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守孤城临危担重任 统雄师鏖战建殊勋
适韦孝宽上疏，献灭齐三策。周武帝宇文邕阅毕，心潮澎湃，召开府仪同三司伊娄谦，问道：“朕欲兴兵事，拓土开疆，当先何国？”伊娄谦对道：“齐主沉溺娼优，盛修宫苑，穷极庄严，昏聩日甚。深宠妖妃冯氏小怜，委政群小，内外幸臣，均授高爵。封王百余人，开府千余人，仪同三司，不可胜数。优伶巫觋，亦沐荣封，甚至良马及鹰犬，统有仪同郡君名号，并得食禄。官由财进，狱以贿成，一戏给赏，动辄巨万。既而府库告匮，令郡县卖官取值，充作赏赐。民不聊生，国多乞人。良将毙于谗口，上下离心，道路以目，易图取也。”宇文邕大笑，乃下诏伐齐。以柱国陈王宇文纯、司马消难、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越王宇文盛、侯莫陈琼、赵王招为后三军总管。另有齐王宇文宪率众二万，趋黎阳。隋公杨坚率舟师三万，自渭入河。侯莫陈芮率众二万，入驻太行道。李穆率众三万，驻河阳道。宇文邕亲率六军精锐六万，出河阳。民部大夫赵宏道：“河洛之地，四面受敌，纵然得之亦不可坚守。请从河北直至太原，断其根本，可一举而定。”下大夫鲍宏亦言：“我强齐弱，我治齐乱，何忧不克！但先帝往日屡出洛阳，彼既有备，每用不捷。如臣计者，进兵汾、洛，直扼晋阳，出其不虞，似为上策。”宇文邕皆不从，率众直指河阴。都督杨素请先驱，许之。周建平元年八月，师入齐境。禁军士伐树践稼，犯者皆斩。丁未，进至河阴城下，宇文邕亲自督军攻城，一举攻克。齐王宇文宪也攻入武济，进围洛口，拔东、西二城，纵火船焚毁河桥。
北齐都督傅伏见周兵来势汹涌，自永桥夜驰入中城，竭力拒守。周兵进围，傅伏闭城坚守，二旬不下。北齐大将独孤永业守金墉，宇文邕亦攻之不克。永业欲张声势，通夜办马槽二千。周人以为大军且至，深为忌惮。宇文邕连日攻战，心力过劳，竟至生疾，按兵罢攻。时齐廷宿将，多半丧亡，连司空赵彦深，都已逝世，只好推那高阿那肱，前去拒敌。高阿那肱已为右丞相，只因朝中无人督师，没奈何亲引大兵出晋阳。九月，进援河阳。会宇文邕有疾，又闻齐军将至，下令班师。所拔诸城皆不守。傅伏语行台乞伏贵和道：“周师疲敝，愿得精骑二千追击，定可得功！”贵和不从，一任周军退去。阿那肱以捷闻，高纬心喜，以阿那肱有却敌功，厚赐之。
越明年，周帝宇文邕重议伐齐，谓群臣道：“朕去岁行军，适有疹疾，不得克平逋寇。然前入齐境，已备见敌情。彼之行兵，几同儿戏，岂能敌天朝大兵。伪齐朝政益紊，群小益横，百姓嗷嗷，朝不保夕，天与不取，反贻后悔。若复如往年出军河外，徒足拊背，未扼其喉。晋州，高欢发轫之地，镇摄要重，今往攻之，彼必来援。吾严军以待，击之必克。然后乘破竹之势，鼓行而东，足以穷其巢穴，混同文轨。”去岁劳师无果，犹在目前，今番又行，诸将多有难色。宇文邕勃然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有阻挠，当以军法从事！”遂复亲征伐齐，以越王盛、杞公亮、隋公杨坚为右三军，谯王俭、大将军窦恭、广化公邱崇为左三军，齐王宇文宪为前军，陈王宇文纯为后军，依次出发。宇文邕兵临晋州，军于汾曲，各将领分据要害。宇文宪驻雀鼠谷，宇文纯驻千里径，达奚震驻统军川，朝明驻齐子岭，辛韶驻蒲津关，宇文盛驻汾水关，大军直攻晋州。齐行台尉相贵婴城固守，宇文邕亲至城下督战。城中窘急，齐行台左丞侯子钦及晋州刺史崔景嵩，均暗地通款，约为内应。宇文邕大喜，命王轨率同偏将段文振等，乘夜登城。景嵩迎入，周兵登城鼓噪，守兵大溃，遂克晋州。虏相贵及甲士八千人。别遣内史王谊监领诸军，攻克平阳城。
