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求贤谋霸
虞国的百里大夫,仗着体格健壮,一人担了两人的活计,让体弱多病的国君,在八面漏风的草棚里歇息。绛城的冬天比虞都冷,奴隶们每人每天只有一勺热汤,用以下咽干硬冰冷的粗粮。老百里把两个人两勺热汤,都给了比自己还年轻十来岁的国君,却还是暖不起那日渐冰冷的肥胖身躯。国君说:“卿不必挂记寡人,自求多福吧。寡人不智,不听卿言,借了道给晋侯。本以为两家同姓,俱为天子宗亲,便是灭了虢国,也断不会把虞国怎样;纵然灭了虞国,也不会亏待寡人;却不想是如此境地……”老百里说:“您就别悔了,事已至此,你我君臣,当相依为命才是。”虞君听了,流出泪来,一阵咳嗽,脸发了青,人又抽搐起来。
老百里耐不住了,几度向看管的晋卒请求给虞君医治,至少也换个好些的住处,给些热食被盖。晋卒不仅不理,还骂他作“百里傒”(“傒”在当时的语意里有“讨厌”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一种蔑称)。他于是故意弄坏工具,引来晋卒鞭打,再高声叫骂,以引起游走巡查的晋国军官的注意。闹了十来日,终于被提出去另行处置。他怀着救主的决心,大踏步跟着晋卒,把脚镣甩得铮铮作响。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向审问自己的晋国官员争取待遇,不知不觉到了一乘巍峨车驾前,车上坐个干瘦老者,用鹰隼般的目光看他。晋卒让他跪下,车上的老者挥手示意不必。又让除去镣铐。去了镣铐的老百里,看了看老者,郑重地行了个礼,道:“外臣拜见大国君上。”车上老者微微有些吃惊,定神问道:“先生识得寡人?”老百里笑而不答。车上老者端详了他好一阵,慢慢弯下腰,低声道:“请与寡人同乘。”
就这样,被叫作“百里傒”的老人,上了晋侯姬诡诸的车驾,到了宫中。但他拒绝一切礼遇和款待,理由是自己的君上还在受苦,为臣下的,不能享用什么。晋侯就说待寡人与先生谈罢,贵国君,定将被待若上宾,决不食言。
晋侯兑现了诺言。老百里从宫中离开时,虞君已被移进了馆驿暖阁,热汤肉食,仆役在侧,见到百里,露出一脸的宽慰得意。看着国君,老百里心里沉沉的。他不知道,如果国君得知,眼前的一切,都要以自己背叛故国、服侍晋君为条件,还会不会宽慰和得意。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跟晋君的对话告诉国君;更不知道,告诉了之后,国君会作何评价,作何反应。晋侯问:“公可知寡人为何灭虞?”他答:“制秦。”晋侯大笑,连连摆手,说非也非也。又问:“公可知秦已攻占我河西要地河曲?”答:“不知。”晋侯就说:“寡人既告公,愿求一策以拒。”他答:“外臣蒙昧,无策以献君上。”接连几番装傻充愣过后,晋侯摊了牌,说:“早听说先生您高智大才,谋求不得,才灭了虞国,把先生请来。虞君一介昏主,在寡人眼里,就是个死人。您如果还顾及他的话,就该把智慧贡献给晋国……”
他从晋侯的眼睛里看出,如果不答应,国君恐怕都活不到明天。所以,他没敢拒绝,而是以“待奉告敝君”为由,拖了下来。晋侯不是好糊弄的,给了三天期限。三天后,他须接受晋国官职,同时献出对秦良策。若只是给出破秦之法,倒也没什么可踌躇的。多年以来,夹在孔武好战的秦和庞然大物的晋之间,他早就把两个大头邻居分析了好多次,对近期的秦晋形势,也早有自己的看法。思谋一个解决当前对峙局面的办法,并非难事。可担任晋国官职,长久侍奉晋君,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从情感上,他肯定不会为灭了故国的仇敌服务;从名节上,他断然不能背负叛国求荣的骂名;从理性上,也绝不愿意来蹚这摊浑水——晋侯和他逃亡在外的两个儿子,都对晋国政治有影响,虽是晋侯主政,可国内政治势力,却已经开始分化。晋侯需要建立没有根底、没有倾向的新势力,用以增强己方权重。这股新势力,将为他扫除障碍,继而承担辅佐新太子奚齐的使命。做不成,“障碍”们反攻倒算,新势力首当其冲;做成,也必将背负戕害公子的恶名,还得听命于阴险的骊姬和那个不知怎么样的奚齐。而自己,恰被晋侯选作了新势力的核心人物,一旦顺从,谁不听命,他也得听命,谁不倒霉,他也得倒霉;可要是不顺从,国君就会命在旦夕,自己也必将面临险境,这一身本领,一腔抱负,就将尽数归于尘土……
