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龙足一踏
道光三十年三月十二日深夜。
北京城万籁俱寂。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边飞也似地来了一骑快马。街道两旁民宅里已睡熟的人们被马蹄声惊醒,侧耳一听那辔铃叮当,便知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们的公所。快马奔至门前,骑马人猛地把马缰绳一勒,唏聿聿一声刺耳的长嘶,马背上的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红缨帽子滚落在街门旁的阴沟里。此人也顾不上去阴沟里打捞顶戴,挣扎着爬起了身子,踉踉跄跄地摇晃着,向前跨了几步,人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便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一会儿不省人事了。吓得公所的门差赶忙围了上去。
这公所里的人有人认出了他,是广西那边的折差,姓田,因跟随过僧格林沁当过亲兵,便叫做田军了。这田军据说很会些武术,平时里习武弄掌,很是机灵,几次救下过僧格林沁的性命,保一次升一次官。此时他已不在僧格林沁部下,打道回府进了广西府衙做了个把总。由于是初来乍到,府衙里没有为他补缺,拿一个把总当折差使用。
北京的初春虽然还有些天寒地冻,可是这田军经长途奔驰,早已是大汗淋淋,人也累得昏倒在地。公所里的门差七手八脚把田军抬进房里,一面撬他的牙关,一面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灌。这边在救人,那边有人慌忙从他的折包里取出奏折。奏折的外包装已被汗水湿透。广西的提塘官赶快接了过来,照例先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用手小心地一揭,看到油纸包上的“传票”,不由惊得面如土色。
传票上盖有广西总督及府衙的紫色大印,上面还写明的是新任两江总督李星沅、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藩司劳崇光等会衔由广西拜发。拜折的日期三月四日,还特别用红枣一般大小的字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三月十三日到京。”
如此加紧飞奏,谁敢怠慢?这提塘官一见如此奏折,赶忙从腰间摸出银表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十一上,只差一小时,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了。一旦超过了期限,历朝以来的老规矩:军法从事。怪不得这田军不顾性命,累昏在公所门前。
现在是折差已到,责任全落到提塘官的头上了。他是广西督抚派驻在京城的官员,专门负责传递有关本省文书的,以本省武举人、进士或低级候补武官充任。责无旁贷,一想到“八百里加紧”这几个字,提塘官的细毛孔都张开了,眼睛同火也似地红了起来,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失声喊道:“是不是广西桂平县那边出事了?!”
他这失声一喊,惊动了其他省的几个提塘官,于是一齐围拢上来,想看个究竟。但这提塘官把手一推,吼叫起来:“快点闪开!”他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谁不知?这驿递的规矩特别严厉,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这仅仅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阵亡,以及当地失守或者光复城池。其他一律不得滥用。广西提塘官自到任以来,还没有接过一次这样的奏折。“八百里加紧”仅次于“六百里加紧”,非重大情况绝对不会破例使用,严限到京的。这提塘官上任以来也仅接过一次有如此严限的奏折:那是京城里传说广东花县的落第文人洪秀全跑到广西,意欲组织暴动,公开提出反对朝廷的主张。李星沅和郑祖琛用纸包火的办法,向道光皇帝报送了一个“八百里加紧”的奏折,谎称广西暴乱倾向早已制服,刁民一扫而尽。提塘官送出这奏折到了道光皇帝手中,他信以为真,心中甚喜,准备飞报下谕,以奖赏李星沅等的功绩。从上次这“八百里加紧”到现在不过三、四个月时间,京城里传知:剿灭乱匪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势如破竹,蔓延整个广西,有向边省发展的苗头了。提塘官心想,上次报了个假情报,这会儿该是对皇上实话实说了吧?
他正在猜想,有人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快快递上,不要命啦?!”
“是,是!我这就飞奔进宫去递。”说完,广西提塘官抬脚就跑,立即消失在夜幕之中。提塘官传递文书也有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由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然后再转上御前,到皇上手中。这样的层层转递,到了四品衔宫殿监,即敬事房大总管手里,已经下半夜快一点钟了。却不知宫内今晚似乎也不同寻常,大总管正率领有关各处首领太监,在乾清门外丹陛旁肃立伺候,大内东、西十二宫万盏黄灯齐亮,灿然如同白昼一般。
广西奏折已由内奏事处太监呈到大总管手上,正巧毓庆宫北殿皇四子奕詝位下的回事太监赵荣兴也站在一旁,问:“什么?八百里加紧?还很少见过这新鲜事呢!道光老佛爷此时龙体欠安,病情凶险,非同往常,哪还有精力管你这八百里加紧哟?!”
内奏事处太监王国营听这话,无奈正色道:“我已问过外奏事处,广西的提塘官亲口所言,那边飞奔而来的折差田军为赶限期,已累昏死了过去。一定紧急万分,请快快呈上!”
赵荣兴见这王国营回话口气生硬,道:“那好,你自个儿呈吧!现在宫中上下已陷入惶惶不安的忧思焦虑之中,担心着皇上的安危,你还拿什么八百里加紧吓唬谁呢?!”
二人说得不愉快了,大总管摆了摆手,道:“我来接内奏事处这个黄匣子吧,假使不接,内奏事处的责任未了,延误了期限,他内奏事处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王国营谢天谢地,立刻把那黄匣子双手举过头顶,单腿跪下,呈给了敬事房大总管。这大总管也有自己的心思:八百里加紧无论怎么僵持,最终还是要接下的,否则自己的责任也不可推卸,此其一。其二,都在传说皇上病危,又有传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皇帝一死,奕詝就是皇上。所以这毓庆宫北殿里的回事太监王国营才敢如此狗仗人势,出言不逊。自己接了黄匣子,既压了压王国营的威风,也有机会到皇上身边看看究竟,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其三,若是这奏折奏得皇上高兴,弄不好还有奖赏,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大总管接了黄匣子,就命小太监送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自己进了敷华门,绕过了四壁绘满三国演义故事的曲径回廊,到了道光皇上的寝宫。这里果然气氛异常沉重,御医们步履匆匆,大小太监不开笑脸。坐更的太监见大总管来了,迎上前几步,说:“皇上病重。”
大总管道:“我知道了,但这里有要紧事呈奏,非得要请驾不可!”坐更太监也很为难,但大总管的话也不能不听,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叩报。
过了一会,坐更太监出来了,忙给大总管磕头说:“大总管好运气,皇上这会儿清醒多了,还能喝汤,说既是八百里加紧,那就进去回明吧。”
大总管大喜,小声对坐更太监说:“好,明儿我给你奖赏。”说完就随坐更太监进了皇上的寝宫。道光皇帝果然面如土色,整个脸盘一点儿血丝都没有,此时正由几个宫女、太监在忙着给他喂汤。见有人进来,皇上仍微闭着双眼,用几乎听不出声音的话说:“哪里来的……奏折?”
大总管把黄匣子高举过顶,直挺挺地扑通跪下,低着头回话:“广西折差飞报皇上的。”说完,他打开了黄匣子,取出奏折,拆除油纸的包装,这才见到一块夹板。夹板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黄丝绳,丝绳挽结成一个龙头,只须轻轻一扯,就全松开了。他又从夹板中取出一个黄纸包封,里面是两黄一白的三道奏折。黄奏折照例是请皇上、皇后的安,叫请安折,没有具体内容,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大总管递上去以后,皇上看都未看,就丢在床边。再取就是最里面的一道白折。皇上已无力自己看奏折,示意御前大臣念。这一念不要紧,却把在场的人吓得目瞪口呆。
奏折上告知:广西桂平县的拜上帝会已经死灰复燃。洪秀全号召各地会员到金田村集中,成立了一个“团营”。团营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不久就要举行起义反清。为此,几十里开外的乡民有的扔下了农活,有的变卖了家产,有的丢下妻小,纷纷奔向金田村。有一个叫谷架塘的人,还有一个叫赖元伟的人,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了,一听说金田村有个团营,立即烧毁了嫁妆,带女儿们一起投奔金田村。对于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广西各部已采取坚决措施,可是到底无法制止。有个叫翁振三的大地主按照官府部署,抓住了三个团营会员,拷打逼问他们:“哪些人是你们的同伙?”那三个人齐声答道:“站起来的都是团营的人,倒下去的都是清廷的狗崽子!”把翁振三气得哑口无言。
这些人到金田村洪秀全的团营后,把变卖田产家业所得的钱财全部集中到一起,说是上交“圣库”,他们吃饭穿衣和杂用全都由“圣库”按规定发放。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人人都兴高采烈。吃完饭,青壮之人加紧编练队伍,还用土法制造武器,俨然是一个大军营。这团营公然与地方县、府对抗,清廷大军也不许入内过问。
奏折内还抄录了洪秀全的一首《近世诗》,曰:
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
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
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李星沅、郑祖琛的奏折还说:上次所奏刁民铲除是事实,但几个月后死灰复燃也是事实。就在奏报的前天下午,洪秀全下令打开西北通道,分派队伍在村外扎营,开大会宣称:“天父赐给我们每人一件武器,要我们斩妖除魔,我们必须为上帝英勇战斗!”顿时,只听千万人同声高呼口号:“感谢上帝,求上帝保佑!一打南京,二打北京!斩妖逐魔!”有探子在大会散场后发现,洪秀全早已在金田村的犀牛潭埋下武器,有大捍刀、长矛、剑戟、板斧、铁杖、铁鞭上万件之多。武器上面用浮土盖着。洪秀全谎称这是上帝赐给的,要每人拿一件武器,加紧操练。
李星沅、郑祖琛等奏折后面请求皇上恕罪,表示伺机而动,迎头一击,剿灭民匪。
念完奏折,皇帝寝宫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道光皇帝大口喘着粗气,气愤至极,差一点儿断了气。好一会,他才勉强用微弱的声音道:“李星沅继任钦差大臣,将功赎罪;革去郑祖琛巡抚之职,由广西藩司劳崇光署理巡抚之责……”
谕旨传了下去,这“九洲清宴”慎德堂的道光皇帝寝宫里立刻不平静起来,据御医的诊断,皇上驾崩的日子已逼到了眼前。他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叠枕头,两只手抖个不停,好像因为心里难受要撕抓身上的被盖。这双过去曾经重权在握、呼风唤雨的洁白的手,此刻已隐露出缕缕青筋。如今这双手看了让人害怕,变得骨瘦如柴,灰白不堪。他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次都带着很大的痛苦在呼息,就像有东西在嘴里却又难以吞咽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他的一双眼窝明显下陷的眼睛时睁时闭,一会儿瞧瞧这,一会儿瞧瞧那。有时又仿佛怀着无限忌恨似地死死盯住某一个方向。就这样终于熬到了天明,他好像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了。可以这么说,他的肉体已接近死亡,只有灵魂还笼罩在这张脸孔上,清爽得好像刚刚刮过一场暴风雨,现在一切风平浪静了。到该吃过了早饭的时候,道光皇帝的这张脸上似乎还有了一点起色,变得细腻了,有了一些微微的光彩。他甚至可以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想讲话了。此时自然无须他再张口指派什么,该往这儿汇集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来过了。跑得最快的、心情最复杂、最紧张的恐怕要数四阿哥奕詝了。几天里,他暗自派回事太监赵荣兴四处打探皇上的病情,一步也不敢离开毓庆宫北殿大院。直到下半夜鸡鸣时分,赵荣兴才匆匆掀开帘子进入东暖阁向他禀报道:“四阿哥,奴才打听实了,老佛爷快不行了,广西李星沅等的一个奏折更使他难过明天。哦,对了,那个落第文人洪秀全在金田村组织团营,要聚众造反了。哦,对了,还有宗人府宗令内务府大臣统统奉诏往圆明园受命去了,不知究竟要干什么?”
