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西方:华西大学老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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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由红到黑:“艺术与工艺运动”

要讨论华西大学老建筑的贵格建筑特色,就必须谈到建筑学中闻名的“艺术与工艺运动”。贵格建筑风格的形成,与其所处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时风头正盛的“艺术与工艺运动”显然给贵格建筑风格注入了最新潮的一笔。贵格建筑师荣杜易生于1860年,此时正是世界建筑史上一个改朝换代,从古代建筑向现代建筑转折的时期。当时在维多利亚时期曾经风靡一时的巴洛克建筑风格已日渐式微,曾经追求的繁复夸饰、富丽堂皇、炫耀财富与权贵,已逐渐为人们,特别是普罗大众和文人墨客为主的文化人所厌倦。适逢此时出现的工业革命又催生了一段看上去单调乏味的,所谓“没有灵魂”的直线条“工业现代化”的建筑风潮。艺术的华贵与贫乏在此时产生了巨大的对立与碰撞。

于是,在19世纪末期,一股追求复兴古典艺术与自然风貌,怀念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变革开始悄悄地在英国兴起。人们在生活中开始寻求一种既不过度追求豪华富丽,又反对粗暴的简单平庸,既要尊崇自然美,又要讲究艺术感,即一种可以融合古典与现代的折中复古主义风格,并逐渐成为当时普罗大众所接受的审美观点。

莫里斯和他的“红楼”

在当时,这一场轰轰烈烈,席卷了文化、艺术、服饰、装修领域,同时更是改变了整个世界建筑历史的改革运动,被称为“艺术与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如文艺复兴运动极大地提高了艺术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一样,“艺术与工艺运动”重申了艺术在建筑中的崇高地位。建筑不是服饰,不但是人人每天要“肌肤相见”的,而且它是能历时百年,乃至千年的艺术品。一个好的建筑不但要经受历史的考验,还必须追求质量可靠、形式耐久,有的甚至还必须考究产品的美学乃至道德的价值。正因为如此,“艺术与工艺运动”因时造势地发展出了一种质朴、古典、清新的风格。它崇尚自然,力求格调的考究和高雅。它所推崇的风格尽管仍然属于古典风格的范畴,但其质朴、清新的特点又突出了古典风格向现代风格发展的过渡与转化。

简而言之,“艺术与工艺运动”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强调工艺美术,反对机械单一;二、反对矫揉造作的维多利亚式风格,提倡哥特式风格的大气实用,主张简单、朴实,既提倡传统,又力主创新;三、在装饰上推崇自然主义和东方装饰艺术的特点(日本艺术,其实主要也是源自中国文化的艺术。彼时在巴黎博览会上展现了独特的东方魅力,极大地震撼了西方的东方传统艺术风格,成了当时新潮时尚的代表)。“艺术与工艺运动”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兼有诗人、文学家、装饰设计师、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于一体,同时也被尊为“艺术与工艺运动”奠基人的威廉·莫里斯。莫里斯并非建筑师出身,可是他挚爱建筑设计。他在建筑界的地位远高于他的其他造诣。他也是在世界建筑史上最具历史地位的“艺术与工艺运动”第一楼—英国“红楼”(The Red House)的设计者和修建者。

1859年,莫里斯和他的“艺术与工艺运动”朋友们决定要设计一座有独立特色的自住房屋,作为莫里斯自己新婚的“新房”。与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外墙上敷有厚厚灰泥的对称式住宅建筑完全不同,此房呈“L”形,并不对称;有两层高,全部用红砖建造,室内外都直接表现砖墙,室内用白漆涂过砖面或不漆的直接红砖(与华西大学怀德堂的内饰完全一致,见后文)。斜坡屋顶铺着红瓦,表现出建筑的筋骨和质感。屋顶上有哥特式风格的塔楼、老虎窗和高高的烟囱。1860年,莫里斯完成了他自己的新婚住宅“红楼”的修建。莫里斯当时强调了红砖、红瓦全部要用天然材料烧制而成。是谁烧制了这些很有特点的红砖、红瓦,至今不得而知。当时,这种红砖红瓦建造的住宅在建筑史上找不到相对应的风格,是英国第一座红砖建筑,因而美名“红楼”。

从此,莫里斯这位“艺术与工艺运动”奠基人设计的世界上第一栋用红砖建造的楼房一直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房子”。作为大自然的爱好者,莫里斯还认为,花园是建筑的一部分,造花园其实是造“外面的房间”。人和自然的沟通发生在与自己的房间相连的外面。红楼“外面的房间”有4间,用树篱隔开,包括一个药用植物园、一个菜园,还有两个花圃,种满了花木,比如茉莉、薰衣草、温柏,以及苹果、樱桃、梨子等果树(应该指出,老华西校园的设计与此非常类似)。