怀着满腔的矛盾、不甘,老百里彻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他下定了决心:不能顺从,也不能拒绝,只能逃走,目标是中原的宋国。蹇叔曾说要去那里。那老头儿讲信用,说去必然会去。那老头也有人缘儿,到哪儿都能平平安安住下,都不愁吃穿。自己和国君去会合了,荣华富贵自是没有,但总好过在绛城当奴隶。更何况如今这形势,连奴隶怕是也当不成了。
主意拿定,马上开始设计方案、寻找机会。除了他们,馆驿内外再无战俘,而他们君臣又老迈病弱,晋侯大概也想不到他居然敢逃,把守看管并不森严。他花了一天半工夫,摸清了卫士仆从换班的规律,在晋侯规定限期届满的前夜,凭一身牛劲,闪电般撂倒了几个守卫,背起国君,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百里傒携虞君潜逃的消息,夤夜报到了晋侯姬诡诸面前。要是这消息当天上午来,他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追杀。可就这天的正午,嫁到秦国的女儿回来了。本以为再见不到女儿的老人家,心底深处柔软的亲情被触动了,进而觉出了秦伯女婿的不同凡响——两国虽有交兵,可没把你女儿怎么样。如今好好送回来,您老自己掂量吧。继续交好呢,这就是个平常的省亲。不打算再好下去呢,反正你女儿也回来了,咱都没了顾忌,可以拉开架势干……好小子,够意思!够胆色!!
看着女儿光亮的姿容和一如既往的亲近劲儿,老人想起了死去的儿子申生,心里有些酸。他想问女儿,怪不怪自己逼死了亲弟弟。可到底没敢问。他害怕那个答案。后来,女儿去休息了,他开始独自琢磨如何应对女婿出的难题。他习惯了独自琢磨问题。他就这么独自琢磨了一辈子。独自,好辛苦,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想起了逃在外边的两个儿子,想该不该跟他们和解,进而想能不能跟他们和解。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如今那两个儿子,倒还没有大河对岸那个敢跟自己兵戎相见的刺儿头女婿,来得实在可靠。顺着想下去,思路就不自觉地往把女儿再送回秦国、延续两国交好状态的方向倾斜了。再往下想,秦国,就又越来越像是靠得住的伙伴了。
就在这当儿,百里傒逃跑的消息来了。跑就跑了吧——有秦伯女婿帮衬,那糟老头子,可有可无。他要是不跑,能为己用当然好。既然跑了,这么大的晋国,去追杀亡国君臣,说出去不好听,再让秦伯女婿看扁了。他习惯性地挥挥手,下令把看守一干人等各抽二十鞭,以示惩戒,没再深究。要不是又在女儿归秦索要仆从的名单上看见百里傒和虞君的名字,他很可能就把这事彻底忘了。人老了,总忘事儿。
那是一个月之后,他可有可无地扫视女儿要带走的人员物品清单。本是心疼女儿,怕落下什么,却不料看到了百里傒君臣的名字。谋算了一辈子的脑海里,骤然响起警报——原来秦伯女婿也早就在算计这个糟老头子了!心里飞速盘算着,脸上却一点儿都没流露。看似随意地放下了清单,转身就召来武艺高强的忠实仆从勃鞮(寺人披),令其秘密寻访百里傒,见到就悄悄杀掉,切莫走漏风声。
当然,随晋夫人入晋省亲的公子絷,在清点人员时,没有发现百里傒和虞君。几番询问,才知道他们已逃走一个多月。絷没露声色,大大方方地带着队伍,服侍晋夫人上了路。一行出发没多久,絷的密使,就到了雍城。密使赶路还没到半程,以公孙枝为首的秘密查访队伍,就已经分开几路,悄然进入中原各国。待到晋夫人回到丈夫身边,第一批查访报告已经摊在了秦伯任好面前。紧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