是时，齐后主高纬方以内外无患，朝野皆安，日夕淫乐，置边事于不问。有冯淑妃者，名小怜，穆后从婢也。穆后爱衰，以五月五日进之，号曰：“续命”。小怜慧而黠，擅琵琶，工歌舞，妖艳动人，宠冠一宫。与高纬坐则同席，出则并马，誓愿生死一处。周军取平阳时，高纬方与小怜围猎，放鹰纵犬，驰骋平林，大为快意。告急者自日至午，驿马三至。阿那肱道：“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为？”延至日暮，使者更至，言平阳已陷。高纬也未免吃惊，将还，以集将士。冯淑妃兴尚未尽，止之道：“大家勿去，请更杀一围。”高纬从之，又猎了多时，获得几头野兽，方才还宫。唐李商隐感怀北齐后主荒淫，社稷倾覆，作《北齐二首》。
其一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其二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周师既得平阳，宇文宪复拔洪洞、永安二城，乘胜而进。北齐边将焚桥守险，军不得前。癸酉，齐师来援，分军出千里径、汾水关，使阿那肱将前军先进，高纬自挈冯淑妃后行，率大军进驻鸡栖原。乙卯，北齐诸路军马齐会平阳城下。宇文邕以齐兵新集，声势方盛，己方久战，师老兵疲，欲西还长安，以避其锋。开府宇文忻谏道：“以陛下之圣武，乘敌人之荒纵，何患不克！东贼主衺臣愚，士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实为陛下奉耳。若迁延岁月，高纬病亡，使伪齐得令主，君臣协力，虽汤、武之兵，未易平也。”军正王韶亦进言道：“齐失纪纲，于兹累世。天翼周室，一战而扼其喉。取乱侮亡，正在今日。释之而去，臣所未喻。”宇文邕道：“卿等言非不是，但朕也自有主张。”言毕，命梁士彦驻守平阳。嘱之道：“朕得晋州，为平齐初基，卿善守之。”以齐王宇文宪为后拒，麾军西还。齐后主高纬闻周兵已退，亟遣骁将贺兰豹子追击周军。宇文宪与宇文忻各率百骑，轮流交战，且战且行。贺兰豹子穷追不舍。宇文宪将其诱入绝地，麾骑四蹙，将贺兰豹子击死。周军徐徐而归。
齐后主高纬闻贺兰豹子身死，大怒，引兵围平阳，昼夜攻打不辍，毁堞摧墙，势焰甚盛。崩隳之处，或短刀相接，或交马出入，众皆危惧。守将梁士彦与军士血薄捍城，慷慨自若，谓将士道：“死在今日，我为尔先！”守军勇烈齐奋，呼声动地，无不以一当百。齐兵稍却。齐军大将高延宗引力士作地道攻城，轰陷城垣十余丈。将士乘势欲入，偏被高纬敕令暂停。原来高纬欲召冯小怜同观城破，以显己赫赫武功。冯小怜画眉刷鬓，抹粉搽脂，多时方才召到。士彦以此契机，令军士修补城垣。军士不足，取诸役夫，役夫不足，济以妇女，甚至士彦妻妾，亦夹入妇女队中，搬土运石，补葺城堞，拆房取木，立栅堵塞坚固。齐兵失了时机，无从冲入，个个怨气满腹，暗骂冯妃。小怜未观得城破，却闻晋州城西有圣人迹，欲往观之。中道有桥，去城墙不远。齐主恐有弩矢及桥，射及宠妃，敕令另造一桥以度，一时良木难措，竟拆了攻城木具，取木造桥。及度，桥脚未坚，禁不起车马往来，坍坏数尺，此行未成。
宇文邕闻齐兵大举攻打平阳甚急，问计于韦孝宽道：“平阳可守么？”韦孝宽道：“那高纬少年时常纵马街市，百姓甚苦之，谓其曰‘净街虎’。粱士彦乳名‘大獒’。‘獒’者‘犬’也。时下有谚‘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人守平阳必失，独士彦守城必无虞。士彦当世豪侠，仗义疏钞，平素善抚士卒，兵士皆争为效死。士彦守平阳愈久，齐兵士气消磨愈厉，届时陛下统大军来援，内外夹攻，伪齐一举可破。”
