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染指国鼎
长虹经天,血染白帜。
台上台下,虽有数十名内侍,但台阶逼仄,又被赵穿家将当道拦住,各都挤不上去。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穿行凶,将晋灵公一剑刺死。
晋灵公临死之前,眼望长空,长吁一口气,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渐渐目瞑,蓝天白云,消逝不见。
众侍卫见国君已死,俱各惊走,余者拜伏于地。
赵穿将灵公尸体一脚踢在一边,率众直趋前殿,命殿头官击鼓撞钟,召集众卿。不一时众卿皆至,站列两班,不见灵公升朝,齐感讶异。
忽见赵穿登阶,站立公位之前,对众说道:晋自文公以来,三代向为诸侯伯主。今三合诸侯不果,伐齐中道退兵,与楚国对垒而不能决战者,只因昏君无道,奸佞在朝,三军不能用命于外也。某为家国天下之计,已除昏君,平靖朝堂。
众卿闻此,无不吃惊,不知所为。眼见戈甲武士就在身后,又皆不敢乱动。
赵穿:但若欲延续文襄霸业,非我兄国相赵盾还朝,谁能为之?公等若谓我弑君有罪,某这便引颈就戮;若无异议,便随我往迎相国还朝可也。
众卿闻罢,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且皆知灵公实为无道昏君,赵盾果是干国之臣,屡为昏君所迫,竟至逃亡在外。于是面面相觑,皆都无语,有胆大者,交头接耳私议。
素日与赵盾相厚者:我等愿随将军,前往国境,迎请正卿还朝,主持大局!
与赵盾平时不睦者:怪道!我谓赵盾因何令其鲁莽兄弟掌军?原来竟是为今日之事。
平日敬畏赵盾者:此所谓智者明见千里之外,我等俗流,实不能洞视其肺腹也。
议论片刻,于是众口一词,皆应赵穿。
镜头闪回。七年之前,彗星入斗。灵公命巫史占卜星相吉凶,稍顷巫史献上卦辞云:
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于内乱。
闪回结束。及至今日,卦辞无一不验。
于是士会引军出城,往首阳山迎接赵盾,赵穿弹压京都,众官回府以待。
屠岸贾正在京外选美,忽闻晋侯被赵穿所弑,吃惊非小,潜回府第,观望风色。
不数日间,士会将国相赵盾迎回绛城,百官皆出城接驾,如迎将军凯旋还朝。
赵盾在三公六卿簇拥下入城回宫,升朝登殿,击鼓撞钟,百官并集,无不凛然。
因先率众卿到至桃园,伏于灵公柩前,痛哭一场,然后吩咐殡殓,归葬曲沃。
丧事已罢,复升殿聚众,议立新君。
赵盾说道:因先君襄公托孤遗言,立幼子夷皋为君,乃有今日之乱。幸国君尚未有子,今当立长君,众卿详之。
众人哄然称是。
亦有人暗道:当初公子雍及公子乐,岂非皆死于公手?
亦只在肚中咕哝,谁也不敢明言而已。
赵盾:今有文公之子黑臀,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而生,今仕于周,年齿且长。吾意欲迎回立之为君,公等以为何如?
士会率先应道:如此甚善。
百官:我等附议,皆依正卿安排。
赵盾:如此,未知以何人为使,前赴洛阳王城迎君?