报告说,百里傒落脚在了楚、宋交界的一片草场,帮着场主养牛。虞君不知去向。报告又说,发现有另外的人也似乎在寻找百里傒,身份不明。报告还说,那片草场,属楚国地界,日前,有相貌气度不俗的老者曾造访,并跟百里傒有攀谈。那老者的归路,是往楚国郢都方向……
看着这么多报告,秦伯任好有点儿犯蒙,问公孙枝:“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百里大夫。”没等公孙枝应答,帐后忽然钻出不满八岁的小女儿怀嬴,说:“他当然是君父您要找的人了。”秦伯看着一脸稚气的孩子,不禁哑然失笑,说:“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我们大人在说什么。对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小丫头做了个鬼脸,说:“出去逛集,回来时看到宫门外灰头土脸的军士进进出出,觉得好玩,就跟了进来,在帐后面听了半天了。女儿不知道君父要找的是个什么人,可要是也有别人找他,那十有八九就是了。”公孙枝接上话说:“臣以为,公主说的极是,那养牛的强健老者,定是百里大夫。如臣所料不错,那跟我们一样在寻访其踪迹的不明身份的人,应该来自晋国,而那往郢都方向去的老者,定是楚国重要人物。倘使真是这样,我们就更得抓紧了……”秦伯沉思片刻,说就依卿意,马上想办法把此人带来雍城,又补一句:“切莫声张。”本还想说“若带不来,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来着,忽然看见还站在一边的小女儿,下意识地收了口,没说出来。
晋侯派出的杀手,还是比秦国人晚了一步。等到他赶到那片草场时,只得到那老头儿原来是秦国逃奴,日前被秦公子拿五张熟羊皮换走了的消息,弄得他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其实被押在囚车上晃晃悠悠往秦国方向去的百里傒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秦国的逃奴,更不知道,此去到底是凶是吉。
逃出绛城的第三天,虞君就死在了肩头。他草草埋葬了国君,依旧奔宋国方向。不料途中遭遇冰灾,迷了路,断了粮。堪堪饿死的当儿,被草场的人救了性命。他决定帮他们养两年牛,以报救命之恩。经他调养的牛,一开春就显出众之处。于是,附近其他草场的人,也纷纷来找他帮忙。那个郢都来的干瘦老头,就混杂在其中。他一眼就看出对方绝非一般人,给了些暗示,却没得到回应。干瘦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跟他吹养牛经。吹够,就施施然离开了。后来,他从另外一批远来的客人那儿得知,那老头儿,就是楚王熊恽(楚成王)。他无奈地苦笑——看来,这辈子也就是养牛了。这么想着,就不想再去找蹇叔了,对自己说,索性老死在这青坡碧溪的草场罢。
颠簸在囚车里,他没有丝毫恐惧,只是哀叹,为自己注定被埋没的满腹才学哀叹,为那不知流落到何方甚至不知死活的妻儿哀叹,为死去的虞君哀叹,也为那些一定会思念自己的牛儿哀叹。
就这么哀叹着,不觉入了秦国地界。他被恭恭敬敬请出囚车、除了镣铐、大肆换洗了一番,又被恭恭敬敬地请入秦国公子车内。秦国公子对他恭恭敬敬地施礼,说:“之前所为,有损尊仪,实为遮人耳目,请恕罪;今已入秦,我且在此代敝邑君上,向先生行礼。”把老头儿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
一路下来,公子絷把秦伯的意思和寻访的始末,基本讲了一遍。老百里先是不太相信,后来渐渐信了,继而感激,继而兴奋,心底本已熄灭的兴国安邦志向,又慢慢燃了起来。
