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从茶室爬上了通往大门的小路,在枯山庭院旁边的路上停下来,摘了些薄荷。灰白色的沙子在深灰色的巨石周围泛起涟漪,就像水环绕着遗弃的岛屿一样。三棵茶树就生长在沙子的边缘,像绿色的火焰一样冲向晴朗的天空。我把薄荷叶放进嘴里,继续往大门边上的一棵松树的影子里的小山丘走去,我可以从那儿看见穿过稀落树影间的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茶艺礼服贴着皮肤的感觉已经变得凉爽舒适。然而,脚下的硬底凉鞋让我疲惫的双脚感到难受,我的胳膊也在隐隐作痛。
父亲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在白夜转向清晨的淡金色光亮中起床了。在茶会这天,他一般不会这么早就把我叫醒,但这一次他毫不客气。我知道这其实是对我前一天在桑雅家待得太晚的惩罚,他给我安排了一个接一个的任务,有时候同时交代三件事,到我母亲起床吃早饭的时候,我已经耙过枯山水庭院,把几水袋的水搬到茶室里,扫了两次地,在茶室内外挂上了点亮的玻璃罩灯,晾干了茶艺用的礼服,洗净并烘干了茶杯和壶,并把它们放在一个木托盘上,抹去了花园石盆里的灰尘,将阳台上的长凳移动了三次,直到父亲对它的确切位置感到满意。
当他终于把我从准备工作中解放出来时,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到门口等待我们的客人。早饭后,我几乎什么也没吃,仅靠嚼薄荷叶来驱走饥饿感。在午后令人疲惫的阳光下,我很难睁开眼睛。花园里微弱的风铃声在我耳边响起。这条路空荡荡的,天空高远深沉,而在我周围,我感觉到世界的结构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起伏中有着生命的运动。
风起了,又停下来。隐秘的水在大地的寂静中流动。阴影慢慢地改变了它们的形状。
最后,我看到道路上有东西在移动,渐渐地,我看出那是一个人驾驶的直升客车里坐着两个身穿蓝色衣服的人。当他们到达树林边时,我碰了一下悬挂在松树上的大风铃。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茶室里有三下铃铛声,我知道父亲已经准备好接待客人了。
直升客车停在大门附近,就在专门为客用车辆建造的海草屋顶的阴影下,两名身穿“新乾”军装的男子从上面下来。我认出了那个年长的人。他的名字是博林,茶室的常客,每隔几个月就从库萨莫市来一趟,他总是支付丰厚的水和货物。我父亲很欣赏他,因为他知道茶道的礼仪,不管他的身份如何,他从不要求特殊的待遇。他也熟悉我们村庄的风俗习惯。他是一名高级军官,也是“新乾”在斯堪的纳维亚联盟占领地区的军事总督。他的夹克上有一条银色小鱼形状的徽章。
另一位客人我以前没见过。从他制服上标记的两条银色鱼看来,我想他的地位比博林还要高。但在我透过防虫面罩的薄薄的面纱看到他的脸之前,他的姿势和动作给我的印象是,他是这两人中较年轻的一位。我鞠躬,并等待他们的鞠躬作为回应,然后转向花园小径。我故意慢慢地走在他们前面,以便让他们有时间进入到仪式从容不迫的肃静中。
茶室前面的草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父亲按照习俗,洒了水作为纯洁的象征。我在之前已经装满水的石盆里洗手,客人们也学着我的样子。然后他们坐在长凳上等待。过了一会儿,茶室里响起了一声钟声。我把客人入口的门滑到一边,邀请他们进入。博林有些困难地跪在低矮的入口处,然后爬行过去。年轻的军官停下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防虫面罩后面显得深邃又冷酷。
“这是唯一的入口吗?”他问。
“先生,还有一个是给茶师的,客人们从来不用。”我向他鞠躬。
“在城市里,几乎找不到茶师还要求客人在进门时跪下。”他回答。
“这是一家老茶室,先生。”我说,“它延续着旧时的观念:茶平等地属于每个人。因此,在仪式前,每个人都须平等地跪下。”这一次我没有鞠躬,我想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恼怒,然后他给我一个无动于衷的礼貌微笑。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穿过茶室的入口。我跟着他,把门合上了。我的手指轻轻地在木架上颤抖。我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
年长的客人已经在旁边的墙边安顿下来了,年轻的客人坐在他身边。我在客人入口旁坐了下来。父亲以正坐姿态和客人面对面。我们一摘下防虫面罩,他就行鞠躬礼。
“欢迎你,博林少校。期盼已久的喜悦。自从你上次到访之后,太多的水已经流淌而过。”他严格遵守礼仪,但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暖意,这只为朋友和老顾客保留。
博林少校鞠躬作为回应。
“凯蒂欧大师,我很高兴又回到了你的茶室里。我带了一位客人来,希望他能和我一样喜欢你的茶。”他转向他的同伴。“这位是塔罗中校。他刚从‘新乾’遥远的南部省搬到这里,所以我想请他喝斯堪的纳维亚联盟最好的茶来欢迎他。”