士会仰承赵盾之意,欲脱赵穿弑君之罪,便荐举道:赵穿乃襄公女婿,便是新君黑臀姊夫,命其为使往迎舅爷,自是最佳。
赵盾从之,便派赵穿前往洛阳王城,迎接公子黑臀归晋。如此以来,便无人再追究其弑君之罪,反而一跃而为迎立新君功臣。
未过数日,赵穿遣使来报,公子黑臀返国,离城三十里歇驾。赵盾遂引百官出于都城三十里迎接,簇拥入城,朝于太庙。祭祀先祖已毕,乃回宫即晋侯之位,是为晋成公。
成公既立,便将国政专任赵盾,又以己女赐嫁赵盾之子赵朔为妻,是为庄姬。继而封赐拥立有功诸臣,六卿皆依原位,并无改动。
屠岸贾自回绛城以来,一直小心奕奕,跟随众卿之后,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便趁拜贺新君之际,出班上奏。
屠岸贾:六卿之中,首推赵氏。昔赵公衰随文公在外十九年,历尽艰险;后拥先君归国复位,九合诸侯,建立伯业,更是战绩彪炳。若论其贵,赵氏与先君文公既有连襟之谊,更有翁婿之亲。今国相兄弟,更有犁庭扫闾、复立社稷大功,存亡续断,不过如此。臣请主公,先重封赵氏一门,然后及于众卿。
赵盾闻言颇喜,冲屠岸贾颔首微笑。因出班上前,启奏晋成公。
赵盾:臣父与先君情义,非臣敢言。然臣之生母,乃翟狄之女,先君之女赵姬氏怀以大德,更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更劝臣父立为正室,方使臣僭居世子之位,遂主中军。今先君公主姬氏所生三子,曰赵同、赵括、赵婴,皆已年长,屈居庶支。臣僭越已久,情何以堪?愿以嫡长之位归之,望主公成全!
一席话说罢,朝堂中众卿窃窃私语,赞声一片。
成公说道:卿之诸弟,皆乃吾娣所钟爱者,且是寡人外甥,自当并用,另外封茅裂土。卿之爵位,全是由积功而得,又何须过让!传寡人诏命,以赵同、赵括、赵婴三人,并为大夫,赵穿仍为中军之佐,卿位如故。
至此,赵氏满门公卿大夫,文武百官无不称羡。
成公封赐已罢,宣布散班,转回内宫,众官各归府宅。
赵穿随兄长回府,掩门私谓赵盾:屠岸贾谄事灵公,向与赵氏为仇,若非此贼,我兄何至于离国逃亡?桃园弑君之事,满朝皆怀欣悦,亦惟此贼心怀不忿,怨恨于胸。今见我兄弟得众,故作谄媚之态,其实是望免于诛戮。今日若不除此人,惟恐赵氏不安。
赵盾闻言不悦:弑君大罪,自古以来,有几人得免究者?今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我兄弟能免其罪,且得宗族贵盛者,皆先父一生逊让,不与人为仇,积德所致。贤弟但当与同朝众卿大夫修睦和好,毋用寻仇为务,以招众怨!
赵穿进言不入,反被兄长教训,虽然不服,亦只得闭口不言。
便在此时,门人入报,说大夫屠岸贾赍持重礼,至府求拜,见在门外。赵盾急令请入,与弟赵穿迎至二门。屠岸贾见此,受宠若惊,急上堂大礼参拜,竟而泣下。
屠岸贾:在下不德,前曾得罪,国相幸勿挂怀。今特来造府,认罪悔过。只求看在累世通家份上,再修前好,容补罪衍!
赵盾笑道:大夫言重了。你我同殿称臣,俱属同僚,不分上下尊卑;小小政见异殊,又何罪之请?再修前好可也,容补罪衍休矣。
屠岸贾闻言大喜,收泪再拜。赵穿见此,再也不好发作,遂不冷不热,出言讥刺。
赵穿:大夫既说与我赵氏乃累世通家,此话何来?
屠岸贾闻其此问,眉飞色舞答道:贤弟年轻,或许不知。愚兄之祖名夷,因奉先君惠公有功,便为大夫。后因与秦人作战殁于国难,被追赠上大夫,使先父袭职。令尊先父赵公,奉先君文公返国之后,便与我父同殿称臣;今我等兄弟,复共事一君,故谓世交也。
赵穿见他如此拼力巴结,且有不惜降尊屈就之意,也就冷哼一声,就此作罢。
赵盾虽然复为正卿,大权在握,但终以兄弟桃园弑君之事,忐忑不安。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正在修史,并于史简上载曰:灵公十四年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
赵盾大惊:彼时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二百余里,安能弑君!太史欲诬我乎?
董狐见正卿来到,并已看到史简,便即不慌不忙,从容施礼答道:公身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
赵盾怒气暗,正色问道:卿此史简,其辞犹可改乎?
董狐答道:头可断,信史不可改也!
赵盾叹道:恨我当初不曾出境远遁,以致受此弑君恶名!
