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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深夜的拥抱

〔韩〕徐基源

徐基源(1930—),韩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革命》、《深夜的拥抱》等。

老得没了牙的火车头,拖着一长串玻璃窗统统打破了的客车车厢,吃力地爬上山坡,活像一条变成了废物的皮带。

那火车头的心脏就是炸掉也嫌过于衰老了。而我的心脏尽管由于我正在被人追赶而不安地颤抖,但还是把青春的迫切的跃动声传遍全身。惟有火车头的喘息和我使劲吐痰的声音相似。这不仅是因为夏天空中的太阳烤人,而且是车厢在阳光底下,里面又热气蒸腾的缘故。

火车头拖着满员的客车爬到了山的腹部,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就像是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在拼命地拽那火车头,绝望地淌着汗。

火车在翻山以前钻进了山洞。车厢里没有一盏电灯,只有三两点香烟火,红彤彤的,悬在半空中,坚硬的煤灰夹着浓烟,从破窗户里钻进来,直刺鼻子。我掏出已经四天没有换过的手绢捂住鼻子和嘴。汗和油垢发了酸,使我感到自己身上有臭味。

这气味分明是我的。

火车头在洞中不断地打呃,宣告它即将死亡。车厢里简直像烟囱堵死了的灶膛,闷得人难受,我不由得喘了一口气。这些辛辣的煤烟代替了汗酸味直刺鼻孔和喉头。还带着一股矿物质的富有刺激性的气味。这气味是异乎寻常的,与交织着自我憎恶——这种自我憎恶似乎是从满是汗水和油垢的我的皮肤上发出来的——和淡淡的乡愁的手绢上的气味恰成强烈的对照。

不管我怎样捂鼻子,也不顶用,然而我身上的臭味已经消失了,开始飘散出一种紫色的火药的气味。

被金上士的MI步枪打穿了胸脯的光头敌兵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金上士本来在吃米饭团,吃了一半不吃了,用粘着饭米粒的手拿起枪来,一枪就把俘虏的敌人打死了。他是把枪口靠到敌兵的胸口上扣扳机的。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敌兵的身体往后便倒,还没有着地,伤口涌出来的血就把金上士的腰部打湿了,他那拿枪的手也沾了血。金上士把枪扔给部下,手在军装裤子上擦了两三下,然后又抓起放在背囊上的饭团子朝嘴里送。饭团子的颜色是白的,他那抓着饭团子的手指头是红的,这儿是最前线,对于战友的死亡和伤兵的呻吟都不当一回事。然而,不能乱杀俘虏,却是军法明文规定的。由于小队长阵亡,金上士代替他的职务。可金上士却把敌兵的生命看得不如夏天在尸体上闹腾的蛆,拿它们当下饭的肴馔。我对这一类事情已经非常迟钝,而且懒得为之生气。但是被金上士乌黑的厚嘴唇遮住一半的白色的饭团子和在色彩上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握着饭团子的通红的手,突然把我推进了狂暴的漩涡。我发出猛兽般的吼声,对着金上士的下巴猛地踢了一脚,一面淌着眼泪,一面尖着嗓子说:“你是人吗,你是人吗?”但是在别人看来,我的疯狂的舞蹈,也许只是表示我是个疯子,因此才免于遭到金上士的报复。其实,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经疯了,只不过程度上有差别而已。

栽倒在草地上的敌兵的上半身,淹没在漆黑的硝烟中,尚未凝固的血,穿过芳香、茂盛的杂草,流到地里。混杂在浓重的血腥味里的火药味也是富有刺激性的。

现在鲜红的血块大概也正从赏姬的胸口朝外流。我没有赏姬是活不下去的。赏姬,万一要死,在你临死的时候,也得像那胸口冒血的敌兵一样,把你鲜红的热血洒在我的胸脯上,然后再咽气。我要活着,一直活到回到你的身边。你宝贵的血,可一滴也不要吐掉、抹掉。我并不讨厌你血中麇集的细菌。对它,我甚至会感到亲切,就像感到你的友情一样。你的又红又干净的嘴里散发着牛奶味,而我已经有几天不刷牙,黄蜡蜡的嘴里恐怕只能散发出招人詈骂的臭味。枪声响了。枪声如果是一发一发响的,更令人不安。机关枪的连续音,尽管常常一上来叫人窒息,但最后总归会变成一种给你带来倦怠的快乐的拍子。

机车好不容易翻过了山,车里还很黑。我估计这是一个很长的山洞,不由地想入非非起来。

火车到站了,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十分怕人。

我一面擦着流到脖子上的汗,一面朝检票口一带张望。只见有两个头戴白钢盔的宪兵,守在两旁。而我却没有准备一张常见的伪造的休假证。有些人行贿,弄到好多盖了关防的休假证,按照贿赂的行情,玩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有。不过,对我来说就是有一百张休假证也不顶事。

赏姬的肺恶化,喊我去,我一接到信立即就决定脱离部队。要是我向新任下士哀求,说我的爱人快死了,他大概也会同意给假的。但是,对我来说,只有出发到赏姬那儿去这一点最重要,至于保证重新回来,表示要承担某种义务等等,则是多余的,只不过是一种浪费而已。由于我的呼吸和赏姬的呼吸太切近,因而在刻板的时间的密度里是容纳不下所谓休假这一点点没有生气的空间的。

