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的母亲
女人的头发让早春和暖的风吹得飘舞起来,映着阳光,像是透明的。洁白的丧服、洁白的面庞、洁白的乳房,还有怀里静静吸吮乳房的红通通的婴儿,在草场无边静谧的绿中,宛若一尊凸起的雕像。
她就这么雕像似的坐着,静静地看着男人把小丈夫埋进土里。小丈夫是男人最喜欢的弟弟。她则是男人送给弟弟的礼物。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做嬴家的女人。她在出嫁的前一年,见过男人一次。她有些怕他。他太魁梧了!她害怕自己会被那巨大的身躯压扁……她记得,想到这儿的时候,浑身忽然烧起来一样,滚烫得喘不上气。她万没想到,男人接了她来,却把她一把推进另一座房子。那里,住着他瘦弱苍白的弟弟。她听见男人对弟弟说:“给你个女子,好生待着。”她蒙了。等回过神来,男人早没了影儿。小丈夫告诉她:“男人在朝歌城当大官,已经回去了。”又说,“如果想回家,等男人再回来时,他去说。”让她就在这里等,他可以不碰她,莫让别人知道了……她坐在地上哭,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这一哭就是一天,小丈夫让她去榻上,而自己卷了垫子睡地,一睡就是十几天。后来,她不哭了,呆呆地歪着,看小丈夫早晨出去,黄昏回来,睡到地上;呆呆地听他夜里不停地咳嗽。终于有一天,她把梦里咳嗽着的小丈夫摇醒,拉上榻,解开怀,死死抱住他冰冷的身子,直到把他暖过来。小丈夫不咳了,转过身,也死死抱住她……从那以后,她就和小丈夫过起日子,有时候还有说有笑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她开始给小丈夫到处找药——他已经咳得只剩一口气和一把骨头了。再后来,男人回来了,带了最好的药,可还是没留住小丈夫的命。孩子出生时,小丈夫死了,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一线泪水热热地淌下来,眼里男人的身影和小丈夫的坟洗过了似的清亮。男人不说话,飞起身子骑上马背,弯腰一提,把她和孩子扔在身后。马嘶鸣一声跑起来,差点儿把她们母子甩下去。孩子哭了。
她忍住惊恐和马背生动、温热的颠簸,别无选择地腾出一只手,紧紧揪住男人的腰带。她想,除了男人,自己大概是世上第二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了。野男人!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他要是分一半,不,哪怕一成的强壮给他弟弟,她现在就不会在马背上担惊受怕!
她真想打男人几拳。可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揪着男人腰带。她气得流泪,用头使劲撞男人脊背,石头一样硬,撞得她脑门生疼,头晕眼花。她被自己激怒了,母狼般张大嘴巴,照准男人坚实的肌肉,狠命咬下去。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心里忽地颤抖起来。一声凄厉的嘶叫,狂奔的马骤然停住。
殷帝辛万没料到居然有人敢反抗他,而且来得这么浩荡,这么决绝,这么亡命。东征不利的恼怒化为愤恨,烈火般燃起来。他低沉地吩咐:“朝诸侯兵围杀叛逆。命恶来即回。”就这么,刚葬罢弟弟,还未及好生安顿咬下自己一块肉的女人,男人就又骑上他的马。女人披散着头发拦住他问:“我怎么办?我去哪儿?”他勒住马缰,转头回答:“好生待孩子。”然后就跟前一次一样,一溜烟不见了。