于是拂袖走出史馆,还至府中,数日郁郁不乐。其后赵穿自恃其功,求为上卿,赵盾不许。赵穿也由此愤恚得疾,不久便即郁郁而终。其子赵旃求嗣父职,赵盾又不许。
赵盾:大丈夫在世,何凭父祖而贵?待汝他日有功,卿位不难致也!
话外音:众卿闻此,皆谓赵盾虽爱其弟,但更惧董狐直笔,由此不敢恂私。然而赵穿虽然未拜卿相,但身为晋侯女婿,生前已有邯郸为封地,别称邯郸氏,是晋国赵氏旁支。其子赵旃,亦终在伯父赵盾安排授意之下,得以进入晋国政坛。二十年后,晋景公在位,拜赵旃为卿,终遂其志。赵旃生子赵胜,赵胜生赵午,赵午生赵稷,世代继为邯郸大夫。
镜头转换,复说中原。
赵穿弑杀晋灵公当年,周匡王姬班病卒,在位六年。同母弟姬瑜嗣位,是为周定王。
此年郑伯禀承楚庄王之命,遣公子姬归生攻宋,战于大棘。宋公拜右师华元为将,引兵出战。华元誓师祭旗以出,陈兵于郊野,与郑军对垒约战。
临战前夕,华元下令杀羊飨士,以励三军;但因分肉者疏忽,为元帅驾车御者羊斟却不得食。来日决战,羊斟心怀愤恨,竟直驱元帅座驾,冲入郑军阵内,将主帅卖给敌将。
由是华元被掳,宋军大败,丧甲车四百六十乘,将士被俘二百五十人;战死沙场,被敌军割去左耳者百人。
当日夜间,月明如昼。华元趁郑军庆功,看守者一时大意,皆去喝酒,遂仗绝顶武功,破槛夺马,逃归本营。
宋国诸将见主帅归营,不由大喜,其乱顿息。华元升帐聚将,立即下令:命将昨日杀羊飨士之时,主管分肉将官,推出帐外斩首!
那将官被从班部中揪出,押往帐外,于是回头大呼:冤枉!末将何罪?
华元怒道:因你错分三斤羊肉,致我丧车近五百乘,损折将士三百余人。且连本帅,亦成敌国之虏。今只以你一命抵之,有何冤枉?
分肉将官无语,只得引颈就戮。
便在大棘之战同时,楚庄王率军北攻陆浑之戎,军至伊洛,陈兵周郊。
周定王闻说楚王兵临王城之外,急使王孙满以出城劳军为名,问其来意。
王孙满者,便是当年立于王城,观秦军越城伐郑,断言孟明视等三帅必败之童。此时已是翩翩中年贵胄,乃至楚营,宣示天子劳军之意,然后落座,正色质问楚庄王。
王孙满:楚子用兵于陆浑之戎,今顿兵王城之外,诚为非礼。究竟意欲何为?
楚庄王无以回答,忽生一计,反问道:我闻大禹划分九州之时,曾铸九鼎。因心怀好奇,来此借问其鼎,广有几尺,重有几何?
王孙满:你问此作甚?
楚庄王:欲南移至楚,故问之。
王孙满:王祚在德,而不在鼎。夏禹有德,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庄王辞穷,不知所对,恼羞成怒,便欲发作。正在此时,内侍俯耳禀报:国中有变!请大王急速还国,平定叛乱。
王孙满从容稳坐,将此情看在眼中,渐渐面露笑容。
楚庄王变颜变色,遂收起狂傲之态,离席长揖,向王孙满再三告罪,然后宣布班师。
镜头闪回,楚都上郢。
当楚庄王问鼎中原之时,令尹斗越椒与司马蒍贾留守都城,斗争愈烈。
蒍贾多次遣使寄书庄王,诽谤斗越椒越礼,图谋不轨。斗越椒本就傲狠,不愿坐以待毙,复仗其宗族庞大,于是预谋反叛。
只因楚庄王举全国精兵,离都北伐,因而城中守备空虚。
斗越椒以为良机莫失,遂率斗氏族人家甲,离开封邑,先向蒍贾封国杀来。
只经三战,蒍邑被一举攻克,蒍贾成擒。斗越椒典数蒍贾恶行,立命诛杀,并以烝野为基,进攻郢都王城。斗氏家族力量极强,叛军声势浩大,王城由此遣使北上告急。
楚庄王闻报,一面兼程回师,一面遣使往斗氏军营,提出以文王、成王及穆王“三王之子”为质,谈判解决纷争。斗越椒骄狂已极,以为郢都旦夕可下,拒不接受谈和。
至此,若敖氏经武、文、成、穆诸代楚王兴挫,终与王室摊牌,铤而走险。
楚庄王率军反师,与斗越椒军遇于皋浒(今湖北襄阳西),展开大战。
两军相距二百步,斗越椒遥望楚庄战车伞盖,乃摘硬弓,绰狼牙,驱车而出,奋力射出一箭。只见矢若流星,飞越两军阵前空地,直贯楚王战车。
楚庄王大惊,急伏身车中。利箭穿透战鼓,复钉在铜钲之上,深入盈寸,突突发颤。
未待庄王直起身来,斗越椒扬手复又一箭,飞过战车上方,穿透车盖,钉于车后步卒右肩,贯甲及肉。只此两箭,楚军大惧,不由自主向后退却,一时阵角散乱。
楚庄王急中生智,使卫士向全军高声叫道:当年先君文王平定息国时,得三支强矢,赐予越椒两支,今已射完,彼技穷矣!
