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章五代房屋变迁
我带着 30 块钱和 4 个碗在这里安了家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头顶布巾、穿着简陋衣衫、身处深山的 63岁哈尼族老妇,你根本不敢想象她不仅会听、能说普通话,还能把智能手机玩得溜溜转,甚至在微信聊天时还会戴起老花眼镜使用键盘打字。
要是时间往前推 37 年,那时的杨小英或许也不敢想象她的生活会变成今天这番模样。
第一代房屋只花了一天就建成入住
对于 37 年前 27 岁的杨小英来说,她的 1984 年,或许正像我们读完乔治·奥威尔的小说《1984》那样,只要回忆起来就会让人突然觉得后背“冷飕飕”。
“1984 年分家后,我的第一所房子只花了一天就建好了,基本没花什么钱,但也简陋得连现在茶地里放杂物的小棚棚都不如。现在的小棚棚屋顶起码是石棉瓦,不会漏雨;那个时候屋顶都是用茅草铺起来的,每年都要换一次草。”1984 年 1 月,还在孕期的杨小英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和分家分到的 30 块钱、4 个吃饭用的小瓷碗,在老班章村另划地基,快速建房,独立成了一户人。“刚分家出来,除了那 30 块钱和 4 个碗,其他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全部都得靠自己奋斗。那时候我的几个孩子都还小,老大才三岁,刚会跑跳;老二两岁,还得依靠大人背;最小的二土还没出生。”
杨小英告诉我们,当时建房,前期收集准备建造材料的工作全部由她丈夫一人完成,等到真正分家那天,他们请来十个男性帮手,一起搭建起了这个家安身立命的简陋小窝。
“我只记得刚分家那几年,我们家的房子小小的,想吃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多余的盛饭碗都找不到,都是用废弃的瓦片来代替。也因为家里太穷,房屋的木料大多是用竹子代替。”即便现在家里不再愁吃愁住,但二女儿阿兰回忆起小时候的苦日子,还是严肃地皱起了眉。阿兰的爸爸在家里排行老二,当年分家物件分得少,也与排行有些关系。
杨小英一家对早年村里帮助过他们的一个奶奶非常感激,虽然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但他们从没忘记过她的好。杨小英告诉我们,当时,对于农村妇女来说生儿育女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那个奶奶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许是出于遗憾,也或许是母性使然,她对周边小孩都很好,“她家的家庭条件也比我家好很多,我们出门干活,家里小孩没人照管,也没吃的,去到她家玩,她都会分给他们一些芭蕉和土豆吃,不让孩子饿着”。
从混居竹屋到房间数不完的楼房
追溯历史你会发现,西双版纳哈尼族房屋与侨居泰国北部、缅甸东部、老挝中北部地区的哈尼族人的居室基本相同,基本样式一共有三种。其中一种是简易型茅草屋,哈尼语称为“组窝”,这种房屋的结构是:在坡地上平整出一块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地坪,作为起居室和伙房;向下坡方向用竹木搭成另一个平台,宽五六米,作为卧室,其室内用竹木一分为二。出入方便的是男子间,另一个是女子间。房顶用竹木搭架,覆之以山茅草。
显然,杨小英家的第一代房屋属于这种简易型茅草屋,只是比这个更简陋。
哈尼族居室的第二种基本样式是近似傣族的干栏式竹楼“高脚楼”,它的特点是:楼面有两层平台、两个火塘、风缘板出头等,且通常用 10 根主柱、10 根副柱拦腰凿洞穿连而成。室内则用木板或者竹片隔开一分为二,作为“男子间”和“女子间”,而且有分别出入的门道和楼梯,每间居室各设置一个火塘。
杨小英家重建这一样式的房屋是在分家三年后。
“分家后,我舅舅家出现了些变故,在舅舅去世后,舅妈也离开了那个家,他们的房子也就一直闲置废弃。那时候,他们家与我们家的差距非常大,他们住的是条件更好的木结构房屋。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我们只能去舅舅家废弃的房屋里拆卸些木料来翻修我们破败的小屋。我们家第二代房屋就是这么来的。”阿兰说。
随着一分一毫财富的积攒,又过了五年,杨小英家的第三代房屋终于有机会建成。这是一间砖瓦房。而砖混结构房屋在哈尼族居住历史上是没有的,进入 20 世纪 80 年代后才逐步出现。
2009 年前后,随着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杨小英家的这间砖瓦房被推翻建成了小楼房。七年后,楼房又被全部推翻,改建成了现在的第五代房屋。
杨小英知道,这些改变都是茶叶给他们带来的。
第五所房屋建了近三年
“这栋新房子是我儿子二土规划修建的,建了近三年。”杨小英说。从勐海县开小型车到老班章村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这还是近几年通村道路修缮后的行车时长,换作早年,道路难走时,大型运输车辆往返村寨十分困难,运费也相对更高,所以,材料运输费在建房支出中的占比不可小觑。长时间、高花费确实也换来了好评价。有外地朋友参观过杨小英家这栋别墅后感叹:“这哪里是建在农村的房子,简直堪比城里的星级酒店!”