乌云越来越浓,站台上,一群穿着褴褛军装的人朝检票口涌去。

从现在起,我步入了凝结着赏姬嘴里的热气的市街。四天的疲劳突然袭上身来,使我沉浸在一种异常感伤的气氛里。我的眼睛噙满了泪水,通过凝结在眼睫毛上的透明的泪珠,我看到熏得漆黑的车站阴森森的。

尽管是夏天,日头很长,但是,也许是因为云彩一层一层堆得很厚,站里已是暮色沉沉。站前广场上,提篮卖吃食的商贩和流动手推车饮食摊,乱糟糟的。夹在那些商人中的小孩,不是卖香烟、胶姆糖的,就是牵马拉皮条的。

旅客从车上下来,要是肚子饿了,可以买一碗份儿饭,拿臭虾酱当菜,用头上磨秃了的筷子就着吃。填饱了肚子,然后跟在那些拉皮条的孩子后面,到用板箱隔开当墙的最低级的妓院里去睡一觉。第二天一早醒来,睁开眼睛,自然就一复如常,首先又是肚子饿。

从我身边经过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一句话,没有任何人哪怕是对我瞥上一眼或亲切地笑一笑。这实在奇怪,真正是令人吃惊、令人难过的事情。我们在战场上流血,而在离战场不过几十英里的城市里,竟然全是陌路人,而且数量是如此之多,他们全部一样地板着面孔,用散漫的视线打量着我,离我远远地走过。

老人、学生、寒酸的家庭主妇,间或还有嘴唇涂得红红的年轻女人,她们的眼神都不是我所期待的。年轻女人在任何时候,都应当有一种新鲜的诱惑力,有一种豪迈的气概,然而,现在她们却只是露出一种过分的贪欲,酷似在物色什么,用搜索的眼睛,向四面张望。

饿鬼般的食欲,像生了锈的洋铁皮碎片似的欲望,沉在她们干枯的眼底上。

她们越是背叛我,赏姬温柔的视线越是会引人注目地卫护我,她的温暖的手越是会抚摸我的双颊。

不过,她的手渐渐没了热气,冻结在我起了鸡皮疙瘩的后颈上。我直打寒噤,战栗顺着我的脊背朝下撸,但是它不会来蹂躏你穿了孔的肺部。

你还有点微热,你的胸脯泛着熟透了的桃子似的颜色。我把嘴暂时贴在你的胸口上,为的是不让你那整齐的牙齿受到损伤。

我嗓子发干。尽管街上刨冰点心店鳞次栉比,尽管叫卖冰淇淋的孩子们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在响,但我却非常舍不得喝一碗冷水的时间。为了赏姬是绝对不允许耽误这点时间的。

突然,我在山里杀掉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又栩栩如生地浮上我的脑海。她的凄惨地歪扭的脸和赏姬的脸重叠在一起,逐渐扩大,挡在我的眼前。我杀死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赏姬。即使我不杀她,归根到底她也会受到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的凌辱。这不就是战场上的现实吗?我打定了主意,暗暗地把她当成是徘徊在垃圾箱附近的瘦骨嶙峋的狗。我猛然地感到一阵激动,恨不得她死了倒好。我抬起头来,把焦急的视线投向那在黑暗中消散了的乌云。载着雨点刮来的凉风掠过了我的额头,行人都躲到屋檐底下,人行道变得安静起来。粗粗的雨柱,倾泻到电灯光照耀着的地方,一颗颗雨点碰得粉碎。

我淋着雨,机械地移动着笨重的军靴。我明明在淌眼泪,但是由于雨点劈头盖脑地打到脸上,甚至都感觉不到黏糊糊的泪水的温热。

我就这样走了一阵。当这种下意识的、机械的动作突然停止的时候,我不觉已经过了赏姬的家所在的村口。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从车站向西伸出去很远的外城地区。我僵直地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着从一个屋檐下传出来的无线电新闻广播。那广播的字一个一个听得很清楚,但是我折断了的语言神经却没法把它很好的连接起来,所以那广播听起来就像外国话一样,以一种生疏的语感令人不安地在耳边絮聒。

我掉转脚步,朝赏姬家走去,连内衣都汗湿了。由于是空腹,身上一阵阵发冷。这次我分明意识到自己又走到了通向目的地的巷口,可我还是打一旁绕了过去。

我不敢走进那条巷子,这种恐怖心理的实质与其说是害怕畏惧,倒不如说是硬要我有精神上的高度集中,这是非常紧张的。而我的身体已经掏空了,这样的紧张凭我的肉体是怎么也承担不了的。

赏姬的家紧靠在巷子尽头的墙旁,朝那里走,就像是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钻行,又恍如置身在可怕的梦境。还没有走到,我已经从头到脚一下子垮了。啊,我失败了,我遭到失败并非是因为我是一个逃兵,而是因为我不敢进赏姬的屋子,所以我终于变成一个遭到败北的狼狈者。

我一声没吭就离开了部队,动机是什么,我自己有数,一刻也没有忘记。

原谅我吧,赏姬,我已经没有资格见你了。为了见你,我得具备些什么,也就是说得有现在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另一种价值;要是不具备这种价值,那就一定得有能在我已经失去的虚幻的原形里重新找回来的某种东西。