“知道了!”四阿哥奕詝答道。只见这奕詝此时身穿一件金黄色九蟒五爪的蟒袍,头戴一顶红绒结顶貂皮暖帽,足穿厚底建绒的尖头鸟靴,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长得白皙瘦长,很有些朝气。这夜的他心里矛盾极了,亦喜亦忧的表情始终挂在脸上。他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如痴如醉,一会儿想到自己可能该当皇上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一会儿又觉得老皇上危在旦夕,心中不免增添了几许忧伤。在他隔着花墙瞟一眼皇六子奕訢所居的南殿时,不免又添了一份担心:传言皇阿玛近来很看中奕訢,曾动意由他继位。……这种纷纷乱乱的复杂心情折磨着四阿哥。最终,他还是平静了下来,在座椅上靠了一会儿突然想到:皇六子继位不大可能!乾清宫正殿上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立储匣始终没有人去动过呀。自从皇阿玛私下对他透露:皇位继承人是四阿哥,立储谕旨就放在匣子里时,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派人监视,看有无人奉命取下来置换。好久了,那立储匣可能都落满灰尘了,也从来未见过有人动过。
想到这里,奕詝放心了,大步迈向南炕,半躺半靠着。今晚谁也不许睡觉,皇阿玛病重,须随时听从召唤。众皇子不敢睡,也没有人能睡得着。奕詝拿眼望着炕几上那盆玲珑晶丽的御赐象牙牡丹盆景,脑袋瓜儿又转开了。父皇一生得了九位皇子,前边三个早就离开了人世。这样,他不是长子也成了长子,又是已故的孝全皇后所生,名正言顺,按常规也应由他继位。但近年把来,父皇不知为何很宠爱皇六子奕訢。奕訢是静皇贵妃所生,脑子聪颖,读书用功,仪表端庄,相貌与举止都很像皇上。可能正是由于这些缘由,皇上格外看中皇六子。其实奕詝与皇六子关系也算甚好,奕詝十岁时,生母孝全皇后病故,由皇六子的生母静皇贵妃一手拉扯长大。多少年里,他与皇六子同出同进,同读同玩,就像一娘所生一样。静皇贵妃在自己生母去世以后,有机会统摄六宫,大权在握,可是也没有把奕詝他看外,反而给予了更多的关照。对于这样,已长大成人的四阿哥心里跟明镜似地清楚。只不过,继承皇位不像争一块糖果吃那样无关紧要,这可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天大事情,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和谦让。
四阿哥沉浸在忆想之中,赵荣兴气喘嘘嘘地奔了进来,也顾不上礼节,张口就道:“四阿哥,诸位王公大臣已从圆明园回城了,迳直进了乾清宫,殿上首领太监已命人去取梯子,要取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立储匣子了。诸位大臣都在现场,一起护送匣子去老佛爷的寝宫呢!”
“啊!那么赶快更衣前去慎德堂皇上寝宫!”奕詝慌了手脚,旁边早已站立一位女子,手持着风雪长袍笑盈盈地等待为他披上。这女子与一般的宫女不同,身穿绸袄丝裙,上套云纹黄缎坎肩,梳一条乌黑的长辫,耳鬓插了两朵红宝石宫花,脚穿厚底绣鞋,十分的甜美。她虽然还十四岁多一点,已透出少女的成熟和丰满的娴美。她之所以与一般宫女不同,不是因为长相,而是由于身份。她的父亲穆阳阿做过广西右江道的道台,入宫才一年多,四阿哥奕詝就不断地被她那一股温馨的柔情所倾倒,想立她为侧福晋。奕詝的嫡福晋萨克达氏于年前去世后,年轻人感情的空缺是这个名叫钮祜禄氏的姑娘来填补的。她的芳名叫瑞芬,四阿哥曾坚决地向她许过愿:如能登基,一定册立她为皇后,用一百五十两黄金制成金册,让她享不尽荣华富贵。
现在机遇就在眼前了,略显忠厚老实的瑞芬仅仅是脑子里一闪念,并没有多想,只顾把奕詝披上外衣,送他出门。而四阿哥此时已到了高度紧张的关头,两旁的宫灯由太监、宫女们为他照着,他还是步履不齐,走到路沿下去。进了父皇的寝宫,只见宗人府宗令定郡王载铨、内务府大臣文庆、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都在这里。这些人列队在前,跪成两排,面朝皇上躺着的方向,低头不语。
在后队跪立的文武京官们人更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四阿哥进来时,脚步仍然慌乱,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只听这人“哎哟”一声,但一听便知他在强忍着痛疼,“哎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就是被人称作“翰林公”的李鸿章。李鸿章被踩得心里发毛,但万不敢有半点抱怨,甚至没有敢抬头看看踩住他的是谁人。他只知道此人官比他大,比跪成一片的所有文武大臣的官还大。否则,他进来时就不会直走甬道,旁若无人地往最前排而去。他心想:混在这中间的或许就数自己这正七品的编修官职最小了。原本是轮不上他来的。可以说,在这样的场合里,他是边儿也不应该沾上的。只是偏偏凑巧了:早上一进英武殿的国史馆视事,就碰到了自己的恩师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与曾国藩一同路过于此的还有工部右侍郎吕贤基。吕贤基,字鹤田,安徽旌德人。早年以翰林院编修改御史,近日才改任工部右侍郎,与恩师曾国藩在职位上相当,平起平坐的。李鸿章入翰林时,吕贤基正在任编修,同在一个英武殿视事,又是同乡,况且父亲李文安因安徽同乡关系与他也交往甚密,无话不谈。在一起共事的时间久了,吕贤基喜欢上李鸿章了。他见李鸿章年轻有为,文才尚好,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便把自己应干的那一份抄抄写写的事交于他干。在李鸿章面前,吕贤基是与李文安同辈的,年岁也大了李鸿章许多。
这天,吕贤基与李文安又凑到一起了,两个人谈笑风生,好不开心,就家乡的事情怎么叙也叙不完。突然吕贤基说:“喂,老兄,我们两家结一门亲家如何?”
“怎么个结法?我的几个孩子,大的去了湖南出任县令,其他均还在乡不能立事做人,只有老二鸿章算是有了些功名,可家中已有原配周氏了。周氏媳妇为我李家生过一个孩子,取名叫李经毓,可不久就夭折了。至今,因鸿章与我同在京城,不得返乡,小夫妻俩几年一面未见,更谈不上生儿育女了。”李文安如此说了。
吕贤基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到了此事。鸿章已授七品编修,是个名符其实的翰林了。何况鸿章才华出众,熬到个侍讲、侍读的不成问题。那时,他就可以入值内廷乾清门西侧的南书房,与当今皇上朝夕相见了,永为京城官宦是心想事成的了。这样,鸿章在京城供职,身边没有个家眷照顾着,怕也不行吧。我已想好,把我女儿淑云许配于鸿章,也算满足了我的心愿。”
“如此不是亏待了小姐了吗?鸿章已有原配,且在乡时已向他那岳丈大人讲过,一般不再另娶侧室,与周氏白头偕老的。这回再取了你的小姐,我李家自食其言不说,亏了你的小姐做一房侧室,不就更是错上加错了么?”李文安摆手道。
吕贤基大笑起来,说:“文安兄呀,您也太过于迂腐了。他李鸿章以前在乡是个秀才,那时还未想到来京城做翰林编修。如今位子也变了,环境也变了,条件也变了,总不能再抱着一句不成文的话不放罢?再说,鸿章照现在的情势看。三年五载也离不开京城,总不能让他当一辈子实际上的光棍汉,身边没有人侍候吧?”
李文安抓了抓头皮,也笑了,道:“说来也是。我因家父过世回乡丁忧守制,那媳妇周氏还恳切地劝我,在京城为鸿章娶一房妾,让鸿章也有一个照应。”
“这就对啦!我已想好了,实际上有一个关系,也不一定要明媒正娶,过在一块了就行。”吕贤基道。
“本来就亏了你小姐淑云了,那还是要托个媒人过来,小范围地办一下。让鸿章从幕府搬出来,到正阳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朝南的寓所去住,把淑云用花轿抬过来,正式成立一个家庭,你我也有个两家往来共聚的地方。”李文安高兴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没几天,吕家真的来了媒人,三言两语就把婚期定了,接着热热闹闹办了十几桌,小俩口过得甜甜蜜蜜。
今天早晨在这英武殿碰到曾国藩和吕贤基,李鸿章稍稍红了一下脸。岳丈已离开翰林院,见面不太多。所以今天早晨见了,还是有几分激动,赶忙上前施礼。曾国藩一把上前搀住,道:“少荃贤弟呀,我这里就免礼了,向你岳丈大人拜一拜吧!”
吕贤基摆摆手,道:“自家人免了,还是办正经事要紧。”说完拉着曾国藩的胳膊就要走。可是,刚走出几步,这二人又回来了,道:“鸿章呀,你赶紧穿戴整齐,与我们一起到‘九洲清宴’慎德堂去!”
李鸿章大惊,问:“那不是皇上的寝殿么?我如何能去得?”
吕贤基道:“顾不上那许多了,一会儿事情出来了,写写画画,忙里忙外,没有人手不行……”说到这,他小声对李鸿章耳语道:“可能要改朝换代啦!老皇上真的驾崩了,有你这编修忙些日子的!”
李鸿章听了这话,拿眼望了望恩师曾国藩,好似在征求恩师的意见。曾国藩点点头,道:“就这样,一块去吧,各道关口我来打点。”
此时李鸿章跪在这最后面的甬道旁,给那四阿哥踩了一脚,真觉得有些冤枉。可转念一想,这种场合实在难逢,有人在朝廷做了一辈子官,也不曾见过如此场面,要不是恩师和岳丈大人在朝廷里有些头脸,怕是想带也带不进来的呢?
