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部分
水是万物之中最多变的。父亲告诉我,那天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虽然他在很多事情上是错的,但是这件事他对了,我至今依然确信。水与月亮同行,拥抱着地球,它不惧死于火焰,抑或是蒸发于空气之中。当你走入水中,它亲近如同皮肤;如果你施以重力,它则会粉身碎骨。以前,世界上还有冬天的时候,很冷的冬天,白色的冬天,这种冬天你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躲进温暖的室内。这种冬天人们可以走在凝结的水面上,他们称之为冰。我见过冰,但只是很小的,人造的冰块。我一生都在想象走在结冰的海面上是什么样的体验。
死亡是水的同盟,它们互不分离,也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最终是它们塑造的:水的变化多端和死亡的近在咫尺。水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而死亡兼具两者。死亡就是这两者。有时死亡就藏于水中,有时水会驱赶死亡,但它们永远在一起,在世界中,在你我之中。
这也是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但是现在我相信如果没有他,我也能学会这些。
我可以选择自己的开端。
或许我也将选择自己的结尾。
一切,都始于父亲带我去那个并不存在的地方的那天。
大学入学考试已经过去两周了,这是所有公民成年时必须参加的考试。我考得挺好,但是毫无疑问,我要留下来跟着父亲学习,而不是去城市继续上学。这是我为尽责任而做的选择,所以也可以说根本不算是我的选择。但我的父母似乎挺满意,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都无所谓了。
在茶室后面的花园里,我帮父亲把空的皮水袋挂起来晾干。有几个水袋挂在我手臂上,剩下大部分都底朝天地挂在金属钩子上。阳光从它们透明的表面渗进来,细碎如同薄纱。里面的水滴正慢慢变干,最终没有滴到草地上。
“茶师与水和死亡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结,”父亲一边说,一边找水袋上的裂缝,“茶离了水就不是茶,茶师离了茶也不再是茶师。茶师活着就是为了侍奉他人,但一生中也有一次机会能以客人的身份参加茶会,那就是在他感知到死亡临近的时候。他会命令他的继任者准备好最后的仪式,然后喝下茶水,在茶屋里独自等待,直到死神压住他的心脏,让它停止跳动。”
父亲将皮水袋扔到草坪上,那儿已经有好几个了。水袋并不是每次都能修好,但它们和其他像样的塑料用品一样昂贵,所以我们还是会尽力修一下。
“从来没有人搞错过吗?”我问,“就是他以为自己死亡将至,但其实还没到时候?”
“咱们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他回答,“我听说一个大师叫来了儿子,举行了临终仪式,仪式结束后他躺在茶屋的地板上,但是两天之后,他又自己走回了家。仆人们误以为是他的鬼魂显灵,其中一个吓得心脏病发作死掉了。茶师所看到的死亡其实是仆人的,而不是自己的。仆人被火化了,而茶师又活了20年。但这种事并不会经常发生。”
我拍打着落在我手臂上的马蝇,但是它很快便嗡嗡地飞走了。防蚊面罩的头带很紧,让我感觉有些痒。但是我知道把它摘下来就会引来更多的小虫子。
“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死亡将至的?”我问。
“会知道的,”父亲回答说,“就像知道自己爱着,或者就像在睡梦中发现另一个房间中的人非常熟悉,即使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的脸。”他从我手里拿走了最后几个皮水袋,“去茶室的露台拿两盏玻璃罩灯,再把它们填满准备好。”
我很好奇他要玻璃罩灯做什么,因为现在刚刚下午,在一年中这个季节,悬挂于地平线上的太阳还不会被夜色吞没。我绕着茶室转了一圈,在长凳的下边找到了两个玻璃罩灯。其中一个罩灯的底部有一只萤火虫在蹒跚,我把它摇到醋栗丛里。萤火虫很喜欢醋栗,所以我在玻璃罩灯开口上方摇晃着醋栗树枝,直到两个灯里都落进了一小群迷迷糊糊的萤火虫。我把顶部盖子关上,把玻璃罩灯拿去给父亲。
他把一个空水袋背到背上。他的表情藏在防虫面罩后面。我把两个玻璃罩灯递给他,但他只拿了其中一个。
“诺莉亚,是时候给你看些东西了,”他说,“跟我来。”