从那天起,一大群仆役围住了女人和孩子,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女人不用再干活儿了。仆役的头儿告诉她:“恶来大人吩咐,就把这孩子当成他亲生的。”从那天起,女人住进了男人的家,生命里只剩两件事:哺育孩子和等男人回来。
恶来赶到牧野时,殷帝辛已没了踪影。漫山遍野都是尸体。他怎么也不相信,威猛无敌的辛,真的败了,更不相信辛留下的传令官的话:“命嬴部护卫在外帝室远避,勿复战,勿赴朝歌。”他不相信,不认输!他平生第一次没按照辛的话去做,挥起重矛,率领子弟兵,迎向百倍于己的西军。
仗着个人勇力,几乎是只身逃回朝歌城的殷帝辛,听到恶来抗击西军的消息,沉重地闭上眼,长叹一声:“该死的莽夫!如此,家国休矣!”他不需要再等其他消息,也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他独自走上巍峨华丽的鹿台,极力回忆发生在这里的所有美好、荒诞、残酷和温馨,然后亲手点燃每一处,亲手把姬妾子女一个个投进烈火。听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哀求,他笑得流泪——作为一个人,他尽可以骄傲地去死;可作为帝君,应该骄傲地去死的,绝不只他自己。他是帝君,而不只是一个人。他天生就是帝君。他没得选择。他们,也没得选择。
这回轮到西军首领姬发不相信了——把商帝及其悍兵杀得片甲不留的八百诸侯,竟在恶来区区百乘的阻挡下,再前进不了一步!前军不断来报,每次说的几乎都一样:我军折损惨重,又亡数将,诸侯畏惧,请定夺!他在“我就不信拼不过你”的意气和“不能一味地这样耗下去,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的理性中苦苦挣扎,几近崩溃。谢天谢地,终于等来了不同的消息——敌将谓王:“诛姬昌者,恶来也;俎伯邑考者,亦恶来也。今请就戮,裂嬴地,以弭兵,复朝殷廷。弗允,则甘冒万死与战……”须发皆白的吕尚一听,连忙提醒:“彼不敌也,请加重兵灭之。不然,后患不已!”姬发会意,立即调集全部中军,亲领着掩杀过去。
在姬发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那也许是他走过的最艰难的几里路。他的战车,差不多是碾着己方军士尸体,一步步挪到精疲力竭、浑身是血的恶来面前。看着曾发誓碎尸万段的仇人,看着仇人浑身上下不断喷涌着鲜血和数不清的伤口,看着那深深插入血水浸泡的泥土的、断了头的重矛,不知为什么,视听竟有些模糊起来。他不自觉地示意停车,身后千军万马随即停住。整个牧野,凝固在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挥动长剑。身后立刻响起隆隆的脚步声和车轮声。恶来忽然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脚步声和车轮声戛然而止。姬发心底一寒,随即更加有力地挥舞长剑。脚步声和车轮声再次响起。恶来应声挺身,奋力擎起重矛。蜂拥的西军,竟再一次停住。埋藏已久的仇恨,恶魔般蔓延了姬发的整个身心。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脆响。他眼里喷出怒火,死死地盯着对手,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一句:“俎此贼者——侯!”