沉浸在忆想中的李鸿章突然被一阵骚动惊了过来。忽听前面的人说:“皇上醒过来了!皇上醒过来了!”于是大家都想往前靠,想看一个究竟。无奈人人都不敢站起来,只拿个膝盖当脚板使,小心地慢慢向前移动。李鸿章也向前移动了大约几步远,队也不成队了,拥挤在一块儿,大家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前面。这时,只见一个身穿金黄色蟒袍的年轻人走上前去,然后再跪下,拉着皇上的手,已泣不成声,道:“皇阿玛,四子在此,恭请父皇圣安……!”李鸿章这才明白:刚才踩了自己一脚的原来就是四阿哥奕詝。传说由他继承皇位,如真是那样,今日倒是被“龙脚”一踩了。李鸿章想笑,但万不敢笑出声来。
又见定郡王载铨走上前去,好像是代表着满屋的文武大臣们奏道:“老佛爷,奴才与全体在京文武大臣们前来给老佛爷请安了!愿吾皇早日康复龙体,保我大清江山社稷永盛不衰!老佛爷呀,奴才们在这里候旨了……”
载铨说着也哭出声来,众文武官员预感情况不妙,都憋住了呼吸似的,满堂静得让人害怕。
宁皇帝终于断断续续吐着听不清的字眼,大意好像是说:朕快不行了,托各位各臣辅佐嗣君,共保江山社稷。他还用瘦弱的手指着什么,让载铨当众去办。他还说广西洪秀全什么的,点了向荣、僧格林沁、曾国藩等一串名字……李鸿章实在听不清楚。
宁皇帝真的驾崩了,临朝三十年整,终年六十九岁,庙号宣宗,通称道光皇帝。一个朝代结束了。满堂垂泪啼哭声。
一个黄布包袱捧上去了,上面积满了灰垢。载铨用手拂拭了几下后,解开了一层黄布。里面又是一层红绫包袱,载铨又把它解开,这才出现一具璀璨夺目的小匣子。这匣子很精美,通体的金黄颜色,远看就像是一块硕大的金砖。李鸿章哪里知道:这“金砖”上还有一把精巧无比的白铜滚轴五言四句回文密码小锁,不知这回文密码,是打不开的。这回文密码叫“鐍”,所以这“金砖”又叫鐍匣。载铨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如何能打开这只鐍匣,他在等专门的工匠前来。这工匠是内务府营造司的人,他很快受命被人领上前去。工匠果然知其秘密,不用片刻就开启了鐍匣。锁是打开了,但匣子还没有掀开。只见载铨命工匠、太监、宫女等退下,所有的一般大臣均不得靠近。载铨与诸位文武要臣一同将鐍匣送到皇上寝宫的炕几上,然后诸要臣闪成“人”字形的两排,不挡大家的视线。满堂跪着的官员们都紧张死了,李鸿章的一颗心也在猛烈地跳动,拿眼死盯住这神秘的鐍匣。有人上前去了,那是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他好像是不敢碰一样,极其小心翼翼地移步向前,然后慢慢地伸出双手,把鐍匣的金黄色盖子掀开,从匣子里取出了一张纸,这张纸很厚,像一块硬纸板似的,上面还有梅花图案。众文武官员急忙又向前靠近,李鸿章也顾不得许多,挤到前排去了。载垣把这纸片高高举过头顶,众目同观,只见上面的有两行汉字,乃道光皇帝亲笔谕旨:
皇六子奕訢册封为亲王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这两行汉字下边又用满文写道: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最下面的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
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御笔。
众人看清楚了,“啊”地一声。载铨却亮开了嗓门,道:“诸位大臣且慢,我这里还有一道立储谕旨,现在来看!”这话把李鸿章吓得一跳,难道如此滴水不漏的立储谕旨不算数么?
载铨道:“大行皇帝临终前当我和诸位要臣的面授予我一只锦囊,这锦囊里也有一道谕旨,如果与匣子里的谕旨内容一模一样,那就说明这立储谕未被人从中换过。但愿一模一样!”他这话还没有说完,李鸿章留心观察了一下立在一旁的四阿哥奕詝,只见他脸色灰白,好像有人用刀顶住了他后背一般,既紧张,又不敢有所表示。
载铨把锦囊高举起来,让大家看清,表示是老皇上临终时所授的那个袋子。他撕开了密封的盖有玉玺的纸条,从袋子里取出一纸宫笺,上面仍是老皇上的御笔,内容与匣子的一模一样,半字不差。此时人们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一个人,他就是皇四子奕詝。李鸿章注意到这个即将宣布为皇上的四阿哥,那微笑突然间布满了整个脸庞,那神情好像在告诉诸位大臣:我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他很得意。
李鸿章惟一有一条不明白的是:这道光皇帝“夹子”(合肥语)做得还真牢,一个立储匣不算,还又来一个锦囊藏书。想的真不简单。
好像是要举行一个重要仪式之前,诸位大臣们都在窃窃私语。李鸿章在人缝里瞅见了岳丈吕贤基,立刻向他靠过去,小声问道:“大行皇帝不放心谁呀?搞了两道立储谕旨。”吕贤基也轻小声地告诉他:“这一点你年轻人就不懂啦。自从世宗皇帝(即雍正)开始,为防止诸位皇子之间因争夺皇位而互相残杀,或利用老皇帝临终之机从中玩鬼,每一位老皇上都学着世宗皇帝一样,建立了秘密的立储制度,办法就是你刚才所见的那样。”
李鸿章又问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在立储的谕旨前面首先赐封六皇子为亲王呢?”
岳丈道:“这是大清制度,诸位皇子在父皇死后,一般只能赐封为郡王,非有特旨,是不能封为亲王的。亲王比郡王高得多,仅次于皇太子。大行皇帝生前十分喜爱六皇子,又不能轻易另立皇太子,我以为这是他老人家从安抚皇六子考虑,让二十岁的嫡长子奕詝继承皇位,而让十九岁的奕訢当亲王。老皇帝所封,新皇帝一般奈何不得,这便是安排得巧妙而周到呀!”
正在议论着,忽听宗令定郡王载铨以主持人的口气说话了:“诸位郡王大臣都亲眼所见了。现在我宣布:立储谕旨真实有效,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在载铨的带领下,众大臣又一次跪在堂前,也是第一次给这位新皇上叩拜,齐声喊道:“恭——请——圣——安!”这喊声在老皇上寝宫里回荡,揭开了清咸丰时代的序幕。
出了慎德堂,走在这金光灿灿的黄琉璃瓦覆盖着的那密如茂林的大片殿宇宫阙之中,曾国藩、吕贤基在深思,初为京官的李鸿章同样在揣测。他们三人一路走来,谁也无话可说,默默地踱着步儿。可以设想,此刻的毓庆宫中,正忙作一团,作为咸丰时代的最高主子奕詝,怀着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跟了乾清宫的首领太监离开原只作为皇四子居住的毓庆宫,走向殿阁际天、玉阶静穆的乾清宫,迈向又一代天子的宝座。
该有他们事情干了。曾国藩是礼部右侍郎,吕贤基是工部右侍郎,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白喜、红喜都得办。死者为大,老皇帝的事得先办。朝廷有令:曾国藩协助主持祭祀大礼,吕贤基等各有分工,李鸿章成了恩师和岳丈的私下里的帮手,布置现场,撰写挽联,办得庄严而隆重。
仅一天时间,皇宫里的一座座用松枝和白花扎成的牌楼耸立起来了。万盏宫灯一律换成了白绢制作的素灯,长长的、高高的招魂幡随处可见。乾清宫前的草坪正中搭起了一座比宫顶还要高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道光老皇帝的牌位。在这碑亭的四周,四座金山、四座银山一律用上等的色纸堆成,一经点燃,浓烟中串出火光,将黄白相配的锡纸送到空中,在空中翻卷飘飞。在位三十年的老皇帝宁就这样去了。李鸿章一边忙碌着,一边仰头看这纷飞的烟火灰烬和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幔帐,自言自语道:“是非功过,让后人如何评说?陛下您是随风而去了,今人却在由屈辱构筑的痛苦中继续艰难跋涉……”
过了一会,李鸿章来到高大的碑亭前,见碑亭之上供着影亭,影亭里竖着的是道光皇帝的画像。他仿佛看见的是个饱受屈辱的皇帝,一个愧对祖宗的皇帝。入翰林,李鸿章读史,深知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从道光皇帝开始意味着什么。他只有一点郁积在胸:“何以一向跻身世界文明古国之列,有‘泱泱大国’之称的中国一朝落到如此地步,在列强的欺侮面前又为什么如此软弱,招架无力呢?”
紫禁城这些天好像是世外桃源,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李鸿章一进紫禁城,就想到月余前那道光皇帝弥留之间。他是让恩师曾国藩、岳丈大人吕贤基“拉差”进去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趟去得还值得,尽管让“龙爪”踩了一下,但那毕竟是刚才登基的咸丰皇帝的慌张所为,自己亦算得今生有幸,亲眼目睹新老交替的难得情形。现在的四阿哥已不再慌张了,他已坐上了江山,又要举行册封皇后大典了。紫禁城已不是老皇帝驾崩时的那种情形了。到处布置一新,喜气洋洋。李鸿章今天进得紫禁城,感觉得非常新鲜,就好像是平生头一回进来似的。还离这明清两代的皇宫老远时,他就贪婪地眺望着,听说这地方占地一千余亩,有高大屋宇九千多间,建筑面积就超过两百三十亩,周围宫墙都达六里地长。远看去,四角矗立着风格绮丽的角楼,墙外有十几丈宽的护城河环绕着,形成一个独立于京城正中的森严壁垒的城堡,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是恩师曾国藩、岳丈吕贤基把李鸿章拖来忙活的。恩师这次露脸了,显眼了,作为礼部汉侍郎,协助册立使主持整个大典活动。李鸿章能忙上的活,依然是写写画画,贴贴挂挂。眼下最热闹的还在内廷的东西六宫里头。你看那金灿灿的琉璃瓦覆盖下的东西六宫,在阳光的抚摸下华光闪烁,富丽堂皇;步步攀登高达四十余级的太和殿龙墀三重,丹陛五出。这个在康熙三十四年兴建的大殿,底座竟然是高约六、七尺的汉白玉石台基。台基四周矗立着成排的云龙云凤望柱。台阶中间以巨石雕刻着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这便是只能供皇帝走的御路。册立大典将在这太和殿举行,一帮工匠早已把殿内的木柱、蟠龙藻井等用沥粉金漆粉刷一新。殿中最显眼的恐怕就是金漆雕龙宝座了,那是皇权的象征,也只有皇帝才能入座,此刻也清扫得一尘不染。
内廷自乾清门开始,也是溢金飞彩、珠光闪耀。乾清门居中,沿着它的东西两翼有东一、东二和西一、西二两条长街。内廷里的人都叫它内东路、内西路。内东路串起钟粹宫、承乾宫、景阳宫、永和宫等六宫;内西路连接着长春宫、储秀宫、咸福宫、翊坤宫等六宫。东西十二宫中,此时正人来人往,居住着两千多名太监,上千名宫女和数不清的妃嫔。后殿东耳房绥履殿如今是咸丰皇帝的寝宫,此刻不知有多少双妃嫔和秀女们的眼睛盯上了这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皇上身边侍奉左右。
册封皇后之前,各宫妃嫔都在忙着排选秀女。挑选的场所在养心殿。这养心殿地处紫禁城乾清宫墙外的西南角。不要小视这养心殿,它虽非正殿,但自雍正王朝以后,历朝皇帝便正是在这里阅览奏折,处理朝政。今天这儿不见文武大臣出出进进,倒见满院的美貌少女云集此殿院里,如一片彩云降落养心殿。这些少女都是清一色的满族人,大都梳理着乌黑的长辫,耳旁插着绢花。还有完全统一的地方,就是都穿着一身蓝布旗袍,旗袍右边第一颗衣纽上也都系着一块长约五、六寸,宽约两寸的白木牌牌。牌子上写着:“某省某官某人之女,年某某岁。”宫中挑选秀女是由内务府主办的,旗人的官宦人家之女均可报名,层层选拔,送进宫来,一般要求不仅长相俊美,年龄也须在十五岁左右。如若那家闺女选上了,便如同汉人科举及第一般,指望将来飞黄腾达,步步高升。选上秀女还不是十足的大喜,总要有机会得到皇上恩宠,进而封嫔封妃,方才算光宗耀祖、满门荣光了。如果进宫数年,连个皇上的边还没有沾上,待到二十五岁时,放出宫去,然后再结婚生子,便是常人了。
这会儿秀女们都排着队站好了,一排又一排,一队又一队。能从中选出多少,那就要看宫中各房位主子们的眼力和秀女们自己的造化了。
秀女们今天是第一次进紫禁城,一大早先赶到紫禁城外的神武门边上。这儿除了护城河,就是高大的朱红色宫墙,上无遮盖,下无可以安坐之处。大清早又是大冷天在这样的地方集合,亏得内务府能想得出来。或许正叫做“先吃苦中苦,再享甜中甜”吧。但秀女们被冻得浑身哆嗦时免不了要自言自语地骂上几句,但又不敢不来,也不敢不早来,害怕误了入宫伴驾的好机会,终生遗憾。等到圆圆的太阳升起一竿多高了,才见几个小太监从神武门里出来,伸伸脖子,张望几眼,却一句话也不说。秀女们以为这几个小太监是要引她们进去了呢,见他们不言语,就纷纷上去打探。谁知不问还好,一下子围上去,把这些一脸娃娃相的小太监们反而吓跑了,大门一关,秀女们又没有办法了,仍旧在寒风中等待,直累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这些秀女们在自己的官宦之家,那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孰料来到这皇宫之下,落了个无处藏身的流浪儿一般。直到日出三竿了,神武门那门缝子才开大一点,从里面走出一个宫殿监正四品的总管。秀女们自己的父亲或祖父都是头戴顶戴的,一看他那一身穿戴,便知是多大的官。他的后面跟随着两队小太监,走得还算步伐整齐,只有四品总管大摇大摆,目不斜视。有个秀女认出他了,说他叫张名恒,在宫里是个大红人,经常陪皇上或皇后什么的去下面巡视,好不威风。秀女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也把满心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瞧着这张名恒,五十岁上下,淡黄的面孔,一双淡眉细眼眯成一条缝,眼光是从细缝里飞到左边,又飞到右边。看上去,他是佯装泰然、应付有方,因而才显得神色冷漠。只是从他头戴的暗蓝顶红缨暖帽、身穿四品雪雁补褂,胸悬楠木朝珠,足穿尖头乌靴的打扮上,秀女才看出了一种信任,窃窃私语道:“终于出来了,这才可以进宫了!”