我们穿过房子后面漫延的干涸沼泽,来到山脚下,然后爬上了山坡。路并不长,但是黏稠的汗水让头发黏在了我的头皮上。当我们到了山顶,从那儿开始都是突出的大岩石石块,我摘下了防虫面罩。风很大,所以马蝇和蚊虫没有房子附近那么多。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晒得我皮肤紧绷绷的。父亲停了下来,也许是为了选择路线。我转身看向身后。在被烧光的草地上裸露的石头的映衬下,茶师的房子和花园像是一抹漂浮的绿。村里的房子沿山谷底部分布,另一侧耸立着阿勒危瓦拉山。远处的山坡后面是灌溉区,在那里有一片深绿色的云杉林若隐若现。沿着这个方向的更远处是大海,但即使是在天气最晴朗的时候,从这里也看不见它。沿着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死亡森林里缠结着缓慢腐烂的树干。在我童年的时候,那儿偶尔还会长出桦树,高度不及我的腰,有次我在那里采了满满一捧越橘。
沿着岩石堆的边界有条小路,父亲朝小路走去。这一侧的山坡上满是洞穴。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发现我、桑雅还有其他两三个小孩在扮山鬼玩。她对忘记照看我的父亲大喊大叫,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一路拖回家。在那之后,我整整一个月都不能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后来,趁母亲出差的时候,我总是和桑雅一起偷偷溜去山洞。我们扮演寻宝人、冒险家,以及地中海沙漠里的新乾特务。那里的山洞没有几百个也有几十个,我们尽可能彻底地探索每个洞的秘密。我们寻觅着秘密通道和隐秘宝藏,就是旧书或短故事里那种,但从来没有发现过其他东西,除了又糙又干的石头。
父亲停在了一个猫头形状的洞口前,什么话也没说就爬了进去。洞口很低,岩石透过裤子薄薄的面料摩擦着我的膝盖。我没法把玻璃罩灯和防蚊罩一起带进去。山洞里的空气凉丝丝的,凝滞不动。玻璃罩灯开始闪烁着微弱的光,因为萤火虫微黄色的萤光在昏暗中亮了起来。
我认出了这个山洞。有年夏天,我和桑雅为这个山洞吵过架,她想把这里作为新乾最高寻宝探险家总协会的总部。我觉得这里死角太多,因为山洞的后半部分突然变得低窄。而且我也觉得从家里偷拿吃的到这里实在太远。最后,我们选了一个离家更近,而且更小的山洞。
我父亲朝着山洞的深处爬去。我看见他停下来,把手按进山墙——至少我看起来是那样——我还看到他胳膊的动作。他头顶的岩石发出低沉的嘎吱声,打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那边的山洞非常低矮,父亲坐起来的时候,他的头已经碰到了洞口。他拿着灯,顺势钻进去。他从洞口看着我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的脸。
“你要来吗?”他说。
我爬进山洞里面,摸到我刚才看见他打开机关的那堵山墙。在玻璃罩灯摇曳的光芒下,我只能看到粗糙的岩石。但是稍后我的手指摸到一个窄窄的像架子一样的结构,架子后面有一个宽宽的裂缝,我在里面找到隐藏的小操纵杆。而岩石形成的样子让这个裂缝几乎看不出来。
“我以后会解释这些都是干什么的,”父亲说,“现在你先过来。”
我跟着他穿过洞口。
山洞上面还有一个山洞,或者说是一个看起来好像突然钻到山里面的隧道。在洞口的正上方顶上,有一个金属的水管,旁边有个大钩子。我完全看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墙上有两个操纵杆。父亲拉动其中一个,洞口关上了。在隧道的漆黑中,玻璃罩灯的光亮变得明亮起来。父亲脱掉他的防虫面罩,和他一直背着的皮水袋一起放在地上。
“你可以把你的面罩放这儿,”他说,“后面你不会用到它。”
隧道向着山的内部倾斜下去。我注意到金属水管沿着隧道延伸。完全没有空间让我挺直背走路,父亲的头时不时蹭着洞顶。脚底的岩石却出奇地平整。玻璃罩灯的光嵌进父亲夹克外套背面的褶皱,而墙上的凹陷处是深深的黑暗。我听着脚下土地的沉默,与山洞外的安静不同,这里的更加浓厚,更加凝重。然后我慢慢辨认出一种延伸的、变化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我从未听见它自由流淌,受自身动力和意志的驱动。它就像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或者像洗澡水倒在松树根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不温顺或者尖细,并没有被人为的界限所束缚。它包围着我,将我拉入怀,直到它像洞墙和黑暗一样近在咫尺。