这个令人窒息的城市和最前线有着微妙的距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正需要这种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种救援的恰当的距离。实际上,我最迫切需要的,我的要求的全部,也许就是那类似手术台上的休息的隔绝感。

我睡醒了。是渴醒的。天花板下面的墙上凿了一个洞,当中吊着一只通红的电灯泡,那电灯两个房间合着用,灯光一半照到隔壁房里。我仅仅下身遮着一块布,一个戴着胸罩,身上围着一条衬裙的女人的半张着乌黑的嘴睡在我身边。

隔壁房里响着和米酒味、泡菜味很相称的打鼾声。还有一股烂明太鱼的气味。手表三点稍微过一点儿。

我抓住妓女的赤裸的肩膀,把她摇醒。打手势跟她要一碗冷水。妓女揉着惺忪的眼睛,慢慢地爬起来,冲着我微微一笑,开门走了出去,我看见了她的滚圆的、裂了口子的脚后跟。

头生疼,醉意还没有消。雨停了,糊了纸的板墙上挂着我发皱的军装。我空腹喝了四五杯酒,然后就钻到这家妓院里来了。而我决不是为了要到这爿妓院里来才逃走的。要找妓院,就没有理由到这儿来。然而,我的这种没有来由的安适感首先是从哪儿产生的呢?连隔壁传来的打鼾声,也好像是长期听惯了的家里人的声音,感到非常亲切。妓女要是不称心,就换一个,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羞羞答答,完全不像个妓女,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纯正气的一类。我希望,我偶尔碰见的对象,不是这种人。

妓女把水端来了。她的前额和头部的界线不甚分明,呈狭小的三角形。身子短,很肥胖,也许是屁股朝两边铺得特别开,腰深深地凹进去,显得很细。从颈部到肩膀尽是厚实的肉,使人联想到牲口的脂肪层。两只大奶子,露在用降落伞做成的胸罩外面,压迫着我。

“干吗老是看我?”妓女故意皱起眉头说。我不声不响地把她拉过来,把手从她的胳肢窝下面伸过去搂着她侧身倒下。

我决不是想从她身上体验某种人情味,也不是想从她那儿得到廉价的同情。她也许是走了一段坎坷的道路,以至于在出卖比一袋米重一点儿的肉体,经验告诉她,我根本不想了解她的身世。谈身世,是一种消遣解闷的游戏,只有在观众有空闲,有优越感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进行。不幸的是,我既不是观众,又无异于一个必须在假面底下硬忍住哭泣的演员。

不知怎的,有一只在电灯上碰了一下的苍蝇钻出来,在我和她之间乱飞,然后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留心地看着苍蝇和那苍蝇停留的地方。妓女用手啪的打了一下肩膀,但没有打到。那苍蝇又朝电灯飞去。隔了一阵,划了一个大圆圈落在她的小腿上。我打喉咙里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真奇怪!”妓女用多少有点害怕的声音说。

这声音使我想起了往事:我就是因为害怕那个乡下姑娘告发才把她杀死的。现在我也在担心睡在我身边的妓女天亮以后会不会溜到外面去向宪兵队或特务机关告密,因而很害怕。我有可能出于同样的动机,突然卡住妓女的脖子把她杀死。

当时,那乡下姑娘嘴角吐着白沫,发出短促的异怪的惨叫。“你是赏姬。”“一定是赏姬!”“你应该是赏姬!”“不是赏姬就不行。”我忘不了我靠着那姑娘的脸像念咒似的说的胡话。也许那只是在我心中嘀咕过的话。太阳快要落山了,我怀疑那姑娘的脸是不是真像赏姬。那姑娘一直到昏过去,都没有停止挣扎。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在树阴底下和那个白净的姑娘碰了个顶头对面,她吓得脸色煞白,别转头去就想跑。突然我觉得放掉她可惜,像这样的机会,一生还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次。于是我扑了过去,她的惨叫使我更加狂暴,她的挣扎更加刺激了我的性欲。你绝对应当是赏姬。隔了一会,我发觉她不是赏姬。我后悔了,不,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害怕了。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宿命论的想法:她一定会告发我,我将被带到军法会议上受审判,然后一筹莫展地被枪毙。我两只手紧紧地卡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尸体拖到一条僻静的岩石缝里,然后背起枪,走下山去。我嗓子发烧,舌头发干。尽管咽了几口干唾沫,舌尖还是硬邦邦的,只有干燥的上颚有点儿发黏。我陷入了一种完全虚脱的状态,不仅丧失了全部记忆,而且脑子里空空的,似乎也决没有可能容纳将来要体验到的一切。

我付了钱,妓女在确认得到了足够的代价以后,摊开四肢沉沉睡去。在我的口袋没有结蜘蛛网以前,她是不会撵我走的。不过,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行动不可理解,干吗要这样?敌人使我变得很充实,神奇地把我从累积了几层几百层的记忆的重压当中解放了出来,其实,我们真心渴望的,也许是跟爱情、肉欲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也就是说可能是不负责任的自由。

妓女的散乱的头发里仍旧不停地散发着廉价香水的气味。每逢呼吸的时候,她那本来就和理智、聪明离得很远的鼻孔里的肮脏的鼻毛就一动一动的。她的乳房象征着强大的生命力。尽管死亡紧贴在她背后,妓女肚子上油光光的皮肤和结实的大腿,仍透露着无限生机。