受了“封侯”鼓舞而忘死前冲的军士碰到伫立着的恶来的时候,那魁梧的身躯,枯叶般飘了出去,软软倒地。被满腔仇恨灼烧着的姬发,再没看见恶来的身影,耳畔久久萦绕杂乱疯狂的利刃砍割肉体的声音。
在家苦等的女人,并不知道牧野发生了什么,更甭说朝歌城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声名显赫的嬴部,一夜之间就乱作一团。她被一队刚猛的武士拥着、围着,匆匆上了车。没人告诉她要去哪里。她没有选择的权利,甚至没有被告知的权利。唯一能做的,就是呵护怀里的孩子。走得太匆忙了,好多孩子用的、自己用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那些武士只知道要把母子都带上走路,根本不管别的。
路让人想不到的长,想不到的匆忙,想不到的凶险。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女人,被沿途不断的险情、厮杀吓蒙了。她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谁敢跟姓嬴的动手。更让她不相信的是,当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探头张望时,原本黑压压一大片护卫她们的武士,竟只剩了寥寥可数的几个,而且个个浑身血污,一脸垂死的疲惫。远处,稀稀拉拉的还有几股人车,都打着嬴家的黑旗,都那么龌龊疲沓,在广阔的原野上,若即若离地缓缓向东挪,既不靠拢,也不离散。
孩子没吃食,哭得脸发紫。两个护卫武士去找吃的,不久回来一个,背着一头还喘气的野羊,放了半头盔羊血捧给女人,说:“请速用,引乳以饲幼主。”女人问:“同行的那位呢?”武士摇摇头,不再说话。她皱着眉头,把腥热的羊血喝了。那武士肢解了羊,割成大小十几块,留下一块,驾着车,不辞辛劳地把其余的一块一块分发给另外几簇打黑旗的队伍。女人问旁边的武士:“为何不请众人过来分食?”武士答:“散,敌不为攻;聚,则敌必袭。”她一惊,又问:“谁为敌?敌何在?”答曰:“非嬴即敌,无处不在。”
她隐约明白了,进而浑身冰冷——无比荣耀、所向披靡的嬴家,正在逃亡,正在成为全天下的敌人。想到这儿,冰冷变成了战栗。她就那么战栗着,又问:“何往?”武士想了想,又看看东方,答:“该是……故地吧。”
她不知道“故地”在哪里,看看那武士的神情,也没敢再问下去,喝下的羊血,在身体里起了反应,几乎被吸成空袋子的乳房,有了热热的感觉。孩子从母亲喝下羊血的那刻起,就止了哭闹,用大大亮亮的眼睛盯住母亲,像在等待什么。这会儿,他开始兴奋地躁动,小脑袋使劲地往母亲怀里扎。母亲毫不避讳周围的男人,松了衣袍。男孩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吸得啧啧有声。母亲轻轻皱眉,继而笑了。随着这一笑,所有的冰冷、战栗,都跑得不知去向。她就那么笑着,敞露着蓬勃的母性,迎纳暮春的风和男人们的目光。眼前的原野,仿佛忽然多出许多牛羊,成群成片,洒成云彩的模样;怀里的儿子,跳跃在云彩间,倏忽长成俊伟汉子,像他伯父恶来那样,骑上光溜溜的马背;马一声嘶鸣,高高跃起,箭一般奔腾起来……她被这景象迷住了,丝毫不理会武士们“请复入车”的警告,丝毫不理会前方小丘顶上急急压来的兵马。
武士们迅速把她围住,剑拔弩张,停止了前进。来兵扬起的尘烟,已弥漫了视野,马蹄声和车轮声,已清晰可闻!女人的笑凝在脸上,身子一动不动,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武士中领头的一声暴喝:“迎!”她猛然警醒。还没来得及看清,身边武士就无声无息倒下三四个。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吓自己一跳。第二声刚到嘴边,一簇阴风便飞一般迎面扑来。
姬发的车轮,粘着敌人和自己人干涸的血肉,碾上朝歌城的大道。虽然,他早已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作为胜利者,他必须彻底践踏敌人,必须彻底印证敌人的灭亡,必须以最具体、最有象征意义的方式,昭示这个胜利及其归属。
鹿台已经坍塌,他在军士的簇拥下,缓缓走近冒着青烟的废墟,找到殷帝辛的尸体,一斧砍下头颅,高高举起,引来排山倒海的欢呼。呼声中,殷商帝国的尊严和荣耀,随着鹿台的青烟灰烬,飘然而去,永不复返。
坐进殷帝相传几百年的宝座,新的天下共主宣布谥殷帝辛为“纣”,命全天下人永远不许再提起他的名字,永远不许再提起殷商;随即吩咐弟弟旦和既是老师又是重臣的老吕尚:定国、论功、妥善处理殷商遗族。
说话间,军士押上来个妇人。尽管粗衣大布,发乱面污,但仍一眼就能看出婀娜身段和姣好容颜。许就是因为太显眼,终没逃过详细搜城的军士的眼睛。姬发让她抬起头,散乱秀发间,一双柔媚无比的目光,半遮半掩地射来,顷刻让沉浸在胜利中的新君主,感到莫名地、不可抗拒地震撼。痛苦的回忆和发自心底的强烈肉欲同时到来——跪在脚下的妇人,赫然竟是倾国倾城的妲己!
