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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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

村里的老人常说,我们的村庄就是我们的世界。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感到自己并不属于这座沉眠于山中的村落。我不仅对农事提不起精神,对于邻里间的嫉恨,围绕田产的纷争,谁家的女人偷汉子,谁家的男人有血性,谁家的老人得了什么怪病又是怎样医好的,谁家丢了牲口又是如何寻回的,以及什么乌鸦说人话,孤坟被雷劈开一道口子,婚丧嫁娶过大年,统统没有兴趣。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但是,这么多年来,真正走出这山村,走向繁华世界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未见过他,仅听过一些语焉不详的传闻,他的名字叫“范大胆”。范大胆离开这里以后,进了城,有过各种奇遇,然后他发了财,去了国外。村里比我年长二三十岁的人常提起范大胆,看得出来,他们对他既敬佩又嫉妒。

很自然,我将这个范大胆当成了楷模。可直到十九岁这年,我仍没有勇气下山闯荡,我仅有初中文化,又无一技之长,也不知道离开山村后能做些什么。这种苦恼变成了对自身的怨愤,我的内心渐趋消沉,对于农活也不再上心,一得空子就偷懒,叼着烟卷,揣着本武侠小说,在山中四处闲荡,结果成了有名的懒汉。在村子里,懒惰被视为一种邪恶,没人愿意接近一个懒汉,仿佛他身上的懒散会传染一样。我很清楚,虽然仍旧住在此地,但我已然滑向了另一条轨道。后来,事情就发生了。

那一天,日头很毒,我躲进了接近山顶的一片树林。这里光线昏暗,凉风习习,十分惬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猛然看到一棵树下有个物件在闪光,走近一瞧,竟是一把银灰色的手枪。我把它捡起来,沉甸甸的。我端详着,起初有点害怕,接着便感到爱不释手。我把枪揣在怀里,向树林更深处走去,想找个地方把它藏好。忽然,一个人影从树丛中闪出来,挡住我的去路,从枝叶的空隙投下的光斑在他脸上晃动着。这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把枪还我。”那声音低沉而有威严。

“什么枪?”

“你心里明白。”

“我不知道你……”

我还没说完,他已如一头豹子般朝我扑来。我们扭打在一起,这家伙力气大极了,但我也不甘示弱,内心的怨愤化为一股狠劲爆发出来。就这样僵持、挣扎了很久,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了,隐约有一声枪响,但也许是幻听,我的耳部被他的拳头击中,眼前升起一团浓重的白雾。

不知过了多久雾才散去,我又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个五十来岁、高大魁梧的城里人正俯视着我,他衣着洋气,脸上闪着白亮的光。

“睡醒了?”

“刚才那家伙呢?”

“这儿没别人啊,你做梦了。”

“不可能!”我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你是谁?”

“范大胆。”

“你是范大胆?!”

“没错,我就是范大胆,是不是听村里人提过?我回来探亲,听说你想离开村子,正好我缺帮手,想找个可靠的老乡,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

“是啊,不愿意?”

“愿……愿意。”

“那咱们这就出发。你什么也不用带,我找到你之前,已经跟你家里人谈过了,他们说你成天无所事事,也希望你能跟我出去闯闯。”

“那好吧,我这就跟你走。”

于是,我跟着范大胆出了树林,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来到盘山公路边。如今回忆起来,等待长途车的那段时间在整个旅程中显得最为漫长,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有机会反悔,不过我没有,我兴高采烈地跟范大胆一起上了车。几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山下的小镇,在那里换了一趟长途车,又过了几小时,我们来到一座小城市,那里有个破败的火车站。那之后,我对时间的流逝便不再敏感了,只记得下雨了,我们坐上了火车,我睡上铺,他睡下铺,列车被雨包裹着在暗夜中行进,我没有睡意,想跟范大胆聊聊天,但他已经打起了呼噜。天亮以后,列车驶入一座大城市,我第一次见到林立的摩天楼,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巨型建筑物。

下了火车,范大胆领我下到一座庞大的地下停车场,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找到自己的车,那是一辆很气派的银灰色轿车。车在拥堵的城市干道上缓慢行驶,我坐在后排座位上,东张西望,车外的一切令我眼花缭乱。但这里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车开上高速公路,远离了繁华市区,四周景色渐渐荒凉了。

“还远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范大胆笑着回答。

车驶离高速路,沿一条蜿蜒小道进入一片旷野。前方出现一排高高的白色铁网栅栏。

“这是我的私人机场。”

“有飞机吗?”

“当然,正等着咱们呢。”

很快,我们登上一架银灰色小型客机。飞机起飞了,我起初有些紧张,后来渐渐放松下来。我茫然望向机窗外,云块堆叠如漫无际涯的白色废墟,下方展现出一片闪光的海。这时,范大胆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向我讲述起他的发家史。

范大胆年轻时在山村中的生活经历与我十分相似,下山以后,他做过许多种工作,省吃俭用,攒下一些钱。他用这笔钱换来了一次前往斐济的机会,之后又从斐济去了美国。初到美国,他找不到正经工作,只能在餐馆没日没夜地刷盘子。过了很久,他才拿到绿卡,这时他已经有钱做些小本生意。接下来,他用自己所有的钱买下一块荒地。没过两年这块地就被高价收购,用于修建高速公路,他赚到一大笔钱。他开始关注高科技产品开发,特别是航天技术民用化领域,在这方面的投资,使他的财富成倍增长。十年前,他已经是全美首屈一指的富豪。再后来,也就是过去的十年,他将全部身家投入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太空移民项目,与此同时,他也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名极为专业的宇航员。

“一开始你是怎么下的决心?”

