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婚姻,是一段非常冗长的对话。
很多人会问,要共同走入婚姻的对象,至少要具备什么样的特质呢?陈匀娴认为,至少,要确信你们签字时,双方都掌握全局。夫妻这身份关系,像是把两个人绑在同一条船上,船是驶入风暴?驶向丰盈的大陆?没有人能预知。若其中一方在签名时,是基于错误的信息,当风浪咬上这条船,他的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恨?
陈匀娴大学毕业在即之际,杨定国的家中失去了安宁。
杨母夜间盗汗与容易疲累的问题持续好几年了,她没就医,以为是更年期,自己买了一些中药吃,直到症状日益明显,做了抽血检查,才得知是血癌。杨定国问医生,可以治疗吗?治疗后,还能活几年?医生答复,先住院,安排化疗,之后的效果只能再看看。
杨定国讲述这件事的同时,也一并告知了父亲的期望:有没有考虑安定下来。
“可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这么早结婚。”陈匀娴回答。
“我知道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你会抗拒,我能理解。”
“不,我不是要拒绝你,只是、只是我……”
“你怎么样?”杨定国见有一丝希望,心急地追问。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服我爸妈,你知道的,我姐很早就结婚了,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放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讲,但我猜,他们希望我毕业后,先回云林找工作,陪他们一阵子……”
“那你呢?小娴,你怎么想?你想要回去吗?”
“我当然想留在台北啊……”
陈匀娴原先的计划是,先工作两三年再结婚。即使杨宜家偶尔会调侃,要陈匀娴“多试试几个”,陈匀娴却未曾有过这打算。她很满意跟杨定国的关系,杨定国喜欢惯着她。毕竟陈匀娴与他溺爱的妹妹同龄,杨定国没办法对她认真地发起脾气。除此之外,陈亮颖的话也悄悄地渗进她的心房:杨定国是个难得的好对象,你要把握这机会。
陈匀娴硬着头皮,打了通电话回家,她抛出杨母的病情,先测试母亲的反应。
“那他们家现在还好吗?”简惠美充满同情地慰问。
“还好,只是说……定国的爸爸提出一个建议,想征求你跟爸爸的意见。”
“什么建议?”简惠美的语气有了防备。
陈匀娴猜想她应该就此打住,回家时再亲口说出,可是她也不想再背负这件事的重量,下一秒,她脱口而出,“他希望我跟定国先结婚,让定国妈妈可以安心。”
母女俩对着话筒沉默良久,简惠美再次开口,语音颤抖。
“这个家是有多差?姐姐离开了,你也不想待?”
“妈,”陈匀娴胸口泛起一片胀疼,“这件事跟家里没有关系,是定国的妈妈现在病危,还没有等到合适的捐赠人。你见过定国,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个决定了。况且,定国家现在有难关,我如果置身事外,定国妈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定国的感情怎么办?定国的爸爸会怎么想?他们以后会真心接纳我吗?”
语毕,陈匀娴有点被自己的表现给吓倒。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在乎。
“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陈匀娴如释重负,事情有了曙光。
“定国的爸爸以前在投顾公司当高阶主管,妈妈是小学老师。两人都退休了。”
“你嫁进去住哪里?他们家房间够吗?”
“他们家在台北有两套房,一户自住,一户目前在收租。定国的妈妈说,我们要结婚的话,就把出租的那套收回来,作为我们的新房。”陈匀娴见母亲态度软化,趁隙又补了一句,“妈,你自己也知道,台北的房子有多贵……他们很有诚意了。我去哪里找这种对象?”
简惠美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了,我再跟你爸爸说,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你哪一天要带定国回来给我们看,快点决定,决定好了跟我说。”
胜利的滋味来得汹涌且突然,欣喜之余,陈匀娴冷不防地感到惶恐。
嫁给杨定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她真正了解杨定国吗?她又是真正了解婚姻吗?挂上电话后,陈匀娴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喉咙发紧,没有预期中的兴奋,反而多了些意料之外的沮丧。她给自己打气:陈匀娴,你别再杞人忧天了。你比多少女人都幸运,你甚至比陈亮颖还幸运,高学历又脾气温和的丈夫,台北市中心的公寓,坪数够大,最完美的是——只住两个人!
