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艳后:孝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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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科尔沁的女儿

一、为保家国穿嫁衣

十三岁的科尔沁女儿布木布泰,怯生生地望着灯下那个高大的女真男人,初夜的羞涩感溢满芳心。当皇太极的大手揽上她纤腰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正是科尔沁草原需要的能拂去战乱乌云的那双手……

这是一个阴雨如晦的深秋,低而重的团状乌云在空中徘徊、聚集、滚涌,只有在乌云末梢丝丝缕缕的边缘,能勉强看出它背后的遮遮掩掩的灰白色的苍穹。几行疲惫的大雁发出声声悲鸣,向南猛飞,像是要迅速摆脱那即将到来的寒气和冷雨。人们估计,这一场秋雨过后,就将很快进入深冬了,北方的冬季总是来得那样早、那样急、那样凄冷而悲凉。

寒风掠地,在后金都城沈阳的深巷中肆虐地呼叫而过,凭添了几分萧索,笼罩着阴郁的氛围。

这几天,英明可汗努力哈赤的心里体验和肃杀的秋意再吻合不过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自己祭祀“七大恨”的大旗,誓师讨明的前夜,自感已经很稳固的后院——蒙古科尔沁部又要再起烽烟:蒙古察哈尔部,在其首领林丹汗的率领下进犯科尔沁。从科尔沁奥巴台吉的使者“大汗若不出兵相救,就没有大汗的科尔沁了”的颤抖的嗓音中,努尔哈赤深深地感到科尔沁面临着的严重的威胁。

努尔哈赤端坐在大政殿的牍案后,紧蹙的眉头不曾有片刻舒展,回想起几年来的坎坷,不由得从胸腔中吐出一口长气:难道上苍真的不助我建州女真,我女真——天神布库里雍顺的后代只能安于白山黑水一隅么?中原,中原,我努尔哈赤何时才能在那里策马扬鞭呢?

科尔沁的使者单膝跪地,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感到身形有些摇晃,眼巴巴地望着努尔哈赤,哽咽道:“英明汗啊,后金与科尔沁可是对天盟誓过的呀。”

不错,对天发誓的余音尚在耳边回荡,努尔哈赤微微地眯着虎目,奥巴台吉的使者的一声“英明汗”顿时唤醒了努尔哈赤的虎胆雄心。他龙颜震怒,“啪”地一拍紫檀木制的牍案,声若宏钟:

“你且回去复命,告诉奥巴台吉,告诉莽古斯郡王,告诉宰桑贝勒,告诉明安贝勒,告诉孔果尔郡王,努尔哈赤绝不会失去诚信,绝不会背弃盟约,你们要我增援,要多则多,要少则少,不必有丝毫担忧。布库里雍顺的子孙和成吉思汗的子孙的血液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

说完,努尔哈赤直视四贝勒皇太极,道:“八阿哥,科尔沁草原的美景只能是属于我们大金的,不能旁落啊。”

皇太极郑重地点头,道:“父王,儿臣愿率五千铁骑,踏平林丹汗的察哈尔。”

努尔哈赤陡地站起,朗声道:“不,本汗要率军亲讨林丹汗。让‘神鹊’的大纛高高飘扬在蒙古大草原上。”挥动的手臂直指西方,微侧的脸庞上交织着复杂的情感……

努尔哈赤,姓爱新觉罗,关于他的先人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美丽传说。相传很久以前,在白山黑水这片丰饶肥沃的地区,有三位美丽的天女飞降而下,她们深为长白山上的那一泓潭水所吸引,为这无限风光的北国图画所陶醉。当她们尽情地沐浴在天池之中的时候,一只神鹊衔来一枚红果,轻轻放在了那位最小仙女的衣服上,她叫佛库伦。三姐妹在明镜般的池边欢笑追逐,尽情抛洒诱人的春光后,洗浴登岸,佛库伦走近衣服,一眼便发现那枚散发着芬芳的朱果,顺手放在嘴中,一不小心,竟吞下腹中,顿感腹内气血涌动,立时腹垂、行动不便,竟是怀孕在身,不久便产下了一个名叫布库里雍顺的男婴。从此,在白山黑水之间,就有一支以神鹊为图腾的民族,他的后人似乎天生下来就会弯弓射雕、跃马扬鞭。直至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在长白山脚下,苏子河畔的赫图阿拉城努尔哈赤诞生后,爱新觉罗家族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头领。而今从血泊中奋起的努尔哈赤已成为英武的后金大汗。

在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女真征服统一的过程中,爱新觉罗家族与蒙古科尔沁部结下了不解之缘。

科尔沁部是蒙古族的一支,姓博尔济吉特氏(即孛儿支斤,在蒙古王公世系中,这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姓氏。其直系后裔多分居于东至吉林、西抵贺兰山、南倚长城、北界瀚海的大漠南蒙古地区),他们世代生活在富饶辽阔的科尔沁大草原上,过着自由自在、纵横天际、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这里地处嫩江流域,清澈的江水浇灌着富饶的草原,肥沃的土地养育着剽悍的民族。可是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时常受到周边觊觎的部落部族的威胁、侵扰。科尔沁草原东连神奇葱茏、沃野莽莽的白山黑水;西部和北部是绵亘千里的兴安岭山地;南与大明朝的辽东相接、和辽河平原相邻。兴安岭森林中的无尽宝藏、嫩江两岸肥美的水草同样滋润出另一个强大的蒙古部落——察哈尔部。自从这个崛起的察哈尔部日益壮大后,科尔沁便无宁日了。

由于自身的弱小,科尔沁部一直屈从于察哈尔部的统治。同时,明王朝为了加强对蒙古、女真各部的有效控制,历来都采取“以夷制夷”的方针,对各部加以挑拨、分化。为了限制快速强大起来的建州女真即后金的发展,明朝还拿出大量的金帛分给蒙古各部,于万历末年,又和察哈尔部达成协议,将赐给蒙古各部的大量金帛转赐给察哈尔。因此,科尔沁部与后金在初期时一直保持着敌对的态度,甚至兵戎相见。

努尔哈赤是个高明的钓手。少年时的不幸遭遇,奴隶般的苦楚锤炼了他的惊人的容忍与倔强、办事的精明与果毅、过人的才智和勇敢。他在坚定不移地迈向统一目标的征程中,静候科尔沁部归附的时机。欲征大明,必安蒙古,欲服蒙古,必得科尔沁。因为科尔沁正处于大明、察哈尔、后金的交界处,是为要冲之地。尤其科尔沁右翼前旗东南的席北城,更是后来建州女真征服海西女真也就是包括叶赫、乌拉、哈达和辉发四部的“扈伦四部”以及野人女真的必经之地。三家势力,一个想扬国威于千里、臣服四夷、一统天下;一个想恢复昔日祖先荣耀、成为整个蒙古乃至整个天下之主;一个则不甘心永远处于屈辱地位,也想持牛耳于一方。于是,小小的科尔沁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仿佛谁争得了它,就取得了获胜的一个砝码。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者留下的,尽管这样的机会充满了血腥的屠戮。

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努尔哈赤的姻亲叶赫部首领纳林布禄派使者来到了建州,送上一封书信,努尔哈赤轻轻展开,一行行挑衅性的字句映入他的眼帘:

“叶赫国大贝勒纳林布禄致书满洲都督努尔哈赤麾下:

尔处满洲,我处呼伦,语言相通,势同一国。今所有国土,尔多我寡。可将额勒敏、札库木西地择一与我!”

努尔哈赤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心道:讹诈,典型的讹诈!叶赫使臣的脊背早就沁出冷汗。他估计,努尔哈赤一旦张口,稍一动怒,自己就将有来无回了,尽管这是主子所期待的,也是自己所预料的,但一想到死的滋味,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

努尔哈赤克制了,冷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叶赫部曾经干过不讲信义的事,趁哈达内乱而袭杀,难道你以为我建州也像哈达那样容易对付吗?不信,你可以到北校场上去看,那里旌旗招展,红、黄、蓝、白四旗日夜操练,秣马厉兵,有备无患。两国就是两国,怎么可能势同一国呢?我不希望多看一眼你主子的国土,你主子也不必打我的主意。国土不比牲畜,岂能随便割裂分给他人?”

几天后,叶赫使臣再次来到山城赫图阿拉,同来的还有哈达、辉发等四部使臣,明确告知努尔哈赤:“如今,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四部牵头,联络了长白山朱舍呈、讷殷二部,再加上蒙古科尔沁、锡伯和卦尔察三部,九部联手,合兵三万,所向无敌啊。”

叶赫的使臣的胆气也壮了起来,他傲慢地道:“前此,我们主子念你是同种姻亲,允你割地称臣,是对你的恩典,还望都督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构怨结仇。我九部大军不日将血洗贵国,贵国难道有一兵一卒敢踏上我主子的地界吗?”

努尔哈赤沉默良久。突然,他转身拔刀,只见弧光一闪,“啪”的一声,桌案的一角直飞几位使臣,桌上的茶杯震得直响。

怒尔哈赤大怒道:“住嘴!努尔哈赤是靠恫吓才有今天的吗?不,我努尔哈赤有今天的地位和荣誉,是建州女真的鲜血换来的。你家主子兄弟几曾亲临阵前、马首相交、摧甲血刃?经得起大战吗?纵使你们四境遍设高墙,能够阻挡我势如洪水的雄师吗?女真本是同根所生,何其相煎甚急?我们既为联姻,怎能刀兵相见?我始终不忘,皇太极的生母可是他纳林布禄的妹子。我父祖为大明所杀,我敢向大明问罪。明廷自知理亏,当即认错,送还尸首,敕书三十道,马十三匹,又授我左都督敕书、龙虎大将军大敕,岁输银八百两、马三十匹。你主子之父也为大明所杀,他的尸首,至今抛在不知何处的荒野,你家主子收得回去吗?连亲父的尸骸都未曾收得,还有脸跟我说什么大话!”

叶赫使臣脸上发热,一时语塞,再也不敢有半句讥言,只得仓惶退下,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复命。

数月之后,以叶赫部为首的九部联军趁夜偷袭了建州的户布察。粮食、牛马、器械,一掠而空。冲天的火光,令努尔哈赤怒不可遏,但他忍住了。他盘算着,他要把对扈伦四部的征服战争变成名正言顺的自卫战争。这样,既能对爱妻,纳林布禄的妹妹孟古和爱子皇太极有个交待,更能让蒙古各部,特别是科尔沁部对自己有所认同,逐渐使之归顺。

在明朝的暗中支持下,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海西女真部首领布寨、纳林布禄纠合哈达首领孟格布禄、乌拉首领布占泰、辉发首领科音达里以及蒙古五部组成的联军兵分三路攻向努尔哈赤所建的山城费阿拉。

古勒山——通往费阿拉的必经之地——被浓密的丛林和山峦包围着,和它的占有者一样在沉睡。毗邻古勒山的一座城赫济格城表面上静悄悄的。萧瑟的山风拍打树木哗哗作响,偶尔有一两只惊鸟“嗖”地掠过树梢,除此之外,这里显得格外的静谧。

决战在即、千钧一发……

“报——!东方不见敌踪,只见群鸦鼓噪,遮天蔽日。”

“报——浑河以北敌营火如星密,叶赫兵一万、哈达辉发兵一万、蒙古科尔沁等兵一万,共三万大军正向古勒山进击。”

努尔哈赤大松了一口气,神色安详地挥手道:“再探就不用报了,天亮以后再说。”说着倒头便睡。

夜深人静,悄然无声。

努尔哈赤睡在另一个妻室富察氏的屋内,鼾声如雷。富察氏衮代粉嫩的玉手轻轻地敲打努尔哈赤的挺拔的腰身。

衮代忽然觉得脊梁骨上冷嗖嗖的,仿佛敌人的锋利宝剑就快要砍到自己头上,她上下牙齿一碰,似有阴风漫过半裸的身子,猛地推着努尔哈赤道:

“主子,据说九部兵马攻来,军情非常紧迫,你为什么还睡觉?是糊涂还是害怕?”