荣杜易和“艺术与工艺运动”

也许是缘分,那一年(1860年),正好也是荣杜易呱呱坠地的一年。作为一位时逢盛世的“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名师,荣杜易后来成了莫里斯去世后英国“莫里斯协会”办公楼的设计者和第一任“莫里斯协会”的负责人。

有趣的是,在40多年后,被后人誉为“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名师的荣杜易,在英国的约克郡也设计了一栋与先师莫里斯的红楼非常类似的“荣氏”红楼。这座建筑也是“L”形,也是不对称,一色红砖墙、红房顶,也有拱门、老虎窗、高烟囱和小花园,几乎囊括了红楼的所有标志性特征,它们的传承关系不言而喻。

莫里斯红楼的“遗传元素”,以后还出现在了荣杜易设计的华西协合大学的建筑里。红砖入乡随俗,在成都演变成了一色的黑砖墙、黑房顶,也有拱门,也有老虎窗和高烟囱,制造了一系列的“艺术与工艺运动”的中国版“黑楼”。令人惊奇的是,在华西协合大学老图书馆(懋德堂)的相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除了加了一点中式花边,荣杜易几乎照搬了红楼大厅的结构去建构他的华西大学图书馆懋德堂的大厅,也略加修改构建了怀德堂的殿堂楼厅。荣杜易对“艺术与工艺运动”的钟爱,和把它推向遥远的当时还几乎与世隔绝的中国,这二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由“红”到“黑”的中国式演变

“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的建筑很快风靡世界。美国、欧洲、大洋洲至今都存有大量经典“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的建筑,为世人称颂。它们均是由世界闻名的“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师所设计,都遵循了经典“艺术与工艺运动”的建筑风格,贯彻了莫里斯崇尚自然,采用当地天然建材的初衷,充分体现了“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入乡随俗的特色。

应该强调和正名的是,“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的经典建筑也落户于中国,他们就在成都南郊华西坝的华西协合大学的校园里。它们都建筑在此运动席卷全球的高潮期,仅仅在英国红楼建成的50年后,由兼有贵格建筑大师和“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大师双重荣誉的荣杜易亲自设计。这正是华西坝的“中国新建筑”与其他“中国新建筑”的不同。华西坝老建筑是一组当时最新潮,也是史上最得体的所谓中西融合的经典外黄内白的“香蕉建筑”,它得的是正宗贵格建筑大师和“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大师的真传。

以下展示的几幅著名的“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建筑图片显示了此项建筑新风潮在世界各地留下的遗迹。它们既显示了该运动风靡世界的入乡随俗,因地制宜地演变适应的经历,也彰显了华西大学老建筑和老祖先们之间的亲情与联系。

外中内西的“香蕉建筑”:东西方的和谐融合

“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由“红”到“黑”的演变,终于因荣杜易的机遇而走到了中国,经历了与中国古老文化的碰撞与全新融合。从“红楼”起家开始,我们已经看到“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的建筑在风靡世界过程中展现的巨大适应性和强大生命力。

荣氏并非第一个修改莫里斯“红楼”的建筑师。在此风潮的后期,我们看到有逆反的两翼对称而中间不对称的“红楼”出现。当荣杜易接到要设计中西融合的成都华西协合大学建筑群,而且必须尽量就地取材的要求后。出于他特有的贵格文化熏陶和丰富的贵格会建筑的经验,他敏锐地体会到了贵格建筑与传统中国建筑风格和追求上的高度一致:平衡和对称。融合贵格会与中国建筑风格将是最简单、最成熟、最得体,也是一个贵格会建筑师最拿手的活计。

民间对于美国出生的中国人(简称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历来有一个外黄内白的“香蕉人”的俗称,即外表看上去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而一开口、一想事,则暴露出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白人心”。荣杜易在打造设计华西建筑群的过程中,显然把这一理念融汇变通地用到了建筑的设计上。在华西建筑群的外形装饰上,荣杜易把“艺术与工艺运动”的装饰特色尽可能地转变为中国元素。纵眼望去,这些建筑外观上几乎就是华丽富贵的中国式宫廷建筑。让中国人看来,远观很中国,近看很“洋气”,得到民众广泛的欣赏。而所有建筑的内部结构则是完整无瑕地照搬了西方的建筑结构,几乎未用任何中国的传统结构。相比中国的传统建筑,华西大学老建筑无疑更具西方建筑的坚实牢固,大气宏伟。这些巨大的百年老屋经受了汶川特大地震的考验,无一发生结构性破坏。

在林林总总的“中国式新建筑”中,华西的建筑结构是最西式、最传统的。华西建筑的楼群又显然是所有“中国式新建筑”中最中国、最乡土的,形成一个最典型的外中内西的“香蕉”建筑。