张总管在护城河石桥头上站住了,以一种傲慢的眼神向秀女们睃了一眼,把手儿一招。马上,就有一个小太监捧着名册快步来到他面前,低着头,把名册举起来。张总管拿起名册翻了一遍,然后又递回,道:“一一点卯!”这太监接过了名册,站到张总管身边,把秀女们的姓名挨个念了一遍,见声声有应,才让秀女们排成两行进了神武门。七拐八弯,又来到内廷北门的顺贞门,经过御花园,才在养心殿前面的大院中停下。
秀女们还在这儿站着,又不敢姿式不端。因为张总管把她们领到这里,自己进宫请主子们去了。来挑选她们的主子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进院来了,所以谁也不敢乱动。不料张总管进宫多时了,一去不见踪影,害得秀女们站也站不稳了,直嘀咕着腿痛。有胆大的秀女顺势靠在院墙上了,看着她们的太监一声吆喝,秀女们才直起身来。又有一个挺泼辣的秀女走出队去,用手扯住一个年龄大的太监问:“我们什么时间才不用这么老是站着呀?腿都要站断了似的!”
老太监看样子也怪可怜的。他身穿一身旧袍子,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秀女们却见怪不怪。因为她们在家就听说:宫中太监大多数寒碜得很,月俸不多,加之常年无所事事,白天黑夜的聚赌为乐,偷偷地干,却不知不觉地输,最后都输到大太监、督领侍、总管们手里去了。正所谓“十个太监九个赌,还有一个空着肚”,那意思是连饭都吃不饱,穷得不像人。据说从康熙以来,历朝皇上都不断严谕申斥,严禁太监在宫中赌博,但他们无乐可取,便怎么都戒不了一个“赌”字,有的把发的衣服都变卖了,所以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这大胆的秀女问老太监,见老太监不答,想逗他几句,道:“你怕是偷偷又赌了吧?新衣服输给别人穿了,这会儿破衣烂衫的,却只会在我们面前耍威风……”
老太监被逼得说话了:“你小妞子少要嘴坏,待我瞅机会把你荐给难缠的女主子,叫你永远见不到皇上,还要整天在门后面站着。到那时还看你怎么喊叫腰酸腿痛,口干舌燥的?!”
“若有那天,叫我站着,是命中注定,我也认了。但如果命中注定该我坐着,而站着的是你,我定要罚你站上三天三夜,站得吐血才好哩!”胆大的姑娘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监本是心慈善良之人,见这姑娘也实在胆大得可爱,便笑道:“你是哪家的妞儿,离开父母才几天,就把我们老人不放在眼里了?”
姑娘撅起小嘴,答道:“怎么啦,我叫叶赫那拉氏,闺名叫兰儿,是已故安徽宁池广道道台惠徵的女儿,今年十七岁。怎么样?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老太监这才细细打量名叫叶赫那拉氏的姑娘,长得果然水灵秀气,生得齿白唇红,长容脸,高高的个条,极其美貌。已走向成熟的年龄把她身上蕴藏的少女之美表现得很充分,正所谓花儿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的那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全体现在她的身上了。当她和老太监撅嘴时,那一半是刚强气概、一半是娇软动人的言语举止,显得格外袅袅。一对略显大一点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面活泼地溜软,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魔力。老太监被她镇住了,想张口再刺她几句的话,到嗓子眼里又咽回去了。心想:这些年在宫廷见得多了,别看她今天是一个冻得发抖、饥渴难忍的小小秀女,一旦选入宫中,摸不准哪一天得到皇恩宠爱,转眼间就能吹你的枕头风,叫死叫活全凭她一张巧嘴。后来飞黄腾达了,弄得好还可以左右皇上,一品、二品的官也不在她眼里哩!
算是让老太监估摸到了,这叶赫那拉氏日后便是那慈禧太后,一跃而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不过此时,该她遭罪受惊,也是躲不过去的。
老太监轻声对兰儿说了声:“姑娘莫急,我朝那门里瞅瞅,说不定主子们马上就要来了。”
兰儿道:“那就多谢了,你快去看看!”
其实老太监哪敢进到殿里看,佯装着踱步,到了养心殿台阶之上,稍稍贴近门槛,用眼睛的余光向殿内斜视了一下,就赶紧走下台阶,又轻声对兰儿说:“快了,快了,大总管张名恒看样子要出来了,快去站好莫动。”
张名恒真的率两队尾巴似的太监来了。他依然是先前那样板着面孔,不开笑脸。兰儿心想,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给主子们选了去,就不用在这里受冻挨饿了。想到马上就要被主子们审视、挑选,兰儿不觉紧张起来,心中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嘣嘣乱跳。
大总管说话了:“大家小声一点,脚步轻轻地跟着我走。万岁爷已到了养心殿,这会儿正在召见军机大臣,莫要惊了圣驾!”他说完,就领头在前面走了,小太监们跟在他身后,秀女们跟在小太监们身后。刚拐了一道弯,就见“养心门”三个大字悬在门楣之上。兰儿抬头正在看,突然队伍不走了。张总管转过身来,面向秀女们,说:“你们等一会,主子马上过来!”
“什么?还要等一会,等到天黑呀?”兰儿脱口而出,张口的嘴捂也捂不住了。她这话让张总管听得真切,马上厉声喝道:“把这丫头退回去,让她吃吃苦头!”
话音刚落,几个小太监就要来拖她。那老太监好像给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们佯装在拖,但却不用力气。兰儿这才慌了,知是闯了祸了,索性往地上一蹲,倔犟地叫了起来:“我就是不走,死也死在这皇宫中了!你们不要拖我!”
张总管见这兰儿耍起性子来,嗓门这么大,自己反而压低了声音,好像从牙缝里往外挤话似的,道:“小丫头,真该死,要不是怕惊了皇上的驾,我今天非把你拖出紫禁城,扔到护城河里不可!现在说退了你,就是退了你!”他又向小太监们招了一下手,让小太监们拖。
两个小太监架起兰儿的胳膊,兰儿将双脚抬起,向空中又蹬又踢,放开声音哭叫起来:“我既然来了,死也不走,就是给皇家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兰儿给拖得好惨,已经拖出“养心门”了,也该她幸运,只听一阵“咯咯咯”的木底细高跟鞋着地的声响。张总管突然好像顾不上兰儿了,转身就跑着迎了上去。原来是总摄六宫的贞妃瑞芬带着丽妃、玫妃、祺嫔、婉贵人、云贵人、庆贵人等彩云飘来一般到了。贞妃后面还跟了一大帮“常在”、“答应”,实在让这些秀女们眼馋、羡慕。兰儿注意到贞妃瑞芬那一身穿戴:金黄色九天霞彩银鼠绣花长袍,外罩湖绿地彩线平金团龙灰鼠坎肩,梳的是向两边翘起的如意头,发簪上珠翠绢花富贵典雅,让人看得眼花。贞妃的美不仅在于她的穿戴,这一身富贵的穿戴对她来说仅仅是陪衬。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搭配的就是这么样的,彼此呼应,相互帮衬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度,看上去就是贵妇人。奕詝没有登基时就十分喜欢她。当了皇上后,立马封她为贞嫔,不久前又晋封为贞贵妃,这便成了宫中不是皇后的皇后,与皇后一样,成了六宫之首,一呼百应,尊贵无比。眼下是未立皇后,宫中这才开始筹备册封大典,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非她莫属。
贞妃瑞芬虽说春风得意,但骨子里却极能善解人意,为人厚道,谦和温雅。宫中那么多妃嫔贵人,奕詝独独对她十分敬爱,或许也正是由于贞妃的这些优点所致。这会儿她领一帮各房的主子来挑选秀女,刚到养心殿大院,就听见吵吵嚷嚷,不觉心头一惊,以为出现什么大事了,忙把张总管叫过去询问。张总管见了贞妃一时间判若两人,一脸的怒气变成了一张笑脸,以十分熟练的动作放下马蹄袖,屈膝打扦,扭头指着兰儿禀道:“回主子的话,这丫头不安本分,胆敢在养心殿前喧闹,一上午吵着腰酸腿痛,还要茶水喝,好像就她尊贵,把她退回去吧。”
贞妃也确实听到了兰儿的哭叫,觉得这秀女性格犟了些,心中不大喜欢。但刚想允准退人,兰儿却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一眶泪水。睫毛已经是湿湿的了,当着贞妃面眶满泪水后,那眼泪便沿着她桃红色的面颊又流了下来。兰儿温顺多了,不是高嗓门哭叫,而是用低微的声音对着贞妃边磕头,边求情,几乎是语不成声,目光迷失在泪眼里:“求主子开恩,奴才是要水喝来,但绝不能被退了回去。家父为朝廷操劳不久前已经仙逝,仅母亲带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生活要靠亲友们接济,我死也死在这宫里了……”
贞妃允准退出去的话刚到嘴边,听这么一番哭诉,不觉同情起她来。她自己也是从秀女过来的人,深知如退了回去,坏了名声,伤了家人的心,再想找个好婆家也难了。再看这兰儿,也还风姿俏丽,在六宫中也是个中上的长相,调教好了,或许能有个前途。贞妃决心留着随意分发她了,对张总管道:“看这妞儿也够可怜的,无依无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随你派遣了。”
“奴才遵命。”说完,张总管狠狠瞪了兰儿一眼,然后命兰儿站到后排去。
兰儿虽然留下来了,但心里却凉得很。有这么一出“戏”刚过,现在还是泪水莹莹的,主子们都不再挑选她了,加之张总管诚心与她过不去,出头显眼的角儿没有她,只好呆呆站在后排。一个个秀女都让女主子们挑走了,剩下来的十几个秀女中,自然也是与她一样,就像一盆冷水淋透了全身,一点热乎劲都没有了。兰儿深知这挑选秀女非同小可,一锤定音,奔到好主子那里,前途就大了;若是挑完了,剩下来去看守各处的园林,或到宫外宗室的王爷府中当个使唤的丫头,那就或许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她自叹自己命儿好苦。
真的不挑了,各房女主子们三个两个都叫到一旁去了,剩下来的无人再要了。贞妃与其他妃嫔们准备离开了,突然听到一声:“皇上驾到——!”妃嫔们赶快转身,面朝皇上,一起屈膝请安。兰儿与选剩下的秀女们也跪下了,兰儿正好跪在张总管的身后,把她遮个干干净净。兰儿心中忿然,但仍是经不起诱惑,微微歪了点头,偷偷地看了几眼年轻的皇上。皇上是瘦瘦的,身子似乎过于单薄了点,气色还好。一身的穿戴远远不及贞贵妃,好像只是晏居的便服,蓝缎龙袍,头戴乌绒镶玉红绒结顶的小帽,显得利索。皇上向前踱了几步,正好错过了张总管那宽大的后背,兰儿能正面看清皇上了。还是她胆子大,她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向皇上嫣然露齿一笑。兰儿这样做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她。她的目的达到了,皇上注意到她了,但那目光仅仅是从她的脸上缓缓扫过,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兰儿是想得到皇上的注意以后,或许能动下恻隐之心,把她点了去,但皇上并没有这么做。尤其是在这种场合,皇上那表情里还夹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神色。
兰儿彻底失望了,心中暗暗骂那皇上。却不知皇上日日生活在温柔的梦乡中,身边粉白黛绿不知多少,岂在意一个身穿蓝布旗袍的秀女?皇帝前呼后拥地走了,妃嫔、贵人也云飘似地离去,兰儿是最后一个掩面奔离养心殿,被分发到圆明园最偏僻的所在听差去了。这圆明园虽说是皇家的御苑,但还在京城的西北,周长2零余里,有时走了半天也找不到人影。园内很美,修身养性倒是绝好的场所。内有亭榭轩馆一百四十余处,挖湖造山,种植奇花异木,搜罗名贵山石,移山缩地,建成一百余景。如上朝听政的正大光明殿,宴会用的九洲清宴,祭祀用的安佑宫,藏书用的文源阁,仿桃花源建成的“武陵春色”,仿西湖景建的“断桥残雪”、“柳浪闻莺”、“平湖秋月”、“雷峰夕照”、“三潭印月”等等,真正把江南无数名园的胜景汇集到这圆明园中来了。兰儿无心欣赏这些人造的景致。她觉得,这绿荫深处是对她的囚禁,圆明园是她为之窒息的牢房。她在圆明园度日如年,憋得极了,真想一死了之。
秀女分发完毕,接下来便是册立皇后的大典。曾国藩、吕贤基、李鸿章等忙得不可开交,有时粗活细活都要干,人累得直不起腰。此时紫禁城里最清闲、最舒心的恐怕就剩下奕詝皇帝和她的贞妃瑞芬了。挑选完秀女,两人便甩开了文武大臣、妃嫔、贵人、太监、宫女们,这会儿双双坐在东暖阁的龙床上亲热去了。
奕詝皇帝拉着贞贵妃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但整个心思好像又跑得很远,只是抚摸着。贞妃是个细心的女主子,把头朝皇帝胸前一靠,半是撒娇半是关心地问:“皇上在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样子?”
