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伍拾陆』祭飞雪付殷殷暗嘱
至申时,宫廊转角轩内。
荀靖与裴措立于楚令昭身畔,裴措望向她,“新仇旧怨,纯官世族当真能释前嫌而服伏?
“先前他们大书檄文争的是利益,如今服伏的亦是利益。朝堂之上无有私间恩怨,权力周围不过同是待时徘徊者。”楚令昭道。
“女郎不介意?”荀靖问。
“我要他们安分就足够,至于拜的是心中利欲还是其他,何须在乎?”
楚令昭答言纾缓,见陈辋上前欲言又不好直接插话,她抬手道:“陈辋,讲。”
陈辋颔首,请示道:“抓捕到的术士,预备如何处置?”
蒙锡来到轩内,入内恰闻言,便道:“氓军以众术士作幌子,可若寻真正指挥氓军的军首,却并不在术士行列之内。”
“这是何意?”陈辋不解。
楚令昭言语平和,“意为即便我们抓了上百名头领术士,亦无法使其下氓军溃散,他们遍地开花,满天星般散弋各地挑乱,一处氓军被制尚无碍其余氓军,更况仅是被擒住幌子领头,碎片打法。”
陈辋凝思,“可哪怕是散碎着游弋,也应有总领指战之人,秦厦在遗侯之地远远培植这些氓军多年,莫非便没在华序安排个统帅来指挥设兵略?”
楚令昭视线投向来到身畔的武官,“蒙锡,若是你,会在何种境地中选用'兵不识帅'之策?”
蒙锡谨慎忖度,而后答言:“唯有一种,多年处在不能暴露己身的境地内,连年随时斡旋于敌营中。”
楚令昭神态淡漠,未置可否。
“将这百余名术士,分散带去岭阴各州郡,命各州内各郡之官自行处置。”
她吩咐完,带侍议官离去。
陈辋应下,并不多问,转身去办。
待轩内仅余三人。
“女郎这是试探州郡?”蒙锡试问。
荀靖抚掌长思,而后道:“焚邪外宣,各州郡世族会需要一个自证铲歪邪之决心的契机,女郎这是给台阶,让他们便于上船,各地必会当众严厉处死送去的术士,铲邪之行各地随仿,为的是上行下效。”
“女郎步步算定至此……”蒙锡不由道。
荀靖一笑,“世间最无解莫过于阳谋,歪邪氓军之刀直指州郡世族,州郡不配合铲邪便是温水煮青蛙自毁,配合才可护己利,而配合,便亦是对女郎表归臣之态,暗忠者转明,中立者与纯官亦臣从。”
“臣从……”裴措细品着这个词,“此后岭阴景象如何?”
荀靖笑着瞥他,“左仆射先前于焚邪之时,所用八字不是已述景?”
裴措宁和而立。
“女郎会有意愿现在就明坐那个位置么?”蒙锡问语。
“女郎会仅仅满足于岭阴吗?”荀靖亦问。
无需答言。
三官同立檐下,目中均有定数。
……
因着白日蕴酿的那场苦寒,凌晨时分终究还是落了雪,彻夜飞雪后,整座都城都被厚厚一层洁白覆盖,转观四望,倒是显得天地格外清净。
华序旬休制,朝官隔十日一休,无战时军中则隔月有轮假,今日虽非休日,然高压政治之下,朝官连月劳心劳神总为常,以是昨日首场焚邪过后,诸事外宣的空隙,楚令昭以雪重为由增插休朝一日,连数日彻夜查缴歪邪书籍的部分重甲专兵则增轮假,简短休整。
雪重难得的增休,皇都内外较往常添了静谧,此刻,外城东门外的明湖上,泛着一艘精美的画舫,画舫分为两层,外部雕刻着四时荣的图样,其内陈设庄重。
画舫二层外台处,身着墨翡蹙金曲裾深衣的美人正倚着矮桌旁的凭几赏景,前额两畔缀饰的玉枝步摇漾垂叶于谲艳眉眼梢角,周身风雅之韵古典,在雪湖天光中,与景致和融。
矮桌上一盏杏浆氤氲白气,将外景间歇而掩,水气之外天地清明,与这雪后泛舟湖上之景相配,倒也使得捻盏独坐的看客意趣横生。
楚令昭饮下两盏热浆,对着一片圣洁之色,她眼眸微眯,“难得半日清闲,这白雪与明湖相映,宛仙苑般景净声宁,怎能不使人忘返?”
甘醴穿着加厚的锦衣,脖子上围着一圈毛绒绒的围领,从她身后走出,望了眼周围的白茫茫一片,实在感受不到她所说的忘返之意。
甘醴怕冷得很,打个哆嗦紧忙缩回画舫内,取了榻上备着的物件,重来到外台处,将一件银白的裘氅裹到这美人墨翡色泽的深衣之外,将手炉套上防烫的绣套塞到她倚靠凭几的臂弯,又系了条赤狐毛项帕到她颈间,忙碌动作不断,嘴里也未耽搁絮絮叨叨:“这大冷的天儿,偏的娘子要出来游湖,若是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楚令昭多年用冷泉浸浴,不算太畏寒,当下被甘醴裹了层严实,耳畔又被絮叨得密集,见甘醴还欲给她再披层斗篷在裘氅外,她颇烦,将斗篷挡开,“再裹一层便跟个绒球一般,还有甚风雅美意?”
