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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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动物园(4)

这是一间没有名字的茶铺,也是动物园里唯一的茶铺。我对这里很熟悉。多年前,茶铺的老板是一个姓杜的中年女人,我叫她杜姐。每次到动物园,我都要来这里坐一下。杜姐知道我是诗人,她看见过我在这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写诗。杜姐说,她年轻时也喜欢过诗歌,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甫,因为他姓杜。但她保持最久的爱好是穿衣服,穿各种奇怪的衣服。其次是旅游。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消失几天,当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说自己又出去旅游了。而旅游的目的地很固定,就是西藏。杜姐是单身,我怀疑她在西藏有一个相好。但杜姐否认,只说自己是单纯地喜欢西藏那个地方。前两年,杜姐将茶铺转让出去,便彻底消失了。接手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姓蔡,女的也姓蔡,我都叫他们小蔡。男小蔡长得像王宝强,女小蔡却颇有几分姿色,长得像蔡依林,是脸长得像,身体却比蔡依林要丰满得多。他们知道我是茶铺的老顾客,对我很客气,每次我到茶铺,夫妻俩就会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寒暄几句。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很少看见他们有不在一起的时候。有次很难得地看见女小蔡一个人在茶铺里,刚跟她聊了几句,男小蔡就过来了。而我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男小蔡的。没有具体的理由,就是不太喜欢。

当我们从大雨中躲进茶铺的时候,形影不离的夫妻俩同时迎了上来。从他们的眼神和寒暄(跟以往不一样的寒暄)中,我感觉到,他们是把我和这个女人以及小女孩当成一家人了。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称呼她嫂子,她看了我一眼,没反对,算是默认了。我问,有干毛巾吗?两个小蔡同时说,有。一会儿,他们便拿了两张毛巾过来。我让他们把毛巾递给女人,让她擦一擦自己的头发,也擦一擦小女孩的头发。我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我自己则脱下外套,用外套的左侧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头发。小蔡看我们不仅头发打湿了,衣服和裤子也都打湿了,便主动搬出冬天才用的电烤炉让我们烤。对此,女人流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连说了几个谢谢。

我问小蔡,你们知道老虎跑出来了吗?小蔡说知道。怎么回事呢?我问。不知道,小蔡说。看得出来,他们对老虎跑出来了这件事并不十分惊讶,甚至都不太在意,连好奇一下的感觉都没有。猴子也跑出来了,女小蔡说。是吗,什么时候?我问道。女小蔡指了指茶铺外面,就现在。我转身去看,果然是猴子,跑出来的不止一只,而是一群。还有一群人也跟在猴子的后面奔跑。我很奇怪,这些人就不怕猴子抓咬他们吗?不仅不怕,就像刚才那群追着老虎跑的人一样,他们也是追着猴子在跑。真是奇怪了,是人的胆子变大了,还是动物的胆子变小了?这时动物园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接着,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沙哑嗓音:“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请你们不要追逐动物了,请你们不要追逐动物了。游客朋友们,游客朋友们,请你们立即停止追逐动物,请你们立即停止……”又一阵噼噼啪啪的噪音,覆盖住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在这间歇之中,一头大象又出现在雨幕之中。它没有奔跑,而是以沉稳的步伐,踩着地面上的雨水,踩一步溅起一柱水花,踩一步溅起一柱水花。它的周围,同样跟了一群人,这些人正试探着用手里的雨伞、木棍、绳索和矿泉水瓶子去制服这头大象。大象旁若无人,继续以沉稳的步伐踩着地面上的雨水行进,但它的身上已经遭受了无数矿泉水瓶子和棍棒的袭击。还有一根绳子,打了活扣的,套住了大象的鼻子。大象试图甩掉鼻子上的那根绳子,但甩了几下,都没甩掉。高音喇叭继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中间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地混杂进中年男人沙哑的嗓音,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这其中只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艰难地从一片噪音中挣扎出来:“……我警告你们,动物也是受法律保护的……”

