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宗教:集体妄想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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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象皮病哲学

现在该回过头来谈谈本书开始时提到过的一种思想了。我们前面提到了它的表象,并未对其精神实质进行过观察。偏执狂和术业有专攻仅仅在表面上有共同特点吗?它是否就是今天文化科学工作及其机构的变种呢?

在各种思想或更确切地说在各种思潮中,不仅总是供大于求,而且公之于众的思想无论如何都大大超过了人们的接受能力。这个事实迫使人们不去关注每种思想的主张——其实关注别人的主张是非常有益的,而是过于突出强调这种思想的特色。多数情况下,每种思想都可以变出几十张面孔,但要想使它得以贯彻,深入人心,其特征必须十分突出,使人过目难忘。如果思想的始作俑者不把思想的轮廓厘清,那么人们就会永远对它视而不见,或认为应由别人对它加以充实才行,无论是出版商还是他的支持者或批评者均持此种见解。存在着这种实际情况的原因在于广告宣传的铺天盖地,我们当今整个精神生活都建筑在广告宣传之上。只要进入市场的精神商品比诚心接纳此种商品的人多得多,广告就必不可少。早在人们有建大学、造戏院、设立出版社、出版各类报纸和生出此类文明弊端的念头之前,广告和自我吹嘘就已经做完了。创造者越伟大,越是害怕宣传,因而对最伟大的造物主,对基督的宣传自然而然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只有精神生活的惯性才不会对个人及其价值进行宣传,不做他们的广告,而只是突显精神,从一开始把思想从形形色色类似的主张中突显出来,而不去研究它的本质,这就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悲剧所在,因为这是我们精神生活无法避免的过错。由于一开始便借助一种思想的势力歪曲了它的内涵及简单而普通的真理,这个过错才变得更为沉重。精神生活的宣传机器使这一切变得更加一目了然。过去的阶梯——大约由宗教、教派、教会、忏悔组成——在几百年的过程中已然被放倒了。今天的阶梯是:伪装的宗教,一本无法读懂的书,科学书籍,大众读物,报纸社论,幽默杂志,玄学办公室——思想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现代的阶梯从上到下占了个满满当当。

尽管如此,如果认为伪装的宗教之所以极为偏执,仅仅是因为它需要突显自己的独特之处,这种说法也不对。突显是夸大一件事的内在和外在的性质。比如主张自然疗法的人声称,日光浴对于治疗牙疼也有很好的疗效,那么也许这是错的,是明显的夸大其词。然而卫生保健领域的伪装宗教绝不会满足于这种夸大。他们会把这件事扯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上去。他会声称,只有学会了使用日光浴,人类才真正开始了生活。如果反犹主义者仅仅声称,犹太人胆敢在进行宗教仪式活动时杀人,那么他夸大的还只是他个人的见解。但反犹主义者完全不这么做。他会声称,只有把犹太问题解决了,才能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启雅利安人时代。

所有伪装的宗教不只偏狂,同时他们还想使自己的思想包罗万象。它们认为,无论一种伪装的宗教多么渺小,它的上面都罩着一个非同寻常的苍穹。培根主义者不仅要证明莎士比亚其实是培根,还要阐明要写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必须出身高贵,血统纯正才行。精神分析师绝不会满足于找到一个方法,将我们已经忘记自己也懂得的一部分知识重新鲜活起来,将其用于治疗疾病。他只要一开口就会立即说,无意识本来就是人身上真实的一部分。和平主义者绝对不满足于制止战争,绝不,他一定要使一个至今从未看见过的、从骨子里就爱好和平的人种成为现实。简言之,不管所占的那部分世界多么小,他们要的不仅是世界上属于他们的那部分,而且要竭尽全力给整个世界以及整个宇宙赋予一个新的意义。他们得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象皮病宗教或象皮病哲学的毛病。

得这病的可绝不仅仅限于伪装的宗教。我们不妨从新发现的家蝇的一个特点说起,这个特点至今为止还很少有人注意到。于是在这新发现的光明照耀之下,人们也看到了所有其它的苍蝇,还将至今为止关于苍蝇的所有认识全部推翻。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人们已经走在了把新发现推及整个动物界的康庄大道上了。根据雪崩的形成规律,动物界的新发现引领整个宇宙的革命也就不那么困难了。只是这样做的不利的一面是,原来关于家蝇的新发现会被遗失在新的宇宙之中,得了这种象皮病,没有人再想找回家蝇原来的样子了。我们时代所生的病是,不假思索、毫无约束地把最不值一谈的思想进行稀释,将其夸大为世界观。

顺便说说,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世界后面的人总也笑不出来的原因,从开最简单不过的玩笑到幽默诙谐,他们一样都不行。因为任何发自内心的笑是把两种对立的矛盾联在一起。但对立的矛盾必须要有细节。而患了象皮病的人是看不到细节的。将思想稀释,将其夸大为世界观会扼杀任何幽默感。

