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etrange)的谱系
野崎:沼野先生刚才谈到了有关拉美文学给世界文学带来了新的活力这一现象,仔细想来,类似现象在拥有不可动摇的制度性地位的法国文学内部也不断发生过。法国文化有一种把外国人也同化为法国人的力量,对于艺术家来说,在法国居住、生活的感觉应该不错。对于那些翻越国境线远道而来的人,法国一向是宅心仁厚,来者不拒。当然,最终大家都会在某种大一统的氛围里被同化。
沼野先生的“法国经典文学作品10册”的资料中,有一位大放异彩的作家叫弗朗索瓦·拉伯雷[48]。在教会和巴黎大学神学部的言论控制的背景下,他通过叙述了巨人高康大与其儿子庞大固埃惊世骇俗的故事,充分地再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精神,但由于作者使用的是古典主义之前的那种自由奔放的法语,现在法国的年轻人不大读得懂。日本的读者就比较幸运,宫下志朗先生的新译本语言平实易懂,借此大家可以好好地去欣赏拉伯雷的这部作品。
沼野先生资料中的第二本是伏尔泰的作品,包括伏尔泰在内的后面所列举出的所有作品,其所用的法语是现代人都可以读懂的。沼野先生刚才提到了克里奥尔作家,他们也会在作品中使用一些克里奥尔语,但如果全部用纯粹的克里奥尔语来书写的话,作品就很难有销路,读者数量也有限,因此,他们还是会尽量按照标准法语的规范来写。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该资料里所列出的作品,从第二部开始,都蒙受了法国古典主义的恩惠。反过来说,只要创作时使用的是古典主义确立之后的法语,那么就属于同一个法语共同体,或者说,共属同一个法国式的文学共同体。
今天在准备“法国文学作品10册”的资料时,作为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精神的代表,或者说现代文学的精神源泉,我想到了卢梭。今年(2012年)是卢梭诞辰三百周年,再回头看仍然会感慨,他确实是一个伟人。他的作品读得越多,越觉得这个人了不起,虽然偶尔也会觉得他思路清奇有异于常人。说起来,卢梭虽是一个法语作家,但他在法国其实是一个异乡人。卢梭来自瑞士的日内瓦,他自己可能从未觉得自己是法国人。应该说,他是一个流亡作家。因此,从卢梭到沼野先生资料中提到的阿尔贝·加缪[49]的《局外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以用一条直线连接起来的。加缪出生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他来到巴黎后由伽利玛公司出版了自己的书,与萨特[50]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又反目,搞得我们都以为他是法国的文化人,但其实不是的。
加缪时刻关心着阿尔及利亚,他那不识字的妈妈一直住在阿尔及利亚,这也成为他最重要的身份认同。他去世前写的作品叫《第一个人》,在开头的献辞中他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永远不会读到它的你。也就是说,这本书是他献给妈妈的。无论成为了怎样的文学大家,他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阿尔及利亚。
如果我出生在阿尔及利亚,是不会把巴黎看作是中心的。如果以巴黎为中心,就会说这家伙是从南边的乡下来到大城市巴黎的,但对于加缪而言,这个过程会是自己从地中海温暖的南方去了寒冷的巴黎。加缪所写的最美的篇章并非是赞美巴黎的,而是那些赞美阿尔及利亚的大海和太阳的文字。
因此,当我们把这些内容与沼野先生所说的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在法国文学的发展史上,来自所谓的边缘,或者说没有处在法国文化中心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给法国文化带来了新的活力,这样一个过程一直在连绵不绝地进行着。可以说,正是这样一个过程造就了法国文学。同时,也存在另一个谱系,就像兰波[51]一样,不断地从中逃离。沼野先生刚才提过的奈瓦尔[52],深为德国或者说被东方文化的魅力折服,他试图尽自己所能逃离那些来自法国文化的束缚。拿二十世纪的作家来说,跟让·热内[53]有点像。热内支持巴勒斯坦游击队,并一度在巴勒斯坦住帐篷,他深知西欧文化中的恶的一面,极力要从中逃开。他最后的作品中充满了对巴勒斯坦游击队的欣赏与爱(《恋爱的俘虏——通往巴勒斯坦的旅行》,鹈饲哲·海老坂武译,人文书院出版,1994年,新版2011年),但无奈的是,这些情感,他仍然需要使用美丽的法语才能表达出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法国文学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