我在那妓女家偶然碰见了选求,这实在是令人感谢的事情。我一眼就认定这个叫选求的男人不会害我,可以信任,便告诉他我正遭到官宪的追捕。他性格豪爽,但城府很深,不仅向我提供了难得的避难所,而且以细腻的感情给我以安慰。我自然是需要安全的避难所的,但更迫切需要能无限关心我、理解我的朋友。我本来不轻易相信人,尤其是在难中。再怎么说我正在寻找可寄托自己的感情的朋友,和他相交还不到一天,就跟在他的后面跑,这个事实也只能解释为一个奇迹。

选求的生活使我吃惊,它超出了我可能想像到的范围。可以说似乎始终是潜在的,却又是叫人禁不住要向往的世界。

他所租赁的屋子位于椽木腐朽了的古屋的院子的下首,对于他的房间,我只能说是一个垃极桶。房里除了生铁剥落了的铁条和铺在床上的脏被单和军用毯而外,没有一样东西称得起是家具。仔细一看,露出黄土的炕上,有着许多乱七八糟的黑点点,那是被香烟烧出来的印子。擤过鼻涕以后揉成一团扔掉的手纸、报纸、香烟头、苹果皮,随地都是,还有三四卷旧杂志。最使我吃惊的是床肚底下的空酒瓶。不,应当说那些瓶子都不是空的,不过,都没有盖子,里面几乎都充满了液体,随着瓶子颜色的不同,有的呈金黄色,有的呈蓝色。

他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喝一杯试试。”原来那液体是尿。

“厕所很远,”他解释说。

我拿了一只脖子上积了一层白灰的酒瓶出来闻了闻味道,原以为会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谁知只有一股淡淡的气味,我很失望。

“都跑光了,”他晃了晃瓶子,把瓶子倒过来放好,叫我再把鼻子凑上去。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商标,犹豫了一阵。他见我不爽快,就把瓶子抢过去拿在手里,用手心捂着瓶口,摇了一阵递给我。我用手挡着,问道:“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这玩艺儿?”

“现在,我要是很苦闷,我就有办法处理这些瓶子,”选求竭力做出一种沉重的表情,皱起眉头回答说。他脸上一半带着笑。我有些担心,要是被房东发现了,不难办吗?

“哪怕我死在这个房里,房东要发现我的尸体大概也得一个月。因为他只要讨到房钱就行了,对人是一点也不关心的。”尽管选求这样解释,但有朝一日房东了解到这许多瓶子里装的全是尿,无疑会把我赶出去的,因此怎么处理这些瓶子还是个难题。

“你要是讨厌,那就大扫除一次。”

我对选求的提案,连连摇手,说:“啊,啊,没有这个必要。”

“我不准备把我的生活方式强加在你头上。”

他也许是想弄清我的真意,凝视着我的眼睛。从他的视线里,我充分地看到了他为人的傲慢,和对于过激的生活态度的自豪。

“这也许是我的惟一的反抗。除此以外,要反抗也没有对象。在这个世界上你能干什么,又怎么个干法?你能反抗谁,还是能提出什么新的主张?在前线咱们朝鲜人是同族之间互相杀戮,而城市里又只剩下食欲、性欲和虚荣。尿要是不朝这种地方撒,我跟其他的人有什么不同?”他用多少有点自嘲语气说着,咂了咂嘴。

“我理解你,你不是为你的生性懒怠辩解。不过……”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现在,在我们的环境里,哪里谈得上什么忠诚老实!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健全的生活方式。除了不择手段地赚钱,力求不失手,不被逮住,还有什么!”

他正说得起劲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他大概是像我一样爱女人,而又没有接受爱情的体验。具有破坏性的性格的人恋爱是很难有结果的。大部分女人都本能地回避这样的男人,而要选择所谓生性老实的。这就生存本能而言是没有错的。

不过,要是这种性格,本身尽管具有破坏性,但是其中包含着某种新的创造的苗头和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女人会对它感到魅惑而被拉过去。不过在别人看来,越是这种情况越是常常会招致不幸的结局。

这不是他,是我呀!我想起了赏姬。一时产生了错觉,认为我、赏姬和选求三个人之间有着同样的血缘关系。

选求是那家妓院和我们合用一盏电灯的隔壁房间里的客人。早晨他用低沉而又粗哑的声音喊我和他一起喝一碗解酲的,尽管我得避免和任何陌生人接触,包括那个妓女在内,还是没法拒绝。他的房里已经摆好了桌子,两个妓女也一起坐着,每个人面前分别摆着一碗解酲汤。选求看来是这家妓院的常客,两个女人也用一些叫人听不下去的淫词秽语跟他说话。他的对象比我的妓女看上去要大三四岁,瓜子脸,眼睛亮亮的,作为一个沉沦在烟花人家的妓女,叫人感到可惜了。我的妓女称她为阿姐,席上充满了一种家族间的满足、亲切的气氛。两个女的,已经在一边开始叽叽喳喳快活地讲话了。她们谈的内容非常庸俗低级,但奇怪的是并不讨厌。两个女人之所以会突然高兴起来,也许是因为凭空多出来一餐饭,但也并不能排斥她们是因为可以在不出卖肉体情况下,跟男人平起平坐,一道吃饭,对此感到满足。选求微微有了点醉意,他搂住那个妓女的颈子,轻轻地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你们玩得开心,真是,”我的妓女嘀咕着说,也许她已司空见惯,说的完全是既无恶意又不嫉妒的玩笑话。