从贫穷到富裕,来之不易,杨小英很珍惜。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起扫帚把整栋楼都打扫一遍,就连屋外栽花的小花台也不放过。为了保持屋子的干净卫生,杨小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从茶园里喂完鸡回来,她会先坐在门口台阶上脱下沾泥的胶鞋,换上干净的拖鞋才进屋。
杨小英家的第五代房屋是在 2018 年 2 月 8 日揭的新房。即便是在入住一年半后,当旁人问起她喜欢住以前的老式干栏式房屋还是现在的别墅式楼房时,她的回答依旧很坚定:“我更喜欢住以前的那种老房子。现在的汉式楼房,我们老一辈哈尼人住不习惯。”
虽然嘴上有些小抱怨,但杨小英对这种直观的改变还是很自豪。如今,一家人的生活安逸而自在,不用再为第二天的生计担忧;每天去茶园喂喂鸡、摘摘野菜,在家准备饭菜,绣花,成了杨小英的主业,“我守好这个家,外面就交给儿子去打理了”。
杨小英家的第五代房屋
一个家,一座工厂
8 月的这次老班章之行,因为贡叶茶厂的房间不够住,小马哥将我安排在茶农李开荣家住宿。走到大门口,我才想起来,我们在6 月来过一次他家,他家的房子外墙是红色的,但红得比较协调,所以其他人都称这里为“红房子”,好像整个老班章村也只有他们家的外墙是红色的。
那次来,我们纯粹是喝茶。李开荣夫妇话不多,老两口在一旁坐着,偶尔会说上几句,即使说到好玩的地方笑起来,也无声。那次,我们觉得开心,因为喝的是春茶。这次,我能住在他家觉得真走运,他家人少,加上他女儿(李春燕)带着孩子去大连了,屋子里显得特别舒适安静,只有吃饭时间和晚上才能听得到说话声。
李开荣家的房子每个角落都透露着崭新的气息,2018 年 1 月8 日开始施工,到 12 月 20 日竣工,占地面积 800 平方米(含院子),总共四层,至于花了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他家的新房与老班章村其他茶农在这几年新建的房子非常接近,高大、气派是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是外界对其的共同认知,但实际上,他们也非常务实,之所以修建得如此大,一是他们自己居住舒适,二是茶叶制作场所的实际需要,要是小了还真不行。
第一层,进大门的空地是一个较大的院子,基本能够停放六辆车,这是老班章房子的标配,这还不包括进茶山用的三轮车。这一层最重要的功能是制茶,准确地说,是茶叶的初制。李开荣家的一楼有杀青的锅灶两台、专门杀青的机器一台,以及人工杀青所需的柴火的堆放空间;此外,一楼还有一个厨房、两处茶室,以及工人睡觉的房间,总共五间。
二楼有一个厨房,与餐厅相连,是主人做饭、吃饭的地方,虽然有现代化的厨具,但他们依然保留火塘;还有影音室,是专门供一家人看电视、娱乐的地方,他们家安装了投影仪,音响效果也好;客厅较大,与茶室相连,二楼的茶室多用于招待客户,博物架上摆放着茶与壶,四围有书画;二楼配置了五间房间,专属于主人,另外还有两间房间是专门留给客人的;二楼的阳台比较大,与猜想的不一样,不是用来晒茶,而是用来晾晒衣服的。
三楼与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有一间相对较大的房间,是专门放茶叶的仓库;三楼有三间房间是供客人住宿的;三楼最大的空间是用来晒茶叶的,又分为晴天时自然晒干的阳台、下雨时晾放的玻璃房,专业又方便。
