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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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戏梦人生 人间有戏

我在高中阶段就认识汪曾祺先生了,那时我们胡同住着一位中国画老画家陈半丁。我因为与他最小的儿子同学,我的业余时间几乎消耗在陈半丁的家里。我把买来的宣纸纵向裁开,然后不打草稿,直接用这样的方式给各方面朋友写信,也包括刚认识的汪曾祺。汪看见字很高兴,回信中则称我是“字第一,诗第二,戏第三”,因为我还寄去了我在诗词与戏曲方面的习作。他亦用毛笔给我复信,几乎每次都这样。我那时非常敬佩能够抓起毛笔就写的文人,每当拿到这样的信,玩味其书法的时间要多于品味信的内容。但可惜此后能抓笔就写字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从这一点来说,小小之我从气味上就与汪相投。如今我坚决认为,在汪先生身后给他出书,最合适的写序者只有一位:那就是汪先生多年的“兄弟”林斤澜。林是他的“哥们儿”,多少年俩人在文坛出双入对,大家也习惯了。当然,林斤澜写序属于“小说者言”,“小说”也是汪先生的主项,所以林先生合适。如今找我,大约是为了应和《人间有戏》的书名。我也想借此讲讲这一点,今天和今后的梨园要发展,自然要正确认识昔日的梨园。当然,我很久没敢答应,是因为我不是汪先生的同辈人。但我这篇东西因为涉及梨园,所以借机发表出来,也只有冒着背后挨骂的风险了。

当时首都的梨园有两大家:一是中国京剧院,二是北京京剧团。前者建立时以莫斯科大剧院为样板,是京剧的国家剧院,每年上演的剧目有规划,并接受国家的拨款。后者演员阵容特强,有“马谭张裘”四大头牌,民办公助,每年还能上交若干。我1979年调入中国京剧院做编剧,大家都说我运气好,一下子在梨园就拜定了“四位名师”。他们分别是:中国京剧院的翁偶虹与范钧宏,以及北京京剧系统的吴祖光与汪曾祺。我院领导劝我稍安毋躁,先沉下心看戏,慢慢去理解传统。他曾寄给我两个剧本,一是《凌烟阁》,二是《一匹布》。前者是他独力创作,很类似今天的历史剧。后者根据传统戏改编,当年小翠花、马富禄主演过,很红的戏。这一次由汪改过,曾由张胤祥导演,主演为名丑郭元祥。但北京不大习惯看以丑挑梁的演出,结果戏只演了一场,第二场就“收”了。这说明尽管有像汪先生这样的“大牌”支撑,写剧本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可以动手的。他在北京京剧团中的实际地位,也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证明的。汪先生有一种期望:争取抓到一个“对脾气”的素材,用尽全身气力写成,然后把本子上交上去,期望排练到最好。在“文革”前的北京京剧团,没有后来“文革”后的气势,所以他的实际处境,也还远不是《沙家浜》或《杜鹃山》时观众所悬想的那样。

汪先生至多是个逍遥派。每月照领工资,别的事就与剧院无关了。剧院没有严格的纪律。他独来独往,与同行没有深交,本质上还是从前文坛的那种自由人。你能在本职上有成就,当然好。没有,就老实待着吧,也没人再找你的茬。几十年下来,汪先生虽然因作品大红大紫,但他的内心,还是我行我素。出门吃饭,常顺道去荣宝斋买宣纸,回家画了花鸟,装裱出来再送给他喜欢的青年。对此,他苦笑着对我叹息:我欣赏的青年,如果懂得我的内心,也就算不错了。他觉得自己的画,悬挂在演员家里,让来往的客人一眼就看见,也算是“值得”了。

