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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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杭”:大禹渡江处

中国的城市大多依水而建,很多汉字除了表示地名,别无他意,“杭”便符合这两个特征。

古书《说文》中解释“杭”,只有很简洁的一句话:“杭,渡也。”把这个字解开来,左边是个“木”,右边是个“亢”。“亢”字很古老,在甲骨文里就有了,指的是人的咽喉。

合在一起,“杭”就是有一群人在大江的一个渡口划木筏。

这条大江叫钱塘江。它起源于500多公里外的大山,初始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渐而辽阔,一路蜿蜒东流,沿途又被叫作新安江、富春江。这也许是中国最美丽的河流之一,6世纪南朝文人吴均给友人写了一封短信,介绍他看到的钱塘江风景,短短一百多字,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篇十分著名的美文:

1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视觉中国提供)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这段文字很符合中国文人对自然之美的认知,天人合一,缥缈从容。

到1350年,画家黄公望在六张宣纸上画了一幅约七米长的山水长卷《富春山居图》,这可能是中国最著名的山水画了。此画数百年间被人巧取豪夺,到1949年,一分为二,半截藏在台北,半截留于大陆,竟成了两岸分离的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钱塘江另一出名处,是它的大潮。因地势奇异,先宽后窄,到了下游,平缓的河床突然上升,潮水最高可达三到五米,远观细细一缕银线,到了近处猛然鸣声如雷,似万马奔腾。钱江潮到农历八月十五至为壮观,千年以来是江南最惊心动魄的景观,历代留下很多诗词,最著名的是宋人潘阆写的一首《酒泉子·长忆观潮》,其中的下阕是: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后人常说的“弄潮儿”,典故就出自这里。

2 [清],袁江,《观潮图轴》(故宫博物院提供)

1916年9月,革命者孙中山来江边观潮,又留下一句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大潮袭来,敢于举着红旗跳进江里的人,要么是水性极好的亡命之徒,要么是对风险毫无预知的鲁莽少年,反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其实年年观潮,都会发生几起悲剧,人在岸边不及躲避,被巨潮席卷而去。

公元前21世纪的某一天,一位耳朵上有三个孔洞(“耳三漏”)的北方汉子站到了钱塘江畔。[5]

此时,曾经辉煌一时的良渚古国早已陨落了。它是如何消失的,迄今是一个谜,在古城的发掘中,没有发现洪水或大规模杀戮的迹象,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良渚人四处逃散,再也没有归来。

站在江边的这个人叫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的创立者。

帝舜时期,洪水泛滥,大禹受命治水。他以疏导之策,利用水向低处流的自然趋势,疏通江河,历时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终告成功。

我在念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总有点恍惚:大禹先生再繁忙,也不可能到了家门口还去住“招待所”。“三过家门而不入”,要么是史家的一种夸张,要么是另外一个情形:大禹治水的过程,其实也是对沿途的一个又一个部落征服的过程,而征服的一个象征是,部落酋长把自己的女儿嫁与大禹,以达成姻亲联盟。因此,大禹先生有了很多很多的“家”,有不少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治水既成,大禹部落的统治疆域也就逐渐形成了。约公元前2070年,禹受禅让为帝,建立夏朝,定都阳城[6]

大禹把天下分为九州,基本上确立了以后2000年华夏帝国的治理空间,其中的很多名称至今仍在使用,比如豫、冀、扬、荆等。今日杭州所在的区域地处王朝的东南隅,隶属于扬州。

大禹立国后的第十年,南巡至会稽山[7],在象征的意义上,这意味着黄河流域对长江流域的整体征服。大禹在这里会盟南方各部落的诸侯,最后客死此地。

3 大禹绣像(视觉中国提供)

大禹去会稽山,必须要经过钱塘江,传说他至此造舟以渡,就留下一个地名,叫“禹杭”,千百年后,口语相传,讹“禹”为“余”,是为“余杭”。

那天,我又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大禹到了会稽就不再向南走了?对着地图发了一阵呆,突然琢磨出了一个道理:原来跟钱塘江有关。

这条江由西南向东北,切分出杭嘉湖和宁绍两块平原,在宁绍平原以南,便是四明、大盘、雁荡等连绵不绝的丘陵,它们与闽北的武夷山脉连为一体,再南下,便是蛮族活跃的“瘴气之地”。因此,在地理上,钱塘江流域与长江下游和太湖构成一个区域整体,是中原统治的东南极限,也可以称为自然疆线。隋代修大运河,止于钱塘江和杭州,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夏、商、周三朝,杭地都属扬州管辖。