与此有关的是伪装的宗教的毫无人性、文学-辩证和虚构。他们绝少真正为人和事奋斗,其作为与其纲领所称恰恰相反。他们的斗争针对的是概念和观点。如果问他理解的新国家是什么,他不大会有勇气说,得把富翁舒尔兹和大股东米勒打死,或者说必须把他们的钱拿走。一般来说,他会绕来绕去地说要为这主义那主义的世界奋斗,接着便会大吹大擂,让人对他的思想主张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在观察当前各主要的伪装的宗教之前还得解决一个问题。一般来说,这是在处理这类题目时的主要问题,也几乎可以把它看作是唯一的问题——这样说是对的,人们不必责备自己故意把这个问题推而广之——主要的问题是,伪装的宗教的意义被低估了,人们太不把它们当回事了。其实任何欺骗都比不上世界后面主义的骗术高。更为困难的是,有意识的欺骗比较少见,比较常见的是肆无忌惮地把信仰和欺骗相混淆。由于世界后面的人有着令人惊异的本事,能把不着边际的两码事混为一谈,因此确认是轻信还是有意欺骗便几乎不可能。我们不可能窥见任何人的内心深处,因而在谴责他人是否别有用心时须加小心才是。

此外如果总想用谴责的办法一劳永逸解决伪装的宗教的问题,那就是没有看透它们的本质。在伪装的宗教里,成问题的并不是骗子,也不是半瓶醋骗子,而恰恰是伪装的宗教的信奉者。当不信此教的其他人都证明,他的救世主是个骗子或是招摇之徒时,这位信奉者还对自己的信仰笃信不疑。能够证明每个伪装宗教的发起者或最出名的代表人物是骗子,也不能彻底揭穿各种伪装的宗教。是的,揭穿他们,对骗子表示轻蔑,这样做甚至有点操之过急。假如有人能证实鲁道夫·施泰纳14和最亲密的信徒在一起时,几杯葡萄酒下肚就拿自己的玄术开玩笑,我本人倒很愿意为此对他表示赞赏。你可以说他是骗子,是害人精。但此举表明他业已回归为正常的、有幽默感的人。难就难在鲁道夫·施泰纳绝不会,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想到,他所宣扬的宗教代用品究竟为何物,哪怕他对此稍微想一想、笑一笑都行。把施泰纳及所有其他新式救世主称为骗子是过于轻描淡写了。如果证明他不是骗子,证明他对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怎么办?棘手的问题在这里才刚刚遇到。因此在审视各种伪装的宗教时不能总是盯着骗子及其同伙不放,应该像宗教界那样,看看哪些人是被说服蛊惑的,哪些人是虔诚的信徒,区分什么是执迷不悟的相信,什么是植根于内心深处的信仰。几乎所有伪装的宗教都可能唯利是图,坑蒙拐骗,但这不能误导人们尽快了结他们这块阵地。除去骗子以外,还有笃信伪装宗教的老实人,还有被欺骗的人,这些人很少放弃自己的信仰。

尽管如此,写了这么多页并不是为了使神智学者改弦更张,那将是一事无成的冒险。本书的宗旨是,简单地从历史角度首次——据我所知——概括地指出,有一个领域正在异军突起,甚嚣尘上。除此以外,如果想跟上伪装的宗教这股思潮的人,如果那些认为伪装的宗教也许有点道理的人(他们并非世界后面的人)能够通过此书得到清晰而是非分明的思想,那么本书所起的作用就几乎超出我所希望的了。

有些拒绝伪装的宗教的人相信(本书作者以前也曾相信过),能找到把这些人拒之门外的标准。对正常人,对不信此教的人来说,与绝大多数伪装的宗教的信奉者打交道是不可能的,到最后他们令人忍无可忍。这些人判断伪装宗教信奉者的方法是: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15。——在我们所说的这种情况之下,就是要看其对信徒起着何种影响来识别它们。

这个观点听上去越有道理,就越有问题。诚然,与神智学者、祈求健康者、反犹主义者、玄学秘术者的个人交往几乎从来都不令人愉快。他们痴迷的程度越大越深,与之交往就越令人难以忍受。不过年迈的歌德和年迈的俾斯麦也对自己和自己的信仰确信不移,尽管人们很愿意和他们说话,但他们在日常与人交往时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愉快。世界后面的人一说起话来,就会说到“领悟”使他们变成了一个新人。由于我们并没有得到同样的开悟,因此我们完全无法反驳他。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检验他的领悟带来了什么,有什么价值。当今伪装宗教的批评者几乎一直否认领悟的存在,说这绝无可能,是幻象,是迷信等等。很多情形的确如此,但我们却不能说所有情况都是如此。我们能做的仅仅是,认真看待领悟的结果,检验领悟有何价值。

这里所提到的远非全部伪装的宗教。如前所述,每个受本书讨论的思潮所裹挟的人并非都是伪装宗教的信徒,也不一定都是世界后面的人,关键在于他对这种思潮抱有何种期待,何种希望。

由于世界后面的人极擅长把不相关的事情扯到一起,要想找出探讨问题的先后次序,又不给人留下任性随意的印象是很难的。本书这篇序言是按照各伪装的宗教的影响程度、它们获得追随者的方式和范围大小确定先后顺序的。我们将从简单的秘法术说起,——有人对毫无神秘可言的秘术表现出了幼稚的兴趣——我们会谈到神秘语言和神秘文字,讨论各式新人类,最后会谈到超世俗、狭义神秘学,建立新宗教的种种尝试,谈到千奇百怪、具有模棱两可天性的所有运动。从象皮病宗教、从哲学的泛滥谈到它们的现象及本质。我们将对每种伪装的宗教进行简单的检验,严肃地对待它,看看它如果不是欺骗和招摇的话,还有什么可以发挥作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