宇文邕先令齐王宇文宪出屯涑川，遥为平阳声援。后又集兵八万人，亲自统带，直指平阳。壬寅济河，诸军毕至，置阵东西三十余里。先是齐人恐周师猝至，于城南穿堑，从乔山至汾水，皆以堑为之隔，堑北列阵，大张兵势。宇文邕命齐王宇文宪往觇齐阵。宇文宪驰马观阵，复命道：“齐兵虽多，均无斗志，我军尽足破敌，请破之而后食。”宇文邕大悦，言道：“果如汝言，朕无忧矣。”宇文邕乘马巡阵，辄呼将士至前，温言劳勉。军士喜于见知，咸思自奋。遂命进逼齐军。堑阔数丈，无人敢逾，周兵只在堑南鼓噪。自旦至申，相持不决。
齐后主高纬谓阿那肱道：“战是耶，不战是耶？”阿那肱道：“我兵虽众，能战不满十万人，昔攻玉壁，援兵来即退。今日将士，岂胜高祖时耶？不如勿战为是，且退守高梁桥，以逸待劳。”高阿那肱言未已，忽闪出一员猛将道：“一撮许贼人，马上刺取，掷入汾水中，便可了事！”高纬闻声望去，乃是武卫安吐根。正在徬徨未决，诸内参又齐声道：“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远来，我怎可守堑示弱！”高纬点首道：“此言是也。”即令军士填堑争锋。宇文邕苦于大堑险阻，不想北齐自出昏招，不由大喜，麾动各军，并力向前。两军方合，兵刃初交，齐主高纬即唤冯淑妃并骑观战。宇文邕亲统大军，督率前驱。见一军士跣行，即脱靴为赐。临战，左右请宇文邕换乘良马。宇文邕道：“朕独乘良马，欲何之？”言毕，将御用良马赐与那跣足军士。众军士见了，感泣不已，皆言愿效死力。
你道那跣足军士是何人？此人姓张，名须陀，弘农人。刚毅果敢，骁勇绝纶。此番受了武帝恩遇，无以报答，只好舍了自家性命，搏一个血染黄沙。当下催动御赐宝马，手舞一柄截头大刀，当先冲阵。奋力拼杀了一个时辰，手刃敌兵无数。周兵气势如虹，齐左军似难招架，向后倒退。冯小怜遽然变色道：“败了！败了！”穆提婆忙道：“大家快走！”齐后主高纬也不及辨明，慌乱间挈冯小怜奔往高梁桥。开府奚长谏阻道：“半进半退，战之常事。今兵众全整，未曾伤损，陛下骤然返驾，马足一动，人情慌乱，不可复振！愿速还西向，镇定各军！”高纬不禁沈吟，俄而武卫张常山亦自后追至，忙报高纬道：“军已收讫，完整如故，围城兵仍然不动，至尊即宜回至军前。如若不信，乞命内参往视。”高纬闻言，勒马欲回。穆提婆牵动高纬右肘道：“此言未可轻信。”高纬回顾冯小怜。小怜垂泪道：“此处如此凶险，安可再回！”美人落泪，弄得高纬仓皇失措，扬鞭再走。齐军失去主子，当然心乱。周军奋勇杀来，顿时大溃，死亡至万余人，军资器械，委弃如山。惟安德王高延宗全军引还。高纬奔至洪洞，以去敌军既远，暂稍休息。先是后主因平阳将下，欲归功小怜，立其为左皇后，遣内侍往晋阳取皇后服御、袆翟等衣。内侍返程，遇于中途。后主为之缓辔，命小怜着装，冯小怜出镜照面，重匀脂粉，忽听后方喧声大震，传言敌至，于是复走，奔回晋阳。
再说梁士彦出迎周帝宇文邕，持帝须泣道：“臣几不见陛下。”宇文邕亦为之流涕。宇文邕以将士倦疲，欲引还。士彦叩马谏道：“今齐师循散，众心离动，因而攻之，大功成矣！陛下奚疑？”宇文邕从之，执其手道：“纵敌患生，乘胜灭齐，一贯东西，正在此举！”于是催动诸将，星夜急行。齐后主高纬入晋阳，忧惧不知所为，向朝臣问计，皆道：“宜省赋息役，以慰民心，收聚溃兵，背城死战，以全社稷。”高纬遂下诏大赦。是役，安德王高延宗独全军而还。后主高纬壮之，言道：“吾欲留安德守晋阳，自向北朔州。若晋阳不守，则奔突厥以避之，再图后举。”群臣皆以为不可。