奕詝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朕在上午,被那老六气得直想摔杯子。”
“因为什么呢?早不是已加封他为恭亲王了吗?再说您与他自小就一块儿长大,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臣妾劝您消消气,保重龙体要紧。”瑞芬贵妃惊讶得把脸贴着奕詝皇帝的脸,认真地说着。
皇帝道:“老六当上恭亲王,才不感谢我呢!他说这是皇考封的,有皇考谕旨在案。他来找我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的额娘静皇贵太妃。”
“静皇贵太妃怎么啦?”贞妃问。
“他定要朕尊她为母后皇太后,说朕若不尊封,便是忘记了十年的养育之恩。”皇帝说。
“那怎么办呢?此话也是有道理的。您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是静皇贵太妃把您养育成人,目前也非她莫属,”贞妃道。
“那怎么行呢?自大清帝国建立以来,先帝妃嫔,若不是嗣君的生母,是绝不能晋封为皇太后的。朕不能以鞠养之恩,而废了法度,违背了祖制。所以,我再三向老六解释,并答应给太妃加一个封号,比如说,可封为‘康慈皇贵太妃’这已经是朕的极大努力了。可是,老六仍不满意,还指着我鼻子说:‘你忘恩负义!’瑞芬呀,你认为我这是忘恩负义么?”
“恭亲王也真是的,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你也别生气了,让他自己想想吧。”贞妃道。
“他想什么呀?他尽想的是我的不对,反正想的是没有继承了皇位,而父皇在世时也很喜欢他,分不清青红皂白了,就一心找我麻烦便是了!”奕詝道。
贞妃道:“皇上您也不要这样想。在几个皇子中间,他是最能理解您的。我听说他倒确实有一点想不开:名义上是封了恭亲王的,但他的人,仍然住在毓庆宫,您也不曾给他换相应的府第,年俸和侍从与原来一样,没有丝毫的增长,这恭亲王不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了么?”
“你说得对,或许他心中窝火的正在这一点上。自登基以来,内忧外患,我也顾不上这么多,比如说恭亲王这府第、待遇,我就没有细想。毛病就出在这里了。赶明儿赶快给他安排妥当了,老六也许就没有气了。”奕詝皇帝说。
这边,皇帝一声喊,进来了内务府的总管张名恒。皇帝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命内务府立刻照办。张名恒领旨就要离开,皇帝又把他喊住,道:“内务府的确也是办事不力了,算盘珠似的,拨一下动一下,不拨不动。就说这选秀女吧,本应安排得妥贴一些。百余个秀女等了大半天,坐没有坐的地方,站没有站的地方,连一碗水都喝不上,你的内务府干什么去了?当然,朕刚即位,用的多数还是皇考在世时的老臣。比如说领班军机大臣藻,人老得屁都放不动了,还在朝廷中占着位子;那个御前大臣郑亲王,为人忠厚老实,但人力平庸。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能干得力的文武大臣怎么能支撑这个大清江山呢?前天端华给朕推荐了他的六弟三等辅国将军,即奉宸苑卿正三品的肃顺,我对这个肃顺还不大了解,今天召见了他一次,几番谈吐,果然人才难得,一肚子花花点子,十分的聪明干练。朕要用他,让他发挥才干,已提升他为内阁学士、正二品的差事。朕相信他一定会百倍努力,为朕分忧的。”
“臣妾听您说了这么多,好像当今朝廷能干事的不多。我想为何不可以重用一下恭亲王呢?他也是个头脑十分清楚的人,又是近支宗室,从小儿一块同出同进,定能有所作为的。肃顺的好歹,臣妾没有发言权,但比起恭亲王来,他是个远支,人心隔肚皮,总没有恭亲王用得放心。臣妾劝您一句:凡事掂一下份量,何必舍近求远呢?”
奕詝皇上把瑞芬往怀里揽了一揽,朝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你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呀,老实巴交的心肠,看谁都顺眼。朕自有朕的路数,好坏谅还能分得清。”说着,又朝瑞芬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而且是狠狠地亲,几乎在咬了贞妃一口,只听了贞妃“艾哟”一声,往皇上的怀里一钻,头脸都看不见了。
二人好好地亲热了一番,都很投入,全然忘记了前面的话。搂搂抱抱了好一会儿,还是奕詝皇帝先抬起头来,用两只手抚摸着贞妃的脸蛋说:“我已正式即位了,连日来忙于政务,不得空关心一下你的事。如今宫中还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当家的,这哪里行呢?因此,朕已部署下去了,已专门抽人,像曾国藩、吕贤基,还有那个编修李鸿章啦,都在忙着册封皇后的庆典大事。这皇后到底是谁,朕也说不清楚,只有等正式大典过后,才能水落石出。”
“那太好了。我也不管是谁当皇后,只要您安安稳稳的坐住了江山就行。我还巴不得尽快册立个皇后出来。也好让我从这统摄六宫的烦重事务中解脱出来。说实在的,我不是当皇后的料,我也不想管那些闲事,我只要与您亲亲热热、美美满满就行了。”贞妃说。
依奕詝皇帝的理解,贞妃说得自然,而且是心里话。贞妃没有太高的盼头,更不喜欢与人争斗。基于这点想法,他想调动一下贞妃的情绪。他把贞妃往怀中又搂了一搂,贴着她耳边说:“皇后已经选好了,今天就给你透露一句,你可是千万不要外传哟!经文武大臣商议,选定的皇后是钮祜禄家的闺女。”
“哎呀,到底是谁呀?怎么与臣妾共了一个姓?”贞妃十分天真而且并无半点嫉妒之心地说道。
奕詝皇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其实朕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无奈这左臣右相磨破了嘴皮,非要朕册立她为皇后不可。唉,朕也是命中注定,婚缘难违呀!”
贞妃仍很平静,照旧是天真地缠着皇帝,道:“到底是谁嘛?是丽妃呀,还是王宾妃或是祺嫔?您倒是快说呀!”
奕詝皇帝体会很深刻了,已无须再兜圈子了,他忽然把贞妃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张嘴完全贴在瑞芬的耳朵上说:“这个皇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就是你呀!”
贞妃好像并不是那样的欣喜若狂,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道:“皇上是在拿臣妾开心呢!不管你选谁当皇后,我绝不恨您。如您讲的话当真,那我也告诉您:我没有那个福份,也不敢领受那个位子。因为我还太年轻,没有能力替皇上分忧解愁。我只想保持今天这个样子,就完全心满意足了。你若是还没有定下来,就另选其他人做皇后吧。”
奕詝皇帝非常感动,难得有这么一个贤惠的、踏踏实实的人儿。有她在身旁,自己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他实在太喜欢她了,他决心已定,选她做皇后定要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位子不是抢的,送到手上都不要,可见心地有多么善良。于是,奕詝皇帝用自己滚烫的嘴盖在贞妃的鲜红的樱桃小口上,使劲地吮吸着,恨不得要吸出她的五脏六腑。贞妃都给他吸晕了,双眼紧闭着,双手死劲地勾在奕詝皇帝的脖子上。奕詝皇帝也要晕了,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已非是亲吻可以罢休的。他们二人绞缠在了一起,绝对的难舍难分,双双陶醉在一种情爱的冲动之中。
相亲相爱之中,皇上说:“瑞芬呀,朕已经想定,也已经比较审视了很长时间,嫡福晋萨克达氏不幸过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可以日夜作伴的人了,你是最佳的人选,皇后非你莫属。当然,你的确年纪轻了点,性格也柔弱了点,但治理后宫并非很难。这些天你统摄六宫,不是干下来了么?何况,册封以后你就是皇后,那时名正言顺,比现在更好办事,我就不信有人会与你这样贤淑的皇后作对。所以,你也不要推辞了,马上就从钟粹宫搬过来,搬到养心殿东耳房绥履殿来与我同住。这样,我俩就可以朝夕相见,恩恩爱爱了。就这样定了,立后大典两天后就举行!”