婚礼过后,陈匀娴先搬进去杨家。这跟答应好的不一样,她可以、也愿意谅解。杨母病得更重了,此时离开并不厚道。她负责照顾杨母,依照医生嘱咐给她调配饮食,陪她上医院接受化疗药物的注射,抽血回诊,以酒精擦拭、高温煮烫使用的器皿。每一夜,闭上眼睛,陈匀娴都觉得自己的周遭像是被灌满了水泥,而她卡在其中,动弹不得。
好累。照顾病人好累,进入别人的家庭,以一个内部成员的角色生活也好累。
杨宜家跟她道过歉,她自知女儿的责任不应由陈匀娴承担。话锋一转,她又自怨自艾。
“我太没用了,我会赶快考上教师,让你可以喘一口气。”
“没关系,你先认真准备教师考试,我还可以。”
这句话有多少的真情?多少的客气?陈匀娴自己也不确定。
日子又过了半年,杨母的愿望实现了:陈匀娴有了身孕。从医生口中确认这个消息时,陈匀娴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悦,她以为,会有人顾虑到孕妇是不能照顾病人的。可惜的是,她的期待落空了,除了一句来自杨定国的“你辛苦了”,她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协助。对此,杨定国提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说法:妈妈习惯给你照顾了,请看护她会很别扭。
陈匀娴无言以对。她寻思过,杨定国对于这段婚姻应该是满意的,而她应该要因为丈夫满意,也跟着对这段婚姻产生认同感。只是她办不到。简惠美打电话给她,问她“最近过得好吗”,是陈匀娴最悲伤的时刻,怎么可能过得好?为了搀扶杨母,她用力过度,一躺到床上,肢体酸痛,仿佛有人抓着她的脊椎用力地上下摇晃,而杨母因为病痛加剧而发出的呻吟,也让陈匀娴连带地暴躁起来。“吵死人了!可不可以安静一下,我知道你很不舒服,但是一直哀鸣,除了让照顾者觉得负担以外,并没有任何作用啊。”她屡次想要这样吼回去。可是她没有纵容自己的欲望凌驾了理智,一次也没有,她紧捏着自己的大腿,克制那翻腾的冲动。
想一想未来吧,想一想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身体告别人世后,你的丈夫会补偿你的。你们会重新装潢、粉刷那户公寓。并在别人问起时,漫不经心地回答:“啊,对,我住信义区,信义威秀附近,你知道是哪儿吗?”对方若够上道,八成会眨眨眼,嘴巴微微开启:“那里不是一坪上百万吗?”这时,千万要沉住气息,要维持先前的从容,以稳定的声量回答:“我丈夫家很早就买了,那时候的价位还可以负担啦。”紧接着,什么也不用做,等待对方以羡慕与憧憬的目光注视自己即可。
想想这些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对话吧,只要这么想,就觉得眼前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
正因为期望太多,带来的反作用力也恁地可怕。杨培宸满月不久,杨母在家人的陪伴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杨母闭上眼睛的那个刹那,心酸交织着解脱的感受充满着陈匀娴的全身。告别式一结束,陈匀娴不无委屈地跟丈夫撒娇,催促杨家也该履行承诺了。一方面是渴望自立,一方面是她再也不能容忍公公杨一展惊人的生活习惯。杨一展被妻子宠坏了,走到哪儿,垃圾扔到哪儿。虽已退休,还是爱跟着老友酒叙,饮酒回来,就直接睡下。从前他睡在主卧,之后怕干扰到妻子,不知从哪一天起,他把一件毛毯放在沙发上,再也不回房睡了。汗气、人睡着时会散发的气味,并发出奇异的酸碱气味,从此弥漫在客厅里。杨定国曾在妻子的告饶下,鼓起勇气请父亲定时洗澡,杨一展置若罔闻,照样过他的生活。
陈匀娴的忍让,杨定国都看在眼里,他天真地去跟父亲商量,母亲逝世了,他们该依照原订计划,迁出自住,请父亲跟房客收回那户公寓。
万没想到,杨一展双手一摊,坦承:那户房子于近日要被法拍了。
说到这,杨一展也有气,数年前,他听从一位老酒友的邀约,投资了对方牵线的养生饮料事业,他信了对方的说辞,月缴一万,一个月可回收一千,一开始,杨一展都按月领到钱,尝到甜头后,杨一展便以那公寓为抵押,贷了一大笔现金,加码投入,坐等一夕暴富。谁料某一天起,再也领不到钱,才惊觉上当受骗,几个主要干部早已出逃海外,而那位酒友自己也是受害人。杨一展无力清偿贷款,只能任银行法拍。
“那可是近三千万的数字啊……”杨定国哀号出声。
“你以为我就不难受?否则我为什么这半年要借酒浇愁?光是你妈妈的癌症,我会变成这样?那可是我前半辈子的血汗钱换来的房子!”
“你这样,要我怎么跟小娴交代……她一直以为我们会搬进去……”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很想问天啊!活到一大把年纪,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
“爸,你搞清楚状况。我们承诺过人家了,事情变成这样,我怎么跟小娴的爸妈交代?他们若想来台北看房子,我去哪里生一个家?”
“什么叫作我搞清楚状况?你才没搞清楚状况!那房子是靠谁的努力才有的?现在是怎样?儿子跟老子兴师问罪?你与其在这边跟我大小声,不如想一下怎么靠自己!我跟你讲白了,我手边还有一两百万现金可以给你们安家,你再跟我吵,一毛也没有!”
陈匀娴知情时,惊愕地摔掉了一罐精华液,玻璃瓶身碎成片片,柑橘调的香气奔腾在空气间。她恨吗?她当然恨,偏偏杨一展聪明得给自己留下了后路,那一两百万的现金,形同长出牙齿,恶狠狠地咬住了他们夫妻俩。她看着哭出泪水的丈夫,能怎么做?还能怎么做?他们结婚不久,孩子也才刚出生,她愤恨地流出泪水,就这样了吗?
“爸说的也没错,那本来就是他亲手赚来的,事情只是回到原点而已……”杨定国蹲下身,注视着软倒在地的妻子,眼中带着一丝胆怯,“况且,假设爸给我两百万,加上我的存款、我的收入,难道没办法自己买一套吗?对,短时间内我们会有房贷的压力,可是小娴,相信我,事情没那么悲观。……不然这样,我们先搬出去住好吗?我知道,你现在无法与我爸共处一个屋檐下,至少这是我能做的,只希望你不要太在意房子的事了……”
陈匀娴木然地瞪着那张忙于讨好她的脸,这个曾经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什么事情也不用担忧的男人,如今在恳求她的谅解。有一张膜开始结起,横亘在她与杨定国之中,她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周遭所发生的种种。几秒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