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要去秦国发展,可多少受中原意识影响,以为秦很野蛮、很落后。后来,又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再往这边多想。如今,面对谦恭有加的秦公子,他隐约感到,自己一直祈盼的机遇,就在眼前了。这种感觉,被秦伯的肃立郊迎,放大了、证实了。眼前这位君主,浑身洋溢着健康的活力,眉宇间张扬着自信和力量。他不禁想起居高临下、阴诡森森的晋侯,不禁想起木木讷讷、浑浑噩噩的虞君,不禁想起大大咧咧、自以为是的楚王,以及经历过的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君。跟他们相比,眼前的秦伯,就像灼灼升起的朝阳。他几乎可以认定,这个秦伯,必将成为一代雄主。他暗暗在心底决心,无论怎样,都要再试一试,搏一搏。失意了那么多,不在乎再多一次。他拿定主意,一定认真对待秦伯的询问,一定不放过这可能是平生最后一次的机会。
秦伯没有寒暄,没有问候,而是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声感慨:“老矣……老矣……”
老百里怔了怔,随即笑道:“君上若要寻力士兵勇,那自然是找错人了;可要是需理国治军之人,老朽自以为,尚比吕尚年轻些呢……”
秦伯一听也笑了,问:“先生以为可比吕尚?”百里傒对曰:“吕尚有鼎定天下之功,我自然是比不了的;可若谈辅佐君上强秦,则自信必成功于有生之年。”
秦伯问:“敢问先生,怎样可以使秦强?”老百里看住他,郑重而有力地说了十个字:“定西以为本,融东以为进。”秦伯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沉思。过了很久,恭敬地行了个礼,说了一句:“虞不信公,所以亡。”话出口时,他已经决定最大限度地重用这个“老矣”的百里先生。话出口时,他倏而明白了公孙枝对这位老者的推崇。话出口时,在他脑海里,秦国未来发展的蓝图,一下子变得更加完整、更加清晰,也更加宏大了。
接下来是秦伯任好和年逾七旬的百里傒三天三夜的长谈。百里傒把长期以来对秦国发展的设想和盘托出。他指出,如今秦的中心地带雍、岐地方,山川险峻、田野丰茂,适合盘踞生养。只要巩固,东方诸侯就无法西进。聚居着零散游动的大小戎族、拥有千里草场和丰厚物产的西地,就成了鳞次栉比、交错摩擦的中原诸侯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甚至无法想象的、为秦所独享的资源。而秦又恰发源于此,拥有别人远不能及的开拓、融合的基础和经验,善加经营,并非不可能。一旦真正控制了西地,则牧耕可丰物,戢民可利战。用不了太长时间,秦必将成为富强的西方大国,东进也就有了坚实基础。再以交融姿态介入中原政治、经济、军事,一旦成功,别说得到诸侯尊重,就连成为齐、楚、晋这样有实力的大家诸侯,甚至超过他们,也未可知。就算一时失利,大不了退回西地,也还大有翻身的本钱……
这番规划,比秦的先祖立足西陲的生存战略,进了一大步,却又比任好和他的哥哥们奉行的一味东进策略,更加理性、周密、可行。那三天三夜,是任好有生以来收获最大的时光。老百里从军事、政治、外交、农事、水利等多个角度诠释自己的观点,精辟严谨、历历在目。谈罢,秦伯当即就要拜他为上大夫,任庶长。可老百里很自谦,说:“替君上谋划,倒还勉强,担当大任,则实在是老了。”秦伯说:“先生不要再取笑寡人了,说你老了,无非戏言。寡人年少时最好谬戏,整个秦国都知道,那些戏言,当不得真。”百里又说:“那就让公孙枝干吧,他年轻,该更有作为。”秦伯说:“那就难了,正是他全力向寡人举荐的您,早就说了一旦您来秦入仕,甘愿做您辅助的话……”
几番推却,老百里最后答应了任左庶长。之后没多久,又向秦伯举荐蹇叔,说蹇叔虽比臣还老些,但十分博学,也更加沉稳。秦伯二话没说,旋即差公子絷去寻访。结果不仅找来蹇叔和他儿子蹇术(又号“西乞术”),还把百里傒失散多年的老妻和儿子百里视(又号“孟明视”)也找到,接来雍城。对此,百里傒充满感激,一下像是年轻了好多,浑身上下充满干劲。他儿子百里视和蹇叔的儿子蹇术,因为孔武有力,又粗通军事,不久也被秦伯封了官职,到军中效力。之后一两年,又有一些中原人士,或通过蹇叔、百里傒的举荐,或通过公孙枝、公子絷的寻访,纷纷带着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来到秦国,做了客卿。客卿们用自己的才学和热情,迅速完善着秦国的吏治,有力促进着秦国的生产、军事和文化。才不到三年时间,秦国的经济就获得了长足发展。按百里傒的规划,快的话,再有两三个这样的三年,秦国就大体具备全面控制西地的条件了。