瑞芬惊得立刻坐起身来,用绯红的脸庞对着奕詝皇上,也是惊讶也是兴奋地问:“这么快呀!不妥,不妥,还容我好好想想。”
“你要想的不是当不当皇后,而是怎样去当好皇后,不辜负朕的一片心意。好了,你快谢过圣上恩典吧!”说最后这句话时,奕詝皇帝故意板着面孔,就如同坐在大殿御座上的表情一样,还真把瑞芬镇住了。瑞芬来不及过多考虑,不禁起身双膝跪下。正要磕头,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怔了一会,才道:“哦,对了,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不行,不行,还要说:‘谢过皇上龙恩!’”奕詝皇帝笑道。
“谢过皇上龙恩!”瑞芬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捂着脸蛋,扑在了皇上的怀里。
册立皇后的大典是在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六月初十日隆重举行的。大清皇宫在这之前,早已张灯结彩。按照大典安排,由大学士裕诚、礼部右侍郎曾国藩、翰林院编修李鸿章等,从紫禁城出发,向皇后钮祜禄氏的母亲家补送了立后彩礼及大征礼品,其中有: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主要礼品有:金银茶、酒器具、白马、绸缎、布匹。皇上还特意赐给皇后父母金银绸布、貂裘、朝服等。大典之前,已制成册立皇后的金册十页,每页耗用赤金十八两。负责大典活动的朝中各级官员约一千二百名,以大学士裕诚出任册立使,礼部满尚书奕湘为副使。曾国藩协助,吕基贤、李鸿章等听差。大典的前一天,安排皇帝及未来皇后告祭天地。前后两千余人拥簇着奕詝和瑞芬前往太庙。这太庙位于京城西部阜成门内。门前有砖砌琉璃瓦歇山顶照壁一座,庙门之间有景德门、碑亭等。以主体建筑景德崇圣殿最为宏丽,面阔九间,绿筒瓦重檐庑殿顶。告祭天地的仪式就在这圣殿里举行的。次日黎明始,立后大典正式举行。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先向皇后恭奉金节两柄:黑漆竿,金龙首,以黄纱精绣五色彩凤,长八尺,悬在竿上。竿上缀以红丝,庄严华丽,皇后从曾国藩手接过金节,意味着从此属于皇后的尊严与权力已在她手中了。
册封的金册、宝玺等,都陈设在龙亭内。李鸿章此时就在这里效力。大学士裕诚一声令下,李鸿章与銮仪卫校尉把金册、玉玺搬到立后仪式的现场,交由曾国藩暂存备用。大典还为皇后准备了全副銮驾,计有十六人抬的赤金顶,装饰了十二金凤的黄漆饰金凤桥,以及凤舆、仪轿、仪舆,还有云凤金交椅,金方几,三檐直柄彩色九凤伞,彩缎旗扇,玄瓜,吾仗,红须拂尘,金提灯,金香合,金洗,金水盂,金瓶、金银茶盅等等。这当是普天下姑娘出嫁中,最为隆重,最大富大贵的一种仪式了。文武大臣,大小太监、宫女等浩浩荡荡来到太和殿前,把整个殿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李鸿章看得清楚,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场面宏大,一饱眼福,算是大大长了见识。忧的是自己正房,侧室尽娶在室,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如此地办一场新婚大喜。在合肥与元配夫人周氏结婚,在合肥老家也算得像摸像样了,但怎比得今日之所见。更内疚的是侧室吕淑云,家境,长相均能对得起自己了,而自己却不能尽一切所能为她讨一个脸面,甚至不算明媒正娶,至今也还没有正式通报给在老家的元配周氏。也就是说,假如哪一天能携淑云回合肥,左右沾亲带故以及家里的老小还不知称她什么为好,弄不好还不承认她已是李家的媳妇。李鸿章想到这里,心中凄然而又内疚万分。
但眼下是无比激动人心的情景:只见恩师曾国藩已率领官员列队了。李鸿章受曾国藩使唤,将刚才搬上来的金册、宝玺及金节等,一一恭敬非常地摆放在太和殿正中央和左右两旁的紫檀木案台之上。
一切都是严格按程序进行的。以上准备齐了以后,礼部满尚书奕湘领曾国藩、李鸿章等前往乾清门,在那里等候,迎接御驾。皇帝奕詝身穿朝服、头戴皇冠出来了。他今天格外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乘金顶舆座出了内廷。奕湘、曾国藩二人侧身在舆座前导引,李鸿章在舆座后面,身后还跟着两队太监和宫女。奕詝皇帝的接驾队伍刚出乾清门,忽听午门那边钟鼓齐鸣,鞭炮声阵阵。奕詝皇帝一步未行,便到了太和殿后台阶,舆座降下,掀帘扶皇帝下了舆座,由台阶引进太和殿。皇帝的脚步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司乐太监奏起了中和韵乐,欢快而悠扬。皇帝升座了,屁股刚着座垫,管乐戛然而止。
皇帝坐定,銮仪卫官高喊一声:“鸣鞭!”早已站在一旁的司鞭卫士手执刻了龙头的鞭柄,挥动用黄丝编成的长达四丈有余的丝鞭,向丹墀下甬道上猛甩三鞭,霎间,鞭炮声响彻云霄,好像整个紫禁城都在为之颤动。鞭炮放完了,丹陛鼓乐又起,演奏的是《庆平之章》,声音震耳欲聋。在鼓乐声中,鸿胪寺鸣赞官在前引导,裕诚与奕湘齐步走到大殿前的平台上,双双脆下,将金节、金册、宝玺捧送在皇上面前。奕詝皇上十分高兴,亲手接过它们,一一细看了一遍,满意地朝着宣制官们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宣制官站到殿中门的左边,大声宣制道:
“咸丰二年六月丁亥(初十日),册立贞贵妃为皇后,命卿等持节行礼!”
接着,大学士裕诚奉旨进殿,取过皇后金节,正步迈至大殿前授予副使奕湘。这时,内阁及礼部官员进殿,高举供奉金册和宝玺的案台。曾国藩在前,李鸿章在后,用肩膀支撑着看上去很重的案台,缓缓步出中门,将金册和宝玺放进龙亭之中。至此,宣制仪式才算完成了。结束时,又鸣炮三响,奏乐《显平之章》。
整个立后大典就这样结束了。奕詝皇帝又乘舆座回到了养心殿,他在养心殿等候他的皇后到来。奕湘手捧金节在前,曾国藩、李鸿章等率仪仗队到保和殿后面的乾清门广场。敬事房大总管张名恒早已与内銮仪卫太监等候在那里,从奕湘手中接过金节,然后恭送奕湘。曾国藩、李鸿章等外适官员出宫。七、八个太监这会儿已把那供奉金册、宝玺的龙亭抬进了乾清门东侧的左门,沿着东一长街向北,进入凝瑞门内南向的钟粹门。这儿便是东六宫之一、贞贵妃的钟粹宫。然而,此时它的主人已册立为皇后,将要欣然移居而去。钟粹宫,谁来充当它的新主人?
再说她呢?瑞芬今天自然抑制不住过于兴奋的心情。好一阵子,她惊喜交集地颤抖起来,无奈,只好口含一块香糖,以此使自己镇定下来,但眼睛里闪烁出的光芒却瞧东瞧西,一刻也不能停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凭临着一种媒介飘然往前飞翔了,前方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觉得繁杂而又深奥。她只知道自己太年轻了,并为此惶恐不安。她怀疑自己能否当好仪范天下、统驭六宫的正宫皇后,她更担心皇帝自己将要面临的内忧外患,会把他与她的荣耀与幸福大大冲淡。她想:皇帝正在一个比一个难当,皇后与皇帝的命运相联,将要面对的前景或许是扑朔迷离的。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真是有些害怕当皇后。但是,立后大典这天一清早,七、八个宫女们就开始侍候她起身舆洗梳妆,她仅仅是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瑞芬不喜欢浓妆艳抹,她对自己的长相的自信大大超过她对当好皇后的自信。今天,她穿的是苏州织造衙门特地为册立皇后大典而精工制作的貂袍,通身是金丝锦绣明黄色九龙彩云八宝平水图案,非皇后而不能穿戴。这貂袍的披领和马蹄袖口上也精绣了行龙两条,用料上等,故灿烂夺目。她戴的是熏貂红缨冬朝冠,顶上有三层,每层都贯有产于满洲混同江的半寸大小的东珠和金凤。这帽檐上有一个方环,环上缀着金凤七羽,整个朝冠一共缀制名贵珍珠三百另二颗。可以说,仅是这顶帽子,便价值连城了。然帽子下面还垂挂着黄色护领两条,护领上也缀了名贵宝石。她胸前悬佩着玉璇晕彩珍珠珊瑚朝珠三盘,脚穿的是三寸高花盆底金丝精绣的大红色凤头靴,周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无比。
把她梳妆打扮好以后,刚想休息一会,钟粹宫首领太监李德新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道:“禀主子,护送金节的仪仗队来到宫前了。”瑞芬一听禀报,蓦地心跳明显加快,用手捂在胸口也不顶事。宫女扶她起身时,她竟然有些战战兢兢,好像这是送她去法场似的。她失去了自制力,神情紧张,不知如何是好,任凭宫女们随意摆布,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上了年岁的女官侧身在前为她引路。首领太监李德新躬着身子在后,一起出了钟粹宫她的寝阁。这时,瑞芬好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寝阁。
刚出寝阁,突然鼓乐声响起,几乎把瑞芬吓倒。抬眼一看,大总管张名恒已率众太监已站在宫厅中等候,金节、金册和宝玺都已供在案台之上。瑞芬向案台注目了片刻,女官搀扶着她跪拜受册,这些便都属于她一人拥有了。接着,皇后乘一顶凤轿,由全副銮驾在前面引路,如同姑娘出嫁一般,被接着走了。凤轿到了乾清门,又进乾清宫,到交泰殿升坐。与太和殿那边一样,皇后坐定,鼓乐齐鸣,宫中所有妃嫔都来了,由丽妃率领祺、玫嫔,齐集于殿内两旁,向瑞芬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宫殿外面的丹陛之下,还有众多的公主及二品以上命妇,也一同向皇后行礼。至于嫔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只能于此后由宫殿太监请引到皇后的寝宫行礼了。等级的禁严在折射着皇后的权威与尊贵。跪拜了皇后以后,大总管张名恒又引着皇后的凤轿直奔养心殿,奕詝皇帝在那儿等着哩。
不知怎地?瑞芬的心儿又一次剧烈跳动起来。以前与奕詝在养心殿亲亲热热的情景立即映入脑海。养心殿她并不陌生呀!或许今天乘舆而来与往常不同:贞贵妃已变成了瑞芬皇后,以皇后的身份前来与他相会,今天是第一次。她激动地掀开锦帘,忍不住向养心殿望了一眼。养心殿门已大开,两旁百官站立迎候。她到了,以急切的碎步直奔养心门,见皇上正坐在那里含笑等待,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真想一下子扑过去。但她没有失控,她还没有忘记屈膝谢过皇上,向皇上请安呢!当她羞红了脸跪下去时,奕詝皇上立即起身将她扶起,道:“免了,免了,你是当之无愧的!”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面对面站着。两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对视着,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喜悦之情。好长一会,两个人就是这样站着,太监王国营都看得眼馋,禁不住道:“皇帝、皇后,奴才祝……”
话没有说完,被皇帝一挥手挡住。奕詝皇帝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站着那么多太监、宫女,门外还有那么多王公大臣。皇帝松了瑞芬的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牵着皇后说:“朕陪你到后殿寝宫去看看,一切布置都是朕亲自把握,不知合乎不合乎你的喜好。”
瑞芬道:“全凭皇上做主,臣妾无论怎样都是喜欢的。”
二人手拉着手到后殿东耳房绥履殿去。众太监、宫女不知何意,都跟着走。奕詝皱了一下眉头,向身后挥挥手,太监、宫女们这才退下。这寝宫大变模样了,一切摆设全是崭新的,龙凤床放在正中位置,粉红色罗帐内,可见龙凤百子织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大概有四、五床吧,全是苏州府为大典特意精工巧织而成,丝光闪闪。
寝宫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在这里侍候着的宫女也退到了门外。皇后这才猛扑过去,紧紧地抱着皇帝的脖颈,把那樱红小嘴合在了皇帝滚烫的嘴唇之上。皇帝热烈地亲吻着瑞芬,道:“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要与你朝夕相伴,白头偕老。”
瑞芬毕竟还天真幼稚,听这话儿高兴得欢快异常,趁着奕詝皇帝抱紧了她的那势子,把两腿高高抬起,交叉着盘在了皇帝的腿上。奕詝皇帝也乘机索性把瑞芬抱起来,在龙凤床边甩起了圈子,直到甩得头晕眼花了,伴着俩人忘情的大笑声,一齐倒在了龙凤床上。
俩人相拥在床上,说不尽的亲热话。渐渐地,俩人都觉得有些累了。皇上道:“还是早点歇着吧,明早朕还要去乾清门听政,并选放去各省主持乡试的主考官。”
曾国藩、李鸿章他们忙了几天的大典,待到皇帝、皇后双双拥入寝宫以后,他们才得休闲。尤其是李鸿章,虽说比恩师小了十二岁,但因跑前跑后,干的力气活多,更觉得腰酸腿痛。一到家中,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淑云倒还体贴,要刘斗斋打了几担水,烧得烫烫的,倒进浴桶里,让李鸿章好好地泡个澡。
一个澡泡得十分舒服,在太师椅上靠了一会,反觉得来了精神,困乏全无。鸿章对淑云道:“说这也怪了,刚回到家里,累得话都不想讲,这会儿稍歇了一会,一点也不累了。”淑云笑道:“你这是还年轻,正值力壮之时,体力恢复得快。若是到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怕就累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家乡安徽有一句话,叫做:‘一夜吃头猪,赶不上一觉呼。’既是饭也吃了,澡也洗了,快点上床歇息吧!”