为什么纣独独没把她烧死?莫非她自己逃出了纣的掌握?她又怎么没能及时逃走?一大堆问题,不知该从哪儿问起,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踌躇的当儿,老吕尚一反常态,疾步逼近妇人,唰地抽出佩剑。姬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利刃深深刺进肉体的闷响。妲己娇嫩的双手,紧紧抓住剑身,瞪大眼睛看着他,没有惊呼,没有呻吟,鲜血喷涌落地的声音,清晰、恐怖。
像是让什么东西猛打了一下,姬发的头脑,顿时陷入麻木,眼前的一切霎时黯淡下来。昏暗的视线中,妲己抱着老吕尚的剑,软软倒下;老吕尚松开握剑的手,倒退两步。女人扑在地上,眼睛愣愣、大大地睁着,到底没发出半声,穿出脊背的剑尖,还在滴血……老吕尚向姬发跪下,说:“妲己妖妇,祸国乱君,断不可留。太子青春正旺,恐枉惜之,故老臣冒死代决,请罪……”姬发看看老人,又看看还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的女人,轻叹一声,缓缓起身,离开了刚刚还让他分外得意的宝座,向殿宇深处走去,没再回头。
老吕尚让人把妲己弄到宫外焚烧。军士怎么也拔不出那把穿胸致命的剑,吕尚说剑染了妖气,不能留,一并焚烧,说罢,不再理会正在死去的妲己,心思去了新君吩咐的大事上。他没想到,这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并没就此完结——血水尚温,就得到急报:一个花白头发的人,从天而降,抢走了纣和妲己的尸体,跑得比箭还快……老人一听,顿时浑身冰冷——从牧野到朝歌,一路上,他都隐隐觉得,一个接一个来临的胜利中,似乎漏了什么。现在,他终于想起那被遗漏而又始终没想起来的是什么了。他随即意识到,这个遗漏,是可怕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他旋即让用最好的车配上最强健的马去追赶,又急急调来几员猛将,命令他们:提尖兵,火速跟去,务必把那花白头发的盗尸人擒拿或杀死。兵将应声而动,心里却暗笑——区区盗尸贼,哪用如此兴师动众。直到全身披挂的新君亲自驱车前来指挥催促,他们才收住心思,用劲儿狂奔起来,可还是不懂:新君为什么如此看重那两具尸体。他们不知道,其实,新君对尸体,并没有比他们更多的兴趣。他们更没法想到,让新君如此急切、如此紧张的,竟只是老吕尚说的四个字——“蜚廉来也”。
叫蜚廉的花白头发的盗尸人,是嬴部族长,恶来兄弟的父亲,也是纣最宠信的臣子。纣牧野失利、败回朝歌城时,他刚从遥远寒冷的北方“仙山”上,为自己的帝君,采下珍惜的石材。长子恶来在牧野被西军剁成肉酱时,那些本打算为纣雕像的石材,刚刚起运。一系列做梦都想不到的噩耗传来时,风餐露宿的蜚廉,断然把石材安顿在中途的霍太山上,急遣尖兵召全族军丁,接应、解救族人;自己仗着独步天下的腿脚功夫,奔了朝歌城。他本想救出自己的帝君,可还是晚了一步。
远远望见正对敌人的女人、孩子,蜚廉不假思索奔过去,飞身一跃,劈手抓住冲向女人胸膛的要命的一箭,一把将母子搡下车,自己稳稳落定车头,勒缰催马,风一般迎向黑压压地扑来的追兵。
滚落在地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冲向敌阵,瘦长的驾车人,挥舞长矛,拨开不断射来的箭矢,四周不知从哪儿冒出几支打着嬴部黑旗的队伍,乌云般聚集起来,围向朝自己射箭的敌人,转眼工夫,眼前就只剩滚滚尘烟。