努尔哈赤翻了个身,伸手揽过富察氏衮代,笑道:“不要烦我了,你最知道,我怎么能睡得香。至于你讲的九部兵马,那不是原因。记住害怕敌人的人一定睡不好觉,我努尔哈赤不怕敌人,所以才能睡得着,传说敌人要来,没有见到,心神不宁。现在知道敌人来了,我就反倒安心了。你放心,有天的保佑,他们反对我,是没有好下场的。”说完,掉头大睡,还顺手把富察氏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其实,努尔哈赤早就有了退兵之策:任其来路多,我只一路去,诱敌深入,拼力一战,专打叶赫部。

次日雄鸡报晓,天光大亮,山城费阿拉度过了一个酣眠的夜晚。薄雾中,努尔哈赤全身披挂,头戴金盔,胸护金甲,腰佩宝剑,精神格外抖擞,率领众将谒庙拜神。每逢重大战事,女真人都要祭拜,祈祷上天保佑。神殿里香火缭绕。供案上摆满了仙果及牛羊等祭品。努尔哈赤神情肃然,率众对天誓言:

“皇天厚土、上下神癨、天神在上、日月为鉴。我努尔哈赤与那九部本无仇怨,而他们却联兵进逼,马嘶边墙,耀武扬威,我建州承天运开国事,兴王业建山城,岂能容忍九部侵凌挑衅?愿天神保佑我建州女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众志成城,无坚不摧!”

果然,九部联军的路线没有跳出努尔哈赤的预计。古勒山下的陡峭山路中,九部联军中的主力叶赫首领纳林布禄等趾高气昂,想趁山中雾大偷袭赫济格城,至少偷袭不成还能顺便占领扎喀关。有些山隘退可守、战可攻,那努尔哈赤的日子就如同勒上绳索的脖子,不好过。实际上,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古勒山两旁、森林深处、密草丛中,早已是森严壁垒。

正当众人疑惑联军会不会冒险取道古勒山时,努尔哈赤用手拨开草丛,只见那些长途远袭的九部联军身形摇晃,有气无力地在山间小路上盘旋而进,若隐若现。

努尔哈赤道:“拼力一战,天时、地利、人和,我等尽占。兵法上说:合军聚众,务在激气,临境强敌,务在厉气。听我号令,令出杀出,胜券稳握。”

正当敌疲至极之时,突然间,看似平静的山谷响起了震天的鼓声,两旁山峦,人头攒动、翎箭嗖嗖、弓声凄厉、石块飞舞,山谷内血肉横飞、死伤无数。紧接着,努尔哈赤指挥手下的百战百胜的英雄额亦都率部杀出,犹如猛虎下山,以一当十,纵横驰骋……中计了!九部联军虽然知道,却是晚了。

敌军中,叶赫首领布寨驱策过猛,坐骑横着倒去,被一建州兵赶上一刀,命丧九泉,乌拉首领布占泰被活捉,推搡至努尔哈赤的跟前,布占泰立即跪下叩头道:“我是乌拉首领满泰之弟布占泰。如今被擒,死活全在你手里。”努尔哈赤道:“九部联军无故侵犯我,天理不容,该当亡败。你倒走运,如果昨天抓到你必死无疑。现在,你活着来见我,我怎会叫你死呢?古语说:给人活路的名声要比给人死路的名声好。”说着亲自给他松绑,并赐给他贵重皮裘,留在建州。

纳林布禄见其兄饮刃而亡,顿时昏厥马下,后脑碰在一块坚硬的岩石上……于是,一帮乌合之众已是不能自顾。

科尔沁部的明安贝勒落入陷马坑,坑内灌满了泥浆,他顾不上自己心爱的坐骑,弃鞍解衣,几乎是赤条条地从坑内爬出,双脚还没站稳,明安贝勒就觉得眼前金光一闪,接着一把冰凉的战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刀下留人!”努尔哈赤惊呼着,“久闻科尔沁贝勒大名,没想到今日相会于此,你我有缘啊!”说着,努尔哈赤不顾遍身泥浆的明安贝勒,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明安贝勒羞得满地找裂缝,道:

“败将速求一死。”

努尔哈赤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和我努尔哈赤交朋友吗?来人,带明安贝勒沐浴更衣。”

奶茶飘香,酥油沁腑。努尔哈赤恭敬地把一条烤羊腿递给明安贝勒,深情地道:

“其实,我知道,科尔沁的日子不好过呀!”

一句话引起明安贝勒的沉思,是啊,自身弱小,不得不依附于人。如今屈从的察哈尔根本不能平等看人,只知道以强蛮的手段来聚敛财富。

“科尔沁部,我努尔哈赤一直想与之通好,就怕引起察哈尔的猜忌。”努尔哈赤道:“实际上,我也想和察哈尔通好啊。”

明安贝勒从努尔哈赤的目光中读出了真诚,他感激地一笑,拱拳相揖道:

“明安回去后,即遣使通好!否则,我心中有愧呀!”

“哪里话?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可是我心中的英雄,你应该为之骄傲和自豪。”

明安贝勒惭愧地低下头。古语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知道,有此一败,蒙古各部已无力再与努尔哈赤相抗衡,弱者与败者的生存之道惟有交好、归附。

第二年,明安贝勒遣使通好,后来,喀尔喀五部贝勒相继随之。

努尔哈赤深知通好的最牢固方式是婚姻。他本人先后娶过十六位妻子,除了大福晋佟佳氏是糟糠之妻外,其余皆是“战利品”、“贡物”或“交易物”。因此,他积极响应,遣使通好,厚加赏赐、馈赠,直至联姻。他自己就娶了科尔沁明安贝勒之女和郡王孔果尔之女为妻,又令诸子陆续迎娶蒙古各部首领之女。

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四月,蒙古扎鲁特首领钟嫩亲自送女至建州与努尔哈赤二子代善为妻,努尔哈赤令代善亲自迎接,设大宴以隆重的礼节成婚。接着该部另一首领内齐嫁女与努尔哈赤第五子莽古尔泰。同年,科尔沁部首领,在古勒山之战中同明安贝勒一样被俘又没有被伤害、被侮辱,而且穿上锦衣、骑着战马率部返回的莽古思,把女儿哲哲嫁与努尔哈赤的八子皇太极。十二月,十子德格类再次迎娶了扎鲁特首领额尔济格之女为妻。

天命十年(1625年),即努尔哈赤迁都沈阳的前一年,一支马队冒着严寒、风尘仆仆地进入后金都城——辽阳。四贝勒皇太极的宅第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入城的是一支送亲的队伍,一支给皇太极送亲的队伍。当四贝勒府第的喜筵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笑了:科尔沁将永远地绑在了后金的战车之上了。

那位新嫁过来的新娘不是别人,正是科尔沁草原上最显贵的莽古思的孙女、皇太极的正室大福晋哲哲的侄女、宰桑贝勒的小女——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这一年,她刚刚十三岁……

努尔哈赤终于缩回了他的手臂,纷飞的思绪有如飞翔的鸟儿栖落在温暖的巢中。

“林丹汗——”努尔哈赤用牙齿把这几个字重咀嚼了一遍。他想:若是不出兵,就等于又将科尔沁推到了察哈尔一边,十几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不说,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科尔沁,就等于失去了一道防藩卫土的屏障,失去了一个取胜的条件。现在与察哈尔决战,固然胜败之数,难以预料,但在失去科尔沁之后再与之交战,那么失败的比率将大于胜利。倘若这次失信,不仅刚刚建立起来的盟约会废弃,而且他征服蒙古的计划也将被搁置,甚至落空。那么,就像有一把尖刀逼在后腰,如同一块鱼骨横在咽喉。

“各位王公贝勒大臣,本汗决定各旗兵马务于五日后行至开原,在北镇关一带集结,驰援科尔沁,不得有误。”努尔哈赤口出谕诏。

众臣齐声应答:“谨遵汗命!”

四贝勒皇太极的应答之声似乎更为响亮。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点头,吁了一口气,似乎庆幸自己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是啊,就在几个月前,是他提出要与科尔沁结成永固联盟,主要是为了在攻取辽沈后,继续向南、向西,把山海关外的宁远、锦州一带的土地占为己有。那样的话,肥得冒油的黑土地就成为大金的粮仓,而以沈阳为都城的金政权就可能永久地存在,传至子孙后代。但是,科尔沁使者带回的奥巴台吉的回信却不是那么十分乐观,其中写到:

“对于大汗您的谕旨,我们都欣然服从,也都希望由大汗您来主持大局。但是,察哈尔的汗与喀尔喀各部知道我们与您结盟后,一定会派兵征讨,那时,大汗您将又如何对待我们呢?请大汗仔细斟酌呀!”

见信后,努尔哈赤知道科尔沁确有结盟的意思,但又有后顾之忧、难言之隐。于是,他立刻派巴克什库儿禅、大学士希福前往科尔沁与奥巴台吉会盟,他们宰牛马、置白骨、摆酒、刺血、埋土、焚香盟誓:

“大金与科尔沁两国,因为同受察哈尔的欺凌,所以拿这样的盟言昭告天地:愿同心合意,既盟之后,大金如为察哈尔馈赠所诱,中其巧计,不告知科尔沁,而事先与之和好,苍穹不佑,降以灾殃,就像摆着的这些一样,骨暴、血出、土埋而死,如履行盟约,天地保佑,益寿延年,子孙万世,永享荣昌。”

盟誓完毕后,巴克什库儿禅与希福又带着科尔沁的使者到了后金,努尔哈赤命令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及阿巴泰等几乎所有的重要首领宰白马、白牛,也如前一样,与科尔沁使者盟告天地。

然而,努尔哈赤若有所思,要征服蒙古,仅用武力是不够的,包括对林丹汗,汉人注重以德服人、柔使其心服,真是“攻心为上”的最好证明。想那《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的“七擒孟获”,何尝不是这样呢?……

众人散去,大政殿内显得空旷了许多,努尔哈赤的目光顿时黯淡了许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闪过,此一番议题竟让他感到有点疲累。是啊,婚姻使生命得以繁衍,而战争则不停地毁弃生命。政治联姻不仅减少了许多战争、保全了许多生命,而且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后院,这个后院才是他实现更为远大抱负的基石。

定国政、创法制、练铁骑、输粮草、克抚顺、下铁岭、据辽沈、逼宁锦……这一切的战果哪一次离开了科尔沁部的支持?