四楼修建了一个水池蓄水,解决一至三楼的用水问题。
为了让在家里做茶轻松点儿,他们安装了电梯,可以从一楼乘到三楼,这样方便搬运茶叶,能大幅提升效率,也减少了茶叶的损耗。而电梯,现在已成为老班章村新房的标配。
但在过去,在新房未建、茶叶不值钱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李开荣说以前的房子只有两层,木头结构,也没有现在的大;一楼主要是用来堆柴火、放三轮车以及安置炒茶的灶台;二楼供主人住宿,兼具厨房、餐厅功能,与现在的住房条件相比,要简陋很多。
初到李开荣家时,我还是颇为震撼的,这个家可以称得上是功能齐全的家与茶叶初制所的结合体,不但舒适,而且实用;相比一些茶农家,他家的装饰比较素雅、简洁,也比较干净,有窗外绵延青山、窗内明亮天地之感,心也不由得跟着宽敞、明亮起来。
老班章村,一个家就是一座工厂,把时间与空间相融,把生活与工作相融,把情感与梦想相融,融为一个真实的梦,触手可及。
老班章大门
外地女婿:老班章村里,近 20 栋房子都是我建的
忙碌的春茶季过后,与整个老班章村呈现出的空寂氛围不同,每晚 6 点半,老班章 72 号一楼院子内都人头攒动,异常热闹。在这里,能听到最多的是四川方言,吃到的会是川渝特色口味的麻辣水煮鱼、麻婆豆腐、回锅肉……
作为老班章 72 号的男主人,兰光平和他的建筑队近 60 人都驻扎在此。6 月 6 日这天,一直到晚上 7 点,家中都没来几个人,负责做饭的罗素琴来不及换下围裙就直奔大门口,她仰着头朝坡头张望。5 分钟后,几个头戴安全帽、腰系简易工具盒的建筑工人出现,罗素琴用她那四川人独有的豪爽语气朝前大喊了声:“今天咋干那么晚哟?快来吃饭。”催促过后,她掖了掖袖套,踏着水鞋小跑进厨房。
因茶结缘,从四川到云南
厨房里,刚被热油炝过的麻椒散发着诱人香气,令人食欲大开。工人们走进厨房自觉排队,每人领取一个大号洋瓷碗,满满地盛好饭便坐在桌前等候上菜,有人闻着饭香,忍不住先扒了两口白米饭。
作为建筑队的“炊事员”,56 岁的罗素琴还有一个身份——老班章 72 号男主人兰光平的母亲。2015 年,受儿子之托,她和丈夫、几个近亲举家从四川宜宾搬迁到云南老班章村,这一住就是四年多。
除了劳动力,罗素琴从乐山老家一起带来的还有一身做饭的好手艺。目前,她和一个亲戚两人共同负责着建筑队近 60 人一日两餐的伙食,每天光在买菜上的成本就是 600 多元。为了让工人们能吃饱吃好,通过这一口家乡味消解疲乏,她会尽所能变着法儿地想第二天的菜谱。6 月 6 日这天晚上,罗素琴为大家准备了麻辣水煮鱼、肉片炒豆芽、清水煮苦菜、泡椒炒土豆片等菜。半小时后,桌上少有剩菜,看大家吃得开心,她也就不觉得累了。
因为第二天就是端午节,有工人一早就要回家,手头不宽裕的人借此向老板“兰总”打去电话,预支工钱。原本打算通宵在老班章 82 号做建筑浇灌的兰光平,只得抽空回了一趟家。由于来晚了,他没能在饭桌上找到空位,就夹了菜一个人蹲坐在布满砂石的楼梯上吃起饭来。
兰光平能在老班章扎根,既是缘分的结果,也是冥冥中就注定了的。2009 年,还是一名普通建筑工的他,随建筑队从景洪辗转到老班章,“那个时候进村的路还很不好走,是沙土路,我们开车从勐海到老班章起码花了两三个小时,要是遇上下雨天,走不走得到村还是个问题。”兰光平说。
随着老班章茶叶价格不断上涨,建筑队入驻老班章村后,工程一拨接一拨地来,兰光平闲暇的时间很少,也正因如此,他格外珍惜放假时间。