“你跟那女人的关系,好像超出了妓女和嫖客的关系,”我说。

“我有规律地到她那儿去,她让我赊欠,仅此而已。”选求对我提出问题不作正面回答。

“你大概累了,睡吧。”

他用脚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推到角落里,在上面铺了一条毯子,准备自己睡,意思是叫客人睡床。

我们争了半天,都说自己不能睡床。后来,彼此妥协,每天换班,并决定由我先来麻烦床。床上的弹簧松了,连支撑我瘦骨嶙峋的身体都很吃力,直朝下坠。自从逃出部队以后,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这样我就开始当了选求的食客。由于是靠人家吃饭,我肯定是个食客。不过,只借了一个房间,其他什么也没有,所以不得不每顿都到外面去吃。每次总是选求付钱或者画押记账,我只不过是叼着根牙签,站起来拍拍屁股走路。听说他的工作单位是来避难的某协会支部,也许本来就无事可干,惬意得要命。早上要到十点以后才上班,选求大白天红着脸回来也不是一两次。协会因为有预算,发不出工资的现象是不存在的,而做的事情只是看招牌。选求说就是多给他十倍的钱,要他换工作,他也不想放弃现在的地方。至于他单位的前景如何,且不去管它,反正在战争结束以前是可以把它当个临时避难所的。照我的说法,他能找到这么个安逸地方,既不用担心钱,又可免去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人的心理上的许多负担,真是万幸。假若选求是一个银行职员,他大概连想都不会想到要赶上像时针一样有节制的生活节奏。

“就我而言,如果我作为一个人还有节制与规律的话,那决不是按时上下班,而是每星期五到真淑那里去一次。”

他的话未必完全符合事实,然而也不是谎言。

“干吗一定要星期五去?”我问。他回答说星期六客人多,星期天又不高兴去。

“从今年起,我觉得一星期去一次很恰当,并不是为了去寻欢作乐而是去混日子。要不,我是不会只到真淑那儿去的。”

“你是说反话,还是怎么的?”

“我饿了三年。由于这种饿病,我甚至杀了人。”

“是啊,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反正我的欲望急剧减退了,这也是没法子的。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他妈的国民防卫军。”

然后,他谈了一些荒诞不经的经验,倒没怎么谈他被拉去当防卫军时的狼狈情况。总之,后来连他也受不了了,于是逃了出来。但是,现在防卫军早已解体,所以他跟我的景况全然不同,也许可以说是另一种逃兵吧?

“据我了解,在英国,一旦国家有事,不去当自愿兵的人,会受到亲友和邻舍的谴责,不仅如此,还会被妻子抛弃。可是我们这儿却把入伍的人当白痴看待。而动脑筋东躲西躲的倒大受欢迎。迄今为止,你到底是为谁打仗呢?”

他一反常态,略微有点激动,呸的吐了一口痰。

“你这是对我的轻蔑!”

尽管究竟为谁打仗,连我自己也不明确,但是我不想把以往的三年看成是空白,看成是毫无意义的。

“一定要弄个明白的话,我只能说,我是学双方像我一样的弟兄们的样。然而,这在战场上首先是为了自己,结果却是为了我方全体。如果说你说了一些极端的话,那么,我也要像你那样说一句。在战场上大家都变得单纯了,不是敌人就是自己人,当中没有障碍物。是敌人就扑过去,是自己人就彼此相帮,如此而已。此外,还需要什么呢?”

可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了力气。

我心里嘀咕,要是我去找赏姬,她会不会要我归队?我没有对选求提起过赏姬,这并不是我还不把选求当朋友看待,不相信他,也不是出于一种利己的心理。而是因为我没法使他理解,我既然是为了赏姬开小差的,为什么又不去找赏姬,却蹲在别人家里鬼混,以致有时弄得自己也很狼狈。为此,我良心受到责备,不能不感到惭愧。不过,也许朋友无论怎么要好,总有件把事不能告诉别人的吧。

早上吃了一大碗辣口鱼汤,选求就到办公室去了,而我则回了家。回家以后,朝散发着类似公共浴室里的气味的湿濡濡的床上一倒,呆呆地瞅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结了灰,拖拖挂挂的,像蜘蛛网一样直晃荡。

就是专门“光吃饭不干事”,也得有个道理,有个目的。等待就业也罢,把钱存进银行以生利为乐也罢,反正,总得有点什么花样,来填补这刻板的时间。

如果一定要问我是什么道理,那我也许会推托说我是一个犯法者,正在等待被捕的时刻。

如果我把选求弄得非常恼火,使得宽宏大量的选求把我赶走,那我就只能拖着这肮脏的身体到赏姬那儿去。我也许正是在等待事情变成这样,正是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赏姬把带血的痰吐到烟缸里,用手捂着嘴。她老是要咳嗽,可是又想忍住,结果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地喘气,脊背像波浪似地起伏。如果说,我能做什么事情的话,那只能替她揉揉脊背,除此而外,再也没法让她不咳,何况对于钻到她肺里去的细菌,我又没法对付。