得到杀手勃鞮的回报,又得知秦国多了个“五羖大夫”,晋侯姬诡诸知道,百里傒已为秦所用。这让他认定,秦伯女婿,到底还是跟自己不一条心。他很懊丧、很挫败,觉得大大失算,觉得肩头一下子又变得那么沉重不堪。要不是骊姬的妹妹又给他生了个叫作“悼子”的儿子,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沉重的心绪中解脱出来。
可就是这份老来的天伦之乐,也没能给他多长时间的轻松。悼子还没出满月,就传来夷吾公子盘踞屈城,正四处招兵买马的消息。日渐老迈的晋侯火了——这是看我老了,要正式发难了。你个逆子,寡人定要你死在前头!盛怒之下,急急派出精锐部队,令全歼叛军,擒杀夷吾。
和两年前一样,晋国上下除了晋侯姬诡诸本人,是个人就知道,夷吾、重耳身边,只有几个近臣仆从,哪儿来什么叛军。所谓招兵买马,全是骊姬一伙编出来的鬼话,就是为让老头子生疑、愤怒,好借老头子的手,除了奚齐即位的隐患。
可谁也不敢去告诉老头子,恐怕自己会成为骊姬下一个攻击目标,对于这种宗室内部的争斗,大都采取敷衍的态度。但表面上还得声势浩大、虎虎生风,结果把夷吾吓得连夜逃离了屈城,循着哥哥重耳的做法,奔了生母的出生地梁国。这下,两个成年儿子都跑到了国外,晋侯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一连愁了个把月。人老了,经不起事儿了,这一愁,就病了,就倒下了。
百里傒、蹇叔等中原客卿入仕秦国的第四年夏天,中原霸主齐侯(齐桓公)在葵丘地方再次会盟诸侯,把他所倡导的霸主政治,又推上新高度。与此同时,攻略杀伐一生的晋侯姬诡诸,正疾步走向生命的尽头。他把自己和骊姬都最宠信的大臣荀息叫到身边,任命为相国,郑重地将十四岁的太子奚齐托付给他。荀息问:“如何对待重耳、夷吾二位公子?”老人看看骊姬,又看看荀息,再看看奚齐,想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来。秋风萧瑟的时节,老晋侯咽了气,带走了所有的光耀、辉煌、艰辛和悔恨。老人的眼还没完全闭上,骊姬就命令派敢死之人火速出境,暗杀重耳和夷吾。可杀手还没到地方,派出杀手的人就遭了灭顶之灾。一直倾向公子重耳、不满骊姬作乱的大臣里克、丕郑,从老晋侯卧病起,就在盘算着怎么扳倒骊姬。可以说,就等老头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了。所以,他们的计划非常周密,行动非常迅捷。有人传说,骊姬是被杀死在老晋侯未来得及入殓的尸体旁的,血溅了老爷子一脸。还没来得及即位的奚齐,当然也同时死在乱刃之下。
面对骊姬母子支离破碎的尸骸和宫廷里到处流淌着的鲜血,荀息阵脚不乱,摆出妥协姿态。一面调回派去刺杀二公子的杀手,一面以无论如何也得把先君安葬为由,稳住里克、丕郑等政变主谋。里克等已派人去请公子重耳,正等消息。荀息得以喘息,葬了老晋侯,谥为“献公”。随即又以相国身份,立才满三岁的悼子为新君。悼子的母亲,骊姬的亲妹妹,成了太后。里克等闻讯,怒不可遏,刚待发难,就听说派去请重耳的人都被杀死在路上,相国已派兵控制了都城,顷刻慌了手脚,急忙组织反击。一时间,晋国各种势力,纠缠厮斗成一团,谋杀、追剿、逃亡、欺骗、抗争、惨叫……绛城笼罩在剑光血影之中,整个晋国在痛苦惊恐中颤抖。
秦国君臣早就听说老晋侯病体垂危,也早就想到他一死,晋国必定会乱一下。可谁都没想到会乱成这样。以公子絷为首的宗室大臣普遍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秦国的绝好机会,主张趁乱举重兵大规模东进,渡过大河(黄河),扑入晋国疆土,伺机把持晋国国政,一举将东扩战略向前推进一大步。