连喊数遍,众军皆闻,于是阵角复稳。庄王下令擂鼓,发动反攻。斗氏大败,斗越椒死于乱箭之下,有两支劲矢贯穿胸背,正是其亲自射出之箭。
战斗结束,楚军寻到斗越椒尸身,献入王帐。庄王见其被乱箭攒身,这才消气,命令:割下首级,等还师回城之后,高悬国门示众。
然后命令打扫战场,掩埋双方阵亡将士尸身。
军士忽持二矢来报:启奏大王,奇怪至极!
楚庄王:有何大惊小怪?
军士:斗越椒虽然身中数十箭,但因披重甲,皆都入肉不深,不至于死。只此两支狼牙利矢,贯透胸背,方为致命之伤。却不知是何人所射,故曰奇怪。
庄王闻言大奇,接过箭矢,定睛看时,愈加吃惊。见那双箭,较之常矢长过三分之一,重量更是加倍,却正是斗越椒于大战之前,亲自所发!
楚庄王:三军卿帅,迅速查找发此矢者。无论是谁,只要能当众引弓,将此矢射出二百步者,皆升为大夫;若是大夫所发,则拜为上卿。
军令三传,竟如泥牛入海,并无一人应答。
镜头闪回。养邑境内,鄙野乡间。
画外音:养国,乃西周时嬴姓小国,伯爵,国君称养伯,故址在汝南沈丘县东。与淮域上游江、黄、樊等国同族,皆东夷少昊族后裔。据《左传》载,周敬王姬丐八年,楚昭王灭养,将养国故地封给吴国公子掩余、烛庸,时称养邑。
后有养国遗民养繇基,自小就会射箭,成人后双手能接四方箭,两臂能开千斤弓,被称为神箭手。随其部落降归楚国,因为善射无双,在楚国军中提任要职。
养繇基尝于郊外练箭,百步射柳,每箭皆中柳叶中心,众人轰然喝彩。
有行人路过,见而点头道:此子可以教射矣。
养繇基闻而不悦道:众人皆谓我善射,你竟说可以教我,则你射柳我看!
那路人道: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惟可教子射道。夫射柳叶者,既百发百中,而不善息;少焉气力倦时,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则前功尽矣。
养繇基听罢,怅然若失。
楚王闻国人皆夸养繇基善射,命射蜻蜓,且不许死;养繇基奉命,乃射落一片翅翼。
楚国有白猿通灵,射者皆不能中,楚王命养繇基试之。养繇基奉命而至,白猿见而大骇,紧抱树身,惊恐哀叫。养由引弓发矢,白猿应声而落。
忽转身时,见林中卧兕,发箭射之,直入兕身,只露箭羽。仔细看时,却是卧石。
养繇基一生征战,凭箭御敌,死于其箭下者不计其数。
斗越椒叛乱,箭射楚王鼓钲之时,养繇基下车飞步而上,趁乱拔下斗越椒所发二矢。因为当时场面混乱,竟然无人发觉。
又值其后混战之时,养繇基趁乱发矢,力贯重甲,将斗越椒射死,再次无人发觉。
闪回结束。夕阳西下,战场复归平静。红尘滚滚,楚军班师回都。
此战之后,斗氏家族全军覆没,惨遭灭族,若敖族大部分势力亦被消灭。只有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幸脱重围,逃往晋国,后被晋侯封于苗地。因称为苗贲皇,乃是苗氏祖先。
斗克黄乃是楚令尹子文之孙,斗般之子,时任楚国箴尹。当斗越椒率族叛乱时,正出使齐国。使命完成,归国行至宋国,便听到斗越椒败亡消息。
随从劝道:公子不可回国,以免受到连累。
斗克黄道:奉命出使而不复,是弃君命。人臣弃君,即使出逃国外,其谁肯纳我?