不删斫科尔沁的忧虑,往南是寸步难行啊!努尔哈赤想到此,精神陡地一振,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兴奋,他勾着头,脸上的肌肉一突一突的。

天色愈发黑了,大政殿内的烛火不时地“啪啪”地跳跃,火苗每跳动一下,室内就愈加明亮,努尔哈赤缓缓起身。

“父汗,额娘请您去吃烤鹿肉。”十三岁的多尔衮把肩前的辫子往后一甩,恭身施礼。

努尔哈赤眼睛一亮,多尔衮,这是他爱如心肝的宝贝啊。小时候,虽然英俊、帅气,但身子骨孱弱。而今,这副身板也剽悍多了。

“好啊。”努尔哈赤疼爱地伸出双手,道:“该叫你额娘给你披上一件丝绒披风。”说着,努尔哈赤取出挂在壁上的一顶貂帽,扣在多尔衮头上,他实在是很疼爱这个大妃阿巴亥所生的孩子。拥着爱子,努尔哈赤向内宫走去。

四贝勒皇太极的府邸。

墨黑的天穹已经飘下万千条密密的雨丝,两株古槐上的黄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正一叶叶地落下,旋转着寻找最为合适的归宿。高挑的屋檐在黄晕的灯火映射下,闪着一层油亮的光彩,像是披上一层淡淡的朦胧的飞絮,不时地随雨水的滑落均匀地变幻着微微的细纹,流泄一地。

布木布泰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不时地抬眼望着青砖铺就的院落上的残叶,凝重的神情和她十三岁的年龄显得那么不和谐。或许在这样的秋雨中最适合回想过去的美妙时光。好在打开她的回忆的闸门,丝毫不要耗费她的半点力气……

明万历四十二年(1613年)二月初八,科尔沁草原上宰桑贝勒的家中,女眷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而宰桑却坐立不安,在帐篷中来回地踱着步,他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妻子的房中传来惊天的喜讯,他实在是要听到这样的喜讯了,那就是希望妻子能给博尔济吉特家族再添男丁。这么大的显贵家族,是多么需要儿子来支撑偌大的家业啊。如何使科尔沁部摆脱察哈尔的压制,就看每一个王公家中能有多少蒙古男儿。此时,他似乎比生产的妻子更为焦急,额头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内屋中,妻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又使他感到愧疚,不由得双手合十、祈祷妻子顺利产下孩子。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啼传来,宰桑心头的石头落地。

“恭喜贝勒爷,又得了一位千金。”

“好,好,”宰桑眯起细眼,长长的脸面泛着红光,急不可耐地向里屋走去。

妻子躺在炕上,汗水把长发沾在脸上,脸色苍白,似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仍在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殷红的血浸染了锦被。接生的奶妈不无忧虑地道:

“贝勒爷,好险啊,小千金差点憋坏了。”

宰桑上前,仔细睇视尚有紫青色斑痕的女儿,顿生无限爱怜。他一手轻抚着女儿的脸蛋,一手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不停地揉搓着,刚毅仁厚的他从心底涌出柔情。

大女儿海兰珠举着萨仁花放在鼻下嗅了一会,又递至这刚刚降临的妹妹脸庞,她看到妹妹的一对乌黝黝的眼睛如同白水银中养着的两颗黑珍珠,转动着、充满着对一切事物的新奇感。

宰桑的妹妹哲哲惊叹道:“哥,这命硬的小侄女将来不愁是个美人胚子,你看,白白胖胖的,一笑还有酒靥呢,准会出落成亭亭玉立、人见人爱的小雏凤。”

宰桑揶揄道:“女孩家再美有什么用?若是将来嫁不到富贵之家,美丽对于女人来说说不定是一个灾难呢。”

哲哲一噘嘴,道:“看你说的什么丧气话,这小侄女,我包下来了。”

宰桑知道哲哲妹妹的意思。父王莽古斯已将她许给崛起的大金国天命汗努尔哈赤的八子皇太极,明年就要出嫁。但草原上风云诡谲,谁又能猜得透将来呢?

哲哲睁着一双明亮的眼晴,望着哥哥宰桑略呈忧郁的脸,突然大笑起来,像骤然爆响的一串马铃声,道:

“哥,你是不相信妹子,还是不相信大金的势力?看看吧,白山黑水,沙漠草原,还有哪个部落能和大金相抗衡?”

对此,宰桑无话可说,道:“大金是大金,你是掉到富窝中去了。不过,科尔沁就很难说了。”

一旁的海兰珠一边逗着小妹妹,一边唱着优美的蒙古民歌——大雁又飞向南方去了,我的家却还是那么远——用蒙古话儿唱出来的歌谣是那么令人忧伤,音调却又是那么温柔,如同牧羊犬温热的舌头,又仿佛鸣声婉转的画眉鸟……

布木布泰就是从那时起逐渐熟悉了那些令她魂牵梦绕的歌谣,只要哼起那些蒙古长调,就会想到宽广无边的大草原科尔沁,想到日夜流淌的嫩江河水,想到故乡的草滩上的落日和羊群,想到那河畔的美景。

她感谢父亲对自己的宠爱,除了给予她优越的环境外,父亲还特意聘请了一些文人学士来教她读书,开启她的智慧。从嫁入四贝勒府中以来,皇太极对自己像是欣赏一张古字画,逐渐变得仔细而有些近乎虔诚了。

布木布泰伸出柔软的手掌在屋檐下,任细小的水柱冲击着,凉凉的。掐指算来,她嫁到金已有半年多了,她自己清楚,她的到来表面上是姑姑感到孤单,需要她来陪伴慰藉,实际上,只不过是金英明汗努尔哈赤在联络科尔沁部落上又加重了一颗砝码,婚姻只不过是部落间的亲密纽带。

初嫁的姑娘总是有一段适应期的。

布木布泰的丹凤眼扑闪着,她在猜测皇太极在这样的雨夜会不会临幸。她想,前几日的缠绵已让自己宽慰了许多,而早上遇见姑姑时,见她略带寒意,便觉心中不安了。想必今晚上皇太极去了姑姑的房里,要不,怎么到这会儿还不闻庭院的门环扣响呢?

布木布泰转身进屋,轻轻掩上房门,慵倦地坐在绣褥凳上,眼睛望着红绢罗帐的顶篷,取下一把秀雅别致的马头琴,纤纤玉手轻轻一拨,铮铮作响,脑海中却是风卷云飞,恍若置于茫茫无际的草原。

“圣主成吉思汗之肇始,全体草原之法度,让我们共同举杯,共同称颂……”

马头琴是蒙古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创造出来的最古老、最优美的乐器之一,琴声中包容了草原、蓝天、羊群、忘情的牧人……

当她坐上远嫁马背上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将永远离开那生她养她的大草原,离开父母、兄弟、姐妹,去一个陌生的异乡开始她自己的新的生活。对于家族来说,他们是在赌博,押上的是安全的法宝;对于她来说,她赌的是幸福,是一生的婚姻幸福。在见皇太极之前,充耳的赞语,能征善战、勇冠八旗、天生英武、腹藏韬略……一切还算真实。

可是,刚刚嫁过来一个月,还没有落稳脚跟的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不得不跟随着她的皇太极匆匆迁往沈阳。

“沈阳四通八达之处,西征大明,从都儿鼻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古,二三日可至;南征朝鲜,自清河路可进;沈阳浑河通苏苏河,于苏苏河源头处,伐木顺流而下,木材不可胜用,出游打猎,山近兽多,且河中之利亦可兼收。”努尔哈赤的一番决策,在布木布泰看来,简直完美无缺。她心自窃喜,大金父汗果然是胸有大志,怪不得偌大的蒙古、乃至女真人自己都对付不了建州女真。

马背上颠簸不定的家园,就仿佛地上的无数河流,总该有一个去处的。

她缓缓起身,走至铺着绫罗锦被的炕铺,热气在空中散发,或许在这令人忧郁的季节,只有温暖的炕铺才是最好的归宿。她仍在幻想、幻想能够蓦地出现他的高大的身影,幻想他伸出有力的臂弯轻轻地将自己揽在怀中,如果能这样,那么她这一只随风飘荡的小船,便会拥有停泊的港湾。

可惜,那幻想中的高大身影如同在悠悠水边上,被波浪不停地拍打着,变得模糊不清。而自己的生命之船何时才能安然地停泊,行程有多远,一切都说不清楚。或许,那高大的身影正与姑姑大福晋哲哲相拥而眠呢?

在这过去的半年多的时间里,布木布泰作为新嫁来的蒙古新娘,并未像她的姑姑那样引起很大的轰动。十二年前,姑姑作为科尔沁部的政治联姻初嫁四贝勒皇太极时,努尔哈赤竟破例让皇太极亲自迎至辉发扈尔奇山城。而自己只是由哥哥吴克善台吉像是送一件礼品似的来到大金。对于此时已拥有好几位福晋的皇太极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侧室罢了,尽管她美丽温柔、秀美无比。

雨声淅沥,布木布泰坐到妆镜前,解下高挽的双鬓,如墨的柔丝瀑布般地倾泻下来。镜中的人儿,眉如翠羽,肌似羊脂,一双凤眼,秋波漾漾,抚额的白皙的手指,春笋纤纤,有如月中嫦娥、九天仙女。

布木布泰转向南面一幅黄色幔帐下的佛龛,摇曳的烛光映着黄幔后时隐时现的一尊佛像,在接受蒙古文化的同时,她也接受了信佛的传统。大凡遇到喜事或烦恼,她都会对着这尊佛像诉说一番,这佛像成了她的寄托、她的依恋、她的知心朋友。

布木布泰端一盘银丝酥梨膏馅饼恭敬地放在佛像前,清茶漱口已毕,她跪下纤细腰身嘴里喃喃不停,神情肃穆。

佛就是这样灵验,皇太极回来了。

推开这扇厚实笨拙的木门,皇太极就几乎难以抑制心头的冲动,要不是和他一道回来的布木布泰的侍女乌兰侍立在侧,他一定会加快步伐。当布木布泰带着一身初春的朝气嫁到辽阳时,已有众多福晋的他确实没有把眼前这个十三岁的科尔沁女子放在心头,与其说她是自己的侧室,倒不如说是大福晋哲哲的伴女。直到有一天,他偶尔来到这木屋时,发现这柔弱的美貌女子竟有令他刮目相看的才气。

一方素白的锦缎手帕,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十分工整,旁边还画有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两崖高耸对峙,一水排闼而来,中间千帆竞发,江水奔涌而下。

“这画是何意?”皇太极惊诧这小女子的才艺。

“贝勒爷,看字知画,汉人所谓的诗中画、画中诗。”布木布泰小声应道。

细瞅工整小字,竟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下面是读《三国演义》的一些心得体会。

“你能阅读《三国》?父汗最喜爱此书了,一直夸赞该书是一本好书,读了它,不仅能知道三国时代的一些故事,而且能从中学到不少学问。可我还未完整地看一遍呢?”皇太极忽然觉得布木布泰犹如一泓幽深的潭水,深不可测。

“小女在来到辽阳之前,就听父亲说过,读史使人明智。古往今来,成就伟业的人有谁不嗜书成癖。我想,父汗喜欢读《三国演义》可不会是把它当作一种爱好。”布木布泰脸色涨红,诚恳地道。

“不错,父汗常常提及,他是在读历史,他敬佩曹操远大的胸怀、坚韧不拔的创业精神,更赞成他善于用人的度量和气魄。他喜欢诸葛亮的出众的计谋,料事如神的预算,还有他对蜀汉的忠诚,虽然出师未捷,但足以名垂千古。父汗常说《三国演义》还是一部兵书。其中兵法韬略,让人感喟不已。官渡之战中,曹操千里奇袭;赤壁大战中,周瑜的苦肉计等等妙策,确实让我们这些人开了眼界。”皇太极对父汗向来恭敬有加,提及父汗的深谋远虑,赞不绝口。

布木布泰知道皇太极在汗王的熏陶下,自幼喜欢读书,尤其是对历朝的典籍很有研究,喜读《春秋》。在这一点上,可谓是难求的知己,她的白皙的脸庞泛着兴奋的光晕,抬起俊美的双眸,认真地道:

“贝勒爷,依贱妾之见,父汗喜欢《三国》还有更深的原因,那就是无论刘备还是曹操,都是能够创造历史的超人和英雄,而这些英雄天才人物又是应天而生,受命于天,得王道者得天下。而今,虽然大明朝幅员辽阔、兵多将广,但实际上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依贱妾的短见,而今的大明恐怕是一辆快散架的战车,江山不会很久了。”

皇太极的两道剑眉下的大眼显出惊羡之意,他怎么也想不到科尔沁部中,竟还有这样的奇女子,胸有治国之策,才智聪颖,看事透彻,要不是女儿身,肯定能成为科尔沁部的盟主,真是兰质慧心。