她被一队嬴军救起,上了另一辆车,以最快速度绕出血光飞溅的战场,渡过一条小河。河对岸一片静谧,岸边开满了鲜艳的花。花丛中,一块大石头样子好怪,活像一头低头饮水的牛,顶上还隐隐凸出两只角。女人记得,自己扭着头看了许久,还指给孩子看,可孩子一门心思吃奶,全不理会。她当时并没想到,还会再看见这块石头;更想不到,青须须、凉飕飕的石头上,竟会洒上自己热热的血。
周军跟蜚廉及其嬴军的战斗,比在牧野跟恶来的那一战,更艰险。姬发和他的将领们未曾料到,敌军数量竟压过己方——原以为就蜚廉一人,充其量也不过是像恶来那样的小股残部。为了追上日行千里的蜚廉,行进速度几乎到了极限,也的确再带不了更多的人。数量占了优势的嬴军,分外勇武;按族长蜚廉的命令,他们以全歼周军、俘虏或杀死姬发为目标,拼命围杀,不惜代价。周军在猛烈得几近恐怖的攻势下退却、收缩。姬发心底开始发颤,一边不断穿梭着给军士鼓劲,一边焦急地等待援军。直到四弟旦领尖兵冲入重围、到了面前,才稍松口气。再一听旦的报告,心房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他由衷庆幸采纳了吕尚“蜚廉多智勇,须重兵剿杀”的建议。这会儿,吕尚正带着大军,缓缓围向嬴军背后,而对方却似乎还未察觉。
在女人和其他嬴部妇孺走远的时候,战场形势逆转——嬴军被前后夹击,死伤惨重。有将士说:“宁愿战死,也不逃跑。”又有将士说:“拼了,就是用尸身垫,也给族长垫出一条逃生的路……”看着这些忠勇子弟,一向果断的蜚廉,竟拿不定主意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下了突围的死令,自己只身回头杀向周军指挥中心。
姬发万没想到,如此危急情势,蜚廉竟独自向与逃生相反的方向杀来,向自己杀来。稍一愣神儿,瘦长身影,就已飘忽在百步之内。他被四下军士死命围住。眼前弥漫着浓浓的血雾。抵挡的将士不断倒下,但没一个人退缩,反而越聚越多,死死围住可怕的敌人,以血肉之躯做他的盾牌。
蜚廉多处受伤,越杀越艰难,体力正在接近衰竭边缘。他强吞下满腔的不甘,果断打消斩杀姬发的念头,悄悄放缓欺近的步伐,一边偷眼搜寻最佳逃路——他必须活着出去,必须安葬他的帝君。如果杀死敌人和让死去的帝君安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作为臣子,他认为,该选后者。
他忽然掉转方向,拼尽气力跃身而起,手中短戈飞速砍下几颗周军头颅,反手狠狠掷向姬发。正欲追击的姬发,不料有此一击,急忙躲闪。一直在身旁保护的旦,奋勇挥剑格挡,但姬发还是被其中一颗头颅砸中脸侧,溅了满脸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身边的旦和护卫军士,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急忙查看救护。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蜚廉逃出了最危险的包围。他来不及细看突围不成、死伤遍地的本族军士,带着所剩无几的余部往外杀,终于在力竭前一刻冲出重围。回头再看,竟没了一个跟随的人。泪水无声涌出,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咽回哀愤,埋头开跑,把潮水般追击而来的周军,远远甩在身后。
