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琉璃
(一)
夏小蝉置身于浓雾之中,浓到可以抓一把在手里的那种雾。
“有人吗?”她喊,可是如在深海,声音根本传不远。
她转过身,看见浓雾中钻出一个瘦削的女孩子,瘦得像一支竹笛,她的脸隐藏在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后边,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空洞。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小蝉问,向女孩子伸出手去。
分明就在身旁,却怎么都触摸不到她。
突然,浓雾里传来闷雷一般咚咚咚的声音,整个地面都被震动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雾消散了一些,声音却越来越近,震得小蝉周身发麻——难道是非洲迁徙的象群?
并不是!比那还可怕!小蝉终于看到了,一个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鬼影从雾中逼近!
不不,不是鬼影,鬼与影都是飘忽不定的,可这些黑压压的,分明是无数个身高三米有余的陶土士兵,束着头发,穿着盔甲,扎着裹腿,挽弓挎箭,表情阴郁可怕,一列接着一列排山倒海般向小蝉她们走来。
“快跑!”小蝉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撒腿就跑。
仿佛使出了全身力气,却怎么跑都跑不快,像断了链条的自行车。好不容易前进了几米,小蝉回头一看,戴面具的女孩子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依旧空洞。
山一般坚固、海一般浩大的士兵阵列越靠越近。
“快跑呀!”小蝉绝望地挥动双臂。
可是太迟了,女孩子终于被乌压压的士兵阵列所吞噬,一只沉重的陶土大脚眼看就要踩踏到她身上……
“啊——”小蝉惊叫一声,醒了。
一睁眼,似乎整个机舱的乘客都在看她,连空乘姐姐都忙不迭地跑过来,生怕出什么意外。
“不好意思,她在做梦。”隔壁的冯川小声解释道。
“一定是个可怕的梦。”空乘姐姐笑着看了小蝉一眼,转身去机尾给她倒了一杯果汁。
冯川对仍旧一脸恍惚的小蝉说:“还有十分钟,就要降落西安了。”
夏小蝉是果园市皮中的一名初中生,冯川是同校高一届的学长,也是同住二一添五胡同的斜对门邻居。
小蝉创办了一家名叫“奇域”的网店,这是个古董旧货店,买卖之外也提供完全免费的鉴定与修复服务——通过与杭州灵隐寺贤庆法师、晴雨阁董泊阁主的不断交流切磋,小蝉的修复功力已经得到了大大的提升。除此之外,大家还可以在“奇域”上以笔记的形式与网友们分享旧物的故事。小蝉是“奇域”的创始人兼“德高望重”的掌柜,冯川则是“奇域”的大股东。
想要联系夏掌柜,大家只要点击网店上的“夏”字图标,进行简单注册后就可以给掌柜留言了,掌柜会根据留言的内容在网上回复、电话联系甚至预约面谈。
这不,暑假一结束、新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小蝉就收到了署名琉璃的留言——其实吧,小蝉收到了数以百计的留言,但唯独琉璃的这段留言,不仅长,还给小蝉留下了深刻印象。小蝉感觉自己坐在一个幽暗的舞台对面,这舞台就是阁楼,唯有一束光打在台上吹笛的少女身上,她身旁是奶奶留下的皮箱,小蝉是台下被深深打动的观众,沉浸在戏剧感浓郁的孤独故事里。
小蝉下载了琉璃发来的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箱子的确不新,做工也挺精巧,但从工艺样式来看,年代不会特别久远,甚至不太像中国的东西——事实上,那红色、黄色、赭色的暖洋洋的花纹显示出太阳、鳄鱼和大嘴鸟的形象,让小蝉十分怀疑这箱子是在南美(比如说秘鲁)购买的旅游纪念品。
琉璃谈到了书籍乐谱,这几个字让小蝉狠狠地怦然心动了一把,因为冯川的祖辈所留下的,正是一堆书本纸张,是无比珍贵、藏满秘密的古籍。可琉璃照片中的这些,粗粗一扫便知道完全不是古籍:乐谱(想必是些笛子谱)是印刷的,有《春江花月夜》也有《半个月亮爬上来》,与散佚多年的古曲《广陵散》《高山流水》《十面埋伏》毫不相干。书籍呢,更是五花八门,既有小蝉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地质勘探专著,也有《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历代名画记》之类她觉得很亲切的书,但总而言之都是可以在网上买到的书。
为了保险起见,小蝉特意把书籍乐谱的照片转给董泊看了看,董阁主认为这些东西没有特殊价值。
再往后,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被集中在一张照片里拍了下来:小铁锤、望远镜、放大镜、大卷尺、手电筒和指南针。
最后还有那些所谓“好看的小玩意儿”,同样全部集中在一张照片里。根据小蝉的判断,很奇怪,都是些石头东西:一只戴有华丽头饰的短角水牛,一尊卷发石头佛像有点儿像印度的,一个高鼻深目的石头脑袋很有古罗马遗风,一个跪坐在地上吹笛子的小人儿绝对是中国的,一小幅石刻版画,一根顶部呈镂空亭子状的石棍子,两枚特别朴素的灰扑扑的石头簪子……
小蝉横看竖看,感觉那枚石头簪子最有潜力——难不成是玉的,石器时代的玉?
