己的外套裹在秦欢身上,发现她还皱着眉头。
他笑着吻了一下她的眉心:“不放心他们两个啊?”
秦欢低着头给付云意发了一条微信,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合适,凑合到一起对谁都没好处。”
赵知年原以为把付云意弄上车都要费一番功夫,谁知道小姑娘比谁都配合,他刚解锁了车,她就非常自觉地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
他也上了车,给她系安全带时对上她迷离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没松开握着她安全带的手,问了一句:“还认识我是谁吗?”
付云意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来,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他的下巴。小姑娘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惟妙惟肖地学着他下午的语气:“你好赵知年,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付云意。”
小姑娘记仇这点还真是一如既往,一点没变。
赵知年的心情莫名愉悦起来,握住她的手:“你好。”
招呼是打完了,他的手却没松开。
付云意动了动手腕,可她没力气,他又不肯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她有点不高兴,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骂人词汇,就瞪着眼睛看他。
车厢里很安静,付云意甚至能听见自己带着酒气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赵知年突然出声,嗓子有点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好啊?”
是她自己说的。学习很累,工作不顺心,身边没有人陪着。
付云意没说话,用另一只手把车窗降了下来。
她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开了窗之后似乎适得其反。赵知年已经缓慢地发动车子,吉普车穿过七拐八拐的小胡同,驶入了东三环黏稠的夜色里。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余光见到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眶好像又红了。
有一个念头钻进她混混沌沌的大脑,付云意拍着自己这边的车门:“停车,停车。”
赵知年看了一眼又开始哭的她,毫不犹豫地开了双闪把车停在路边,声音放轻,诱哄一般的语气:“怎么了?”
付云意的思维已经不受理智控制,她随口乱说:“我不想坐车!”
男人闻言笑了,还是哄着她跟她讲条件:“可我们要回家啊。”
这话一说出来,赵知年一整个晚上因为那些“我、你、我们”而产生的不愉悦情绪都消散了个彻底,整颗心都好像坠入了被阳光暴晒过的柔软的棉花里。
小姑娘撇撇嘴,撒泼道:“那我们走回去!”
明显的无赖要求,可他还真由着她了。赵知年打开车门锁了车,也不管那地方是否禁停,反正是祁景的车。
两个人并排着晃晃悠悠地走到亮着昏黄路灯的街上,付云意踩自己的影子玩,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刚刚你把我的故事都听去了,我看见你换位置了。”
赵知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走到她身边,问:“嗯……然后呢?”
她一咧嘴,恨不得露出八颗牙:“你要拿你的故事和我交换啊,以物换物嘛。”
这都是什么歪门邪理。赵知年不和醉鬼计较,想了想,她也没要听他自己的故事,干脆道:“那我给你讲个别的故事吧。”
他想起自己在侄女家看过的童话书,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能大概胡诌:“从前有条小美人鱼,她住在海底很漂亮很漂亮的城堡里,大家都很喜欢她,隔壁的王子也很喜欢她。但是后来发生了一场地震,小美人鱼的家塌了,王子救了她,两个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格林和安徒生听到这个故事,估计要从坟墓里跳出来打他了吧。
说是走回家,其实一共也就走了不到五百米,付云意就嚷着累了要回去。被带着凉意的晚风吹了一会儿,她觉得酒劲也稍稍退下去了一些。赵知年重新把车开回路上,可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的,往前没开五分钟就遇到高架上的连环车祸,肇事车和警车把路堵得严严实实,谁也过不去。付云意看了一眼时间,零点都快过去了,整个人也开始犯困。
赵知年把外套轻轻地搭在她身上:“困的话就睡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大院呢。”
小姑娘含混不清地应了,可就在她闭上眼的一刹那,他突然又问了一句:“刚刚秦欢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没有回答她?”
付云意脑子一蒙,开始回忆什么问题。
见她半天不说话,赵知年缓慢地咬着字提醒:“就是她问你,有没有找男朋友的那个问题。”
付云意为了睡觉舒服,从后座扯了个抱枕过来,此刻她整张脸埋在抱枕里,声音传出来都是模糊不清的:“你……很关心这个?”
这半天赵知年为什么像脑子被门夹了一样反常,在付云意这里似乎都因为他这个问句而有了清晰明确的答案。小姑娘看起来像是清醒了不少,笑了笑,笑容和语气都意义不明:“你是觉得八年前你做错了,现在来补偿我吗?”
庞大的车队往前挪动了一点,赵知年低着头挂挡,手一偏,不小心触碰到了付云意随手放在挡位旁边的手机的开关键。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未解锁的屏幕上有一条微信的浮窗消息提示,来自秦欢。
赵知年不是故意的,可那句话他看得清清楚楚。
——“小意,你掌握好分寸,离赵知年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