众所周知,贵格建筑结构本身也发源于坚牢稳定的传统哥特式结构,贵格会也最主张因地制宜和就地取材。但在装饰风格上,“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风格无疑代表了当时最新的时尚。荣杜易大胆糅合了贵格会和“艺术与工艺运动”兼备的建筑优点。在他的华西大学建筑设计结构上几乎清一色采用了他最熟悉的坚实稳定的西方建筑结构,仅在外观上充分采纳了中国及川西的本地元素来表现他喜好的“艺术与工艺运动”装饰特征。荣杜易在华西大学老建筑设计中有不少“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神来之笔。不可否认,他高超的艺术造诣和敏锐的观察目光使他的中西融合完美得体,无懈可击。

以荣氏设计的华西大学办公楼怀德堂来看,从外面看,如果把黑砖黑瓦换成红砖红瓦,屋顶的翘角拿掉,再取消中式的门廊,整个大楼无疑是一栋标准的用“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装修的贵格会建筑。须知,中国的建筑从来没有过在平面和立面采用“山”字形造型的建筑,而荣氏的华西建筑群,几乎清一色全部采用了这一标准贵格造型。走进大楼,看见的几乎是地道的西方建筑。斜梁、扶壁、砖墙、壁炉、拱廊和通堂无柱的大厅,连大门的内面,刚进木雕中式大门,都选用了当时最新潮的全玻璃大门(几十年后,拱型全玻璃大门已成为建筑学里“后现代派”建筑的特征之一)。

如果有人觉得怀德堂的中西合璧说得牵强,那让我们比较一个实在的东西,把华西大学老图书馆(懋德堂)大厅的大梁结构与莫里斯“红楼”里大厅的大梁结构做个比较。你此时一定会吃惊地发现,二者如出一辙,天衣无缝。咱中国人自豪的“穿斗,抬梁”“对称,平衡”等特色,在华西大学老建筑里可以被洋木匠运用自如;而同一个物件,被洋人看后又可以自豪地看到“红楼”传统和贵格风貌可以在中国得以发扬光大而兴奋异常。这种皆大欢喜的中西合璧的设计水平,其炉火纯青的境地,相信迄今也很难找到第二例。

无疑,成都华西坝的“黑楼”与远在英国的“红楼”是师出同门。这师徒二人分别创作的杰作,在100年后的相认,无疑是“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史上的一大幸事,也是华西大学老建筑与世界接轨的有力物证。前面我们说过,华西大学老建筑是中国仅存的与美国长春藤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园同源的贵格建筑。现在,我们无疑看到,华西大学老建筑也是“艺术与工艺运动”在中国的最优秀传承。

这里还有一个热爱华西大学老建筑的动人故事。前面我们讲到过公谊会的华西传人杨振华教授实践承诺,捐献遗体给母校的事迹。其实,“艺术与工艺运动”在华西也有它的传人。他就是不久前刚去世的另一位华西医学泰斗、华西大学医学院诊断学和血液学的双重奠基人、前医院内科主任邓长安教授。邓教授是华西协合大学洋教习培养的最后一批毕业生之一。他深爱华西,也喜爱富有“艺术与工艺运动”色彩的华西大学老建筑。20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人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房产,一股装修热席卷全国。大家无所不用其极,包框吊顶,破壁圈门,画墙描柱,硬要把自己的家弄得花里胡哨,土洋兼备才踏实。但邓教授家的装修却别具一格,似与大家反其道而行之。他选用了人所不屑的红砖,硬把光滑洁白的客厅的一面内墙全部铺成了红砖墙面,至少在华西校园,此是唯一。这是什么风格,他懂的。这就是老华西“艺术与工艺运动”建筑的风格!红砖,莫里斯独创的“红楼”用过,华西大学老建筑的教学楼和医院也用过,现在,老华西最后一代洋教习培养的毕业生邓教授的家里也要用。后来,邓教授家从人民南路的南苑又搬到了电信路的天使后苑。他的新家,依然采用了红砖装修内墙!

自荣杜易之后,无数洋建筑师在中国建了无数的中西融合的建筑。荣氏不照搬西洋建筑模式,以贵格建筑的原则,在华西协合大学的建筑中,大楼布局和内部结构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纯西式贵格结构,外观和装修上大胆使用流行的“艺术与工艺运动”风格,而且颇得人心地纳入了中国风,皆大欢喜。青砖黑瓦、画栋雕梁、窗绿门红等中国特色,被他运用自如,得心应手,既洋气且大方,又华贵而不俗。因此,华西大学老建筑不愧为真正的中西合璧,堪称空前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