布木布泰的芳心已被身后逼人的男人气味所浸染,她忙把秀发拢至肩后,美丽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勾人的妩媚,随着轻盈的碎步,频频放出年轻女子的青春与浓得化不开的热情。

“贝勒爷,贱妾还以为贝勒爷去了大福晋那儿呢。”娇滴滴的嗓音带着女性的魅力四处辐射,晶莹的眼眸中溢彩流光,一张俊颜俏容上已飞起两团酡红。

乌兰忙着把一条狐裘坎肩披在布木布泰的白如凝脂的双肩上,道:

“贝勒爷,您不知道,本来福晋是要亲自去向大福晋问安的,是奴婢不让,奴婢是怕贝勒爷回来时,屋中无人,贝勒爷知道大福晋拉起家常话来总是没完没了,而我家福晋又不怎么喜欢扯些无聊的事儿,有那空,还不如看会儿书、弹会儿琴呢。”

皇太极道:“哲哲福晋是喜欢她的侄女,怕她不习惯贝勒府的生活。”

布木布泰应道:“要说不习惯,那就是不见了蒙古包,不见了千里草原,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想现在,该是牛羊入圈的时节了,草原上定是到处飘散着诱人的奶香。”

乌兰冲了两杯奶茶,道:“这可是今天才挤出的鲜奶。”

皇太极握杯在手,嗅了嗅,道:“真香。”一饮而尽。

“告诉你,用不了几天,大金的八旗就要进入科尔沁了。”皇太极神秘地一笑。

“难道科尔沁又有大难吗?”布木布泰神情顿时有点紧张。

“没有什么,察哈尔的林丹汗控制科尔泌的贼心不死。不过,这回科尔沁倒是很快求援,没再做墙头上的草。只有父汗才是他们的最稳固的靠山。”

布木布泰的脸一红,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爷爷莽古思曾被努尔哈赤捉住又放回的事。对此,布木布泰十分佩服努尔哈赤对蒙古各部所表现出的宽容器量。现在,在她爷爷的帐篷中还保存着努尔哈赤所赠的蟒衣、裘帽、靴带、鞍马等物件。当年九部联军失败的明安及莽古思均被后金英明汗授予三等总兵官,隶属满洲正黄旗。

布木布泰侧目那南墙下的佛像,更是一番感慨:建州女真人信奉萨满教,敬天神;而蒙古各部却信奉佛教中的喇嘛教。喇嘛教是藏传佛教,在蒙古地区传播极广,几乎人人信奉。喇嘛教中有好多派别,其中以元代宗喀巴开创的俗称黄教的一支最为盛行,蒙古人总是虔诚地信奉黄教。她知道,父汗努尔哈赤本来对喇嘛教并无好感,但对蒙古人信奉的东西,从不横加干涉,而是保护、共容。她也知道,蒙古各部的分歧归根结底是教派的分离。察哈尔的林丹汗自以为部落强大,改信与黄教对立的红教,致使信仰出现危机,互相征伐不止。英明的努尔哈赤借此尊崇起喇嘛教的黄教。此举一举征服了大多数蒙古人之心。去年,蒙古科尔沁部的军师苏喇嘛来到时,努尔哈赤从座位处站起趋步,热情相接,设宴款待,记得苏喇嘛亲口对自己说:

“英明汗善于养人又优待喇嘛,关心黄教,我真想在此不走了,就死在这里吧。”

佛教的偈语总是那样准,苏喇嘛果然死在辽阳。努尔哈赤在辽阳城南门外,辟出地段修庙安放,还委托同在辽东的巴噶巴喇嘛主持祭礼,对于蒙古人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布木布泰道:“那么伐明的步伐又要为了科尔沁而耽搁些时日了。不过,贱妾以为,纵然明朝是架破车,也不能急于摧毁,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满蒙是要结成铁板一块,才能持久长远,既然林丹汗一意孤行,已经成为后金的腹心之患,不可不除。但愿贝勒爷马到成功,一举荡平。”

皇太极频频点头,道:“我想父汗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不会放下宁锦、山海关而调兵向西。”说着,皇太极眯细着眼,走上前,把布木布泰颈上的银色狐裘整了整,道:

“爱妻,你难道是智慧的化身吗?”

说着他捧起布木布泰的脸,迫使她收回已经显得悠远的眼神,将她的目光拉回到自己的身上,吩咐乌兰道:

“你去歇息吧!”

乌兰应声而出,心里美得如同自己被临幸一样。即使是一个婢女也看得出:皇太极在众多贝勒中愈发显得耀眼,那将来的汗位……

室内的烛火映着布木布泰脸上两道浅浅的红晕,她知道皇太极要做什么,不知是对此事的反应不够敏感还是她仍沉浸在对科尔沁的向往之中,她呆呆地愣了一会,直至自己柔软的十指被那刚劲有力的大手紧握在掌心,直至皇太极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纤细的腰肢爬上胸前的蓓蕾。

大她二十一岁的皇太极给她的感觉更像是父亲或长兄。每每此时,布木布泰的脸都燃烧着一层羞红的火焰,瑟索着娇躯,如同一只惊恐的兔子在皇太极的强壮的身子下左右闪挪,全没有她论事时的从容。有好几次,她都想刻意曲承,做出不胜欢娱之态,但总是不能够尽显女性的风流妩媚。好在剽悍的皇太极也不顾及,只是吸取她口里的芳甜、攫取她的乖巧顺从,满足于她的红润光彩、晶灿的眼神。

“该生火了呀,大福晋屋里可是暖烘烘的,你总是这样节省,又不是没有木柴。”皇太极趋身而进时,刚脱去外氅便感到一丝寒意。

“等这场秋雨过去后再说吧。”布木布泰斜仰着身子,将皇太极引自炕铺……

阴雨过后,往往预示着一个晴朗的白昼。晨光几乎是陪着清冷的气息一道爬过那扇木制的窗棂,在布木布泰慵懒的裸露着的肩上、背上印下几条明暗相间的线条,同时使得她的肌肤泛起诱人的光彩。

皇太极张开口便含住她娇软的玉耳,温热的舌尖舔弄着她耳根,不时轻啮着。

布木布泰“唔……”地闷哼了一声,道:

“贝勒爷,您还不去大政殿,不是说有出兵的军情吗?”

那语气好像没有激情过后的余情与温热,在皇太极看来,有些冷淡,昨夜的媚感都成了飘飘渺渺的空气。皇太极真的吃惊于她的定力,难道在她身上没有狂热的血液奔流,不然她怎么可以一脸淡然,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呢?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皇太极猜测着,不能确定她的心意。好比激情过后,她脑海、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懂,也猜不到。

皇太极当然想寻得答案。

“爱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皇太极扳过她的身子,皱着眉问,“想家了吗?”

布木布泰摇摇头,“我没有想什么。”声音维持平淡的语调。她至少明白,在这个男人的社会里,决定大事的谋略还没有她的份儿。她坐起来,披上外衣,坐到一张木制的矮桌前梳理她那一头长长的秀发。木桌上放着一个雕花的小木盒,里面盛着着妆的饰品,而那面木条镶框的小铜镜,斜斜地放置在木盒上。镜面泛起一片光影,皇太极看不到她镜中的脸。

淡黄的光柱照在她的背上,那光柱里飞动着无数纤尘,似是增加了她丰盈温热的胴体的一种暖色,这恰与灰蓝色的墙壁的冷色形成一种对比。对比无处不在,柔滑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与木桌、木椅、木盒子、木窗棂的坚实,同样也映射着质感上的差距。

皇太极道:“爱妻,这里是有些简陋了。”

布木布泰梳理已毕,迎着光柱站起,道:

“贝勒爷,科尔沁的姑娘过不惯奢侈的生活。再说,咱金国从富裕上总是比不上明朝,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千古至理。贱妾感到这里的生活强似以往。只要科尔沁不再有兵火涂炭,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那贱妾就感到无比满足了。”

皇太极低声说道:

“这次我率军前往科尔沁,真想带上你。”

布木布泰淡淡地道:“女人回去又有何益?再说还有大福晋,她可是来这儿十几年了。何曾回去过呢?”

斜照进来的晨光把皇太极的伟岸之躯和布木布泰的玲珑娇小浑然地统一为一个十分协调的整体。刚中有柔,粗中有细,媚中有拙,静中有动。整个屋子充满了无边的青色,洋溢着美的诱惑,震撼着彼此的心灵。

听了布木布泰的表白,皇太极感觉到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喝了满满的一碗琼浆醇酒。带着回味,离开了布木布泰的房舍。

布木布泰也不挽留,只是倚在门框边,目送皇太极远去。皇太极行至庭院门口时,回望了一眼,灰蓝色的墙壁上已有斑斑驳驳的沧桑的痕迹,而倚在那痕迹旁的布木布泰无疑是这屋舍里年轻而活跃的生命。

二、无心撞破鸳鸯梦

努尔哈赤的大妃阿巴亥一把推开正在怀里跟她调情的大贝勒代善,偷情的欢娱顿时被无边的恐惧所代替。她潮红的脸上带着恨意:“又被那个布木布泰看见了……”

人生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虽说它只包括两个因素:愿望和事实,可是待仔细琢磨这两个看起来极其简单的因素时,就可以发现,两者是如此地难以融合。或许正是这“愿望”和“事实”把人的一生编织得梦一样绚丽多姿,又梦一样阴森恐怖,并且又为人在积极进取的道路上凭空制造了“烦恼”与“懊丧”这一终生也摆脱不了的情感。

努尔哈赤就深知此理。

各路增援科尔沁的兵马按期到达开原以北镇水时,已是兵困马乏、无力再行。

黄罗伞下,努尔哈赤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虽然是已逾花甲之年,岁月的沧桑在额头刻满了印痕,但魁梧的身子骨、四方阔脸、羽翼般的重眉、威严的双目都一如壮年,颌下的花白胡子,迎风飘洒,平添几分威严庄重。

头上戴金顶红缨的黄绸子软盔,身穿明黄色的团龙马褂,外罩黄缎貂裘披风,腰悬宝剑。努尔哈赤在每次集合队伍之前,总是跨马巡视,以自身的硬朗能战而昭示八旗子弟为汗王浴血征战,无往而不胜。

清冷的晨曦布满天空,像是无数彩绸在高远的空中飘动,与地上八旗的猎猎旗帜遥相呼应。

嘹亮的牛角长号和咚咚的战鼓响彻云霄,但是随着努尔哈赤走过的呼喊声却没有往日雄壮,这点瞒不了努尔哈赤。

陆续而来观看的科尔沁牧民们纷纷取出特制的奶茶和酥油饼在行军的道上摆了一路。列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黄旗:正黄旗、镶黄旗,后面跟进的是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

努尔哈赤挺直身板端坐在马上,五百名骑着高头大马、挎着腰刀、昂首挺胸的巴牙喇分列两侧,紧跟其后的是两行吹牛角长号的号手,引导着努尔哈赤的仪仗队:两面杏黄龙旗迎风招展,金瓜钺斧朝天镫眩人眼目。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身穿绣有四爪蟒子的黄袍,黄袍上罩着御赐的大披肩领,威风凛凛地并辔前导。

看到眼前的场景,努尔哈赤不由得热血再一次沸腾:天命三年(1618年)在都城赫图阿拉的南门外,努尔哈赤亲率爱新觉罗家族及其八旗铁骑祭天告祖,誓死伐明。从二十五岁时,接父祖留下的十三副铠甲起兵起,一个四分五裂的女真部统一在自己的麾下了,但这并不是他事业的终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新的起点。无论如何,哪怕是马革裹尸,他也要结束二百多年来一直对明廷俯首称臣的关系。最起码也要和明廷平起平坐,成为一种新型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努尔哈赤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庄严宣告着自己绞尽脑汁总结出的“七大恨”:

“吾父、祖于大明禁边,寸土不扰,一草不折,秋毫未犯,彼无故生事于边外,杀吾父、祖,此其一也。虽有祖、父之仇,尚欲修好,曾立石碑,盟誓曰‘凡大明、女真人皆勿越禁边,敢有越者,见之即杀,若见而不杀、殃及于不杀之人’,与此盟言,大明背之,反令兵出边境驻戍、援助叶赫,此其二也。自清河之南、江岸之北,明人越境到我地掠夺,我以盟言杀其出边之人,本属理所当然,可明人置誓言于不顾,责我擅杀,拘捕我往谒都堂使者则古里、方吉纳,缚以铁索,逼令我献出十人于边境上杀掉,此其三也。遣兵出边援助叶赫,致使将我已聘之女转嫁蒙古,此其四也。我几世几代看守皇帝的边境,住在柴河、三岔、抚安三堡,耕种的田谷等庄稼不容收获,明兵前来驱逐,此其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国,而明人听信天以为非的叶赫的话,遣人责备,书种种不善之语以辱我,此其六也。哈达助叶赫侵我二次,我返兵征之,哈达遂为我有,此天予之也,大明又助哈达逼令返国,而送回的哈达人却引来叶赫兵的数次攻袭掳掠,致使夫亡之国互相征伐,合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哪有死于锋刃者使更生?获得的俘虏再归还的道理?天降大国之君,宜为天下共主,岂独吾一身之主?从前扈伦联合攻我,发动战争,天以扈伦为非,以我为是。大明助天罪之叶赫,如逆天然,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妄为剖断,此其七也。”

努尔哈赤满腔义愤的声音在天空中回旋,众贝勒和将士的眼里无不透出一股逼人的杀气,努尔哈赤又道,我是不希望发动战争的,只因明国欺人太甚、凌辱我女真的事情太多,凌辱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恨兴兵。

自那时起,当初不起眼的建州女真而今已和明朝彻底断绝了关系。萨尔浒大战,大败明军,紧接着又攻灭叶赫,统一了女真。天命六年,攻击辽沈,很快抚顺、铁岭、开原、沈阳、辽阳俱被占据,此时后金汗再也不是仰人鼻息苟且偏安的部落,而是逼得大明军队闻风丧胆,如千里溃堤,一败涂地的八旗雄师。

努尔哈赤巡历已毕,下令驻跸休憩,这是一种策略。如果让努尔哈赤来选择伐明和征察哈尔,他一定选前者,无论如何他都感到,只要察哈尔不做过头的事,没有蚕食做大的妄想,他实在是不忍心和那些蒙古人兵戈相见,在他的骨子里,他以为,他们都是马背上的民族,相对明朝来说都是外藩,为何要兵戎相见呢?

因此,努尔哈赤并没有刻意让军队强行突袭,直趋察哈尔部,而是任由各路人马一路射猎、迤逦而来。

中军大营内,努尔哈赤与群臣商议进剿之事。

科尔沁的使者带来一个好消息:察哈尔的林丹汗已退出科尔沁草原。

努尔哈赤感到有些疲惫,勉强笑道:“还算林丹汗识相,你们看,这仗打还是不打?”目光扫过站在两侧几案后的群臣和贝勒们。

二贝勒阿敏道:“父汗,既然那林丹汗已撤回本界,我看不如修书一封加以斥责。告诉他科尔沁是大金的科尔沁,叫他彻底死心,丢掉幻想,老老实实地经营他的察哈尔。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嗯——”努尔哈赤对阿敏的最后一句话感到极不顺耳,他睁开虎目望着这同胞弟舒尔哈齐之子、充任二贝勒的阿敏。舒尔哈齐生前曾与其兄努尔哈赤争夺权位,但他远不及努尔哈赤英勇善战和足智多谋。起初,兄弟俩人手足情长,他们同为塔克世原配夫人喜塔腊氏所生。由于年幼丧母,继母薄情,彼此相依为命地渡过艰难的岁月,尽管遇到数不清的困难,他们还是并肩战斗,一步步地向着预定的目标缓缓前进,共同消灭仇人尼堪外兰,兼并了建州女真诸部。舒尔哈齐的势力大增,本人也被授予“达尔汉巴图鲁”的称号。达尔汉是满语中神圣之意,而巴图鲁为勇士,杰出的战功使得舒尔哈齐变得骄矜起来,在征服乌喇的乌碣岩大战中,持兵观望,取胜后又不派兵追杀。努尔哈赤对舒尔哈齐的临战两部将处以重罚,罚银百两并收回全部所管辖的女真平民,编入长子褚英的旗下。1609年,舒尔哈齐赴明廷朝贡后,刚回不久,便在长子阿尔通阿、次子阿敏、三子札萨克图及诸部将、僚友的建议下,愤然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选择地址、伐木造屋、另起炉灶,拉开了和努尔哈赤对峙的架势。努尔哈赤断然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诛杀了他的长子阿尔通阿、三子札萨克图。待欲诛杀阿敏时,代善、皇太极等人给予说情后免遭一死,而舒尔哈齐将永远囚禁,两年后死去。自此,阿敏便跟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成为四大贝勒之一。

努尔哈赤更正道:“不是井水河水之事,而是小河大河之喻,察尔哈必须同科尔沁一样归属大金。”

阿敏点头称是,退在一边,心里却如同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过,愿望归愿望,事实归事实,”努尔哈赤阴沉的脸色有所舒缓,“就目前来说,相安无事未尝不是好事。”

三贝勒莽古尔泰“蹭”地站起,慷慨道:

“父汗,予儿臣五千兵马,儿臣就在草原上追杀林丹汗,不除患害,儿臣就不回盛京了。”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对莽古尔泰,他是从心底怜惜有加。想起他的母亲,努尔哈赤依然是爱恨交加。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富察氏衮代正向自己走过来,……花盆底的女鞋,一步三摇,风拂扬柳似的,玉佩叮当,高高的发髻上标着金钗,戴着一朵红艳艳的绒花,衬着明黄的花旗袍,甚是雍容华贵。一想起富察氏衮代那含情的双眼、诱人的红唇和丰腴的体态,努尔哈赤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只可惜这个女人性格乖张、阴晴不定,努尔哈赤不能容忍衮代对年仅五岁的儿子莽古尔泰的暴打,而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没能背下一首古诗。叶赫部联络九路军马攻打赫图阿拉时,富察氏丝毫不顾及成竹在胸的努尔哈赤已经安然入睡,硬是摇醒了他,并以言语相讥,从那时起就注定了这个嫉恨成性、口无遮拦的女子的命运。尽管她是继佟佳氏之后的第二位受宠的大福晋,但终不免于天命元年因贬损孟古福晋而被赐死。其时,努尔哈赤已娶到现在的大妃乌喇纳喇氏阿巴亥。

努尔哈赤笑问道:“科尔沁、察哈尔,茫茫大草原,大着呢!那林丹汗如果罢军也就算了,如果他一意孤行,自绝于大金,还想称盟于蒙古各部,那是要除去的。”

代善道:“父汗,天气日渐变冷,儿臣之意,父汗还是回盛京的好。”

努尔哈赤对代善打断自己的思路颇为不快,尽管代善满脸诚恳貌,一腔体贴意。他不由地想起宫中美妙无比的大妃和代善之间的如丝若缕的一点牵连,心想,是该回去了,否则阿巴亥那个风骚女人一定又要嗔怪不已了。

大妃乌喇纳喇氏阿巴亥从十二岁入宫侍奉努尔哈赤,今年已是三十多岁了,生得十分标致美貌,颀长挺拔的身材,鹅蛋型的脸,修长的细眉,亮晶晶的杏核眼,身着淡绿色镶着花绦的旗袍,旗袍下一双天足,穿着红色软缎的绣花鞋。妩媚动人,聪明伶俐,从外貌上看去确乎是一个温柔、端庄、恬静的女人,在皇太极生母孟古大福晋死后,就立为大妃,这个女人在天命五年三月时,差点被努尔哈赤处死。

就在后金军与明军大战萨尔浒的时候,明军南路的李如柏轻骑进发,直逼后金都城赫图阿拉。赫图阿拉一下靠近战争,气氛骤然紧张,城门整天紧闭,汗王宫中也是一片慌乱,大妃阿巴亥和众多福晋们都提心吊胆,没有主意。阿巴亥所生的长子阿济格只不过十五岁,却要和留守大臣安费扬古共同担起守卫都城的重任,阿巴亥瞅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英俊小脸着实放心不下。那一日日色西沉之际,太阳像团火球滚到西山去了,黄昏时分,忽闻西边大路上响起了马蹄声,由远而近,十分杂乱、急促。不久,就听见城外人喊马嘶,全城人顿时紧张起来,阿巴亥带着八岁的多尔衮和六岁的多铎躲在深宫,各种假扮装束用的平民衣物都准备好了。就在这时,阿济格飞马入宫。

“王兄大贝勒代善带兵回城,汗王在萨尔浒大败明军!明日即班师回城。”

简短的几句话,一下子使宫中沸腾了。

立在阿济格身后的老将安费扬古神采飞扬,笑容满面,眼里噙着泪花,银白色的眉毛颤动着,喜不能言。多尔衮从桌后窜出来,直奔北墙,取下一张硬弓,往身上一背,嚷着要和王兄一起追杀逃敌。

代善爱抚地摸了摸他的红润的小脸,拉着他的小手一块走入宫内。阿巴亥待代善入座后,即亲手捧一盏香茗递与代善道:

“大贝勒一路鞍马劳顿,解赫图阿拉的悬危之忧,扫恐慌之气,待汗王回来后,我一定禀告汗王,大贝勒先喝茶解乏吧。”

纤纤玉手,捧瓷质杯盏,茶香扑鼻,代善忙站起接过,余光中瞥见大妃弯弯的眉毛、白皙的脸上泛着的兴奋的红晕。

阿巴亥亮澄澄的美眸一直在捕捉代善飘忽不定的眸子。好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躁动,但语调中的柔情依然不减。

“快喝吧,这是用长白山的雪水泡的碧螺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学五千卷,四碗发轻汗,经络通身泰,五碗肌肤清,尽向毛孔散,六碗能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等汗王凯旋,我也亲自为他冲泡。”

代善听得目瞪口呆,眼光由她浓密如扇的眼睫游移而下,直停在她弧形优美的红唇上,望着那两片红艳柔润的唇瓣,一时竟忘了啜饮。

“额……额娘,”代善极不情愿地启口,“谢……谢谢额娘关爱。父汗明日即回城。”

阿巴亥环视屋外,老将安费扬古正和自己的三个儿子在院中较量膂力,多尔衮的声音不时传入屋内,“额亦客(叔叔),我要拉开你背的弓,给我拉一下吧?”