到了春秋时期,天下诸侯攻伐,杭地的北面是吴,国都在苏州,东南面是越,国都在会稽。钱塘江是越国的天然屏障,江南的渡口是西兴[8],江北的渡口是柳浦[9]。公元前6世纪,吴越争霸,打了二十多年。与中原各国的骑射陆战不同,吴越打仗更多的是水上作战,《越绝书》记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

这场战争很富戏剧性,先是越国胜,吴王阖闾负伤身死。两年后,他的儿子夫差在太湖洞庭山的一场水战中大败越军,攻进了会稽城,越王勾践入吴为奴。后来,越人使了个“美人计”,把绝世佳人西施送给吴王,勾践归国后则“卧薪尝胆”,十年后大败夫差,灭了吴国,成为春秋的最后一位霸主。

杭地处在两国交战的中间地带,越国战败,大臣们送勾践入吴,就是在钱塘江南岸的西兴渡搞了个告别仪式。随着战事的反复,江北一带的土地,一时归吴,另一时归越,要问百姓对谁更有感情,估计也是心如乱麻。今日杭城东南有一个小山脉,据传当年为吴国的西部边境,迄今叫吴山。山上为传奇的吴国大臣伍子胥建了一个子胥祠,还把他封为钱塘潮的“潮神”。由此看来,杭人还是跟苏州人更亲近一些。

4 西兴渡是钱塘江南岸最古老的渡口,有2500年的历史。当年范蠡在这里筑铁陵关,也是从这个渡口把西施运过江,送到了苏州王宫。运河开通后,这里是浙东运河的起点,昔日无比繁忙。因钱塘江多次改道及围垦,今天的西兴古镇距离江面已有四公里之远。(吴晓波提供)

5 柳浦这个地名已经不存,大致方位就在照片中的这一片,民国时期,张静江在这里建“浙江第一码头”,右侧是钱江四桥。当年这里是钱塘江北岸最大的渡口,为了固土防潮,种植了很多的桑树,它也成为后来蚕丝业发展的溯源。(马西锋拍摄)

吴越战争结束后,又过了两百多年,天下局势再次发生大变,西北的秦一统了天下。

秦推行郡县制,杭地属会稽郡[10],从此有了一个县名,叫钱唐[11]。是先有钱唐县名,还是先有钱唐江名,迄今也说不清楚。总之,有了行政建城的开始,那一年是公元前222年。

钱唐建县的十二年后,公元前210年的十月,它又迎来了一个堪比帝禹的大人物,那就是秦始皇。《史记》记载:

始皇出游……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

钱唐和浙江这两个名词在正史中出现,都是第一次。

“水波恶”三字,描述了江涛汹涌的景象。为了行舟方便,秦人开拓了一条人工水渠——陵水道,它北起由拳[12],经过钱唐,最终到达越地。此条水渠是隋“江南运河”的前身之一。

始皇此次莅临,在杭州留下了一处遗迹,便是宝石山麓的“始皇缆船石”,据传他在附近泊舟,系缆绳于一块大石头上。到了北宋时候,有人在石头上凿了一尊佛像,还在这里建了一个大石佛院。

如果传说属实,那就意味着,在始皇南巡的时候,西湖还未形成,那片水域是浩瀚大江的一部分。

钱唐建立县治的时候有多少人口,没有记录,甚至县城到底建在哪里,也众说纷纭,未有确凿的考古发现。据《钱唐记》和《吴地记》记载,是在灵隐山的附近,而《神州古史考》则认为是在钱塘江边的徐村、范村一带。普遍认为,灵隐山的概率更大一些。

最可能的事实是,这两块地方都有聚居地,一个背山,一个临江。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它们都是四线以外的小土城。不仅与北方的咸阳、邯郸、临淄等大型城市无法相提并论,与邻近的苏州和绍兴相比,也相去甚远。

6 20世纪80年代,钱塘江大桥边的六和塔游泳场。

7 1986年,钱塘江大桥两边的建筑。照片中我们还能看到当时杭州最高的烟囱(高86米),它来自杭州闸口发电厂(当时的“江南三大发电厂”之一)。这根烟囱后来于2002年被炸毁。(图7-8由吴国方拍摄)

在高维度文明的中原人眼中,当时的越地是东夷,《礼记·王制》载“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史记》描述越王勾践的祖先,也说“文身断发”,俨然是文明教化程度不太高的部落首领形象,与中原礼制相去甚远。

所以,确切地说,两千多年前的这一片土地,已经作为一个地理名词存在。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它是两个东夷国家之间的边境之地,文明程度无法与中原相比,风土人物也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