我不能坐到痛苦的捂着嘴的赏姬身边去。坐过去也只能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替她揉脊背。我不想实地证明我只能做这点儿事。

她不咳了,对我做了个可怜的微笑。那是一副犯了罪的面孔。赏姬觉得她自己害病,就是对我犯罪,因而心里很难过。

“肺病对现代医学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确实是这样看的,但是说话的腔调却是做作出来的,有点发抖,听来颇为荒唐。

我用嘴唇去吮吸含在她眼睛里的泪珠,不过,从另一只眼睛里涌出的泪水还是顺着她瘦削的面颊成串地朝下淌。

我吃过饭会发困,不一会就睡着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耀眼地照进西窗。我在选求给的多色冬裤上面,加了一件看起来很舒服的天蓝色西装上衣,走了出去。我到附近的理发店里去理了发,然后清清爽爽地走进了好久没有去过的市中心。

街道好像被年轻的妇女霸占了。她们没有一个穿韩服和洋装,全都穿着透明的、里面看得清清楚楚的衣裳,打着阳伞。她们的脸分别被阳伞的颜色染黑了,好像一点也不怕热,很凉快的样子。在这阳伞的丛林里,有一些身穿蒙着白灰的深绿色的军装的军人,一个个汗流浃背,衣服从胳肢窝一直湿到皮带附近。他们迈着阴险的脚步,军靴发出沉重的声音从街上走过。我跟那些朝汽车站飞奔的大兵已经不可能是朋友,跟那些女人更是毫无关系。我能去的地方,只有选求的那间又脏又乱的小房间。那是我的家,是容纳我体积狭小的身躯的空间。尽管有无数的人由于战争而不断地遭到屠杀,但是迄今为止,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由于尸体和骷髅骨太多,而没有空地的现象。

我的双目习惯于黑暗,抵挡不住长时间的强烈的阳光的照射。由于每天晚上出冷汗,我的身体虚弱不堪了,往往好像飘浮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的游丝中,昏昏沉沉的,简直受不了。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选求正坐在阴凉的后廊台上扇扇子。

“你的样子挺帅,到哪儿去了?”选求笑我理了发。“这毛裤冬天一定很暖和,现在穿它热得就像火烧屁股一样。”

我脱下这条出客裤子扔在一旁,滑稽地皱了皱眉头。选求纵声大笑说:“看来这是令弟——忧郁。可别小看它。”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又说:“今天我可下了个狠心早早回来了。”

他是说他今天提早下班,为了对床底下那一堆破烂——尿瓶子做出处理。

“今天从一清早就看报,感到自己确实应当有所作为。上司们到茶楼去以后,我把皮鞋朝桌子上一跷,点上一支烟,忽然有了一个稀罕的想法。这就所谓天才的灵感,肯定没错!”

他所谓的天才的想法,是喊一个擦皮鞋的小孩来,让那小孩把这些瓶子收去。小孩把里面的尿倒掉,空瓶子卖给收旧货的,可以拿到一笔钱。这钱,他分文不取,给小孩当工钱,也不要小孩付瓶款,这样该收的瓶款和该付的工钱两相抵消,岂不是好办法里的好办法吗?

真不知道怎么这么好笑!我一头栽倒在地上,缩着身子笑个不停,笑得眼眶里尽是眼泪。

选求起先满足地看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也低声跟我一起笑。笑够了,他套上胶鞋走了出去,隔了一阵带了一个身背木头箱子的擦皮鞋小孩进来。“这样的横财,你到哪儿去发呀!”选求走进拉门敞开着的屋里,指着床底下的瓶子,对目瞪口呆的小孩说。

“真的,白给我吗?”小孩又追问了一遍,才放下工具,朝屋里爬。

“把它都拿光,”我说,说罢,又哈哈大笑。

小孩又找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来,好像是打算把瓶子拿出去倒空了,让那孩子看着。

我们多少都显出一些舍不得的神气,看着那小孩干活。

“恰好没有被房东老太看见,这又值得庆祝一番。为了抒发抒发和这些瓶子的惜别之情,得喝一杯。”

选求一下子拿出五个直冒泡沫的啤酒瓶进来。对我们来说,这就算是办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酒席了。

空腹喝的酒,使我的毛细管每一个角落都麻醉了。我起身躺到床上,选求则站起来说是要到朋友那儿去。通红的夕阳沉到了前屋房顶底下,屋里渐渐黑下来。他给了我几张纸币,当晚饭钱,我说死也没有接受。这固然是因为我口袋里还有一点钱,但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产生了一种屈辱感,又耍起不妥协的犟脾气来了。

我躺在床上,连电灯也没有开,估计选求是到真淑那儿去了。一有钱,他总是死命劝我上妓院。每逢这种时候,那妓院的房子,妓女的赤裸的身体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寄生虫也得像个寄生虫,得动弹。迄今为止,我住在这个屋里,身份就跟放在床底下——这儿就算是仓库——的尿瓶一模一样。今天,那些瓶子全部被放逐了。因为那些瓶子也是寄食在这间屋里以选求的排泄物来填自己的胃呀!

