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合花开
那把百合伞还在旋转着，但并不是拿在乌蝠的手里，伞面收起来后，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林长风的面前。他穿着藏青色西装，头戴白色的礼帽，上面绣着小小的一朵百合。
乌蝠面现愧色，叫声少爷！从他手里接过了伞。飞刀女郎和小芸也赶忙施礼，称呼他主人。“林兄，你还好吧！”潜龙温声说着，轻轻摘下帽子。林长风一瞧，他依旧像当年那样英气逼人，只不过多了两撇小胡子，更增添了些许男人味儿。
算起来，林长风已经有十年没见到潜龙了，但这个冷傲狠辣的对手却像扎进他肉里的刺，从来就没被拔出去。那个时候，他自称为战龙。
不过，尽管对这家伙恨之入骨，但林长风明白，跟这样一个比毒蛇狠辣、比狐狸狡猾的魔头较量不能急躁，当下深吸一口气，说：“这十年来，多承你照顾，我们一家人活得蛮滋润！”
潜龙蓦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嘎然止住，眼睛瞪着林长风，“那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林长风只觉怒气上涌，脱口道，“来讨个公道，怎么样？”
潜龙脸上浮出讥讽的神色，耍弄着手里的礼帽，说：“公道？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道吧，公道只是弱者的呐喊，强者从来就不必说什么公道！姓林的，你觉得在机关术方面超过了我，还是在魔术方面超过了我？”
飞刀女郎和小芸知道主人在这两个方面从没败过，都冲着林长风冷笑，只见他慢条斯理地道：“没错，机关术和魔术我都没把握赢你，不过，有一点你却跟我没法子相比！”
“哪一点？”
“还能有什么呢？你龙少爷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德！”
“你……”潜龙大怒，青筋突起，却又慢慢稳住了，笑道，“十年没见，林兄别的本事没长进，损人的本领倒是高人一等了！”
乌蝠在旁边见林长风出言不逊，插口道：“少爷，咱们别跟他客气，让我喂他点狠的！”
“慢，他到底是客，咱们可不能失了礼数！”潜龙把礼帽重新戴上，说，“林兄，我知道你是个催眠大家，咱们不妨就在这里切磋切磋如何？”
林长风听了心头暗喜，别的方面他打怯潜龙，只有催眠是强项，相信会有机可乘，“好啊，咱们就来玩玩吧！”
潜龙转向飞刀女郎和小芸，说：“素秋，小芸，难得今天碰上这样的机会，你们可要好好长些见识。”两人一起答应着。
原来，这叫素秋的飞刀女郎和小芸虽然叫乌蝠爷爷，也跟他都姓了乌，却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他收养的孤儿。素日里，她们都是由乌蝠传授技艺的，潜龙只是偶尔加以点拨。因为很少见到主人出手，故而今天见潜龙要亲自与对头过招，她们都感到非常兴奋。
林长风知道这潜龙身上附有惊人的艺业，他虽然很少正式出场表演魔术，但国内外的魔术师却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更何况，他是古老的公输家族的传人，机关术出神入化，哪里敢轻敌，早就严阵以待了。
潜龙却笑着朝他摆摆手，“林兄，咱们总算是老朋友了，在孩子们面前不妨轻松些，随便耍上两手，也算是提携一下后辈！”
林长风知道他鬼心眼多，虽听他这样说，也只是在鼻子里哼了声，并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催眠术的施展，最讲究心神归一，虽然施术者常常会对受众说“放松，放松！”，自身却是全神贯注。
但潜龙却像真的放松到家，他看上去很随意，像是一面给素秋小芸两姊妹讲解着，一面跟林长风较量：“说起催眠来，它并没你们想像得那样神秘，因为只要是人，都有主动接受暗示的心向，是不是啊林兄？”
“没错！”林长风答完后心里一动，暗道：“我岂可跟着他的话走，太被动了可有些不大对头！”马上又跟上一句，“日常生活里，一个手势、一种表情、一句话都可能暗示人。”
潜龙立刻接着话头说道，“像我们听歌，就会跟着打拍子！”他看着小芸微笑，抬手轻轻拍打，后者果然跟着拍起了小手。
林长风马上也朝着素秋说：“像我们打哈欠，也会传染人一样！”他伸胳膊打了个哈欠，素秋果然也乖乖地打起哈欠，有些昏昏入睡。