阿巴亥道:“大贝勒,开不出口,就别讲礼仪了,我们娘几个以后少不了大贝勒的照顾呢。”说着,很快来到代善身旁,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幽香,道:“我备了几盒点心,带回去,给格格们尝一尝。”

香肩擦过代善的胳膊,代善一愣神,端着的香茗泼洒出杯沿,几片碎茶沫沾在前襟。阿巴亥脸一红,手拿绣丝方锦帕躬身去掸。香颈露出半截白嫩的肤色,高挽的云鬓下两只环状的耳坠子叮当作响,代善似乎看清了耳垂处的一层细腻的茸毛。禁不住血流加速,涌出一种一亲至深的欲望,不由得喉间发出一声怪异的共鸣。

阿巴亥轻耸香肩,微微扬起头,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姿势能让男人产生强烈的反应,心里充满了骄傲,脸上红艳艳的笑靥,以及眼波流转间的妩媚光彩,让代善不可自抑地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双手不安地搭在身体两侧,复又握住阿巴亥的嫩手。

阿巴亥感到一股澎湃的情潮涌遍全身,轻轻娇吟一声,呵出一口气息,眼醉神迷间,抬起手,引导着代善的刚硬硕大的手掌按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房处。如若不是院中的吵闹,阿巴亥几乎就瘫在代善的怀中了。记不清有多少时日了,她于冷清之中确实需要男人的抚慰和滋润,而努尔哈赤汗王毕竟老了。更何况汗王不止一次地说过:大妃呀,你我红颜白发,将来有一天,在诸贝勒中,大贝勒代善或许是你孤儿寡母可靠去处。而我年少漂泊,至今还搏杀于疆场,诸子之中,多尔衮或许最有出息,你要刻意培养,也许能继承大业。

每每努尔哈赤说此时,阿巴亥总少不了一阵抽抽咽咽,表现出十分难过的样子,而后将说此话时一脸愁状的努尔哈赤侍候得舒舒服服。事实上,从那时起,她就把这些话深深地刻印在心上,处处对代善格外看重。她知道,自从佟佳氏生的长子褚英被废以后,代善是诸贝勒中最有希望继承汗位的了,而建州女真的历来风俗就是:父死子娶其庶母、兄死弟娶其嫂。努尔哈赤一旦崩逝,代善娶其庶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更何况努尔哈赤自己的富察氏衮代皇后就是死去的堂兄之妻。

阿巴亥张了张性感的朱唇,将凹凸有致的腰身向前挺了一下,道:“天色很晚了,你一路劳累,是否回府歇息?”脸上呈出复杂的表情,难舍难分而又不得不分。

代善张着口,久久不能合上,他明白阿巴亥的意思,真正地肌肤相亲还要等侍,耐心地等待。代善松开手,他注意到他松开手时的一刹那,眼前的女人那涨得红润的脸飘过一道苍白,长而黑的如丝绢滑亮的黑发散落在身后,上身的白色的夹身素衣正巧和她那飘过的苍白相映,他读出了阿巴亥的愁闷,低声道:

“宫中人多,如若有空,请……请额……到府上去。”

阿巴亥的眼里没有透出一丝不安的害怕,反而那双美眸泛起一层老成的冷光,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一潭冰冷的湖水。大声道:“大贝勒,既然汗王明日即回,还是请大贝勒辛苦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城百姓。”

这一切都没有逃脱小妃代音察的眼,说来正巧,代善回城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城,小妃代音察得知代善已往大妃处,便直接过来,表示自己的慰问,代音察原本是大妃阿巴亥的婢女,因努尔哈赤极为宠爱大妃阿巴亥,或许是爱屋及乌吧,没过三年就将代音察纳为小妃,同时被纳的还有另一个婢女阿济根。说起来无聊,但对两位小妃来说却是至关紧要,代音察和阿济根竟为争宠而互相嫉恨,主子的敌视影响了奴才们的交往,小妃代音察的婢女和阿济根的婢女为了一件衣裳的价格高低竟吵起来了。小妃代音察的婢女纳扎大骂阿济根的婢女钦太:“淫妇,你与隆库通奸!”钦太毫不示弱,质问道:“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与隆库通奸了?通奸要给东西作纪念哪!不正是你与达海巴克什通奸,你不是给了达海巴克什两大匹翠蓝布吗?”

小妃代音察一听吓得魂都飞出去了,惊恐不安,她当然知道送给达海巴克什的两匹翠蓝布正是自己从大妃阿巴亥那里求来的,同时还请赏了四颗珠子,代音察急忙告知大妃,大妃也冒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才能掩口。而阿济根绝不是个善主,她一定会向努尔哈赤告发,与其这样,倒不如先行一步。当时有禁令:所有福晋不经请示汗王而给女人一匹布、一块缎子,就是欺骗丈夫;如果是给男人,就被认为是倾心于那个男子。与其让阿济根告了,倒不如先反咬一口。于是,代音察私下里背着大妃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惟独没有将自己和达海巴克什有染一事说出,以牺牲婢女纳扎为代价取得了努尔哈赤的信任,纳扎被处死、钦太被卖出成为旗人的女奴。达海巴克什因通晓汉文而减轻处分,被用铁锁链拴在木头墩上拘押起来。一直受宠的阿巴亥也因此遭到了努尔哈赤的斥责而冷落了好长一段时日,阿巴亥对代音察怀恨在心。

代音察跨入宫中时,大妃阿巴亥的话音刚起,但代善似乎还陷在柔媚的情调中,神色流露出慌乱。代音察佯做不见,只是探听汗王的消息。代善一边敷衍着,一边退出汗宫回府。

努尔哈赤回来时,代音察便在难得的临幸之夜,告发阿巴亥:“大福晋曾两次备饭送给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饭给四贝勒,四贝勒受而未食,且大福晋曾一日二三次派人至大贝勒家,大概有什么事共同商议,大福晋本人也二三次深夜出院,方向即是大贝勒府。……大福晋阿巴亥似乎倾心大贝勒。”

努尔哈赤妒火中烧,但不得不忍着,他要以大局为重,他不想为此事轻易动摇大贝勒的嗣子地位,也不想因此而加罪于大妃,弄得满城风雨,自己的颜面又何在呢?再说,褚英已经被废,再废代善,其他王公贝勒怎么看?自己英明汗的称号誓必遭受污损。但是若不治罪阿巴亥,自己的心头之火又如何熄灭?

终于,机会来了。一位蒙古福晋告发大妃阿巴亥偷盗了陪嫁时带来的珠宝、缎子、蟒缎、金银等,努尔哈赤是否授意呢?不得而知。但努尔哈赤下令搜查。说实在的,他对年轻貌美的阿巴亥经常在贝勒们面前打扮得珠光宝气,以及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贝勒代善之间的眉目传情,看不下去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对大妃阿巴亥说过的“在我死后,将我的小儿子和大福晋交给大阿哥赡养”的蠢话。

搜查是有效果的,尽管宫中没有任何多余的珠宝,但在阿巴亥的娘家搜出一只装满银子的木匣,在其大儿子阿济格家中的两个柜子中又查出藏有三百匹缎子,东珠一捧,还有背着努尔哈赤给附近村落上的人许多财物。努尔哈赤闻讯大怒,急令一一讨回,专门为此召集群臣,激愤地道:

“大妃阿巴亥身居后宫之主位,却十分邪恶狡猾,诈骗惯偷,凡是人有的邪心,她无一不具备。我用金子、珍珠打扮她,穿别人没见过的繁华绮丽的好缎子,养活她,可是,她却去照顾别人,不杀如何正后宫?”喝令侍卫将阿巴亥拖出斩首。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一齐跪伏在地,哭泣哀求:“父汗,且饶过额娘一命,儿臣不能没有额娘。”稚嫩的童音在悲绝之时总是那么令人凄恻动容。四贝勒皇太极也跪地求情:“父汗,儿臣额娘早逝,儿臣悲戚,郁郁不得欢,多亏有大福晋额娘的关照,儿臣得以亲母之爱,设若父汗杀了大福晋额娘,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幼弟势必失去母爱,天底下的男儿,谁不爱自己的生母,即使她有过失,儿臣乞求父汗将其休弃或用其他惩处之措,万不可使诸幼弟没有母爱的温暖。”

多尔衮,努尔哈赤的心头最爱,此时已哭成小泪人:“父汗,饶过额娘吧,儿臣愿为额娘戴罪立功,随父汗杀伐疆场。”

努尔哈赤到底受到感动,流下泪来,悲痛地说:

“都起来吧,若因此将其杀掉,我又于心何忍?我爱如心肝一样的三子一女将怎样痛哭?这……这……;不杀,欺骗我的罪恶太大;若杀了,她的小儿们如果有病怎么办?”

左右为难之际,汗王宫中的汉人范文程看出努尔哈赤的矛盾心理,忙出班奏道:

“英明汗的顾虑很是在理,不如让大福晋看护、照料诸子,而汗王将其休弃,不与她生活在一起。同时,颁下口谕,以后任何人也不许授受大福晋的东西、听她的话,违背的人无论男女都要处死。”

众臣及贝勒点头称是,努尔哈赤这才就坡下驴,命叶赫的那那昆福晋、乌云珠阿巴改福晋监视大福晋整理衣物,将大福晋做的蟒缎闪缎,衾褥等物件,赏给叶赫的二福晋。大妃阿巴亥则带着自己的衣服安置到阿济格的府邸。

一晃过去了一年多,努尔哈赤眼见大福晋的三个儿子越发英武,尤其是多尔衮,面如白玉,疏眉俊朗,气宇轩昂,心里喜欢,常常隔三岔五地赏赐物帛、金银,更主要的是,年过花甲的努尔哈赤,面对着三十多岁、如花似玉的大福晋,从心底割舍不下,后宫诸妃不是年龄偏小,不谙风月,就是花容失色,年老珠黄,总不及大妃阿巴亥侍立床榻时来得既激情四溢又悱恻缠绵,仿佛一阵清风,又如一泓温泉……找了个借口,再度把大妃迎入宫内。

努尔哈赤的虎目扫射到皇太极身上,淡淡地问道:

“八阿哥,你的意见呢?”

皇太极忙颔首答道:“父汗,儿臣以为大贝勒言之在理,看看将入冬季,若大雪至,万里冰封,我们是来帮忙的,而不是来添乱的。如果察哈尔的林丹汗率部与我大军周旋,灭亡尚不能靠一日一役之功,肯定要耗费巨多,这会给科尔沁部带来负担,若是要由此引起怨言,反而好事变坏事,再说,大金兵马劳师远袭,一路上又在不停地自己补给,仗要是打到相持阶段时,天寒物乏,难免会出现士卒违纪的情况。儿臣想,为了父汗的身体,更为了加强与科尔沁部的盟约,父汗带大军且回,将各旗的猎物留下,儿臣率精锐五千,在千里草原追杀林丹汗。”

一席话说得努尔哈赤频频点头。努尔哈赤想:就眼前的四大贝勒来看,代善与皇太极最有威望,阿敏为本汗的侄儿,不必去提了,莽古尔泰打仗是条硬汉,不畏敌、不怯阵,性格倔犟,但头脑简单了些,莽撞硬拼多于用智用巧,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但如果承袭汗位,哪怕是帅位都叫人放心不下。况且他的母亲富察氏又得罪过本汗,结果被赐死。想开国之初,削平诸部,夺取辽沈,大阿哥和八阿哥立功最高,比较起来,代善因宽厚而得人心,而皇太极则威严为人所惮,但处事公允,特别与代善的最大不同之处是行为检点,对本汗的言语,是言听计从,从不干违逆的事。看那代善的眼光也流露出敬佩与羡慕。努尔哈赤长叹一声,令众贝勒大臣吃惊不小。

皇太极忙问:“父汗,这事不难处置,父汗为何有愁郁之色?”

努尔哈赤手指南方,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击败叶赫九部联军时,本可一举荡平蒙古各部,我看那蒙古各部是貌合神离,遂以安抚之策待之,联姻各部,全力向南。不想,偏偏这察哈尔打断了本汗的进军步伐,大金大军不得不掉头向西。这样,明廷又可以调集兵马北犯我辽沈。驻守辽阳的济尔哈朗不断传书,说是宁锦的明军已经将大小凌河、前屯、左右屯都整葺一遍,规格扩大,大有以宁锦为线,阻我大金兵南下的态势,并且大量募集辽人,屯田垦荒。虽说大金定都盛京,但明廷却一日也未曾忘记收复之,口口声声要夺回他们的辽沈。我想,如果没有林丹汗在后院滋事,今秋本打算再举宁锦,直趋山海关,迫使明廷承认大金国的地位。然后,两相通好,即使通好不成,我们也有立足之地,拥有铁矿、拥有黑土,八旗子弟就真正做到战则为兵、和则为民,何愁不富国强兵?”