李鸿章早已摸透了淑云的温情,答应了一声便跃上床头。一想到白天见到的立后大典的场面,又少了一些精神,有些心思重重的。淑云也已解衣上床,靠在鸿章的臂弯里问:“翰林公在想什么呀?”鸿章叹了一口气,道:“淑云,细想来真是对不住你。一个大家闺秀,跟了我一个穷编修做二房,既没有像样地办婚事,婚后也没有让你风光过一回。瞧今天的朝廷立后大典,那真叫开了眼界。唉,我若是能让你过上一天皇后的日子,也不枉做一个大男人了。”
淑云故作嗔怪地说:“那么,你得首先要当一天皇帝呀?否则,我是到老死也享不了那种清福的哟!”
李鸿章听这话后接连叹气。淑云道:“其实呀,我想得十分开:当那皇帝、皇后的也不好过。整天的明争暗斗,提心吊胆的。恩爱没个自由,做人没个真假。你也不要羡慕那皇帝,我也不稀罕那个皇后,平平安安过日子,舒舒服服做夫妻,比什么都好。”
淑云用手推了推李鸿章,问:“你说呢?”
李鸿章道:“你说的也是实在话。不过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干了两三年的编修了,还是不见长进。进了紫禁城,我认得皇上,可是皇上不认得我。这也罢了,收入也只够家用开支的,尚不敢大手大脚地花,恐怕这月用完了,下月没有了。从小到现在,为了这科罕仕途操劳了二十年了,到头来一头钻进翰林院,都说是光宗耀祖了。可其实呢?一无重权,二无金钱。你说我这是混个啥啦?!”
“翰林公可是不能这样说,在我看来,你是才高八斗,心想事成。大清帝国几万万人,能进紫禁城,能入翰林院的又有几人?如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且这个‘下’字下面,却是绝大多数。先前几年在安徽旌德乡下做姑娘时,穷的苦的难的满眼都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家,那还少吗?但逢遇到水、旱之灾,或兵荒马乱之年,方圆几十里,能有几家有吃饱饭的日子过?所以,如今不要单跟皇上、皇后比,那是天下绝无仅有。与他们比,越比越没有劲,越比越丧气。要跟普天下的一般人家比,你就会比出满足,比出信心,比出笑脸来。如今这京城里,该是最有奔头的所在了吧?许多人见了我的小日子过得红火,都还在眼红呢!”
淑云又推了推李鸿章,道:“我说得对么?”
李鸿章把这话听进去了,心中十分佩服淑云的劝导,心想:到底是从小读诗书长大的,不仅说话在理,心胸也很宽阔。他突然转过身来,将淑云一把揽在怀里,心潮翻腾,不觉涌起了一种甜蜜的温暖之意,与淑云紧紧相拥着。淑云娇喘低问:“我们熄灯睡了吧?”
李鸿章“嗯”了一声,表示了恩爱以后,渐渐进入梦乡之中。
李鸿章自从入了翰林院以后,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天刚亮就起床,给院中的花草浇点水,有时还帮着佣人们打扫院子。然后,走出胡洞,到大街的林间下去走走。从正阳门内碾儿胡同西头的家门开始走,当是京师里最中心的地带。走不出半袋烟的功夫,便见着正阳门了。老百姓管这正阳门叫“前门”,相对于紫禁城为“前”,又是京师内城的正门。李鸿章几乎没有一天的早晨不来这里,但到这里就为止了,再走就是向家返回,到家正好吃早饭。
今天早上日头刚露半个脸儿,他就已来到了正阳门下。或许是稍早了一些,他有时间在这正阳门下多呆一会。他仰头看着这个建于明朝永乐十九年的正阳门,心头忽然觉得开阔了许多。正阳门面阔七间,灰筒瓦绿剪边重檐三滴水歇山顶,上层前后檐装饰为菱花格隔扇门窗,很有特点。下层为涂朱砖墙,明间及山面为实踏大门一座。箭楼的瓦顶形式及开间数与城楼相同,东、西、南三面墙上及两檐间,开出射孔八十二个,北出抱厦五间,有门三座通向城台顶部。城楼和箭楼下面,都辟有一座券洞,以通车来人往。李鸿章踱进券洞,还在细细观赏。他打心眼里赞叹古代能工巧匠的技艺,由建筑的辉煌想到了洋人的兵器。不禁自言自语道:中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如此建筑早在四百余年前就能拔地而起,为何四百多年后,反而让那洋人踩在了脚下?他正在嘀咕着,蓦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恩师曾国藩也散步于此。李鸿章拱手见过恩师,两人便一同走上一段。
曾国藩今早的情绪好像特别好,并肩走了一段路下来,便对李鸿章笑道:“少荃贤弟哇,我不久恐怕要去江西一趟。”
李鸿章大惊失色,问:“去江西做什么?”
“蒙皇帝圣恩,去江西做一次乡试的主考,该叫做千里迢迢了。”
李鸿章道:“这虽是千里迢迢,但却是难得的美差呀!谁不知道京官们清苦得久了,就那么一点俸银不够花销,都在钻山打洞想当一次乡试的主考。这回也算皇上讲了点良心,凭你鞍前马后地干了这么些年,也该让你去弄点‘棚费’了。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终于有这么一天了!”
李鸿章对恩师得到的机遇羡慕极了,眼珠子都兴奋地鼓了起来。因为这乡试的主考,明白地说,就是皇上为嘉奖久坐京官的人,而诚心让他去捞一次外块的。不论谁的主考,一到那省里,上下都得热情接待,细心地侍候。最后,地方上要按比例向全省商民摊派一些银两,俗称“棚费”,在主考官离开时,赠送给主考官。除此以外,省里的督抚州县也有私下的馈送,还有盼望乡试得中,希望捞个举人的贡生们,也少不了偷偷地塞些银子送给主考,不管有用没有,总算表达了心意。所以,不论谁去出任这个角色,一次回来,少说可以收入数千两银子,多的上万。你说说,这样的差事哪能不令人做梦都要得到呢?
曾国藩得此美差并非偶然。自从他入翰林、做侍郎迄今,声望日渐升高。他的学问、才华、处事能力在紫禁城里可以说名气很大,人称“道学先生”。此人信守孔孟之道,讲究理学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礼部乃至整个外廷,他真正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对于一个“钱”字,他也如当年的“阿堵”先生一般,也忌讳言钱。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君子不言利嘛!”道光皇帝在世时,对曾国藩便是赏识得很,以致于在病入膏肓之中,还与皇四子、皇六子讲过曾国藩的道德学问。
新皇帝奕詝即位,更加留心观察了曾国藩,见此人果然可用,且忠心耿耿,学识渊博,尤其协办立后大典,功不可没,从撰写册文到吉日大典,带领吕贤基、李鸿章等跑前忙后,有条不紊,办得庄严而隆重。所以,在选放去各省主持考选举人的乡试主考官中,咸丰皇帝不仅传旨奖赏了曾国藩等人,而且亲点了曾国藩为江西的主考官。也是有意调剂、关照、起用他的意思。
曾国藩虽然忌讳说一个“钱”字,但也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李鸿章就曾对他讲过,他的家乡合肥流传一句话,叫做“什么都能有,不能有病;什么都可无,不可无钱。”他曾对这后一句话表示了反对,但在心中,也还是承认言之有理。眼下堂堂正正地去江西出任乡试主考,朝廷内外都知道是个大捞一把的好机会,并非挖空心思求来的,而是皇上的赏赐,这叫做“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况且,自己自京师为官以来,已有十三个年头没有回乡省亲了,心中也十分盼望能有一次衣锦还乡的机会,会会家乡父老、亲戚朋友。此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在他获悉要去江西出任主考之际,对皇上感激涕零,一夜不曾入眠。他当晚伏案挥笔写毕奏折一份,千恩万谢地感激皇上厚爱,以仰报浩荡的皇恩。奏折写好了,复读再三,确认没有文字错漏之后,又写下夹附一片,放进奏折之中,一并于次日递上去了。这夹附的一片小纸写的是:恳请皇上在江西乡试结束以后,能赏他两个月休假顺道回湖南老家一趟,在湖南长沙府湘乡县,他的家人们也在急切地盼望见到他。
夹附,是清制的规定。文武大臣专摺上奏皇帝时,如果所奏的事情头绪纷繁,不宜全部写进奏折中去,可将个人要求的私事或与专奏事项不相关的事情,另外用一张纸写下来,随折另奏,这就叫“夹附”或“夹片”。奏折送上去,夹附不作保留,而奏折是要存挡的。曾国藩机灵超人,脑子滑得很,每每都将私事或恐怕今后对自己不利的事,均以夹附形式上奏,由于宫中不存挡,他也不怕将来被人翻出,或由皇上之手再转到他人那里,妨碍了自己。曾国藩的奏折和夹附呈上后,咸丰皇帝当然朱批俯允,同意他随机安排。
这事刚定下来,便在正阳门外碰到李鸿章了。李鸿章得知曾国藩不仅去江西主考,且能顺道风风光光,随行数人地回乡省亲,更是羡慕无比。这种羡慕之情表现在一般人身上,那是大惊,大叫,大喜地表示出来。李鸿章一切都暗中效仿着恩师,在“鬼精”这一点上,比起恩师曾国藩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对此的羡慕是以淡淡的表示祝贺的话儿表达的,而真正的情感藏在心中。
几年来,李鸿章审地度势,就自己未来的发展做过盘算,在京师中,只有曾国藩、吕贤基和自己的父亲李文安这三人可以真正依靠。而这三人中,首推曾国藩是最可利用的。李鸿章心想: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话不假。但朋友绝不可乱交、滥交。处朋友、选恩师,那是要讲质量的。日后没有利用之可能的朋友,李鸿章都不想深交。因此也不会真心去处他。他把自己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这块“宝”是牢牢地押在了这三个人身上的。而自己的父亲老实巴交,发展已经定形,没有多大指望。料想在自己问题上,关心胜过他人,而帮忙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吕贤基可以利用,也有一些实力,在宫中关系甚多,但仍然远远赶不上恩师曾国藩。日后要想找一个往上爬的阶梯,非曾国藩不可。故,恩师曾国藩是他最可仰仗,最想借助的人。如今曾国藩要暂离京城了,而且黄道吉日已经敲定:咸丰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种失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啃着李鸿章的心。曾国藩也注意到:他的嘴唇变成苍白色了,抖动着想说什么,但好像又说不出来。他木然地陪着曾国藩走着,但一声不响,一句话不说。其实曾国藩已猜着了他的暂时失去恩师的情绪,所以,曾国藩也才打心眼里有些感动,以安慰的长辈似的口吻劝道:“少荃哇,我也不是一去不回返了,仅仅是前后三、四个月的工夫,然后还要回来的。你好好地读书、视事,希望能见长进。”
李鸿章眼水出来了,但仍是不说话。直到已走到自家胡同口时,才含着泪花说:“恩师呀,六月二十四日,门生要去送行的。”曾国藩点点头,二人这才分手。
六月二十四日这天天还没有亮,刚鸡叫两遍吧,吕淑云就先起床了。天气已惭惭热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葱绿色的火襟绸衫,里外各加了一件藕白色滚边,上面绣了朵朵白梅的大管裤子。她勿勿对着镜子挽了一个左垂的堕马髻,又插上玉簪,便轻轻走出卧房,又关上房门,到西廊上去喊丫环起来烧水、烧早饭。李文安特地从老家找来给儿子当管家的刘斗斋也已经起来了,道:“少奶奶,你去再歇一会儿吧,这里我会忙的。”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到正房的右首耳房中,推开卧房小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熟睡中的李鸿章。她用深情的目光在李鸿章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所有火热的情感和所有温情的欲念,此刻都集中在她的目光里。他正睡着,完全可以当作仅她一人,她不必羞得脸蛋绯红,彻底自主地、完全主动地去表现自己的爱情。终于,大约已见微弱的光亮从窗外透了进来,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感,要伸手去摸摸丈夫的脸庞。
李鸿章被摸出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慢慢清醒过来,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那纤小玲珑的小手。吕淑云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挣脱了李鸿章的紧握,急切切地道:“翰林公,快点起来吧。今天你还要去送恩师上路哩!”