父亲停下来。借着玻璃罩灯的光,我看见我们到了隧道和另一个山洞入口。这声音大声地敲击着。他转过来看着我。萤火虫的光在他的脸上荡漾,就像在水面上一样,黑暗在他身后歌唱。我期待他说点儿什么,但是他只是转过去背对我,然后穿过了洞口。我跟着过去了。
我试着看向前面,但是玻璃罩灯的光晕照不太远,我只听见黑暗中的一阵轰隆声。它就像一个大铁锅底部烧开水时的呼啸声,更像一千一万个大铁锅里水沸腾的声音,这时,茶师知道是把铁锅从火上拿下来的时候了,要不水就会变成蒸汽,消失在空气中,再也找不回来。我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凉凉湿湿的。然后我们往下走了几步,萤火虫的光终于照亮声音的来源之处,我第一次看见一眼隐藏的泉水。
水从岩石里面奔涌而出,像细线,像绳索,闪着一串串的光,汇集成一片一片,击碎洞底池塘的水面。它绕过岩石,打着旋涡,转着圈,搅拌着,舞动着,然后再径直流走。流动的力量使水的表面略有起伏。一股细流从池塘流向石架,就是我们刚才穿过的那个洞口,然后消失在地下。我能看见水面上方的石墙上好像有一个白色的痕迹,更远处的墙上有另一个操纵杆。父亲催促我到水池边去。
“试试。”他说。
我用手指沾沾水,感受它的力量。它穿过我的手,像在呼吸,像只动物,像另一个人的皮肤。水很冷,比我习惯的任何东西都冷得多。我仔细舔舔指头,就像我小时候他们教我的那样:千万别喝你没有尝过的水。
“这是甜的。”我说。
他微笑的时候,玻璃罩灯的光在他脸上打着褶,然后,慢慢地,笑容干枯了。
“你已经十七岁了,到现在这个年纪,你已经能够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父亲说,“这个地方并不存在。这眼泉水很久以前已经干涸了。故事总是这么讲的,即便那些知道山里面曾经有眼泉水可以供给全村的人,如今也相信是这样。记住。这眼泉水并不存在。”
“我会记住的,”我告诉他。可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做了一个怎样的承诺。沉默并不空洞,也不是无形的,束缚温顺的人与事时用不到它。它常常保护着打破一切的那种力量。
我们从隧道折返。到达洞口时,父亲捡起之前放在那儿的皮水袋,把它挂在洞顶的钩子上。确认皮水袋打开后,他扳动墙上的一个操纵杆。我听见一种电动的声音,跟我们厨房制冷设备的噪音一样,还有一声与之前不同、好像金属中发出的长啸。过了一会儿,强烈的水柱从洞顶涌出流进皮水袋。
“是你做了这些?”我问,“还是母亲?是她设计的吗?这是你们一起造的吗?”
“没人确切知道这是谁造的。”父亲说,“但是茶师们总是相信肯定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就是在冬天消失和战争开始之前最早在这儿安家的茶师。现在只有泉水记得。”
他转动操纵杆。水流慢慢减缓,一点一点消失,然后小门打开了。
“你先走。”他说。
我穿过小门。他将皮水袋系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袋从小门放下来交给我。小门再一次关上,山洞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没有秘密的山洞。
萤火虫的光在日光中渐渐消散。我们走进花园,母亲坐在凉棚下,在腿上厚厚的一本大书上记着笔记,她抬起目光。父亲将玻璃罩灯递给我。他背着皮水袋走向茶室,树叶的阴影在石板上摇曳。我要跟过去,但是他说:“现在别来。”
我站在原地,一手拿着一只玻璃罩灯,听着萤火虫撞向晒得发烫的玻璃灯罩。母亲跟我说话时,我才想起来打开灯盖。
“你在太阳底下晒坏了,”她说,“你跟父亲去哪儿了?”
萤火虫涌向空中,消失在灌木丛里。
“去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我说,这时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清楚我们去了哪儿,她肯定也去过。
母亲没再说什么,当时没有,但是镇静从她脸上消失了。
那天夜里,躺在自己房间的蚊帐下,我看着松树上白夜太阳的橘黄色的光,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厨房说了很长时间话。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我能察觉到它们黑色的边界一直延伸到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