去网吧上网,是当年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年轻嘛,贪玩,2010 年还没有微信,我们都是用QQ。我和我媳妇就是在QQ上通过搜索‘附近的人’认识的。”那时的兰光平没想到,他在勐海县城网吧蹲守两天认识的这个老班章村姑娘,今天会成为他的妻子;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会在老班章组建自己的建筑队,并成了别人口中的“兰总”。
如今回想起来,兰光平觉得这一切的改变或许是茶叶带来的。
只卖鲜叶,不炒茶
兰光平与妻子分工明确,一个专注村内建房,一个专注家中茶园的管护。值得注意的是,与老班章村内大多数家庭不同,兰光平家只售卖茶鲜叶,而不炒制。
由于长期闲置,在老班章村作为每户标配的炒茶灶台,在他家成了摆设,炒茶锅内落满了灰尘,放养的土鸡有时也会在里面做窝。但尽管如此,兰光平一家每年都能收获一至两吨茶鲜叶,收入百万以上不成问题。
在农村,大量财富积累带来的改变通常最先反映在建筑样貌和出行工具上,这一点,在老班章村得到了印证。在兰光平的印象中,从 2009 年到 2019 年的这十年间,老班章村建筑风格的改变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 2009 年至 2013 年,村民们逐渐摒弃传统木质结构建筑,开始改建两三层式楼房;第二阶段是 2013 年至 2017 年,村内私人住宅逐渐翻新、外扩,层数增加,外观也更偏现代化,此前的平顶房基本都变成了需要吊顶的小洋房;第三阶段是 2017 年至今,别墅式的建房风格开始在村里流行起来,房屋柱子从以前的每根 20 厘米宽增加到了现在的 40 厘米宽。打围墙、装围栏的人家也很多。
有人不会图纸,错过几百万
兰光平说:“近三年来,老班章村房主的建房要求大体可以归结为—要大,要宽,要有落地窗。此外,建房前还需先拿出设计图纸。”
“在老班章建房需先提交设计图纸”的建房前提条件,或许是这些年老班章村村民不断提高的审美水平与文化素养的映照。在老班章建筑队中,有人就因为无力把建筑想法呈现在设计图纸上而错过了上百万收入。
傣族建筑工岩应,就是那个“因为不会画图纸,在老班章错过上百万”的人之一。提交不了图纸就意味着工程干不大。如今,岩应在老班章村主要负责在别墅内搭建简易的附加建筑,或是做些简单的工作——打打围墙、装装围栏。据他所说,在老班章村,现在的建房价格是在每平方米 1250~1350 元,每栋别墅需花费数百万元,每 100 万修建费中,承包建房的老板能挣 20 万~ 25 万元。
加个微信,拓宽业务
从 2015 年至今,兰光平统计过他在老班章村共承包建造了近 20 栋房。
不过,即便建了近 20 栋房,兰光平自己也从没画过一张建筑设计图。“设计图都是从外面找人来画的,一张图花费一两万元,改到房主满意为止。”在兰光平看来,不会画设计图不是大问题,只要能看得懂图纸,问题都不大,“承包别墅建造这样的工程,最大的问题是资金得充足。村里有一栋建筑,建了三四年都还没建好”。
最近一段时间,兰光平听说有房主想在村里建大理风格的房子,6 日晚上,刚好遇见茶业复兴老班章走访队中有大理人,他赶忙掏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嘛,你给我发几张你们大理那边的住房图,我看看你们的建筑风格是什么样的。”
斜坡上的茶树2019 年老班章村村貌
装箱待发货的老班章干茶
火塘上的铁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