甘醴抱着那件被挡开的貂毛斗篷颇委屈,“娘子今日带着奴悄悄出来,若是被冻着,回去奴该被齐总管责问了,二蔺两位姐姐也会斥责奴的,钟乾统领就更不必提……”
本是不愿劳师动众才只带了这宦童与几名车侍船侍出来,一来清静半晌,二来赏赏景。
谁知带的偏是个嘴碎的,耳畔又是念叨没完,楚令昭蹙眉,不想听甘醴唠叨一路,便搁下浆盏捻起块杏仁糕塞进他嘴里堵着,“你何时吃完,咱们便何时回去。”
说着,将那满满一碟细粉压蒸而成的噎人糕点递到他怀里,俨然是要一路堵住他的嘴。
甘醴捧着整碟糕发愁,费劲咽下去一点。
忽而,这宦童视线越过湖面瞧向远方,他咽完嘴里那块糕点,带起些奇诧之意:“竟还真有人和娘子一样不嫌冷,大雪天儿的跑来湖上!”
楚令昭侧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不远处湖心的亭子中,一道大黑影对着一小道橘红色的火光上下拜着,不知在弄些什么名堂。
楚令昭瞧着亦有好奇,便命船侍将画舫驶至湖心亭处。
待携甘醴移步至亭中,只见那一大道黑影原是个披着黑斗篷的老妇,那老妇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不停,竟是在大哭着为雪花祭奠。
素日案牍枯燥寡淡,鲜少见这等奇趣之事,楚令昭不由觉着新鲜,便上前同那哭嚎的老妇搭话,“五炁五行,顺时依势相生相灭,循天然,遵自然,雪本蒸腾之水凝结而成,取自天然,终回归于自然,不知老媪又缘何要祭奠它们?”
老妇听罢,如见一块朽木般将楚令昭望上一望,末了摇头一叹,继续嚎啕大哭。
四下鸟兽声绝,万籁俱寂,唯独闻得这老妇悲天恸地的嚎啕之声,仿佛要哭尽这一生泪水,着实是让人怔怔然。
在老妇恸哭声中颤颤巍巍飘落的雪花前,楚令昭不禁默了三默,继而对身后的甘醴低声道:“甘醴,你来问?”
甘醴亦低声,“娘子,奴也不懂怎么问……”
楚令昭又三默,摇头道:“想是我肤浅,也罢,不懂便算了,我们走罢。”
话音落,楚令昭潇洒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且慢!”
大抵是从没见过这般好奇戛然而止、毫无求解之心的举动,那老妇哭声停了停,神情有些一言难尽,似是在等着楚令昭再先发问。
楚令昭含笑,重新问道:“不知老媪缘何要为雪花祭奠?”
老妇脸色稍霁,只听她再次长叹一声,悲戚道:“ 飞雪高崖独颤颤,满目清白华宫寒。高帝以来,士人多爱以白雪祭奠亡人,以彰纯澈澄明之意,然而这白雪本就命数短暂、纤薄清弱,承受这凛冬狂风已是无奈,却还要为他人作祭奠,实是惹人哀怜!”
甘醴努力吃着杏仁糕,忍不住反驳:“你将黄纸烧了来祭奠雪,我还觉得这黄纸惹人怜呢。”
那老妇一滞,竟是满面颓废在石桌旁落座,“我不过也是行走于茫雾内之人罢了,更况乎自己便如白雪般薄命凄身,如何还来祭奠它们……”
老妇眼底灰暗,仿佛看尽世间凄凉一般,显得了无生趣。楚令昭听她言语,坐到石桌另一侧,难得存了分怜惜,“老媪有什么烦难之事,不妨说来一听,若今日能为你解开郁塞之境,倒也算我为自己积一份福报,免得染孽太多,太损阴骘。”
她话语里带着些许笑意,虽如此说着,却也并不在乎阴骘不阴骘的,只是为人驱郁的意思,倒是认真。
老妇拧眉踌躇片刻,终是叹道:“说不尽呐。”
老妇起身,掸了掸衣袍,又低声嘱托道:“老妪已是残年便罢了,可贵人不同,切勿多生怜惜!茫茫苦众虽堪怜,却注是命数短暂,就好似那高崖枯雪,飘零于北国,终难逃被用作祭奠……苦厄浮沉,贵人生如神祇,行举皆扶护危楼,万不要因怜微末庶雪而动摇。欲证大悲悯,须心如磐石,大慈大悲,须心如磐石……”
她低低嘱托着,一边撑着小舟,离开湖心亭。
待楚令昭从她言中思索抽神,那老妇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