女人有些恐慌,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这可能是一个阴谋。她问什么阴谋?我说目前还看不太明白,太突然了,很乱。她又问,你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我说是的。为什么呢?她问。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把睡袋都背在身上了,只能留在这里,别无选择。然后,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看着小女孩,沉默着,好像内心经历着某种挣扎,嘴唇微微地有些发抖。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便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说,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回来。她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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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雨伞,准备撑开。但女人说,雨已经停了。确实,雨已经停了,停得这么突然。那些追逐动物的人群连同他们追逐的动物也突然不见了踪影。动物园一下变得空旷起来,喇叭里还播放起了舒缓的音乐,是某部电影的主题曲,电影的名字我忘了,但那个旋律我记忆深刻。女人一手牵小女孩,一手挽住我的手臂。你刚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她问道。我笑了笑,反问她,你不相信?她没说话,也没笑,而是咬住嘴唇,嘴唇还在微微发抖。你是不是有点冷?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手臂,裹住手臂的衣袖确实还有些湿润。她摇了摇头,你的记忆真差,她说。这次,她咧开嘴唇,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在怀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她又笑了一下,这种笑让人不知如何理解。突然,她站下来,与我面对面地对视了一下,想说什么,但马上又咬住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们继续往动物园大门方向走,她仍然挽着我的手臂,但彼此都不说话。小女孩也很安静,对于我和她妈妈靠得这么近好像并不介意,只管埋头走路,偶尔遇上地面的水洼,也会乖巧地绕过去。你是一个好父亲吗?女人突然又问道。她也许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观察她的女儿,才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我说,这不好说,尤其自己不好评价自己是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指了指小女孩,她的父亲呢,他怎么样,是个好父亲吗?女人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我们继续沉默着往动物园的大门走。终于到了大门口,我把伞递给她,她说不用,我说万一路上还会下雨呢?就在这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没继续逼问,拿着我的伞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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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动物园驻扎了下来。晚上睡在睡袋里,白天将睡袋卷起来,放进背包。虽说是驻扎在动物园,但我并不喜欢在固定的地方过夜。我喜欢居无定所,每天晚上都选择一个不同的地方安置我的睡袋。

我和那个照相师,还有那个卖乌龟的女人经常聚在一起。我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动物园正在发生的事情。照相师说,不知为什么,游客越来越少了。卖乌龟的女人说,动物也在减少。我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说,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问,那些减少的动物去了哪里?他们说,不知道。我说,这是不是一种迹象呢?照相师说,我也觉得是一种迹象。卖乌龟的女人问,你们说的迹象是什么意思?我看着照相师,照相师也看着我,我的意思是想让他来回答,我们所说的迹象是什么迹象?但好像他也在等我来回答。我只好说,如果仅仅是游客减少了,这很好理解,说明动物园不会拆迁了,人们不用急吼吼地来看动物了,关于拆迁的传闻只是一个谣言。卖乌龟的女人打断我的话,怎么说是谣言呢?我看了她一眼,因为事实上动物园并没拆迁。她说,但是动物在减少啊。我说是的,这就是不好理解的地方,这种迹象又说明,那个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动物园可能真的要拆迁,不是谣言。卖乌龟的女人听了我的话,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然后很生气地说,你这不是很矛盾吗?照相师在旁边笑了起来,这就是一种迹象,所有迹象都是矛盾的。卖乌龟的女人说,我去问问我老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客少了,这直接影响到照相师的生意。一天下来,能够拍上两三张游客的照片就算不错了,到最后几乎就没得拍了。卖乌龟的女人倒是比以前更忙碌起来,经常在我们聚会的时候,有男人过来搭讪,问她乌龟卖不卖?她瞟一眼对方,点点头,然后就抱着乌龟跟着搭讪的男人走了。过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手上仍然抱着那只乌龟。照相师就会调侃她说,你那乌龟卖不卖啊?她知道他并没有恶意,便大方地凑到他跟前,做出要把乌龟放进他怀里的样子,并意味深长地说,白送,你敢不敢要嘛?照相师就会说,不要白不要。然后假装要拿她手上的乌龟。她自然要躲,边躲边说,你想得安逸,哪有白送的乌龟。照相师便顺手摸一下她的乳房,这个呢,白不白送?这样的玩笑他俩经常开,也不在意我的存在。但我一般不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害怕她真的会白送给我一只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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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面上看,住在动物园跟住在家里没什么特别的不一样(在家里我也可以睡在睡袋里)。但在我内心的感觉里,却是很不一样的,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自己也好像变了个人。虽然这里的环境都是之前我已经很熟悉的,但住在这里和以游客的身份进到这里,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导致我觉得我跟照相师和卖乌龟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跟以前不一样了,真正觉得,我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一种人,而不再是旁观者和局外人了。