旋复有急报到来，周军入汾水关，开府贺拔伏恩出降。时阿那肱有兵一万，退守高璧。周师至高璧，阿那肱望风退走。过了数日，晋阳城外鼓声大震，周军已然杀到。后主高纬大惊，再下赦书，改元隆化。高纬决意遁去，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于北朔州，以安德王高延宗为相国、并州刺史，总山西兵，语道：“并州兄自取之，儿今去矣。”延宗为高澄子，乃是高纬堂兄。此时高纬慌乱，已然语无伦次。延宗泣谏道：“陛下为社稷主，幸勿动。臣为陛下效死力战，决可破敌！”提婆道：“至尊已经决计，王勿阻。”延宗无计阻驾，高纬带领冯淑妃，夜斩五龙门而出。意欲奔向突厥。从官多半散去，途中相随，只有高阿那肱及广宁王高孝珩、襄城王高彦道等数十人。领军梅胜郎叩马固谏，乃转趋邺都。穆提婆初尚从行，约经数里，竟杳如黄鹤，不知所之。原来穆提婆见北齐大厦将倾，转换门庭，径自投北周去了。周武帝宇文邕以提婆为柱国、领宜州刺史，且传诏齐境道：
齐主若能深达天命，衔璧牵羊，当焚榇示惠，待若列侯，将相王公以下及士民各族，能深达天命，建功立效，各有加隆，一如提婆爵赏。或如我周将卒，逃逸彼朝，不问贵贱，许涤自新，官荣爵赏。倘下愚不移，守迷莫改，不得不付诸执宪，明正典刑。
自是齐臣降者相继。陆令萱见其子提婆降周，畏罪自杀。延宗知周师将至，召诸将固守。诸将请道：“王不为天子，诸臣懈体，恐不能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只好勉循众请，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昌。以唐邕为宰相，更命齐昌王莫多娄敬显，沭阳王和阿千子，右卫大将军段畅，武卫大将军相里僧伽，开府韩骨胡等为将帅。远近闻讯，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延宗发府藏金帛，出宫中美女，以赐将士。籍没内参十余家，充作军费。延宗巡城，抚慰士卒，执手称名，流涕呜咽。士众感泣，争效死力。后主高纬闻延宗称帝，谓近臣道：“我宁使伪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道：“理然。”
不几日，周武帝宇文邕督军至晋阳，大军四合，如黑云笼月。延宗命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千子、段畅拒城东，自率兵拒齐王宪于城北。延宗素来肥壮，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此番开城迎战，手执一长柄撼山震岳金瓜锤，驰骋往来，劲捷若飞，所向无前。尚书令史沮山，亦肥大多力，手握长刀，步随延宗，左斫右劈，毙敌甚多。惟武卫兰芙蓉、綦连延长战死。周兵败还，宇文邕大怒，命齐王宇文宪对敌延宗，自督将士攻东门。段畅、和阿千子，竟开门迎纳周师。宇文邕乘夜色，自东门入城，焚烧民房佛寺，合城慌乱，喊声震天。延宗知周兵入城，从北门突围而出，自城外绕至东门。可巧莫多娄敬显，见东门火起，从城内率兵东援，与延宗表里夹攻，延宗杀入，敬显杀出，把周军裹住门中。城中儿童妇女，皆登屋鼓噪，投掷砖石御敌。周兵大乱，争门夺路，自相践踏，伤亡以千数。宇文邕杂于乱军中，进退两难，左右皆惶急。齐兵涌来，奋刃几及其身。亏得宇文忻牵马首，贺拔伏恩执鞭后随，拼命驰走，逃出城来。时已四更，延宗疑宇文邕为乱兵所杀，遣人于积尸中求长须者，遍索不得。以敌既败去，冀其不复来攻，将士烧肉饮酒，倦卧不起，军心渐懈。延宗苦战一日，劳乏归寝。