一旁的乌蝠见他们片刻间就控制了他两个孙女，显然要借助她们来比拼，手心不觉满是汗水。他本身也是个催眠高手，深谙其中的机巧，暗示和说服不一样，说服是由“正门”进去的，暗示却是从“后门”偷偷潜入的。理智这个“看门人”根本发现不了它，所以便会不知不觉地被控制。
只见潜龙道：“我好像听说，今年将时兴穿大红衣服！”
“不对！”林长风马上反驳，“应该是大绿！”
他们一说完，素秋和小芸便各自走到墙角翻箱倒柜，果然找出红绸子和绿缎子，各披在身上。潜龙笑着拍巴掌：“好，咱们小芸这一打扮，竟有几分女歌星的风采呢！”
他这一暗示，便把她的表演欲勾上来。因为平日里扮作卖花女时，经常出入大戏院，小芸对那些妖娆的女歌星并不陌生，更何况这几日姚丽娜多上门来，也给她留下了印象。虽然是个小丫头，却把红绸子披在身上当了旗袍穿，小小腰肢扭呀扭的，媚声媚气地唱道：“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
林长风知道自己必须也让素秋尽快动起来，赶忙大声说：“有歌就得有舞，素秋可不正是一个好舞者吗？”
素秋果然也把绿缎子系在身上，双手一晃，便多了两把扇子，跳起“采莲舞”来。老乌蝠在旁见了哈哈大笑，“红花还须绿叶配，姓林的，你让素秋给小芸伴舞，本身已落了下风。”
林长风何尝没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急躁，暗道自己万不可再按潜龙的路数走了，马上说：“素秋，你比小芸穿红更好看，还不去抢了来？”
素秋先是迟疑了下，很快就丢掉扇子去挣小芸身上的红绸子，俩姊妹扭在一起，嗤啦一声，一个把绿缎子撕破，一个把红绸子扯烂，各自拿着布料发起了呆。
潜龙笑着摇头，说：“林兄，咱们到底是要来文斗呢，还是要武斗？”
林长风道：“那就什么也别斗了！”朝素秋招了招手，“素秋，我要问你一句话！”
素秋扔掉红绸子，点点头。“你能告诉我，小龙这孩子现在何处？”
“别告诉他！”乌蝠急了，跳出来阻止。没想到素秋却拔出飞刀朝他甩去，老家伙不及防，险些给射中。
“让她说！”潜龙高声说，“要是林兄能当我的面把话问了去，这只能说是他的本事高过了我！”
林长风见他如此托大，不由得暗自窃喜，又问了素秋一次。她犹豫着，终于开口说：“他在一间房子里。”
“什么样的房子？”
“很阔气的房间，有仆人伺候着他呢！”
“那房子是在这里吗？”
“不在这儿！”
“告诉我在哪里？”
“皋兰路26号！”
林长风听了，脸色大变，乌蝠本来一直担心素秋吐露实情，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那不就是你林大魔术师的府邸吗？”
林长风叹了口气，无奈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输了！”
原来，素秋已经被双重催眠了，潜龙在关键时刻改变了她。没想到十年以后，在魔术方面自己还是敌不过他。而在这十年的机关术较量中，最后谢婉似乎也落了下风。林长风想到这里，竟是心灰意懒。
潜龙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己赢了固然不容易脱身，输了他更不会手软，只可惜小龙的下落还是没问出来，林长风心有不甘。
老乌蝠见少爷漂亮地赢了这一局，大喜过望，“姓林的，你今天可真是来错了地方？现在想走也来不及了哈哈！”
“我不来也来了，你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林长风没好气地道。
“那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乌蝠怒气上涌，便要冲上前去动手。
“慢！”潜龙抬手阻止了他。林长风看到潜龙脸色依旧浮着淡淡的笑意，十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时他阴鸷冷傲，目空一切，现在却修炼得会笑里藏刀了。
“林兄，你们墨家和我们公输家斗了这么多年，虽然免不了血雨腥风，可大致来说，也称得上是君子之争吧？”
“不见得！”林长风摇摇头说，心下暗自冷笑，以你的作为也配称君子吗？
“至少这十年间，我是遵守了当年的约定！”
林长风却是听不得这个约定的，潜龙说那个赌赛只限于他和谢婉之间进行，其实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每每在盒子里放着张黄纸，写着这个地址，还不是就想引谢婉来？
谢婉虽然自重，从来不予理会，但林长风却哪能无动于衷，他已经忍了很久了，就算泥人也会有几分土性呢！他今天之所以硬闯方浜路26号，除了是为寻找小龙的下落，另一个原由就是积压在心头的怒火太多，想找对手来宣泄。