但动物园的管理人员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我不是动物园的人,不应该住在这里。所以,他们有权赶我走。我几次被他们赶走,每次又偷偷地溜了回来。这样三番五次,如捉迷藏一样与他们周旋。他们好像也有点厌倦了,就说,你写个申请吧。于是,我写了一个要求在动物园居住的申请。为了这个申请,我不仅复印了身份证、作家协会会员证以及一张成都市首届爱情诗大奖赛获奖证书(三等奖),还将我从来没有洗印过的底片洗印了十多张出来(囊括老虎、大象、长颈鹿、猴子、孔雀等十多种动物),作为附件,与申请书一起交了上去。我申请在动物园居住的理由是,我是一个作家,我正在写一部关于动物园的书,我需要住在这里体验生活。

申请书交上去了,却如石沉大海,迟迟听不到回音。我让照相师帮我去打听一下,我说,你跟这里的人熟,你帮我问问,申请何时才批得下来?照相师便跑去问了,回来告诉我说,不知道。我问谁说的不知道?他说,办公室的人。我又问,办公室的谁?他说,老张。老张是谁?我有点不耐烦了。照相师也有点不耐烦了,老张就是老张,动物园办公室的老张。他负得了责吗?我吼道。照相师很委屈,也很冒火。我锤子才知道他负得了责还是负不了责,要问你自己去问。

我还是不想自己去问。我从小就不习惯跟权力部门打交道。我想到了卖乌龟的女人。她的男人是这里的保安,她自己又在动物园卖了这么多年的乌龟,说不定某个管事的领导还买过她的乌龟呢,作为具备这些特殊条件的女人,她应该比照相师更能完成这个任务。我把我的请求告诉了卖乌龟的女人,我还说,我愿意付给她一只大乌龟的钱,作为辛苦费。她抱着乌龟听完我的请求,便毫无商量余地地拒绝了我,理由是,她讨厌这里所有的管理人员,不想跟他们说话,更不会去求他们。她的拒绝出乎我的意料。真是想不到,一个卖乌龟的女人都如此有骨气。你让我很佩服,我对她说。卖乌龟的女人听了我的话明显很感动。她说,实在对不起,你想不想要这只乌龟,我白送给你。我也很感动,我怎么能白要呢?我赶紧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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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师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你把你那些底片挑选一些印出来,搞个动物摄影展,这样你就会引起更上面的注意,上面的给下面的打个招呼,说不定申请就批下来了。我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这需要一大笔钱啊,我没有这笔钱。照相师说,想想办法吧,会有办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我已经钻进睡袋准备睡觉了,卖乌龟的女人找来对我说,她有办法。我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她说,把乌龟卖了。我看着她怀里的那只乌龟,沮丧地说,就算你把这只乌龟卖十次,也不够办一次展览的钱啊。她很惊讶,要那么多钱啊?我说,的确要那么多钱。她一咬牙说,那我就卖一百次,一百五十次,二百次,二百五十次,够不够?我很感动。我说,应该够了。她很高兴,伸出手来抚摸我露在睡袋外面的头发(好浪漫好浪漫啊你的头发),并问我,她可不可以到睡袋里面来睡一下?我说,睡袋可能有点小。她说,是有点小,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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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卖乌龟的女人的热心资助下,在照相师的无私协助下(所有照片都是他在自己的暗房免费为我放大印制出来的,我只花了买相纸的钱),我的动物摄影展得以在动物园老虎馆顺利开展。老虎馆的老虎都跑光了,场地空着没用,管理方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点场租费。一个管理人员私下对我说,搞这样的展览对他们也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把这个展览写进年终总结报告,成为他们的一项政绩。所以,他们主动为这次展览做了一些宣传,还邀请了上面的领导来观看。这次展览很成功,这位管理人员事后对我说,来参观的领导对展览给予了好评,说这样的展览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文化生活,也为将来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