可是大家要知道,所有这些小玩意儿,光看照片是远远不够的,光看一个角度也不够,需要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检验,每个细节都顾及,有的要用手摸,有的要拿放大镜观察,还有的甚至要借助更精密的仪器——总之就像医生看病一样,得望闻问切。
所以小蝉很耐心地回复了琉璃的留言,告诉她自己的判断,问她具体坐标哪里,有没有可能见个面让掌柜亲眼看看照片中的这些东西。
可琉璃没有回信。
过了一阵子,有点纳闷的小蝉又给琉璃发了封邮件,依然没有回音。
如同海上转瞬即逝的气泡,若不是琉璃的留言还好端端地待在“奇域”的收件箱里,小蝉几乎要怀疑这只是个梦罢了。
(二)
“什么?趁中秋、国庆假期去一趟西安?我没听错吧!”冯川惊讶地问。
“嘘,小声点儿!”夏小蝉警告他,又四面环顾了一番——从皮中到二一添五胡同的放学路上,先要经过热闹的林荫路,人多眼杂,还有不少认识他俩之中至少一个的皮中同学,小蝉认为有必要随时保持警惕,谁知道会不会再被跟踪上呢?
确认一切无恙,她才郑重点头说:“是的,去一趟西安,陕西那个真正的西安。我查了下琉璃的注册信息,别的都没写,只有城市一栏填着西安。”
“为一条留言跑到西安去?我还以为那个琉璃已经不搭理你了。”冯川不以为然。
“正因为她杳无音讯,我才认为更有必要去一趟,”小蝉正色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怕她会陷入某种危险。”
“你虚构类书籍看多了,”冯川说,“普通学生而已,除了我们,谁会动不动地陷入危险?”
“想想看,”小蝉说,“一个躲在阁楼里吹笛子的女生,只有老猫为伴,后来连老猫都没了,唯一爱护她的奶奶已经离开很久,妈妈根本不理解她,还有洁癖,她越喜欢什么妈妈越要扔什么……连她自己都提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唉。”
“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回复邮件了呢?她的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天哪,她不会已经出什么事了吧?”小蝉越想越恐怖,眼前出现一些悲惨的画面。
“瞎操心。”冯川说。
二人拐进算盘巷,巷口小公园正热闹着,大木船像一株开花的树,站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朋友。
“就算琉璃没有危险,”小蝉说,“可她奶奶留下来的东西很有特色,作为‘奇域’掌柜,我认为有必要实地考察一番。要知道,充分发掘古旧货品的价值是我们‘奇域’义不容辞的责任。”
冯川说:“照片上的东西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手电筒、望远镜、小摊子上买的纪念品,董阁主也说了,不存在珍贵古籍。”
小蝉急了:“那上回我怎么就义无反顾、二话不说陪你去杭州了呢?”
冯川说:“因为第一,上回有福记这种重量级拍卖行的采购员先行登门拜访;第二,我们已经发现了棋盘里夹带的神秘小册子;第三,杭州是我老家,不是注册信息里随便填写的城市;第四,杭州比西安近多了,你自己看看地图。”
“好吧,那这么跟你说吧,即使没有琉璃在‘奇域’留言这件事,我也要去一趟西安,事实上西安早就列在我的目的地清单上了——对做我们这行的来说,西安根本就是个麦加,是非去不可的朝圣地!”小蝉说着,语气渐渐变得有点急躁。
“此话……怎讲?”冯川往后缩了一下。
“但凡你历史学得好一点,就应该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十三个朝代在西安建都!”小蝉说。
“我明明就知道!”冯川说,“等等,有十三个这么多吗?”