皇太极叩首道:“父汗英明。儿臣想,父汗回到盛京后,责令臣工督造兵器、箭矢。待儿臣打败林丹汗后,率军荡平宁锦。”

努尔哈赤目色依然忧郁,道:

“打仗要看对手,听说宁远的参政是个文官,以监军的身份驻守宁远,主张‘凭坚城,用大炮’。你们别忘了,这正是当年我们有两年没有奈其何的明廷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战法。依此看来,这个叫袁崇焕的宁远参政不好对付,据细作探报,此人深受文华殿大学士、新任辽东经略的孙承宗的信任。刚一至宁锦就率部陆海巡游、将济尔哈朗吓了一大跳,白白浪费上万箭杆,看来这袁崇焕对《三国演义》也是有研究的,居然用了‘草船借箭’的招儿。济尔哈朗还白白受了侮辱。说实话,本汗最放心不下的是明廷。”

莽古尔泰鼻子哼了一声,心中极为不服,上前一步,叩首道:

“父汗,明军哪里会打仗?萨尔浒大战时,明军有四十万人马,浩浩荡荡,表面上好不威风。但儿臣的牛耳尖刀往空中一举,明军的大阵就先自乱了阵脚。宁远、锦州俱是弹丸之地,倘若汗王南下,恐不及及城,宁锦两镇都成空城了。当初,攻下辽阳,父汗不是也没将宁锦放在眼中吗?那时,若父汗一声令下,说不定山海关上就飘着大金的神鹊旗了。”

努尔哈赤脸一沉,道:

“三阿哥,你懂什么?辽东明军有二十四万,人家凭险据守,完全和萨尔浒大战不同,那时他们是进攻,而我们是据守,且明军处在行进之中,地势平坦,适合我们马战。若是那时攻打宁锦,有可能攻下,但代价也大,若说攻克山海关,难啊。那对明朝刺激太过了,一旦明廷调集举国之力,我们仅有六万兵马如何抵抗?更何况蒙古各部,尤其是察哈尔部还与明廷暗中勾结?”

莽古尔泰不敢再辩,悻悻退下,心里不服,但嘴里不说。

汉人,时任大金国章京的范文程将胡须捻了数遍,一边沉吟,一边徐徐道来:

“英明汗王、各位贝勒爷,臣以为,自古攘外而先安内,内部不宁,四方不归,又怎么可能再行讨明大计呢?明朝再破再烂,但依臣之见,还不至于到朽木自腐的地步,毕竟几百年的统治的基础还在。因此,若是急于向大明用兵反而是欲速则不达,不如就此首先征讨林丹汗,彻底使其归顺,然后再经营辽沈,积蓄力量,再征大明。”

努尔哈赤突然意识到什么,对范文程的话有些将信将疑:毕竟是汉人嘛,受儒家思想熏陶多年,潜意识里是否对大明有畏惧、有依恋、或许别有所图?他迟疑着,没有做最后的定论。他知道,若想一举吞并大明,入主中原那几乎是妄想,他只是想大金国能得到大明的承认,把后金看作一个国家而不是大明的建州都督府。经过短暂的沉思默想,努尔哈赤慢慢地抬起那低垂的脑袋,他坐直了身子,又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似乎要摆脱连日来的疲惫之态,重新打起精神。

“这样吧,”努尔哈赤道,“众位贝勒及臣工都出了不少高策,本汗以为,林丹汗的骚扰本不足挂齿,大军所行既是秋猎、习武,也是一次练兵的好时机,本汗观各路援军都呈疲弱之态,足见三年多没有开仗,八旗军也会有所松懈,值得警惕。既然我们大金是来解危的,不将林丹汗的察哈尔军击退,无法向科尔沁交待,否则,我们花费那样精力结盟干什么呢?依八阿哥所言,留下五千精兵稍事休整,即刻追击林丹汗,务必使林丹汗明白,科尔沁的毫发之损就是大金的损失,让林丹汗明白,科尔沁的任何危险都是大金自身的危险。本汗且率大军班师盛京,本汗不担心别的,最大的担心是明朝亡我之心不死。目前的辽东最重要的位置当属宁锦,这才是明朝进攻辽沈的桥头堡,确实应当拔掉。否则,明军稳打稳扎,辽沈无宁日矣。”

范文程一听,心头惴惴不安起来。他知道一旦努尔哈赤决定了的事,就是九牛二虎的力气也难以拽回。他想,难道努尔哈赤此次借援助科尔沁为名,行迷惑明军之实,同时也达到检验部队战斗力的目的,真是一石三鸟。但是,他似乎不懂汉人的古语:兔子急了还咬人,明廷再腐朽,还不至于到拱手让出宁锦的地步,他不知道汉民族的意识一旦被整体激发起来时,力量大得可怕,足以惊天地、泣鬼神,除非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内乱纷争不停。实际上,在范文程看来,自从进入辽沈后,英明汗努尔哈赤,这位用兵如神,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游刃有余的征服者,却在被他征服的土地上陷入了困境,他不知该如何实行对辽民的统治、不知该如何征服众多汉人。

进入辽沈地区的后金,形势并不容人乐观,明朝天启元年,后金天命六年七月十四日,努尔哈赤综合明辽东封建军事屯田制和后金八旗牛录制,颁布“计丁授田”令。努尔哈赤命将收取海州地方田十万亩,辽阳地方田二十万亩,共计三十万亩,给予在该处驻居的兵丁,如不敷用,再将松山堡以东之田耕种。如仍不足,则可出境耕种。

努尔哈赤下“汗谕”:“凡今年种植的庄稼,均各自收获。我今天计田、按每一男丁,种粮田五亩、种棉田一亩,均平均分配,你们不要隐匿男丁,如有隐匿者,便得不到田亩,原来的乞丐,不得再讨饭。乞丐、和尚都有权分田。你们要勤劳地耕种自己的土地,每三男丁种官田一亩,每二十男丁中,征一丁当兵,以一丁应公差。”

土地是每个人的立命之基,尤其是被征服地的汉人更是视土地为活命的依靠。当大批汉人纷纷逃难时,有来不及逃走的满以为能从无主地中分得一份,因此也心存疑虑地顾盼能够分一份土地,汉民们想错了。紧接着,努尔哈赤下令推行“满汉合居”,下令要女真和汉人同住一村,合食粮谷,合以草料饲马,甚至不仅要同住一村,更是同住一室,所谓“房要合住、粮要同食、田要同耕”,实际上就是将所有汉人完全沦为女真人的奴隶,让女真人合法合理地占有汉人的劳动,让汉人恭顺服帖地供给女真人所需的一切。汉人们成了依附在八旗子弟门下的农奴。这项经济政策扩大了女真人的权力,而使汉人的利益大大受损。这种所谓的经济趋同,无法从心理上消除两个民族的隔阂,汉民族长期以来形成的优越感,更难以从心理上接受被他们视为“东夷之族”的女真人的统治,再加上马背上的民族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劫掠传统,伤害了他们的利益,于是汉人的骚乱不可避免,他们以反抗、逃跑、投毒、杀死八旗兵等手段,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不过,民毕竟是民,努尔哈赤还是镇压了他们。

终于,“按丁编庄”使得努尔哈赤的征服举措又大大的倒退了一步。八旗军进入辽沈后,将先形成的自然村落全部打乱,将大量俘获的汉人降为奴隶,编入田庄。

“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编成一庄,将庄头的兄弟列入十三丁之数,庄头自己到沈阳,住在牛录额其家的附近,使两庄头要住在一处。如逢上役使,这两个庄头轮流前往督催,诸申(女真平民)不要参与,把庄头之名、庄中十二男丁之名,牛、驴之毛色,都要写上,交给村领催,由去的大臣书写带回。”

“若收养的人置于公中,会被诸申侵害,全部编入汗、诸贝勒田庄。一庄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田百亩。其中二十亩纳官粮,八十亩供自己食用。”

“每男丁十三人,牛七头编为一庄,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每备御给予一庄。”

因此,这带有封建制因素的新的经济形式意味着后金经济只是开始步入了封建化的过程,无法和已经成熟的明朝的农村村落的经济组织形式相比,尤其是在实施的过程中,引起了三种人的强烈不满:

一是后金诸申的不满。在计丁授田时,上等肥沃土地,有的被本管官占种,有的被富豪占据,剩下的一些贫瘠的土地被众人分割,名义上是人五亩,实际上分到手的不过二、三亩而已。而且,他们除纳劳役外,还应地租、公差、兵役。后金连年战争,马不卸鞍,常年服兵役不说,还得自己卖牛典衣,买檄制装,若丧身疆场,妻子无依、家小无靠,其生活是苦不堪言。

另一种不满的人是汉族地主。努尔哈赤征发“无主之田”和实行“按丁贡赋”的政策,直接损害了辽东汉族地主的利益。因为“无主之田”原来是有主的,只不过其主人多是辽东官僚地主,缙绅富豪,他们或死或逃,受后金贵族排挤,与后金新贵们形成了尖锐的冲突,尽管努尔哈赤后来颁文:“本汗绝不允许诸贝勒大臣向底下索取土地、财物。贫富都应公平地以男丁计”,但在落实中难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再一种不满的人是辽东的汉族普通人。辽东的汉人,无论是“按丁授田”的民户,还是“按丁编庄”的壮丁,其身份都被降为后金汗、贝勒、额真的农奴,他们不但没有因此而生活有所好转,而且还因民族歧视及农奴身份而遭受严重的奴役。

为了安抚日趋愤怒的民心,努尔哈赤又制订了一系列政策。一方面谕令收养汉人,勿要杀掠;一方面又常滥施酷刑,如强行剃发、迁民、查粮等。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大金国初期努尔哈赤最为信赖而得力的汉人将领刘兴祚的叛金事件。

刘兴祚,又称刘爱塔,本为开原人,幼时被掳至建州,成了大贝勒代善之子萨哈廉的家奴,因其聪明伶俐,随军作战果敢勇猛,非常讨人喜欢,长大后娶了萨哈廉的乳母的女儿为妻,勤奋干练,很有办事能力,被授予“备御”之职,加之刘兴祚本人凭聪明才智和豪爽仗义的性格深得许多八旗贝勒、大臣的好感,更由于他通悉文墨,熟谙满汉文字,有儒者之风,与当时的著名文臣达海、库尔缠等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后金挺进辽沈时,刘兴祚已升为副将,负责管辖辽南、金州、复州、盖州、海州之地的钱粮征收。起始,刘兴祚不遗余力地催征、督办。努尔哈赤对他的干练很是欣赏,多次褒奖,在生活上也是关怀备至,多次告诫他:辽南、辽西汉人不可靠,常在饮水和饮食中下毒,要小心谨慎。而刘兴祚也报效犬马之劳。

正是努尔哈赤下令推行“按丁计田”、“满汉合居”的政策,使刘兴祚越来越看清女真人的凶残暴虐的一面。虽然努尔哈赤下令:女真不得欺凌汉人、不得掠夺汉人的物品、不得浪费汉人的粮食。事实上,努尔哈赤所要禁止的,恰恰是在现实中普遍存在的。

天命六年十二月,努尔哈赤因刘兴祚没有向汉人征调粮草,下文责问:

“刘兴祚,你可知道你为何又叫刘爱塔,那是本汗为你起的,‘爱塔’即‘爱他’,是本汗对你的赏识。但要你征收的二千斤棉花、九百二十五石粮、三千捆草,现在何处?都给了八旗兵吗?为何不送一点到我这里呢?所有辽东大部分都合住了,你的盖州、复州、金州都没有与诸申合住?这是为何?按例向汉人征收的粮、银、炭、铁盐的负赋,为什么不赶快催促送来?”