我嘀咕着,我是人,不是酒瓶子。不过,我把自己比喻成酒瓶子,这种杂七拉八的胡思乱想,可能正好是我不是人的一种反证。在我劫夺那个女人之前,我也许是人;在我结束自己的行动,卡住那个女人的脖子使她断气之前,我也许还是半个人;如果逃出部队,一到这个城市就径直去找赏姬,我也许还有重新变做人的机会。可见,为了变做人,就得有想做人的勇气。我对于不安和恐怖都已经麻木了,甚至对冲着我而来的时间的感触和预计也都被磨灭掉了。

屋里的挂钟敲了十下。那挂钟响了以后,四周就更加寂静了。

隔了一会,大门响了,传来了不是选求的,不,传来了比选求更小心的脚步声。而且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决不能说是一桩小事的事件。那脚步声在我的房门前面停住,我的心随之往下一沉。

“有人吗?”是女人的声音。

赏姬是不会知道我住的地方的。我打开灯,隔了好一阵才弄清楚那女人是选求的相好妓女真淑。

“他不在家。”

我叫她上炕。她犹豫了一会,可能是在考虑怎么办才好。

“进来没关系?”那女的一面说,一面已经在脱鞋子。

“进来等吧。他也快回来了。”

我闪开身子,给她让地方。她好像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大踏步走进屋里,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情,意思是说她比我更接近于这个房间的主人。如果选求跟她只不过是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她就不仅不会找上门来,而且也不会那么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那里了。

跟在妓院里不同,她抹掉了脂粉,脸上看不出妓女的样子。她的眼睛周围有很浓的黑圈圈,显得很疲劳。不过,那劳累的神情,不像是每天晚上荒唐过度,肉体上精力不支,而像是心里很痛苦。照我的看法,一般心里有着某种考虑的妓女,外表上都不显得太放肆、太奢侈,甚至会引起人们某种反感。即使抹掉脂粉,妓女还是妓女!就像我,现在就超不出我的范围一样!

“我知道您先生一直住在这儿。”

“没地方可去。”

“我有点事要跟选求商量,所以急着来找他。好不容易才溜出来。”

“这么不自由?”

“债反而增多了。”

“那就多挣一点。”

“在这儿别说这种话!”

我只能闭上嘴巴。在这种难堪的沉默里,我渐渐地对她产生了憎恶:你想摆脱妓女的地位,重新做人?哼,简直是做梦!我对去找赏姬已经死了心,就像这一样,你也别想还债了!

“你跟我玩一下怎么样?”

“……”

“给钱不行吗?”

“在这儿我可不是婊子!”

“真正可笑极了,”我故意放声大笑。

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但没有报复。

“加倍给你钱,”我残忍地笑着说。她拉着裙子站起来,反而以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多谢你,我不干!”说罢,走了出去。

我从她的背影联想到那个乡下姑娘。不知道她会不会仅仅是暂时窒息,并没有死。我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又摇摇摆摆地倒在床上。

我想到了死。只要一躺下,我就会想到死。或者是想我跟某个女人紧紧地搂抱着。死的姿势有好多种,或者是仰面朝天,要不,就是面孔着地,仰面朝天的尸体,睁着眼,歪着嘴,一味对着苍天倾诉他的痛苦。两臂朝前直扑在地上的尸体,手指尖抠着泥土,向大地求援。在你的歪戴着钢盔的头旁边,青青的草叶散发着就像是刚出水的女人头发上的气味似的馨香;你那被迫击炮弹打穿了的伤口在炎热的阳光下,像性欲一样烂熟。真正相爱的人们的拥抱,可能是神圣的有意识的,你死的样子,就跟这一样也是严肃的。你的意识终结了吗?在你的意识还没有变得淫秽肮脏之前,我们将把你很好地埋葬到地里。这样我们和你就将永久地分离。活着的我们在地上,你在地下,彼此逐渐地把面容忘记。

真淑对我一怒而去的那天晚上,我呻吟不止,到天亮都没有睡着。整整一夜我都在想着尸体,想像着死的样子。我能够想出来的尸体的模样充其量不超过二十种,我感到有一种压力,非常可怕,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至少应当掌握跟我的岁数的数目字一样多的死法,所以我睡不着觉。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选求才满脸疲惫地回来。我尽管想到了尸体,但并没有预想自己的死亡,而选求却就死的问题跟一个妓女折腾了一整宿。

选求勉强做出笑容,问我:“如果跟一个妓女一起自杀,别人会笑话吗?”

他的表情使人感到他酷似经历了死的不幸。我产生了一种从高楼上掉下来的幻觉,意识到一种无从得救的绝望。

“要自杀的理由何在?”我勉强反问道。

“真淑说要和我一起自杀。”

他用一种近乎悲鸣的大嗓门嘎嘎地笑了。

“她以为自杀是游戏?别开玩笑了,”我是一脸的苦相。

“你以为我跟真淑一起情死,是为了她好吗?有一次我偶然地,实实在在是偶然地说自己想死,她就要求我跟她同行,如此而已。”

“这可是个利己的女人。”

“是不是利己,还说不上,不过她可是个敏感的女人。说这种话的起因在我,而真淑也太敏感了。”

“没有目的,活着就没有意义,你说是不是?”