遂回国向庄王复命,主动请罪伏法。
楚庄王念及子文先前功劳,叹息道:若使子文绝后,又以何劝人为善哉?
仍使斗克黄担任箴尹,并改其名为斗生。
楚庄王闻说沈尹虞邱贤能,遂召入都,使权主国事,以代斗越椒令尹之职。
因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妃嫔皆侍从侑酒。
群臣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
庄王命秉烛再酌,使许姬姜氏巡席布酒,众臣俱起席立饮,再拜称谢。
巡席布酒刚至其半,忽风吹窗开,将堂上灯烛尽灭。
许姬于是持酒静立席侧,以待烛火重燃。便在此时,忽觉暗中有人上下其手,牵扯自己衣袂,继而抚摸自己屁股。许姬既羞且怒,趁黑摸之,正抓住那人冠上簪缨,一手扯断。
其人惊惧非常,这才警觉放手。
许姬急循旧路趋回,借庄王冠上明珠微光至前,低声奏道:座间有人无礼,乘烛灭调戏妾妃。妾已折断其冠缨,大王可察其绝缨者,治以重罪。
庄王闻罢,急道:内侍,休要掌灯。众卿,且听我一言。
内侍闻命,停止点火;众官坐于暗中,皆都屏息以听。
楚庄王:今日之会,与诸卿痛饮,但恐冠缨落入杯爵,不能尽欢。诸卿听寡人吩咐,需俱去缨痛饮,灯烛复明之时,不绝缨者必罚。
百官闻命,皆去其缨,纳入怀中。楚庄王闻声,知道去缨已毕,遂道:秉烛!
瞬时之间,灯烛复明,只见文武百官冠缨尽去,竟不知调戏许姬者为何人。
是夜席散回宫,许姬问道:臣戏君妻,大不敬也。妾已绝其缨,王何置而不问?
庄王笑道:丈夫所为,妇人何知!自古君赐臣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众臣尽日夜之欢,酒后颠狂,好色如怡,人情之常。若必察而罪之,显你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非社稷之祥也。
许姬听罢,恍然大悟,再拜叹服,不再追究此事。
来日上朝,代理执政虞邱出班启奏:大王!今早等候上朝之时,臣与斗生闲谈,言及蔿贾之子蔿敖,字孙叔,号伯嬴,为避斗越椒之难,奉母隐居梦泽,力耕自给。此子实乃将相之才,不宜埋没田野。望大王用人惟贤,召为国之栋梁,则楚国幸甚。
楚庄王:非子之言,孤几忘之!即请贤卿同斗生驾车前往梦泽,取孙叔敖入朝。
镜头转换,梦泽之野。
孙叔敖荷锄至野,忽见田中有条两头蛇,不由骇然。
孙叔敖自语:我闻两头蛇不祥,见者必死,今我命不久矣。然若留此蛇,后人复见,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当之。
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家中,向母而泣,说见两头蛇者之事。
其母慰道:人有善念,天必祐之。我儿恐累后人,杀而埋之,必不能死,且将获福报!