现在他没有戴防虫面罩,我能清楚地看出,塔罗比博林年轻。他的脸很光滑,黑发中也没有夹杂白发。他鞠躬致意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父亲又鞠躬欢迎了塔罗。他走进水房,不久就拿着一只大锅回来了。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壁炉里,干泥炭上面,并用点火器点燃了泥炭。火石噼啪作响。他又一次走进水房,我听见他的衣服发出沙沙声,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木制托盘,里面装着两个茶杯和两个茶壶,其中有一个大金属茶壶和一个小陶壶。他把托盘放在地板上的壁炉旁边,挑了一个位置坐下,那里可以看到锅里的水。我知道博林少校喜欢绿茶,泡绿茶水不能太热。“当你在大锅底部数出十个小泡泡时,就该把水加到茶壶里去了。”这是我父亲教我的,“五个太少,二十个太多。”
当水达到合适的温度,父亲把其中一些水从大锅里舀到大茶壶里。小时候,我一直跟着他的动作在镜子前模仿,直到我的手臂、脖子和背部都酸疼不已。我从来没有达到在他身上看到的那样行云流水般的流畅:他就像一棵在风中弯曲的树,或一束漂浮在水中的头发。与他的动作相比,我自己的动作显得笨拙而僵硬。“你是在模仿外在的动作。”他会这么说,“流动必须由内而外,接连不断地、毫不停留地通过你,就像呼吸或生命。”
直到我想到水,才开始理解他的意思。
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茶师在准备茶的时候,他的动作也没有起点和终点。每一次沉默,每一次静止都是水流的一部分,如果水看上去停止了,那只是因为人类的感官不足以感知它。水流会变多,会变少,也会有变化,就像铁锅里的水一样,就像生命一样。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动作开始改变,不再浮于皮肤表面和紧张的肌肉,而进入深处的地方。
父亲从大茶壶里将水倒进盛有茶叶的小茶壶里。然后,他把这个小壶里温热的、稍稍煮过的茶倒进茶杯,以便将茶杯预热。作为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他又把小茶壶倒满了,用茶杯里的茶把茶壶浸湿,把壶的陶器部分①浸泡在茶里,这时壶里的茶叶开始释放出茶味。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玻璃罩灯轻轻地在托盘上漫开的水面上闪烁。我缓缓呼吸,让自己沉浸在仪式中,并感受我的周围:黄色的光芒,茶的甜美,青草般的香气,裤子布料上的褶皱压在我的腿上,父亲把茶壶放在托盘上时金属茶壶发出潮湿的哐啷声。它们交织汇合在一起,像呼吸一样穿过我,在我的血管里追逐着我的血液,让我在当下沉浸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深,直到我觉得不是自己在呼吸,而是生命本身借由我在呼吸,把我和上方的天空和下面的大地连接。
然后这种流动被切断了。
①把手部分可能是别的材质。作者参考的是日式茶壶,芬兰的茶壶也是把手在壶的上面,大部分是木质的。
“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是在浪费水。”塔罗中校说了这些话。他的声音低沉,却是令人惊讶地柔和。我很难想象有谁用这样的声音指挥军队。塔罗继续说:“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用这么多水完成一套完整的、毫无删减的茶道。”虽然我没有看着父亲,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网在他的皮肤下收紧。
茶道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是,在茶艺过程中,人们可以评论关于水和茶的质量,浇灌区的年产量、天气,茶具的起源和人工工艺,以及茶室的装饰等方面,但仅限于此。不能讨论个人问题,也不能发表批评意见。
博林动了一下,好像有一只萤火虫爬进了他的制服里。
“我告诉过你,塔罗,凯蒂奥大师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专业人士。他能保持茶道的原样,对于我们这些有幸享受茶道的人来说,是一种荣幸。”他说着,没有回头看塔罗。相反,却专注地盯着我父亲。
“我明白,”塔罗说,“但是我不能不表达我对这样一个事实的惊讶,就是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庄,茶匠能敞开使用并负担得起这么多的水。你知道的,博林少校,我们现在所有形式的茶道,不过是遗忘已久的旧世界茶道含糊而混乱的残片。因此,声称保存传统就需要浪费水是愚蠢的。”
我父亲的脸似乎是用不动的石头做的,里面隐藏着强烈的暗流。他很轻柔地说:
“先生,”他说,“我向你保证,自从第一位茶师搬进这所房子以来,我们的茶道已经传了十代了。我所进行的茶道与他们别无二致。其中任何细节都没有改变。”
“任何细节都没有?”塔罗问道,“那么,茶师接受女性当学徒,这是否是惯例呢?”他向我点点头,我感到热血染红了我的脸,就像陌生人注意我时经常发生的那样。
“父亲们把技能传授给他们的孩子,这一直是一种习俗。而我的女儿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茶师,她将成为我的骄傲!”我父亲说,“诺莉亚,你为什么不给第一道茶配上茶点呢?”
