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未来才是哲思的准星
作为结语,我想最后提出三个问题:1.如何理解“技术统治”?我所谓的“技术统治压倒了政治统治”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要鼓吹一种技术决定论吗?2.什么是恰当的面对技术的姿态?如何既避免技术乐观主义又避免技术悲观主义?3.在今天由技术支配的文明现实中,哲学如何启思?未来哲学何为?还能何为?
这是三个一直令我困惑的难题。在此我并不试图解答,而只能提出问题,并且联系海德格尔思想来谈些看法。
问题一:如何理解“技术统治”?我们说后期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小人”方案,这个方案的形成显然是跟他的技术之思相关的。海德格尔是从“存在历史”的大视野出发来思考现代技术的,并且把现代技术看作“存在历史”的“命运”(Geschick)。这种命运感是一种宿命论吗?海德格尔承认现代技术的支配性地位——我把它发挥为“技术统治压倒了政治统治”——这时候,他是在主张一种“技术决定论”吗?
毋庸讳言,后期海德格尔显露出一种对技术世界的深度的无力感。当他说“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我们”,当他讨论“集置”“危险”与“转向”时,他显然认为,在今天的世界文明中还看不到有哪一种力量,哪一种文明势力或文化元素,能够抵抗现代技术,能够对已经占领全球的技术工业的加速运行起到节制、平衡的作用,或者哪怕是起到减速缓解的作用。今天的情况也还如此。世界上一些古老的非欧文明被卷入技术工业后,在短短几十年间被迅速地摧毁,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在这样一种无力抵抗的情况下,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把握未来和预言未来的能力。今天主要由技术专家们提供出来的一些关于人类和文明未来的预测,经常处于相互矛盾的乱象中,令人无法采信。人文学者们的思考更趋乏力,发不出有力的声音。还有,人文学者与科技专家之间的相互猜疑和怀疑,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些都是令人泄气的实情。
问题二:如何面对技术世界?什么是恰当的面对技术的姿态?这在今天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严肃问题。你不得不采取一种姿态,是积极拥抱技术还是反技术?流行的姿态是技术乐观主义与技术悲观主义。人文学者中,包括海德格尔在内,多少都会流露一点悲观哀怨的情调。但我认为,海德格尔总的来说属于是中间派,还是采取了一种“中道”的态度,那就是他所谓的既说“是”又说“不”的“泰然任之”(Gelassenheit、let be)。22我们已经在现代技术的“集置”力量中难以脱身了,这时候,我们对技术难以简单地表态,无法直接说“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我们分明看到了现代技术带来的各种负面因素,甚至于看到了技术时代里作为物种的人类正在面临的灭顶之灾,于是不好意思简单地肯定技术;而另一方面,反技术的立场终究也会有问题,会让人感到虚情假意,你一边利用着技术成果,一边责骂着技术,不假吗?
当年海德格尔自己不开车,但坐他夫人开的车;他自己家里没有电视机,但经常到邻居家里看足球比赛节目。所以他比较聪明,主张对技术说“是”又说“不”。如果他干脆说要反技术,不就太假了吗?当然,对于海德格尔所讲的“泰然任之”(Gelassenheit),我们还不能做过于简单的了解。它在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英文的let be,用中文讲就是让它去吧。如果这样解就还太简单了。它的第一层意思确实是要冷静、不要慌乱——都这样了,慌有何用?进一步,“泰然任之”还指向对事物,包括技术对象的态度,就是对事物要从容、宽厚些,不要太急色、太欲求、太挑衅。海德格尔这里传达出来的姿态固然含有一点点无奈,但要不然又能如何?