再说宇文邕死里逃生，回到营中，心惊胆寒，欲趁夜西去。诸将亦多欲退还。宇文忻勃然，进言道：“陛下得克晋州，乘胜至此。今伪主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此之盛。昨日破贼，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大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齐亡在迩，奈何弃此他去！”齐王宇文宪亦以为不宜退师。降将段畅言：“城内空虚，再往必克。”宇文邕下令鸣角收兵，不到天明，散军齐集，兵势复振。及旦，还攻东门。齐兵尚高卧未起。延宗从梦中惊醒，忙披甲上马。时周军已入城。延宗挺身搏战，左右散亡略尽，力屈被执，押至宇文邕面前。宇文邕下马，握延宗手。延宗辞道：“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宇文邕道：“两国天子，本无嫌怨，我但为救民至此。汝且勿怖，当不相害！”使复衣帽而礼之。延宗部众皆降，惟莫多娄敬显奔赴邺都，齐后主高纬任其为司徒。宇文邕下令大赦，除齐苛制，并出齐宫中金银宝器，珠翠丽服，及宫女二千人，班赐将士。宇文邕欲进兵邺城，召问延宗。延宗泣道：“亡国大夫，何足图存！与高氏休戚相关，亦不宜以李左车自比。”宇文邕再三问及，延宗道：“若任城王据邺，臣不能知，但由今上自守，陛下可兵不血刃矣。”宇文邕大喜，留陈王宇文纯为并州总督，即命齐王宇文宪先行，自率六军赴邺。
齐后主高纬在邺中迭接警耗，惧周师来逼，悬赏募兵。及兵士应募，又无一物颁给，众军皆怨。广宁王高孝珩进言道：“为今之计，莫若使任城王高湝将幽州兵入土门，扬声趋并州；独孤永业将洛州兵入潼关，扬声趋长安。臣请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战。敌闻南北有兵，自然逃溃。如虑士气不振，陛下亟应出宫人珍宝，以赏将士，庶克有济。”高纬吝惜金帛，不允其请。斛律孝卿又请后主高纬亲劳将士，代为之撰辞。且言：“宜慷慨流涕，振奋人心。”高纬见此策只费口舌，不出分文，欣然应允。既出临众，临场忘词，不复记所授之言。与众将士相对半晌，不由得痴笑起来，左右亦不禁失笑。将士皆含怒道：“今上本身尚且如此，我辈何苦为之效死！”嗣是皆无斗志。
适北朔州行台仆射高励，护卫胡太后及太子高恒，自土门道还邺。路见宦官苟子溢，恃宠纵暴民强取民间鸡彘，高励不觉怒起，将子溢处斩。太后救之不及。或语高励道：“子溢等受宠两宫，子独不畏太后怒耶？”高励勃然攘袂道：“今西寇已据并州，达官率皆叛贰，皆因此辈浊乱朝廷；今日得斩此辈，明日受诛，亦无所恨！”高励，名将高岳之子，勇毅果决颇有乃父之风。
癸酉，周师趋邺，齐人汹惧，望风欲走，朝士出降者昼夜相属。高纬计无所出，复召群臣商议。众人言异，莫知所从。高劢道：“臣见朝中叛贰，皆属贵人。至于卒伍，犹未离心。请收五品已上家属，悉置三台，因胁之以战，若战不捷，焚台诛人。此辈顾惜妻子，必当死战。我军屡败，寇众轻我，背城一决，理必胜之。”高纬未置可否，但命一品以上各大臣，入朱华门，遍赐酒食，分给纸笔，令各书所见，献策御敌。及大众录呈，又是人各一词，无所适从。