对此,蹇叔百里傒公孙枝为代表的客卿派,持坚决反对态度,甚至抨击说那种做法是不进反退。他们的论据,概括起来有三点:
第一,趁乱用兵,己方也必然仓促,犯了用兵大忌;晋国虽乱,却不弱,一旦遭遇外力,合力对外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两国难免陷入大战;那样,之前所有政治、外交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第二,世人眼里,晋为贵胄,秦为外夷。侵占,则失仪;失仪,则必招致严重非议,甚至武装干涉;就算秦能战胜晋,又怎能对付众多诸侯。到时候,秦将陷入从没有过的困境,闹不好要把本就不怎么丰厚的老底都赔光,那可就不是简单的前功尽弃了,秦的国本,能不能保持,都成了问号。
第三,就算战事顺利,诸侯也不干涉,晋国还有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在外,还有那么多的忠勇臣子,他们能坐视自己的国家被人控制吗?他们能不抗争吗?秦国又能从这样一个纷争不息的晋国,得到什么呢……
一番分析下来,主战的没了对辞,秦伯任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看上去好像一团粗重杂乱的麻绳。朝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来,传报声打破了寂静,晋国方面又有新消息传来:经一番苦斗,里克、丕郑一派占了上风,悼子母子和荀息都被杀,正在全国范围追杀他们的余部。里克再度派人往狄国迎请公子重耳,不日即达。议论声又起。大家忙着分析新情况,各自抢着阐述自己的观点。
先开始都对着秦伯说,后来就成了面对面的询问、争执。不一会儿,就东一堆西一簇了,争得好生热闹,一直争到掌灯。后来,不知是谁先发现的——秦伯不见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秦伯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翌日晨,秦伯又出现在众人面前,用他那特有的、隐隐含着调皮的目光,扫视每一张脸,最后笑着说:“诸公该不是在此畅谈了一夜吧。”一句话,引来了一阵轻松笑声。他又说:“就算不是谈了一夜,想也都没怎么睡好。可寡人却睡得好生香甜啊。还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仙子召寡人谒见天帝,天帝命我大秦整饬晋乱。尔后,仙子送寡人回来,自称宝夫人,乃先祖襄公所祭白颈神雉的化身……”
说到这儿,他戛然收住话头,问大家:“诸公以为,此梦何预?”大伙儿被问得不知如何对答。心里都在想:这个好耍的君上,又打什么哑谜。
秦伯(任公)任好说的那个梦,到底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就算有,也应该不完全像他说的那样。梦,本来就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东西。谁也说不得准。可以肯定的是,就在他所谓梦的那个夜晚,晋夫人在后宫,向他跪下了。她含着眼泪,请求丈夫,帮助晋国摆脱内乱,用秦国的力量,结束晋国无父无君的黑暗。还可以肯定的是,秦伯作为丈夫,当场就明确答应了妻子的请求。
见没人出来解梦,秦伯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很自信。笑罢,一摆手,退入了后堂。俄顷,宫官走出来,宣布两条君令:一是请百里傒、蹇叔他入后宫议事;二是即日起,雍水改称“霸水”。满朝文武又一下坠入五里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