“你是说?”

“离开山村。我觉得这一步才是最难的。”

“完全是偶然。我杀了一个人,是误杀,我不得不逃跑,这些年来我始终为此感到不安,一直在忏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飞机降落在了范大胆的航天基地。此时,我们仿佛已经从各种时空限定中解脱出来,登上太空船这件事,也并未让我觉得有什么戏剧化。随着倒计时的结束,银灰色的太空船在轰隆巨响中冲向太空。

“现在你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了一个宇宙人。我要让你见识一下属于我的星球。”范大胆说。

在太空舱中,时间仿佛停滞了,在这种停滞造成的静寂中,船体隐约在飘升。我至今不清楚我们飞了多远,范大胆对此未置一词,但以星际航行的尺度衡量,一定不算很远,印象里,没过多久飞船便开始着陆了。

我们穿上宇航服走出船舱。这是一个灰色的星球,一层淡淡的光笼罩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我跟在范大胆后面,在厚厚的尘埃中跳跃着向前行进,我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仿佛封闭在宇航服里的一缕魂魄,像风一样在飘荡。

过了许久,我才望见几座白色的立方体房子蜷伏在荒凉的旷野上。范大胆停住脚步,摘下宇航头盔,转身过来帮我也拿掉头盔。这里像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湿润。我们脱掉宇航服,把它们留在原地,之后向那些房屋走去。

“这是我建的村庄。”

“有住户吗?”

“你是第一个,不过很快我会接很多人过来,包括咱们村的那些人。”

“这不可能,他们不会跟你走。”

“走着瞧。”

他离我很近,话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范大胆把我带进为我准备的房子。这里陈设简单,布局与我在地球的那个家简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屋中有两面书墙。后来我曾多次清点过,那上面总共有一千册书,其中有一百本是武侠小说,另外九百本都是挺严肃的读物。

我们走出房门,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井。范大胆告诉我,这个星球的内核本来是冰,现在融化了,按一下按钮,就可以从这口井打上水来。在他离开以后,我才知道这井下的水是多么冰冷。

他又带我去看村庄附近的田地,他说那是由尘埃改造而成的土壤,目前已经播下各种作物的种子,无须辛苦劳作便可收获充足的食粮。

交代完这些,范大胆就向我告辞了,他说要马上起程,去说服其他村民来这里居住。我站在村口,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没在一片灰色的光晕中。从那时起,我就独自生活了,如果说无人的生活也能算作一种生活的话。我无法估算时间,只知道那一千本书,每一种我都已读了不下十遍,一开始,阅读是为消愁解闷,后来它们成为帮我回忆或想象世界的工具,石蜡、乳房、白银、船帆、香炉、铁砧、橄榄、云杉、珊瑚礁、海岸线……可是,我在镜中的形象好像从未改变,甚至须发都停止了生长,只有眼珠渐变为冷淡的银灰色。

这座星球并没有自己的太阳,最明亮时,能达到地球上一个阴雨的上午的亮度,之后渐渐减弱,像是有人在一点点调节台灯的旋钮,夜幕缓缓垂落,直至浮动的夜趋于凝滞。这里时常有雨,但雨是包藏在雾里的,在雾中行走,便会迎面撞上嵌在里面的冰凉的水滴。有时,我躺在床上,看着紧贴在窗口的雾,会恍惚听到风声传来,仿佛有人在呜咽,可当我来到户外,会发现并没有起风,即便如此,潮水般的雾还是会散,屋顶还是会覆上一层细细的尘埃。

每隔一段时间,田地里就会生长出一片片灰绿色的作物,没有任何一种我能叫得出名字,虽说是植物,它们却显露出一些动物的表征,叶子像羽毛,枝条像遍布鳞片的爪子,花像一张张咧开的嘴,还龇着牙,果实像一只只被揪出眼眶的眼球垂挂下来……我只取其中一小部分作为食物,吃起来有淡淡的血腥味,其余的,我任由它们在地里凋敝、腐烂。

我一直盼着范大胆回来,把我带回地球,或者好歹送几个村民过来。我大概已经被遗弃在这里了,这可能是个阴谋,也可能,他无法说服其他人前来,于是滞留在了山村。又或者,太空船出了意外,他已经在往返的途中死了。还有一种可能:范大胆并未离开这个星球,他就隐藏在距我并不遥远的什么地方监视着我。

有几次,实在忍受不了了,我顺着原路往回走,我也许走到了我们脱下宇航服的地方,当然,那里已经不再有宇航服,但是再往前走,呼吸便会变得困难,直至窒息。我猜,那里有一道无形的界线,跨越它,空气就渐渐稀薄、消失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坐在室内,朝窗外望去,会看到一座山。天亮时,它呈现柔和的浅灰色,随着天空变暗,它就成了一片阴森的巨影。我曾经尝试靠近它,在通向它的路上我从未感到难以呼吸,然而,我却始终未能走到山脚下。有一种恐怖在驱逐我,越接近山体,恐惧感便越强烈,结果,我只好折返,回到这座空洞的村庄,回到我的小屋里,躺倒在床上,等待黑暗慢慢将我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