会有史官望气，谓国家当有变易。齐后主高纬遂引尚书令高元海等入议，决依天统故事，禅位太子高恒，自称太上皇帝。太子高恒年才八岁，即皇帝位，改元承光，下令大赦。太宰高孝珩请旨西进潜袭长安，高阿那肱、韩长鸾防他有变，使为沧州刺史。孝珩临行，语高阿那肱道：“朝廷不赐遣击贼，岂畏孝珩反耶？孝珩若得破宇文邕，进军长安，就使造反，亦与国家无与。事至今日，危急万状，尚如此猜忌耶？”言毕，太息自去。高纬使尉世辨率千余骑往探周师。世辨本非将才，性又懦怯，行出滏口，登高阜西望，遥见群乌飞起，即疑周师已至。策马奔还，一路不敢回顾，直至紫陌桥。左右谓道：“敌兵未至，顷所见者，群乌耳，走尚可缓。”世辨道：“乌亦欺我耶？我已为之胆落矣。”归报后主：“周兵势大，不可抗也。”黄门侍郎颜之推、中书侍郎薛道衡、侍中陈德信等，因劝高纬南下募兵，更为经略，事若不济，亦可南投陈国。高纬依议，挈冯淑妃等，率千余骑东门出走，使武卫大将军慕容三藏守邺宫。三藏，慕容绍宗子也。
壬辰，周师至邺，毁门突入。北齐王公以下皆降，慕容三藏拒守不出。北齐宿将领军大将军鲜于世荣，尚鸣鼓三台，与周相抗。周武帝宇文邕遣人招降世荣，赐给玛瑙杯，被世荣击碎。宇文邕令将士往执世荣，世荣独力难支，受擒后仍然不屈，杀身成仁。宇文邕复招降三藏，优礼相待，面授仪同大将军。宇文邕住邺数日，赈贫济困，彰善惩恶。故齐臣斛律光、崔季舒等，无罪遭戮，特为昭雪，并加赠谥，迁葬吉地。所有家口田宅没官者，概令发还子孙。宇文邕尝语左右道：“斛律明月若尚在世，朕怎得至邺！”又诏，齐之东山南园三台，皆竭民脂膏为之，令皆毁拆。木材砖瓦，并以给民。山园之田，各还其主。士民大悦。
邺城初定，宇文邕遣将军尉迟勤东追高纬。高纬渡河入济州。齐洛州刺史独孤永业，遣子须达奉款周军。宇文邕遥授永业为上柱国，加封应公。高纬穷蹙无援，更思南奔。使高阿那肱驻守济州，留胡太后居此，自与穆后、冯淑妃、幼主恒及韩长鸾、邓长颙等数十人，奔往青州。令内参田鹏鸾西出，伺周军动静。途次鹏鸾为周兵所获，诘问齐主何在？鹏鸾但说高纬南行，想当出境。周兵知是谎言，杖击鹏鸾手足，每折一肢，词色愈厉，至四肢俱折，奢然毕命，终不肯言。高纬至青州，获高阿那肱书信，言说周师尚远，已令部众烧断河桥，定保无虞。高纬遂留住不行。哪知周兵刚到济州，高阿那肱便即迎降。周将尉迟勤，驰入济州，先将胡太后掳去，复进军青州。距城不过一二十里，高纬方才闻知，亟用皮囊贮金，系诸鞍后，与后妃幼主等十余骑，南走至南邓村。方拟小憩，忽听后面喊声大起，周兵追至。高纬被尉迟勤所擒，带回邺城。
高纬至邺，宇文邕降阶相迎，待以宾礼，令与太后幼主诸王等，暂处邺宫。北齐自高洋篡魏为始，至高纬被擒为止，凡六主二十八年。广宁王高孝珩，行至沧州，即作书遗高湝，共谋匡复。湝遂与孝珩相会信都，彼此召募得士卒四万余人。领军尉相愿，亦带领家属，自邺奔至，与高湝共抗周师。宇文邕先令高纬致书招高湝，许以富贵。高湝不从。宇文邕遂遣齐王宇文宪，柱国杨坚等，统兵讨伐。途中获得信都谍骑，宇文宪命释其缚，委其传信与高湝。高湝得书不答。
宇文宪及杨坚至信都，正迎上齐兵列军阵于城南。齐领军尉相愿，佯为出战，竟率所部降周，众皆骇惧。孝珩怒，捕诛相愿妻子，即阵前斩首。越日复战，孝珩亲自出马，冲锋陷阵，奈何信都兵新近募集，毫无纪律，怎能敌得过百战周师。宇文宪督前军与信都兵对冲，杨坚率劲骑横击，分其军为二，大破之。北齐信都兵全军覆没，俘斩三万人，高湝与孝珩均被周兵擒获。宇文宪道：“任城王何苦至此！”高湝叹道：“下官乃神武皇帝第十子，兄弟十五人，惟湝独存，不幸宗社颠覆，湝为国捐躯，今日得死，无愧先人！”宇文宪颇为赞叹，再召孝珩入问。孝珩自陈国难，辞泪俱下，慨然道：“自神武皇帝以外，我诸父兄弟，无一人年至四十，岂非命数？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从前李穆叔谓齐氏只二十八年天下，今果然矣。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今已至此，尚有何言！”宇文宪不禁改容，亲为洗疮敷药，礼遇善待。