“中国号称古都的城市很多,包括杭州,可它们和西安都没法儿比,因为西安建都时间最长、朝代最多、影响最大——有多长呢?掰着指头数一数,足足有1077年,而且不需要那些你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朝代来凑数,其中包括了我大汉,还有我大唐,厉不厉害,你说厉不厉害?”
“厉害。”
“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西安角角落落布满古董。中东国家的居民想挖口水井,随手一挖喷出来的是石油。西安也是这样,村民们随手一挖,你猜怎么着?挖出一个兵马俑。再挖,一对兵马俑。再挖,吓死人了!原来有成千上万个,到现在还没挖完!”
“等一下!”冯川说,“兵马俑这事,连我都知道,是很重大的考古发现,可以说是千年难遇。”
“呵呵,那我再说点儿别的。你知道西安的大学里流传着古墓派的说法吗?”小蝉问。
“古墓派,很耳熟……我想起来了,齐越师父在他的某本武侠小说里提到过。”冯川说。
“我说的古墓派,是指西安那么多大学,无论哪个修建新校区,一定会挖出个古墓来!”
小蝉说着,“嗖”的一声从裙子兜里抽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卡片,那是她的调查笔记,她边走边念:“远的不提,只说近十几年来,西安财经大学挖出一座秦代古墓,墓主人是秦始皇的奶奶夏姬夏太后。古墓的规格非常高,出现了天子驾六这种陪葬品,也就是六匹大马拉的车,只有天子家的人才能用。
“西安一共有三座汉代的壁画墓,其中一座就是在西安交大挖出来的,葬的是汉宣帝时期的御史大夫萧望之。
“还有西安理工大学,挖出一座唐代的公主坟,据说墓主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五代后人,所以学生们喜欢把自家的学校称呼为皇家理工大学,好像他们都是公主的亲戚一样。”
冯川突然觉得有点冷——奇怪,这大九月的。
“可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西北政法大学,”小蝉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他们在改建校区的时候又发现一座汉代古墓,这回墓里住的是张汤,汉武帝时主管刑狱的司法界最高长官。他破了许多大案要案,为官非常清廉,但是喜欢用酷刑什么的。学生们考司法之前都要去拜张汤,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晚上去问问他。你想啊,两千年前的司法界大长官的墓出现在政法大学,不是冥冥中的天意吗?就像天意让我们去了杭州,这次也要去西安一样。”
冯川抱着胳膊说:“所以这次我们是要带两把铁锨去西安吗?”
小蝉笑道:“别天真了,怎么能乱挖呢?我只是想告诉你,西安是真正的奇域,不会让你失望的。不过,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继续说服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进了二一添五胡同。
冯川叹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偌大一座城市,怎么找得到琉璃呢?按照你的说法,找到她的可能性比挖到古墓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小蝉轻快地说:“我当然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好到在几天之内、几百万人之中撞到琉璃——我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但是——”
现在轮到冯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了。
“但是我相信你啊,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把她找出来的!——哎,我到家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那天晚些时候,冯川的无人机飞到二一添五胡同19号二层小蝉的窗口。小蝉解下拴在无人机上的字条,只见上边写着:
琉璃注册“奇域”的IP地址属于长安中学,她还以琉璃的ID在学校的论坛上参与过两个帖子,只有两个,一个帖子显示她现在初二,另一个帖子中她回答了一个关于中国传统音乐的问题,举了笛子为例,想必不会错了。
小蝉往无人机上拴了小小的一盒月饼,让它飞回去了。
(三)
西安的街道横平竖直很是好认,估计连方向感堪忧的小蝉都不会走丢。
从机场到长安中学的出租车上,小蝉对冯川说:“我们已经很熟悉的围棋高手白居易老先生,还有一首与围棋相关的诗。”
她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百千家似围棋局,
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
一条星宿五门西。
冯川特别喜欢小蝉背古诗,感觉既一知半解但又浩瀚壮美,如同欣赏遥远的星系——的确,对于古诗词,他已经不再惧怕了。
多可爱的一首诗啊,站在高处望着脚下的西安,不对,脚下的长安,纵横交错的街道像棋盘一样规律,横着十来条,竖着也有十来条,一千多年前这已经是超级大都市的规模,远远地能看见官员们入朝上班时举着的火把,如同星宿落在大明宫前。
小蝉说:“棋盘、菜田一般的街道布局,在唐朝就已经奠定好了呀。”
远远地,他们看见了脑袋尖一点的钟楼和脑袋扁一点的鼓楼,晨钟暮鼓,仿佛真的置身于千余年前的古都,看到了大明宫前入朝的灯火。
“我们应该骑马进城,而不是打车。”冯川冒出这样的怪念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司机熟门熟路,把他们拉到长安中学大门口。
长安中学位于城市近郊,校园不大,环境古朴,想必放学时间未到,校门口很是清静。假期明天才开始,小蝉、冯川果断请了一天假赶到西安来,就是为了能在校园里截住琉璃。
他俩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学生往校门走来,一脸“明天不用来了”的愉悦。看他们的校服,跟拍偶像剧似的,与皮中土圆肥的校服截然不同,小蝉很是羡慕。
两个女生刚出大门,小蝉就迎上去了:“请问,你们学校有个叫琉璃的女同学吗?当然,琉璃不一定是她的真名,有可能只是网名,她大约初二年级,会吹笛子,所以……”
没想到其中一个女生快刀斩乱麻地打断了小蝉的唠叨,爽快地说:“刘离,有呀,我们一个年级的。”
另一个女生细细打量了一番小蝉和冯川,然后微微拉长了声调说:“你们——找她?”