第一杯煮好的茶或第一道茶,被认为是仪式上最重要的部分,在这一点上,任何不恰当的谈话不仅是对茶师的严重冒犯,也是对其他客人的严重冒犯。我拿出装满小茶点的海藻碗,里面是我早上用蜂蜜和苋菜面粉准备的小茶糖,塔罗保持沉默。父亲的脸保持平静,看不出情绪,他把茶均分到茶杯中,把第一杯递给博林少校,把第二杯递给塔罗中校。博林闻了很长时间茶的香味,然后品尝它,闭上眼睛。他让茶在嘴里停留,以感受它的全部味道。塔罗把杯子举到嘴边,深深啜了一口,然后抬起眼睛。他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
“博林是对的,”他说,“你的技术真是太棒了,凯蒂奥大师!即使是首都的茶师,即使他们经常获得城外的天然淡水,也不能做出如此纯正的茶。如果不是我了解情况的话,我会认为这种茶是用泉水泡的,而不是净化和淡化处理过的海水。”
父亲把托盘放下时,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种冰冷沉重的东西在我心底升起。我想起了在深山里石头下秘密流淌的水。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来拜访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然而,我觉得好像是在他的脚步声里,他的鞋子擦过小径上的石头,轻轻挪动着草茎,只有空气才会知道,一个又黑又窄的身影,在他的脚步声里,跟着他穿过花园,一路走到茶室的阳台。它有耐心,也不知疲倦,我不想朝它看,也不想打开推拉门,看到它在树下或石头盆旁边等待。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不愿让他的想法浮现在脸上。
博林少校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说:“我很高兴你的茶给塔罗中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被调派来监督地方政府,目前正跟我密切合作。”
塔罗擦了擦嘴。
“我特别被调来控制水犯罪。”他说,“你可能听说了,斯堪的纳维亚联盟最近水犯罪有所增加。”他在房间里停顿了一下,“我确信将来我们会经常见面。”
“真令人高兴。”我父亲说着,鞠躬。我按照他的样子做。
“他在首都很受尊敬,”博林接着说,“我想说的是,任何在他保护之下的人都是有特权的,当然我不是说新乾是一个不平等的地方。”他对自己的话一笑置之,父亲和我只是顺从地微笑。
父亲又上了一轮茶。我端出了更多的糖,博林和塔罗每人拿了一个。塔罗又跟我父亲说话了。
“茶师,我忍不住会欣赏你的花园。在离灌溉区这么远的地方看到这样的青翠是非常不寻常的。你怎样才能把你的用水限额不仅用于你的家庭,而且用于灌溉你所有的植物呢?”
博林说:“出于职业原因,茶师的用水配额自然要比大多数市民要大一些。”
“当然,”塔罗说,“但我还是想知道,保存这样一个花园需要做出怎样的牺牲?告诉我,凯蒂奥大师,你的秘诀是什么?”
我父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博林开口了:
“当我们可以静静地喝茶,暂时忘掉外面世界的悲伤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在多余的闲聊上么?”他看着塔罗,虽然他的声音不太尖锐,但我能听到里面隐藏着一种锋芒。塔罗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父亲,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
“也许你是对的,博林少校。也许我会把我的问题留待下一次访问的时候。我希望很快能再来。”然后他就安静了。
在那之后,他们只交流了些浮于表面的事,没有一句与水、茶的味道或花园有关系。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在茶室里蔓延开来,像暗火中缓慢升起的烟雾一样包裹着我们。
糖吃完了。
大茶壶空了,然后是大锅。
水用完了,仪式就结束了。
最后,客人们鞠躬告别,把防虫面罩戴在头上。我领着他穿过我们之前进来的那扇推拉门。在外面,夏夜薄薄的暮色变长了。屋檐上挂起的玻璃罩灯里,萤火虫隐隐约约地闪着光芒。博林少校和塔罗中校跟着我到了门口,在那里,直升车司机从他的便携麻将纸牌上抬起眼皮,拿起一个小皮水袋里喝了一口水,挺直背,准备离开。客人们走上马车,正式与我们道别。
我回到茶室。在傍晚太阳的灼晒下,天空的颜色像是房子边生长的风铃草一样。空气静悄悄的,草茎随着夜色伏倒。
我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罐子和其他器皿擦干净,然后帮父亲打扫茶室。终于开始清空玻璃罩灯的时候,我感觉到四肢的沉重。萤火虫消失在灌木丛中,我看到它们在树叶间闪闪发光。父亲穿着茶师的衣服走出茶室,手里拿着他的防虫罩。夜空中的炽热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你已经掌握了很多,今年月节时你应该可以成为一名茶师了。”他在朝房子走去之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而我对他的话感到惊讶。但接下来的沉默使我比听到任何话语都更加不安。
我把空着的灯带回茶室,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包起来,装在专门放灯的木箱里。我把最后一盏灯里的萤火虫倒进了一盏未装饰的玻璃罩灯里,这是我自己的夜灯。
我在茶室周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树林里,在草地上。夜露抚慰了我脚踝上昆虫叮咬后灼热刺痛的伤痕。我没有再看到那个黑暗而瘦削的身影,松树下没有,枯山水庭院也没有,也没有坐在茶室的阳台上,但我不知道这是否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朝正确的方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