李鸿章应了响亮的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道:“是的,是的,恩师是辰初(早上七点)动身启程。还好,现在还来得及,才不过卯初吧?”
吕淑云道:“不错,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先梳洗了吧。”
他只穿了一身白竹布短褂,短裤,下床以后,才套上白布袜,纳上单梁黑布鞋,走到临窗的梳妆台前,对淑云说:“你再去躺一会儿吧,我来叫丫环替我梳这长辫子!”
吕淑云道:“她们各有各的差事,给你梳洗只能由我了。再说,今天是给恩师送行,我还怕他们梳不好你的辫子哩!”
说着,吕淑云就把丈夫按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下,麻利地替他把盘在头上的发辫松开,用手指划了划,沾了点刨花水,用手掌前后左右地按摩了几下,使刨花水温透了头发,才用小木梳细细地梳起来,只轻轻几下,就梳得油光光的。发辫梳顺了。吕淑云两手飞一般地一道又一道重新把他的长辫绞了起来,一直绞到了辫梢,这才结束。
李鸿章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见已扎好了辫结,伸手将发辫甩到胸前,很显神气。从镜子里可以看见依然犹如新妇一般的娇妻,他突然一个急转身,往淑云站个面对面。他一把搂过娇妻,把滚烫的嘴唇先贴到了她的脸上,又要亲她的嘴。吕淑云反应过来了,头往旁边一偏,低声道:“斗斋和下人丫环们都起来了,出出进进的,又不怕别人瞧见?”
李鸿章伸了一下舌头,这才去穿白纺绸褂绸裤。丫环打来了洗脸水,他简单洗了一把,便去吃早饭。出门时,他已穿上了一身浅灰色绉纱长袍。淑云递给他一块方帕,他接过拢在了袖口,腰间系了一个香荷包,带了一把折扇,在大门外跨上了一匹栗色长鬃马,由刘斗斋随后,提了一包礼品,一声吆喝向西而去。曾国藩此时已搬到南横街一处大宅深院。李鸿章策马经宣武门外长街,不一会便到了门下。只见门外已停了两辆崭新的骡车,家人及亲友们正在忙碌着准备曾国藩启程。一箱又一箱东西正在往骡车上搬,但曾国藩还未出门。李鸿章快步进了曾府大门,穿过三道院落,这才见恩师已吃完早饭,正在品茗小憩。
李鸿章立刻上前见过恩师,又转身一看,众多同乡中的京官已经到来。李鸿章觉得不好意思,来晚了一步,便捧上礼品道:“这里有一点土特产小吃,供恩师在路上当做零嘴吃吃。还有一套书,是门生特意去琉璃厂买来的本朝笔记掌故,让恩师在路上消遣,也好一路看着这些故事,还想着门生的心意。”
曾国藩笑道:“亏得少荃贤弟想得周全,只是送礼要会送,送得让人时刻想起,这才算送得高明哪!”
这一说把满屋的人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以后,曾国藩起身,双掌抱在胸前,向大家拱手道:“诸位请回吧,我这里就要登车上路了,长则三、四个月,短则二、三个月便可返京,请各位善自珍重。”
李鸿章不干了,道:“我这刚进门半会儿工夫,就此告别了,心中不安。我已与家里人讲好了,要送恩师一程。至少,要把恩师送到城门处,方才可以回转。”
曾国藩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何必耗费那些时间?你还是早回吧!”
李鸿章坚持道:“门生是铁定了心要送出城的。恩师此去没有什么让门生担心的,只是千里迢迢,一来一回二、三个月是定然回不了的。况且皇上已朱批允准恩师探亲两月,加起主持乡试,前后总得要半年吧?说二、三个月是在安慰我的。其实门生心中明白,此去半年也未必能回,万一……”
李鸿章刚说到“万一”二字,立即打住话头,改口道:“万一恩师另有高用,让皇上亲派了别处,门生恐怕就一辈子见不到恩师了。”说着,李鸿章竟闪出了泪花。
曾国藩道:“好罢,好罢,既然少荃你执意送我一程,那就快快上路吧。否则,赶不到驿站天就黑了,你想让愚兄我夜宿山林啦?”
这话又把送行的人连同李鸿章在内,都逗乐了。于是,李鸿章扶恩师上了第一辆骡车,随从严泰等上了后一辆车。李鸿章骑马跟在第一辆车后。曾国藩掀开了后面的窗帘,时不时与李鸿章还能搭上几句话。车出永定门,京师之外渐渐是满眼荒凉的景象。楼阁亭台不见了,看到的尽是低矮的民宅,平展展的一片黄土地。也有一块一块绿色的庄稼,但好像是久旱无水,大多已经枯萎。由于北方缺少雨水,宽宽的马道上,稍一加鞭快行,便尘土飞扬。
不觉已到了永定河边,这才见绿色喜人,河水虽然不多,但沿河一带还是长了一些庄稼的。在这永定河上,一座气势如虹的石拱长桥就在眼前。李鸿章提高嗓门道:“恩师,你看这卢沟桥到了呢!”曾国藩抬眼望去,自知此地已离京师三十里要有余。只见沟桥那石造联拱的造形的确非比一般。该桥全长达近九十丈,宽也有两丈多,下分十一个涵孔。桥身两侧石雕护拦各有望柱一百四十根,柱头上均雕有卧伏的小石狮共四百八十五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桥东有一碑亭,亭内有乾隆皇帝题写的“卢沟晓月”的汉白玉牌一块,骡车上了这个桥上停了下来,李鸿章不知何故,见曾国藩已下了骡车。李鸿章也赶快翻身下马。
曾国藩笑盈盈地说:“少荃啦,我们就在这卢沟桥分手吧。当年送我的九弟国荃回湖南,也是与他在这座桥上分手的。”
李鸿章手扶恩师走到桥中部位,他俩驻足南望,冥冥漠漠,浑不知飘浮的雾气和白云之下,何处是各自的家乡。李鸿章道:“恩师不久就要回到故乡了。门生我不知何日才能回合肥省亲。”他感触遐想,很是伤感。
曾国藩有意转变他的注意力,用手向前一指,道:“少荃你看,远处青山叠翠,绿野如茵,看来沿河一带百姓还是富足的,全不像刚出京城那一段路。”
李鸿章道:“恩师所言极是,门生极目远眺,旷野如此辽阔,自己却好像变得微不足道了。登上卢沟桥,感觉到天空何其玄奥,连北京也不算大了。门生视事的那个翰林院,在这旷野之上,又能算作什么呢?唉,有一句话学生在临别时不得不说,否则会把我憋死的。或许是学生不知天高地厚,不把自己编修的职位放在眼里。但的确,我在这小小的翰林院中是呆够了,几乎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曾国藩对这话并不吃惊,笑道:“少荃呀,其实你不讲,我也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没有点出来提醒你注意?因为依愚兄看起来,不满足于现状,恰恰是难能可贵的。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有志者四海为家。’如果你在那编修的位子上一坐就不想动了,那是没有出息的。所以,我早就感觉出来你不安于现状,而并没有责怪之意,原因就在于我支持、赞同你的想法。”
李鸿章听了这句很高兴,但转而又道:“男子汉当以廓清天下为己任,但苦于没有机会,心想而事业难成。老实说,我不想再与这舞文弄墨的差事打交道了,倒想若有机会投笔从戎,在封疆大事上干一点名堂。恩师如有机会,可要给我引荐一、二哟!”
曾国藩大笑起来:“少荃呀,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讲:如今不仅是英人在沿海与我们滋扰,内忧更是成为大患了。今皇上才登基几个月呀?南方已经闹腾起来了。这件今天来不及细说了,你回京师以后,相信不久就会有所耳闻的。我只向你介绍一个人:我有一个旧交,是湖南举人江忠源。此人曾出任过知县,先前书生气十足,与你无异。但渐渐地变得气宇轩昂、极有志气了。前不久,他给我写信,说在湖南老家已举办起了团练,募集乡民训练成军,在湖南一带号称楚勇,已成为一支不可多得的队伍,正式收编成官军,保卫一方平安有功,皇上一道谕旨,已升任知府了。我在想,此人胆略超群,日后定能有大的作为,就如同你一样,我是同样充满信心的。”
他略停了一会又说:“但愿江忠源一事能对少荃贤弟有所启发。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首先要看你是不是真正的英雄;也不是这个世界没有为我们创造机遇,而是要看我们每个人是不是会发现机遇,创造机遇,并紧紧地抓住机遇,利用机遇。少荃,你说我这番话对么?如果心中已有三分承认,那就算是愚兄给你的临别赠言吧!”
曾国藩一席话,的确对李鸿章有所震动,更有所启发。他忽然惊喜起来,亮开嗓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我是又一次听进去了,定会记在心中,永志不忘。”
曾国藩此时确信李鸿章讲的是真话,不是随口的应付,又想到此别恐怕就是久别,不禁又说:“当然,你是男儿有志,不安于现状。此为优点,从侧面说,也暴露一些弱处。人不可有傲气,傲气太甚,干一行厌一行也是没有多大出息的。这山望着那山高,终无定数便会一事无成。干什么事情,单凭一时的热血冲动,孤芳自赏,便是致命的弱点。愚兄我常以‘五箴’自勉,现说与你听,是希望与贤弟共勉。这‘五箴’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主静,四曰谨言,五曰有恒。即志、敬、静、言、恒五字,当字字体会,落实到行动之中。今儿时候也不早了,说得也不少了,我须赶路君须回府,就此握别吧!”
李鸿章泪水夺眶而出,向恩师屈膝行礼,把曾国藩扶上骡车,送过桥去,才上马回城。李鸿章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