当终于将殷帝辛和妲己干瘪发黑的尸体安放在山顶的一小方平地上时,霍太山已被周军团团围住。筋疲力尽的蜚廉,射了一支带布条的箭下来,布条上用血写着最后的请求——允许他按殷商礼仪安葬先帝和帝正妃,之后,他将自戕以谢。姬发受了那一击,连惊带伤,头脑昏乱,不想再纠缠,点头允了。
过了一天,山上又射下一个布条,只有四个字——“蜚廉已死”。旦亲自领兵上山搜寻,很快找到蜚廉的尸体和他为纣采办的石材。吕尚向姬发进谏:蜚廉虽是敌人,可作为臣子,委实忠勇可敬,如给予他和嬴部遗族优待,倒是张扬仁慈的大好机会。姬发应允。
于是,那些珍贵的石材,被周军迅速打造成棺椁;杀死无数周军的蜚廉,被葬了进去,永远留在了霍太山顶。逃回东海故地的嬴部,也没有再被追杀,被圈在一片还算宽裕的草场,过回了曾经熟悉的牧养生活。
结束了战事的姬发,还没来得及鼎定国体,就突然得了急病,谁也想不到地死去了,谥为“武王”。有人说,妲己是妖精,死前紧紧盯着武王看,施了魔咒。也有人说,武王被蜚廉掷来的周军头颅,砸伤了脑髓。还有人说,武王实在不该宽恕嬴部,被嬴部杀死的周军将士亡魂,急着要找他伸冤……对战争没什么印象和体会的新君姬诵(周成王),对这些传闻,很有些信,加上刚即位就面临叛乱,还恰恰是姓嬴的充大头、做先锋,对嬴部的仇恨,就由印象式,质变成了体验式,就允了摄政的叔父旦“严惩嬴部”的诉求。于是,当恢复殷商祭祀的武装努力以失败告终时,已经由天上摔到地上的嬴部,迎来了灭顶之灾。一夜之间,赖以生存的草场,成了一片火海;有战斗力的青壮男子,几乎全部被杀,尸体被焚烧。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时,天开始亮了。嬴姓部族,迎来了有史以来最黑暗、最痛苦的黎明。
女人对还算不上熟悉的“故地”最后的印象,是一片焦土和弥散在空中的焚烧尸体的焦臭味儿。她紧搂才会说话不久的儿子,低头默默跟随在老老少少拉成的长长队伍中。冬天的原野,一片荒芜。他们没有吃食,只能看着周军啃干粮。他们甚至没水喝。几天下来,队伍就缩成了出发时的一半。绝望痛苦的呻吟,伴着哀婉的抽噎,回响在整个队伍中。连青壮年人都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他们才得到一点吃的,同时得到来自周天子的命令:嬴部尽数徙居西陲,永不复归。周军宣罢天子令,甩下少许干粮,扬长而去,不再理会这支长长的、没有杀伤力的队伍。他们用不着担心这些老幼妇孺是否听招呼,反正所有诸侯都已得到天子“不得收容”的严命,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任何一处停下来,只有不停地走,直走到天子不想去管的西部边陲。或许,他们根本就走不了那么远。
到达曾经开满鲜花的河岸的时候,孩子已经病了几天,再吃不进草根和狼啃剩下的腥臭干硬的野羊肉,只剩一口气了。女人的眼泪,也快哭干了,可还是一筹莫展。确定再没其他办法的时候,女人把心一横,决定尽最后的努力。她抱着孩子,躲到那像是牛饮水的怪石背后,摸出恶来给的防身石刀,解开衣袍,狠狠刺向自己大腿。鲜红的血喷出来,星星点点洒上青色的石头,冒着热气。女人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豆大的汗珠,滚了满脸。
她紧紧咬住牙关,凝望着孩子青灰的面颊,淌下两行清泪,硬是忍了剧痛,没叫出半声。几度这样的剧痛过后,她似乎麻木了,不再颤抖,也不再流泪。在终于把硬生生从自己大腿上割下的肉嚼碎,嘴对嘴喂给孩子时,她竟然笑了,脸上挂满欣慰,甚至还隐隐透着几分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