竟然这么顺利地找到了琉璃,太出乎小蝉意料了,以至于她都没有注意到对方语气中强烈的惊讶与好奇,只是忙不迭地问:“她在哪儿?马上会出来吗?能给我们指一下吗?”
四个人门神似的站成一排,放学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小蝉很怕那两个女生会看漏——会不会真的漏掉了?因为她们始终没有指出任何人,而放学的人已经由多变少了。
直到最后,小蝉感觉学校已经空掉的时候,她们才指着远处走来的一个身影说:“那个就是刘离!”
又一天过去了。在学校的每一分钟,刘离都感觉有仙人掌一般的目光落在后背上,有时她实在忍不住唰的一下回头,可从来没有发现谁在看她。
老师同学都很友好。毕竟,当初就是因为长安中学人少、环境好,又据说老师投入的心力更多,妈妈才千方百计把她转进来的。可刘离仍然只想在没有老师同学的地方待着,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的地方,比如阁楼,然而搬家后连阁楼都没了。
每隔三五天,老师就会在课堂上貌似不经意地抛来一个问题:“……刘离,是这样吗?”当她几乎使出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是”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全班都如释重负,老师又可以在“刘离说话记录”的秘密小本子上加上一条横杠了。
从小,刘离就是个极端羞怯的孩子,喊一声“叔叔好”“阿姨好”跟攀登珠穆朗玛峰似的,任何时候都缩在角落,从没表演过节目。可那时毕竟有奶奶,奶奶有说不完的故事,还有从各地收集来的石头,祖孙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可奶奶去世后,别说和陌生人了,连说话本身都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脸红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当听到有同学叫她“哑巴”的时候,妈妈果断决定让她转学。
妈妈当然知道刘离不是哑巴,不仅如此,妈妈还偶尔听到过刘离在阁楼里跟老猫说话,长篇大论的,口齿非常清晰。所以妈妈拐弯抹角地带着刘离去看过许多奇特的医生,有的医生让刘离“打卡”,也就是第一周在校园里找一个陌生同学说一句话,第二周说两句话或者找两个人各说一句,以此类推,一周还没过完,连妈妈都知道“此路不通”。
语文老师却很喜欢刘离,她悄悄对妈妈说:“别担心,这孩子嘴里没说的话都从笔下写出来了,她的作文特别有感染力。”
妈妈苦笑——总不能整天带本本子,逢人就用笔交流呀!
今天放学,远远地看见四个人站在校门口,其中两个是同学,她们指了指自己就挥手离开了,另两个陌生人则向自己走来——什么情况?刘离立刻喘不上气来了。
她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个女孩像一朵花,有双特别温和的眼睛,她的眼神和笑容就像从没有见识过人世间任何分离、苦难与丑恶。男孩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好看,沉静中有点桀骜,勇敢里又带点脆弱,他的冷和女孩的温暖有种奇妙的反差。
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可当他们靠近时,刘离焦灼的心却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女孩子轻声说:“琉璃,我是‘奇域’的掌柜夏小蝉。这是冯川,黄花梨棋盘就是他的故事。”
刘离大吃一惊,却又矛盾地感觉到理所当然,更让她吃惊的是,她听见自己那因久不使用而有点生疏的声音:“奶奶的皮箱,还在,我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