问题三:未来哲学何为?这又是一个难题,也是从今天的思想和学术处境发起的问题。我之所以要从尼采哲学和海德格尔思想出发讨论“未来哲学”这个课题,其实是突出地强调“未来哲学”这个主题(正如我们前面说的,尼采对此主题语焉不详,而海德格尔则只谈后哲学的“思想”),是因为我们看到今日学界无所适从的乱象。国内当前复古思潮日盛,古典主义和保守主义成了文化讨论的强势声音,国际形势似乎也朝着有利于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地方主义)的方向演变。然而,无论中外,“复古”永远只是一种由文人们虚构和幻想的“乐园假设”,即假设从前有过“乐园”,后来“失乐园”,现在我们要“复乐园”。甚至早期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时期)都没有摆脱这个传统,甚至海德格尔的早期希腊之思也给人如此印象。但这种乐园情结无疑是无力的和颓废的。“乐园假设”意义上的“复古”只可能成为文人的自恋,而不可能反映现实,指向未来。
未来哲学何为?未来哲学当然具有历史性的维度,甚至还需要像海德格尔主张的那样实行“返回步伐”,但它绝不是古风主义的,更不是怀乡病和复辟狂,而是一种由未来筹划与可能性期望牵引和发动起来的当下当代之思。直而言之,“古今之争”绝不能成为未来哲学的纠缠和羁绊。在19世纪后半叶以来渐成主流的现代实存哲学路线中,我们看到传统的线性时间意识以及与此相关的科学进步意识已经被消解掉了,尼采的“瞬间”轮回观和海德格尔的“将来/未来”时间性分析都向我们昭示了一种循环复现的实存时间和创造性的“时机时间”——我称之为“圆性时间”,它是一种非物理的、非线性流变的、关乎人类创造性事务的时间,因其“圆性”,故为空间化的时间,是海德格尔后期所谓的“时—空”(Zeit-Raum)。它不是现成性的时间,而是可能性—未来性的时间,这也就为“未来哲学”给出了一个基本的时间性定位:未来才是哲思的准星。
1 本文最初为作者2017年3月28日下午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做的报告《海德格尔与未来哲学》;修改扩充稿以《海德格尔与思想的前景》为题,提交给由中国人民大学、同济大学、商务印书馆联合主办的“《海德格尔文集》30卷发布会暨海德格尔与未来哲学研讨会”(2018年6月9日,北京);终稿以《海德格尔与未来哲学》为题,于2019年11月7日在同济大学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主办的“海德格尔论坛”上报告。本文终稿未发表过。
2 孙周兴:《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修订版由商务印书馆于2018年出版。
3 1846年收入《费尔巴哈全集》第 2卷。该书于1934年在上海出版过一个中译本(柳若水译),书名被译为《将来哲学底根本命题》,后有洪谦的新译本《未来哲学原理》,于1955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全书共65节,前半部分论述哲学史,后半部分讨论他的人本学哲学。
4 费尔巴哈:《未来哲学原理》,中译本,洪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1页。
5 参看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德文版,美茵法兰克福,2003年,第401页;中译本,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80页。
6 原话为:“如果没有此在实存,也就没有世界在‘此’。”参看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德文版,图宾根,1993年,第365页;参看中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95页。
7 参看拙文《圆性时间与实性空间》,系作者2019年4月28日下午在四川大学文科楼做的演讲,收入本书第三编。
8 地球现在所处的年代是第四纪的全新世(Holocene),迄今才11700年,但有地质学家主张,以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界,人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即“人类世”(Anthropocene)。
9 此节原以《海德格尔的三个思想进展》为题,于2016年11月5日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举办的“海德格尔在当代”学术会议上做主题发言。
10 这时候的海德格尔还喜欢在肯定意义上使用“体验”(Erleben、Erlebnis)一词,而所谓“脱弃生命”明显是与“体验”相对立的。
11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德文版,第16—17页;中译本,第20页(译文有改动)。
12 参看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中译本,第481页。
13 参看孙周兴:《后神学的神思》,载《世界哲学》,2010年第2期。
14 参看海德格尔:《形而上学之克服》,载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中译本,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01页。
15 海德格尔:《讲话与生平证词》,中译本,孙周兴等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798页。
16 更详细的讨论可参看孙周兴:《现代技术与人类未来》第二节,载孙周兴主编:《未来哲学》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65页以下;本书第二编第二章。
17 好比说南极的企鹅,仿佛还没被技术“置弄”呢,但其实,在企鹅身上也已经发现了大量的环境激素,只不过这个量比内陆的人类和动物少一些。你能说企鹅没有被技术“置弄”吗?
18 据海德格尔的孙女回忆,虽然家里没有电视,但她爷爷经常去邻居家看电视足球转播。
19 “类人”是我对未来人类(技术人类)的一个暂时命名,或者也可称之为“技术人”。可参看孙周兴:《技术统治与类人文明》,载《开放时代》,2018年第6期;本书第二编第一章。
20 更应该说,未来的“第一哲学”是“技术哲学—生命哲学—艺术哲学”的合成。
21 《未来简史》一书的作者赫拉利预言:“在未来,硅基将取代碳基,成为主要的生命形式,这将是有生命以来出现的第一次重大变局。”赫拉利:《人工智能会最终消灭人类吗?》,作者2017年7月6日在中信出版集团举办的首届“X World”大会上的报告。
22 我认为可以把海德格尔以“泰然任之”为标识的技术姿态称为“技术命运论”。参看孙周兴:《海德格尔与技术命运论》,本书第二编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