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达序
王湘绮(闿运)先生,以当代人写当代事,完成了一部“湘军志”;刊校甫竣,自己重读了一遍,不禁有“居然史迁矣”之感。但湘军志厚胡薄曾,是湘绮反复检阅档案,发现曾不如胡之处甚多,秉笔直书,不为私谊所影响,正是史家应有的态度,却料不到因此而招致了曾九帅(国荃)的不满,被迫销版毁书。虽然湘军志结果还是流传不朽,但湘绮老人当时不免感慨万千,深叹治史太难,年代远,失之真;年代近,失之偏;这艰辛,岂是率尔操觚者所能体味。
有人批评旧唐书“纪次无法,事实零落”;而新唐书则“用字奇涩,未免不文,刊削诏令,无不太略”。至于唐书以下,就更不足观了。但唐书之可贵,在于史官能守正不阿:刘知几领国史三十年,著作郎吴兢,襄辑史事,“则天实录”,实出兢手。至玄宗时,张说罢相继知几主国史馆,追览“则天实录”,中有宋环激动张说使辩证魏元忠事,张说不禁愤然叹道:“刘五(知几兄弟五人,行五)太不肯相假。”时吴兢在座,起而答曰:“此兢编成,史草俱在,明公不可枉怨故人。”说遂请改易数字,兢正色道:“若循公请,是史非直笔,何足取信后世,况公肯受尽言,犯颜直谏,直声已足传播,奈何欲掠美沽名。”说拜服,仍令旧章,这与曾九帅迫王湘绮销版毁书,襟怀度量,又不知相去若干道里。
吾湘赵炎午(恒惕)前辈,在民初政坛,算得上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当他读到中江兄“北洋军阀史话”初稿,竟自叹连置身其中,见闻亦未能如此详实,炎午先生极力推崇中江的著作,是因为这部书存“真”而且不“偏”;实在说,中江兄治史之长还不仅此,他是第一个用新闻分析手法处理历史资料的人,他确实做到了“述”而且“作”的最高境界。
袁世凯承淮军余绪,手创北洋军阀这个系统,他影响中国命运达半个世纪之久,直到他的身后,其幽灵仍围绕于北洋军阀之间,与当时动乱息息相关;中江兄穷二十年之力,完成了这部兼有史实与史论之长的钜著,他的心情,颇有“而今而后,死而无憾”的气概,他没有像湘绮老人一样自拟“史迁”,但确确实实承继了刘知几与吴兢的遗风。对于一个忧时忧国的书生而言,他真的是可以俯仰无愧了。
当祸乱相乘、颠沛造次之际,我和中江兄相处的时日最久,这一段文字的艰难缔造过程,我亦知之最深;因此,我敢于预卜“北洋军阀史话”,一定是一篇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