他本是性格稳重的人，现在却变得疯狂好斗，委实是不想再容忍了。
以潜龙的绝顶聪明，当然能领会其中的微妙，对手越这样，对己方越有利，所以他愈发得笑容可掬，气定神闲，这笑容落到林长风眼里，当真是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林兄，我不想难为你，你走吧！”
这话一出，不但林长风，乌蝠也吃了一惊，“少爷，你……”
潜龙却不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时间，林长风只觉心乱如麻，怎么，现在他的人真的转性了？不对，这里面肯定藏着一个大阴谋。当然，能脱身时还是尽早走人微妙。林长风喝道，“潜龙，你别以为故作大度，我就领你的情！”
潜龙并不以为忤，依旧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想再较量的话，先打开盒子再说。”
林长风不卑不亢地抱了抱拳，“告辞了！”潜龙朝乌蝠使了个眼色，老头子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黑着脸，只得带林长风从秘道出去。
出了李记典当行的大门，站在夜幕底下，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听着此起彼落的吆喝声，林长风恍如隔世。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居然忘了自家的车停在不远处，竟挥手招了辆黄包车，把他拉回了林府。
再说谢婉，一觉醒来后，小龙依旧不见音讯，林长风也不知去了哪里，正万分焦急，见他一脸恍惚地进来，才松了口气，赶忙问他去了哪里？
林长风惨然一笑，不回答，只是伸出手去。那张黄纸他又带回来了。
谢婉见了一惊，“你……你跟他朝面了？”拿出手帕来捂住了嘴巴，咳嗽起来。
他们默默地走进操作室，林长风一眼瞧见柜子上的“百合”暗锁，胸口便像被针刺了一下，以前他看到这些花饰并不觉得刺眼，今天可不一样，那花像是有了魔力，会发出邪恶的笑容。不，是潜龙的在笑，笑得邪邪的。
那柄旋转的纸扇，上面是朵朵盛开的百合。潜龙戴的白色礼帽上，也同样绣着一朵小小的百合。百合花，朵朵开，白晃晃，惹人爱……
林长风觉得脑子里也要开出一朵花，慢慢地，竟然抽出一片片瓣儿，然后绽放。他不觉就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我等了你十年，你就是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谢婉吓了一跳，这根本不是林长风的声音，倒像是潜龙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丈夫被催眠了。并且这是一种最高级别的催眠，持续时间长，而且十分隐蔽，必须借助一种引子才能爆发。可她不知潜伏在林长风意识中的引子是什么？
它甚至可能是一句话，一个手势。
她并不知道，这个引子便是百合。其实，林长风在密室看到那把绘有百合的纸伞时，潜龙已经开始对他催眠了，包括礼帽上绣的百合，铁树开出的“花”……无不都是催眠的过程。对付林长风这样的魔术高手，唯有这样难以察觉的手段才能奏效。
它像一种病毒一样潜伏在他的意识中，要是看不到引子，便不会发作。可潜龙早就算到了一切，他太了解谢婉了，喜欢百合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身上的衣衫，手里的丝帕，甚至家具无不有百合的影子。林长风只要一回家，就会引发了催眠，替他说出要说的话。
“这本是你我之间的赌约，可外人却参合进来。阿婉，你违背了誓言，又打不开盒子，十年前的赌约已经作废，接下来你看到不再是潜龙勿用，而是飞龙在天！”
林长风一板一眼地说着，他的手脚不停地哆嗦着，当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人便慢慢瘫倒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谢婉默默地看了会儿，才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摸索着丈夫的脸，小声说，“没事的长风，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