话犹未了,虞邱与斗生奉使命至,入院登堂,传达庄王旨意,说取孙叔敖回国重用。
蔿母笑道:此我儿埋蛇之报也。
叔孙敖且喜且愧道:人谓儿是贤者,儿今知母乃圣人。
乃与母亲收拾行囊,随虞邱归郢。
庄王当即召见,与语竟日,大奇其才,当即拜为期思大夫。
画外音:据史籍载,孙叔敖芈姓蔿氏,楚国期思邑(今河南信阳市淮滨县)人。头秃发少,左手比右手长,身高不及车前横木,形容古怪。既为期思大夫,因见淮河洪灾频发,孙叔敖便倾尽家资,主持治水。历时三载,借淮河古道泄洪,筑陂塘灌溉农桑,造福淮河黎民。所筑陂塘名曰芍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水利工程。后又修建水门塘、云梦泽等大量水利工程,六蓼之境,灌田万顷。
孙叔敖治理期思数年,贤德之名传于朝堂,楚庄王大为赏识,命为令尹。
孙叔敖谦让再三,庄王不允其辞,乃受命为相。于是辅佐庄王施教导民,宽刑缓政,发展经济;止戈休武,休养生息,使农商并举,文化繁荣,政绩赫然,翘楚中华。
又效法晋国,设立五军,只比天子少置一师。考求楚制,立为军法,选贤任能,设置诸将: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
楚国诸臣见庄王陡然宠任孙叔敖,起初俱各心中不服,见其行事井井有条,治军行政各依其法,则无不赞叹道: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可谓子文复起!
有狐丘丈人,求见孙叔敖,问道: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孙叔敖:未知也,请道其详。
丈人: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此谓三怨,令尹大人皆都被之也。
孙叔敖: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狐丘丈人赞叹而去。
公元前606年,周定王元年,郑穆公二十二年。
晋侯伐郑,包围郔城。
郑侯不敢抵敌,遣使前往晋营求和,晋帅士会许其入盟而归。
楚庄王闻说郑又附晋,亦派军来伐。郑侯得罪不起,只得再次求降于楚。
是年冬,郑穆公忙于左支右绌,积愤成疾。一日睡而复醒,谓其左右近臣道:寡人夜梦母亲来对我说,后园中兰花已枯。寡人以兰而生,今我其将死乎?
乃命刈除园中兰株,当夜而卒。郑穆公姬兰既薨,子姬夷嗣位,是为郑灵公。
楚庄王闻之,遣使往郑国吊祭穆公,并赐巨鼋,令为羹馔,以贺新君即位。郑灵公甚喜,遂在殿中宴请诸卿大夫,以鼋羹为享;却令内侍不许提前告知宴飨之事,只说议事。
众卿大夫未知商议何事,于是各都冠带整肃,入宫面君。
自穆公以来,郑国卿士大夫甚众,但以驷、罕、国、良、印、游、丰七家大夫为首,皆是郑穆公后代,势力强盛无匹,轮流执掌朝政。
此时郑国当政大夫,乃是公子家,穆公之子,名归生,因依违于晋楚之间,苦不能决。时闻灵公相召,便与族弟子宋同车入朝。行至半路,子宋食指忽然抖动不止。
子宋见此,不由失笑。
子家:贤弟笑者何来?
子宋:我笑今日中午,非但当殿议事,且国君必然享客,有美味得尝。
子家:因何知之?
子宋即以其指示于子家道:我食指若动,必得尝美味,兄长信乎?
子家微笑不答,半信半疑。停车进宫,路过庖厨,见宰夫正杀巨鼋。
子宋见而大为得意,便问子家:如何?
子家答道:果然神异!于是相视而笑,入殿面君行礼。
郑灵公见二人笑容犹且未敛,于是便问:二卿何故发笑?