办剧团与剧院,都没有固定的格式。汪先生这种人,适合待在从前北京京剧团的格局之中。所谓编剧,也就是一种旧文人,松散一些,旧文化的存在多一些,气味上也旧一些。把这样的人放在编制之内,其实对剧团是有好处的,同时也更适合保持剧团的民办公助的性质。今天,戏曲剧团的存在,不光是排新戏大戏去对付评奖,日常时还有些勾勾抹抹的活路要人去做。像《锁麟囊》《野猪林》这样公认比较成熟的戏,由不同演员演出时,也还需要进行一些勾勾抹抹的活计。还有,今天出自国际文化交流之需,北京的一些重要剧场也经常举办国外的交流演出。能否把国外那些久经考验的艺术精品再按照戏曲艺术规律进行改编?这问题很大胆也很唐突,可事实会证明是需要的。这样,原来保留在戏曲剧团当中某些“不得烟儿抽”的人或许就有了用途。事实会证明这也是戏曲未来很需要的一种活儿。

记忆中似乎还有这样一件事:距今二三十年之前,文化部负责人齐燕铭曾召见汪曾祺等,鼓励大家进行戏曲的改革与继承。这使得梨园一些人物回忆起对昔日曾进行过“一字诀”式的点评。如王瑶卿称赞当时的梅兰芳的“有像儿兼有样儿”,称赞程砚秋的“有唱”,称赞尚小云的“棒”,以及荀慧生之“浪”。王瑶卿提出的这些,结果荀因“浪”颇不高兴,当面回敬了一句“您老(指王瑶卿)讲话也够‘臧’的……”汪曾祺对此基本首肯,但对我提出的说梅兰芳是“像儿”的提法,他认为不确。我后来考察,应该是梅兰芳“很有样儿”。

前几年汪先生出版了一本忆旧的书,似乎就是这本,其中说到他家故宅不远有个废园,充满着一种凄清之美。他父亲有一段时间也生活在那里,父子俩非常默契,父亲抽烟,随手就扔给他一根。我喜欢这个情调,汪说他们老爷子与自己则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啦。

20世纪60年代初,吴祖光先生写过一出《凤求凰》,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婚恋的戏,中国京剧院曾有以李少春与杜近芳排演之议。这个阵容曾在吴先生家聚会深谈,涉及排演事宜种种。汪曾祺随后赶来,在赞叹之余,又引述莫里哀的话,指出“只有把卓文君写成荡妇,才可能把这出戏彻底翻新”云云。事实证明,汪是个戏曲圈中见识上很不一般的人。高层文化人或许能欣赏其言论,至少还能容他。

汪曾祺有过《沙家浜》或《杜鹃山》的高峰,也有《凌烟阁》及《一匹布》的寂寞。他的一生起起伏伏,特别是与裘盛戎的相知,是很值得总结的。但另一方面也证明,像汪这样资历与声望的编剧,在剧团里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

他很爱惜梨园编剧中的后辈,他送了他们许多自己的书画,都是自己裱好了再送到对方手里。他曾苦笑着说:“爱惜青年到了我这样——(把字画裱好了寄到对方手上)——应该说为数不多了吧?”

在一次笔会中,他又信笔作画,随画随送,最后看我站在他身边,许久没有说话。他转身问我:“这半天没说话,我送你一张画吧?”随后,问了我妻子的名字,准备下笔了。他起笔画了两枝梅花,很有姿态地倾斜在一个古瓶旁,又在瓶旁认真画了两只正在啄食的小鸡,浑身毛茸茸的,然后题字:“城北稚珊平平安安。”他身体已经不好,自己写自己“不能再做什么事情”,让自己在余生中“平平安安”应该是实在的祝词,我们晚一辈,正在做事情的年月,于是就要我们“平平安安”,岂不太消极了?如今我病了,而且一病就病倒了,再看他的题词,就看出了深意。

在他患病严重之时,他曾说自己写书已无兴趣,唯独希望最后能出版一本画集。现在此目的已然做到,唯独对他的画和字,还缺少有分量的评点……

我现在也是受人之请,写了如上的一些话,算是对前辈故人倾诉了一些衷肠。我是晚辈,如果说错了话,罪我责我,也都是应该的。

最后,汪老在天之灵安然上位,容学生向您致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徐城北

2014年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