“你会对这种事情感到苦恼,真出乎意料。”

“我不会死,你放心。真淑一定要死,我愿意帮她的忙。”

选求又像平时一样从容了,而我则感到所有血管里的血好像一下子都凝结了,只是蠕动着嘴唇。

“你因为没有生活的目的,想死,这是可能的,可我,连一定要死的理由也没有发现。”

“死,要什么理由?”

选求对我射出一道充满轻蔑的冰冷的视线。我是第一次遭到来自他的白眼。他等于在悬岩上把我一推,让我落进了黑暗的深渊。

我把洗过没多久的头发包了起来,上了床。瞌睡在我的眼前支起了黑色的帐篷。

宽阔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些人全都一动也不动,像被钉子钉住了似地站着。仔细一看,全是死人。站着的是死人,瞪着眼睛的也是死人。我也是其中的一具尸体。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回过了气来。不过,除我而外的其他人仍然是冻僵了的尸体。他们的眼睛,白眼珠翻到外面,冲着阴沉沉的天,好像满腔的怨恨没能得到消解。

喘着气,转动着眼珠子的人只有我一个。我有时怀疑,是不是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是死人,其他全是活的?

你们要不是假死尸就得躺着。你躺在离我们堑壕不远的一棵松树下面。我们想把你的尸体拉过来盖上鲜花,可小队长不允许。到了晚上,我们又对小队长提出请求,他还是不答应。白天,小队长告诫我们说敌人的阻击很危险。不过,敌我的枪战已经停止了,四周是一片黑暗。他还不答应我们的要求,理由何在?已经死掉的你,大概不知道,可我很清楚。他是为了少牺牲一点人。因为他有一种荒唐的欲望,希望能在送给上级的报告书上少记录一点阵亡人数。战斗已经打响了近十天,进入了地区战。来自上级的命令据说是要尽量避免牺牲,小队长为了满足他的功名心,把部下的生死彼此颠倒一下也没关系,那天晚上,我了解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我们的小队长伪造兵力日报表送到中队部。死了三个人,报表上只有一人阵亡。在战壕中对峙时死掉的士兵,报上去也变成了活人。我估计,他是想等攻击战打响了,再把那些名字追加到阵亡名单上去。换句话说,他是想在公文上对死亡多少做一些保留。这样我们的小队长就得到了好评,认为他不仅勇敢,而且细致周密,有作为一个指挥官的带兵能力,所以他得了勋章,晋升为中队长了。两天之内,你的尸体仍将活在我们的视野里。小队长巴不得你早一点被敌人的子弹打得粉碎,而我们也有着一种跟小队长不尽相同的迫切心情,希望你的身体完全消灭。所以你将真的被炮弹打中,连凸一块凹一块的钢盔也找不到。按估计你可能在夺回背后的高地的战斗中才正式战死,而死亡通知书也将送到你家属手里。

我不知道此刻我怎么会老是想到你。也许就像你的死期延长了一段时间一样,已经死了的我,还没有登记到户口簿上。

“现在好了,”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可能是有什么错误吧?”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不是那么回事,”男人又说。

“我看他一开始就有点奇怪,”女的提高了嗓门。

他们的谈话在继续。

“不过,对我来说,可真是意外。”

“他老喊赏姬,那是谁呀。”

“是爱人吧?”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只晓得他是逃兵。”

“大概是同时为好几个女人苦闷?”

“哪个肯为女人死呀!”

“难道你说准备跟我一起死,是假话!”

“如果你认为我会为你而死,那是一大误会。”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听说想自杀的人,老要自杀,是吗?”

“真正该死的是我。”

“让我来把你杀掉?”

“我就是吃了安眠药,你也别喊医生。”

“那得到时候再看。”

他们不是别人,是选求和真淑。我的神志还在浓雾里打转,分不清方向,但我的听觉没有放过他们的每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像通过电话了解到一个重要消息似的,把全部神经集中到耳朵里。听筒里的谈话又继续下去:

“他晓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会怎么样呢?”

“高兴。”

“要是我,一定觉得很丢人,想再死。”

“既然那么想死,你就死吧,谁会来拦你。”

“你再给他吃点药好吗?”

“那是杀人!”

“多可怜呀!”

“你和我都没有勇气自杀。应当尊敬人家。”

我突然呼吸急促起来。愤怒和羞耻交织着,压住我的胸脯。狂暴地吼叫勒住我的喉咙。

我睁开眼睛,竭力把头昂起。我稳住醉意还没有消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从床上朝地下爬。我想穿起挂在门上的破烂的军装。我的身体找不到重心,脚伸不到裤筒里去。但选求把我扶住了。

我对选求微微一笑,就好像冲着镜子里的我笑。外面是乌云压得低低的炎热的夜晚。我嗓子发烧,舌头硬得发僵,我的军靴筒碰着我摇摇晃晃的膝盖,勉勉强强地被我拖着向前移。我冷汗直淌,渴得越来越厉害。我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颈子,然后又去擦鼻梁。我的身上有一股汗酸味,直刺鼻子。

那气味分明是我的。

“赏姬,我要到你那儿去,把我所有的一切统统交给你。在你穿了孔的肺流出最后一滴血之前,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雨开始从布满了饭馆和妓院的这座大城市的上空倾泻下来。我仰起脸来对着天,一面用舌头接雨水喝,一面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