子家奏道:臣与弟来时,子宋食指大动,预言必有美味得享。适见庖厨宰鼋,故笑。
灵公闻而不语,瞄向子宋一眼,脸色非常难看。
及至议政完毕,恰值庖厨来报,鼋羹已经熬好。
郑灵公大喜,便即召集公卿大夫,将鼋羹分赐品尝。但未知何因,或是有意,或是无心,当分至公子宋座间,碗盏恰恰用尽。郑灵公却不令侍者添盏,只凝视子宋,微笑不语。
在座众卿皆都吃惊,至此便已明知,郑灵公是存心戏弄,妒其未卜先知之能,并嘲笑其食指抖动之术。
公子宋见此,倒也未见窘迫,施施然离座而起,行至鼎前,伸右手食指蘸其鼋羹,入口吮之,对众卿笑道:某之食指,就此可见未卜先知,从不落空。
众卿见其如此解嘲,颇显机智,俱都哄堂大笑。
子宋虽以染指于鼎挽回颜面,毕竟心中不悦,遂拂袖下殿而去,未辞国君,更不回顾。灵公大怒,亦拂袖而去,众卿不欢而散。
画外音:公子宋今日偶然之举,便留下两个成语典故,一为“食指大动”,二谓“染指于鼎”,并流传千古。人之五指,向来各有其名,分别是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小指。拇指为诸指统率,手足大指皆曰拇,又称“擘指”。上古时期人类不用筷子,皆以手取食,因次指灵活,古人习惯以此指试探汤水及食物,然后入口吮之,品其冷热、味道,故称食指。中指因位于五指之中,故称中指。无名指者,世人结婚后环其指以戒淫,故称戒指;且成家之前,没有姓氏名份,故曰无名指。小指又称季指,因位于尾端,故亦称尾指。
分享赐宴已毕,子家出离宫阙,因惦记子宋怀怒离去,由是先至子宋之府。子宋迎入,叙礼入座,兀自怒气不息。
子家劝道:贤弟何必如此?染指于鼎,乃僭越重罪,你不知耶?
子宋道:姬夷小子,是谁保他坐此君主之位?如此当众欺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本玩笑之事,我倒并未介怀,染指于鼎,仗以解嘲,彼此下阶而已。但姬夷量小,颜色更变,已起杀机,我宁不知其意?
子家:如此,弟欲奈何?
子宋:不如先下手为强,杀死姬夷,另立明君。兄必助我!
子家闻而不悦:牲畜衰老,尚不能轻易杀之,况一国之君?弟可入宫认过,我再进以善言,彼此解释仇怨,岂不为美?
子宋怒道:兄是助我,或助昏君?可一言决之!
子家大惧,只得诺诺还家,任由子宋肆为,自己只作壁上观客。
郑灵公还于内宫,亦冲冲大怒,对左右内侍道:子宋不逊,竟在朝堂当众欺侮寡人。岂真以为寡人无刃,不能亲斩其头乎?
众侍皆俯伏劝谏:子宋大夫乃主公至亲,恃宠放荡,欲沾君惠,聊以为戏而已。何敢无礼于国君?愿主公恕之!
灵公恨恨不已:尔等不必相劝,我意已决,必杀此贼!
侍卫中有子宋族中子弟,暗将灵公之语归报家主,嘱其防备。
公子宋怒道: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还手者遭殃!昏君这几日可有出宫计划?
子弟侍卫:闻说来日秋祭,必宿于斋宫。
公子宋:妙极,此贼合休!
乃暗聚家众,待秋祭之夜,命子弟带路,更以重金贿赂灵公左右侍卫,夜半潜入斋宫。
转变抹角,来至寝室,只见灵公正在榻上仰卧,鼻息如雷。公子宋乃命人上前,将灵公死死按住,又捂其口鼻,复以土囊压其胸腹。
灵公手刨脚蹬,折腾半晌不再动弹。子宋探其鼻孔,知道已经窒息而死,于是挥令部众退出斋宫,撤回府中。自以为神鬼不觉,颇为得意。
次日一早,宫中传出凶信,说灵公于昨夜睡卧中魇,因而暴死。
众卿闻报,皆都大惊,不知何故。惟有公子家知道必是子宋所为,而不敢言。子家归生只得召集众卿大夫,一面为灵公治丧,一面与众共议,欲奉灵公之弟公子去疾为君。
公子去疾固辞道:兄夷虽薨,先君尚有十二子在世。若立其贤者,则去疾无德可称;若立长者,则有公子坚在。若公等相强,去疾有死而已,绝不敢僭越为君。
公子家见此,再议于子宋,便立公子坚即位,是为郑襄公。
画外音:郑穆公共有儿子十三人。灵公夷被弑,襄公坚嗣立,以下诸子是为:姬去疾,姬喜,姬驯,姬发,姬嘉,姬偃,姬舒,姬丰,姬羽,姬然,姬志。
襄公即位,颇忌诸弟党盛,恐他日再生凶变,便与公子去疾商议,欲尽逐子宋家族。去疾苦谏:若如此手足相残,异日有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
襄公感悟,乃拜弟十一人皆为大夫,并知郑国政务。(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