宇文邕方欲班师，忽闻高洋第二子定州刺史范阳王高绍义，与灵州刺史袁洪猛，引兵南出，进据马邑，号召义旅。自肆州以北，二百八十余城，尽从绍义，兵势大振。又有高宝宁者，北齐皇族远支，有勇略，久镇和龙，甚得夷夏之心，亦起兵数万，与绍义遥为声援，势甚猖獗。宇文邕急命宇文神举统兵北行。神举略定肆州，进拔显州，执刺史陆琼，又乘势攻陷诸城。绍义据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兵至新兴，闻知肆州已为周据，绍义退保北朔州，谓部属赵穆道：“我兵新集，敌皆劲旅，将何以战？”赵穆道：“战也，胜之，可以席卷并、肆；不胜，则北走突厥，再为后图。”绍义以为善，遣部将杜明达拒敌，连战数阵皆败。绍义见明达败还，且惊且叹道：“周为我仇，怎可轻降？不如北去！”遂拟奔突厥。部众尚有三千人，绍义下令道：“愿从者听，不愿从者亦听。”于是部下辞去大半，涕泣告别。绍义只率着千余骑，北投突厥。突厥佗钵可汗常谓齐神武帝高欢英雄天子，绍义势穷来投，甚见爱重。凡齐人在北者，悉以隶之。自绍义北去，北齐诸行台州镇，相继并入北周版图。
北周此番东征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户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周帝宇文邕将所得各州郡，派官吏监守，然后启节西还。驾至长安，置高纬于前，列齐王公大臣于后，备法驾，奏凯乐，献俘于太庙。观者夹路，皆称万岁。宇文邕爵赏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纬为温国公，齐诸王三十余人，悉授封爵。高纬自幸得生，尚哀求赐还淑妃冯小怜。宇文邕微哂道：“朕视天下如敝屣，一妇人岂为公惜！”仍将冯妃赐还高纬。高纬拜谢不已，欢喜而出。一日，宇文邕宴于内廷，北齐旧君臣皆侍饮。酒至半酣，令高纬起舞，高纬毫无难色，乘着酒意，折旋中节。又命孝珩吹笛，孝珩辞道：“亡国之者，不足上渎王听。”固命之，才执笛，泪下呜咽。宇文邕不复相强。高延宗在坐，悲不自持，至宴罢归寓，即欲仰药，侍婢再三劝阻，乃止，暂自偷生。
到了秋尽冬来，有人诬告温国公高纬与穆提婆谋反。宇文邕召还穆提婆，与高纬等齐宗室诸王对簿。众人同声呼冤，欲求免诛。惟延宗攘袂不言，书绝笔诗：
昔日驱驷马，
谒帝长杨宫；
旌悬白云外，
骑猎红尘中；
今来向漳浦，
素盖转悲风；
荣华与歌笑，
万事尽成空。
书毕，用椒塞口，未几气绝。高纬父子及齐宗室诸王，并皆赐死。穆提婆亦伏诛，独孝珩先期病逝，归葬山东。高纬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概死边疆。高纬虽在位十二年，死时仅二十二岁，子高恒只八岁而终。史称高纬为齐后主，高恒为齐幼主。高纬伏诛，宇文邕将淑妃冯小怜赏与代王宇文达为妾。达本不好色，得了小怜，竟被迷住，异常爱宠。冯小怜偶弹琵琶，忽断一弦，因随口吟诗道：
虽蒙今日宠，
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
应看膝上弦。
宇文达妃子李氏，与夫君本来伉俪相谐，自经冯小怜入门，屡致夫妻反目。后来宇文达为杨坚所杀，小怜被赐与李询。询即达妃李氏兄长。询母为女报怨，令小怜改着布裙，逐日舂米。弱质柔姿，怎禁贱役，再加询母多方谩骂，不堪蹂躏，自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