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未来哲学的技术性:政治统治或技术统治20
我们这里的“技术性”规定,并不是说未来哲学将成为一种技术化的思考,也不仅仅是指技术问题成为哲学的主题,而毋宁是说,人类已经进入技术统治时代,技术统治压倒了政治统治——技术成了最大的政治。未来之思是“技术统治”前提下的思考,现代技术本身对未来之思具有指引作用。在此意义上,我们说未来哲学的“技术性”。
回顾历史,人类文明社会一直是“政治统治”占主导地位的。无论是封建皇权制度、资本主义制度,还是社会主义制度,虽然形态和性质各异,但根本上都是“政治统治”的形式。一般而言,“政治统治”是自然人类的权力实现方式。人类不同大小的组织和团体同样也具有“政治统治”的性质,哪怕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个小组,都有一种权力运作和商讨议事方式。“政治统治”的实现方式主要是话语商谈,虽然商谈性质和程度不同,但即使是封建制度和极权统治,也少不了商谈和讨论。毫无疑问,现代民主制度是一种更全面和更彻底的商谈制度。
然而,现代技术的进展却造成了一种更强大的统治形式,亦即我们所讲的“技术统治”。从大的方面说,技术工业的发展必然伴随——要求——统治形式的切换,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形成正是这种切换的实现,或者说是“技术统治”势力的上升,突出地表现在19世纪中叶发生的欧洲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中。进一步,在20世纪上半叶,技术工业武装了资本主义国家,飞机、枪炮、坦克等先进武器使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很大程度上变成技术装备的竞赛。但如果说飞机、枪炮、坦克等武器带来的暴力杀戮还是自然人类可以感受和经验的,那么,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标志性事件,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的爆炸所造成的超大规模灭绝,则是自然人类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事情了。原子武器的杀伤力和灭绝性是绝对的,被德国哲学家京特·安德斯(Gunther Anders)称为“绝对的虚无主义”。在安德斯看来,有了核武器,人类就进入了一个新状态,人类已经无法掌握和驾驭自己的产品,人类的世界终结了,人类的历史终结了。21按我们的说法,原子弹爆炸真正确立了“技术统治”。
安德斯所谓“绝对的虚无主义”当然与尼采的虚无主义诊断相关,但他把虚无主义与现代技术联系在一起了,认为现代技术正在实施对自然人类的有组织的毁灭,技术发展的必然终极结果是:世界将成为一个“没有人的世界”。我们看到,安德斯的这个说法恐怕正在实现过程之中。今天,作为自然物种的人类正面临双重威胁,即自然力的加速下降和高智能机器人的出现。所谓自然力的下降,特别是人类繁殖能力,在由技术工业(特别是化工产品)造成的环境激素的影响下,现在正在加速下降。在座的各位谁也逃不掉,因为连南极的企鹅们都无法避免,我们能逃掉吗?企鹅们只是比我们慢一点而已,目前它们身上的环境激素大概是我们人类身上的一半。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人类应该还持存着,但恐怕不再是作为自然物种的人类了。另外就是今天已经出现的超越人类智力的高智能机器人,我们已经知道了霍金的预言和担忧,在他看来,留给自然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不会超过百年了,人类终将丧命于人工智能。
“技术统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所谓“技术统治”压倒“政治统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个中意味至少有如下三点:其一,现代技术已经成为人类的主宰力量,或者说,现代技术已经脱出了人的掌控范围,是人力(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无法控制和支配的了;其二,技术成为人类制度构造和社会治理的基本手段,社会生活被格式化和同一化,可计算性(数据)和量化标准成为社会唯一尺度,而且如今呈现出日益加剧之势;其三,政治统治作为一种权力运作和商讨方式,当然还在今天的社会现实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它已经越来越成了技术统治的表现形式,是为技术统治所规定的,一句话,今天的全球政治以及区域政治越来越成了技术资本的博弈。
在技术统治的新时代,传统社会的政治方式和政治现象经历了彻底的变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传统社会里基于冷兵器的武装革命和游击战,在技术时代里已经变得完全不可能了。在自然人类的冷兵器时代,被压迫和被剥削的民众造反是可能的,比如中国历史上陈胜吴广之类的农民起义,游击战也是可能的,比如切·格瓦拉在非洲和南美丛林里闹革命;而要是放到今天,占有现代化武器的国家机器要把造反者和起义者消灭掉,已经成了分分秒秒、干脆利落的事,无论滋事者躲藏在哪里。谁若以为人们今天仍旧可以上山打游击、闹革命,那对于个人来说就是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了。本·拉登当年藏身的地方差不多是全球技术工业少有的一块“飞地”了,但也进入了美国全球卫星监控体系的范围之中了,他终于也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或问:我们关于“技术统治”的观点是在主张一种“技术决定论”吗?不,我们宁可说是一种“技术命运论”。这种“命运论”起于海德格尔。以海德格尔的说法,是发起于欧洲的“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之命。如我们所知,后期海德格尔用“集置”(Gestell)一词来规定现代技术的本质。他所谓的“集置”是指现代技术中的人类通过各种“置弄”方式来处置存在者(比如摆置、订置、置造、伪置等),同时当然也是指人类被现代技术所摆置,处身于存在历史的“另一开端”的命运之中。技术之“集置”是命运性的,它是存在历史对人类的规定(命定)。既为命,我们就得听命吗?海德格尔大概想说,我们正是缺了命运感,早就不会听命了,才一步步地落到了现代技术的宰治之下。22
未来哲学是技术哲学。未来哲学必须对“技术统治”给出应对之策。在“技术统治”这个前提下,技术悲观论(多半是人文学者们的主张)和技术乐观论(多半是技术专家们的主张)都是不可取的,都有自己无法克服的困难。那么,有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呢?我认为海德格尔正是在尝试走出一条中间道路,他所谓“泰然任之”(Gelassenheit、let be)表面看起来是一种消极无为的姿态,其实却是在寻求一种合乎命运的抵抗方式。海德格尔是要告诉我们:若要“克服”技术,必先“经受”技术。23
对于今日席卷全球的现代技术和资本工业,我们当然要抵抗,但却是一种听命或者认命的抵抗。这种姿态并不是“技术决定论”或“技术宿命论”,而是“技术命运论”,在思想立场和人生态度上类似于尼采所主张的“积极的虚无主义”。“技术命运论”是一种听起来自相矛盾的二重性姿态:既承认技术的统治,又坚持抵抗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