刘兴祚痛陈一番辽东汉人的不幸,道:“百姓的粮草财物都被各级官员征收空了,再也征收不出。”

努尔哈赤却说:“现在只是开始,自然会苦一点,忍耐忍耐,本汗的政治是清明的,早晚会好。但你要注意,辽南汉人很狡猾,不要中他们拒不交缴贡赋的奸计。”

刘兴祚简直悲愤难抑,虽然随后他上交了六十四只鸡、十二只鹅、十七只鸭和五百个梨,但从心里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同时,个人的遭遇也使他难以自安,隶属于正红旗下的刘兴祚是被大贝勒代善当作奴隶看待的,他所骑的好马,所拥有的财物,经常地被主子拿去。因此,刘兴祚决心反叛后金,于天命八年秘密地和辽东督师孙承宗取得联系,准备举兵起义,不料下边却走漏了风声。努尔哈赤令刘兴祚调查,自然没有进展。此举引起努尔哈赤的怀疑,从明朝内部得来的消息也让努尔哈赤大吃一惊,刘兴祚就是起义的倡导者、组织者。努尔哈赤急命代善率两万人逮捕了刘兴祚,疯狂地开展报复。好在刘兴祚急中生智、主动请求罢职,并告诉代善,谨防中了明廷的反间计,如此对待像我这样为后金出生入死的汉人,那么,整个辽东的汉人该如何看?你们又如何控制呢?代善忙又上报:事实未清。

努尔哈赤也不相信,既然事实未清,放人。不久,刘兴祚降级使用,再没有独撑一面的机会。努尔哈赤感到有些汉人是靠不住了。

范文程默思不语,喉咙里一阵奇痒,连忙以手遮掩,压抑着轻咳出声来。

四贝勒皇太极忙解下外氅,走过去,罩在范文程肩上,道:

“范先生,父汗倒不担心林丹汗,而是担忧明廷。这一点,父汗和范先生的意见是一致的。至于将林丹汗惩治到何种地步,父汗的心中是有数的,毕竟大金和蒙古各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记得当初大明对待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何尝不是抑大扶小呢?林丹汗妄想称霸蒙古,神人共愤,为何?德薄道寡,而父汗却是天命汗,英明汗,普天下谁人不知?虽说辽东汉人时有异心,那也是暂时的。自古朝代更迭后的安民举措,一定能使百姓来之服之。不以杀戮为目的而以养民为天职,百姓又怎么会不理解呢?既然父汗已敕命儿臣率兵征讨林丹汗,儿臣自当完成汗命。范先生对此役有何高见,不妨道出来?”

皇太极的一席话令范文程着实感动。虽然他感到自己为努尔哈赤父子信任,但两人的行为方式中,总是有些差别。努尔哈赤的喜怒统统写在脸上,而四贝勒皇太极的爱憎往往体现在行动上。范文程感激地望着皇太极,道:

“英明汗深知谋而后战,文程倒是多虑了。至于良策,文程自感智短,实在不能多说什么。”

皇太极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要范文程既感到金对他依旧信任,又让他在征讨林丹汗和大明孰轻孰重的问题上不要和父汗有任何冲突。再者说,歼灭林丹汗不是一蹴而就的。仅有五千兵马是远远不够的。但父汗既然认为这样安排妥当,做臣子的就不必喙言了。

努尔哈赤将水貂皮的毛领往颈项里拉了拉,以抵御从帐外卷进来的寒风,范文程的轻咳似乎起了连锁反应,他自己也觉喉头不适,忙伸手端过案前的奶茶,自顾喝下。

帐内的寒气随着天气的晦暗而加重了。

几位牙兵将生好的三盆火抬进来,放在四桌所围的中央。皇太极站起铁塔似的身子将偏靠自己的一盆又往范文程面前挪了挪。范文程欠了欠身子,做谢意。

努尔哈赤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尽管内心有些异议。他对待汉人从起兵之时起也一直是这样。打仗归打仗,礼仪归礼仪。战辽阳时,有个叫张铨的明将宁死不屈的形象一直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当辽阳城已被后金占领时,为守城而尽全力的张铨在得知主帅袁应泰放火焚楼殉职的消息时,就拒绝了随从的一再劝说:离开署衙而逃生。决意留下来与城共亡,端坐于大堂之上,等待汉贼、业已降金的抚顺总兵李永芳的到来。李永芳果然来了,劝他投降,反遭张铨一顿臭骂:无耻小人,汉家叛逆。后金兵令其下跪,张铨大骂,我乃堂堂大明子臣,岂有给乱臣贼子下拜之礼。

努尔哈赤并不介意,反倒欣赏,道:“明亡是天意,你却是忠耿的清官,天意不可违,你如果顺从天意,自有比现在还大的官当。”

张铨道:“我深受皇恩厚禄,堂堂正正。”说着呸地一口唾沫直飞努尔哈赤的面颊,“你是何人?你不就是也曾受朝廷敕封的建州左卫都督的努尔哈赤吗?身为大明臣子,却不安分守己,谨遵朝命;反而犯上作乱,自立伪朝,对抗朝廷。本已是小丑跳梁,必无长存之理,倒不如就此请罪,或许能得到明廷法外施恩,饶你不死。”

努尔哈赤百般劝说,怎奈张铨竟是不跪不降,直到说到了败军之将时,张铨恳请一死。道:“读孔孟之书无非要懂得成仁与取义二事,我既不能为国守疆保民,惟求一死,岂有屈膝求生,为你豢养之理?”意志之坚断不可摧。

努尔哈赤下令用轿送他回署,不坐;请他乘马,不骑;无奈之下,强制行之。跟随的人员只有几个文人和张铨自己的随从,没有一个金兵,明确告知他:四门对他开放。谁知当夜便传来消息:张铨于署中整理衣冠向西南京师北京城,回拜遥望,痛陈:臣再也不能报答国家了。自缢而死。

努尔哈赤以此为例常常教育诸贝勒大臣:“忠臣孝子是国家栋梁,令人敬佩,无奈南朝明廷不会用人,可惜了啊,众臣工及贝勒,你们要效仿张铨,做个忠臣孝子。”

不知为何,范文程每听此话总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十分不自在,仿佛做了亏心事而又被人抓住把柄似的。

努尔哈赤手捋颌下白须。确实,他想得最多的不是察哈尔的林丹汗,而是宁锦的袁崇焕,面对步步进逼的明军,他有时陷入极度的混乱和矛盾中,他是想集中精力、费尽心思地管理好自己征战得来的土地,然而,事情往往不随人意,他越想安定政治、安抚民心,越是政治混乱、民心动荡。他是马上皇帝,赢得无数次战争,也曾迂回地运用手段,征服了好几个民族,但值此初定黑土地之际,他怎么就没有主意了呢?是他年老智弱、聪明不如当年了吗?他坚决地摇头否定。归根结底,是辽人还对大明心存想念,还是因为有宁锦在,这不是两国的分界线,尤其是近于天然的分界线,而天然的分界线在哪?

越过宁锦的山海关,对,只能是山海关。

努尔哈赤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愿望和事实的症结所在。

次日清晨,科尔沁草原确如一颗美丽的明珠,天空澄澈透明,一碧如洗,刚吃罢早膳,努尔哈赤坐在早已停放在寝帐门口的车辇,由两名侍卫搀着上了辇,黄罗伞盖的琉璃苏绦在微风中郞郞??地响着,四匹赤色马扬尾奋蹄一阵长嘶,声震云霄,亮丽油光的马鬃在初升的朝阳映射下熠熠发光,而紧箍的马嘴喷出一团团的雾气。

当然要回去,努尔哈赤坐在辇上,他实在不想乘辇,但他担心自己的老腿一旦跨上战马还能下来否?何况科尔沁的奥巴王公捎来确切消息:察哈尔的军队在听到金援军已到时,自身由于多日的鞍马劳顿,久战不胜,故士气低落,无心恋战,便丢下大量兵器辎重,匆匆退却。科尔沁的危机得以解除了。与报信使者一同送来的还有三百头牛,五百头羊和整整五车的鲜奶……

消息像满天飞舞的箭镞一样,不胫而走。

努尔哈赤雍容地坐在辇中,透过厚实的帘角,望着山呼海啸般的八旗子弟的激动面容,想,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后院安定了,全力征明,拔掉刺在大金脖下的宁锦势在必行。

于是,努尔哈赤传令:由皇太极带五千铁骑继续追击林丹汗,让林丹汗老老实实地呆在察哈尔,不得再兴风作浪。

皇太极奉命点将,他心里明白:父汗此举意在炫耀武力。

努尔哈赤的后宫外,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雪花散入珠帘,旋即融化。大妃阿巴亥望着窗外的天空,感觉自己的心思如同那密布空中的铅灰色的浓云一样阴重,她深叹一口气,转过来对着镜子顾影自盼。

白净的椭圆脸蛋上嵌着深湛的杏眼,微微上翘的鼻子再配上小巧的樱唇,怎么看都是美人一个。她前后转了转身子,镜中的倩影娇小甜美,男人是应该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身影吧?

可是……她黯然地旋回身,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美人,直到皇太极的侧福晋布木布泰到来后,她才隐隐地感到什么是真正的美。

美丽包含着气质、谈吐、仪表和涵养,大妃阿巴亥确实没有想到布木布泰活脱脱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轻柔雅致,她似乎根本不用说话,光是用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眸瞅着人看的神韵,阿巴亥就感到自己被打败了。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布木布泰是皇太极的侧福晋,如果当初汗王要是将她据为己有,那还有自己的失宠而又能复得的机会吗?

“额娘,”多尔衮一步跨入内室,道:“孩儿给额娘请安了。”说着就俯身在地“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吧,额娘不是喜欢讲礼仪的人。”阿巴亥收住了忧郁,急着问道,“你给父汗问过安了吗?”

“嗯,我最先去了大政殿,父汗正在那览阅奏折呢。”多尔衮道。

“可别辜负你父汗对你的期望。”阿巴亥看到多尔衮,心中安慰了不少,这孩子是自己的心肝,更是自己的护命符。当初自己和大贝勒代善有些微情愫萌动而惹恼了努尔哈赤时,多亏了这孩子的哀求和四贝勒皇太极的求情,才使自己因私藏珍宝一事而被疏远了一年多的情感又得恢复。好在儿子的翅膀硬了,并且跨入和硕贝勒之列,当母亲的怎么不感到欣慰呢?

“想必是汗王昨夜在小妃代音察那儿。”阿巴亥小声嘀咕。

“是的,”多尔衮眨着一双聪慧的大眼,清秀的眉毛抖了三下,道:“不过,额娘,正是父汗叫孩儿来问安于您的。”

阿巴亥心头一阵温热,老汗王无论多忙也没有忘掉我啊,心头的阴云稍稍散去了些。

“汗王都问你些什么?”阿巴亥问。

“父汗将自己征战所用的弓箭交给孩儿试射。”多尔衮兴奋地道,“恰好,王殿前的参天古槐有只山雀,孩儿一下子就把那宝雕弓拉满,‘嗖’地一箭射向那鸟,只听空中一声惨叫,那只鸟儿一头栽下来。父汗大声喝彩,好箭法。还亲热地抚摸孩儿的手,夸赞道:吾儿可以驰骋疆场了。”

“好,好,只要有功劳在身,也不枉你父汗提携你。”阿巴亥道,眼圈兀自先红了,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次将自己所生的三个儿子列入八和硕贝勒之列的代价有多大。一回想起那朔风凛冽、枯木萧萧的日子,阿巴亥总是无语泪先流。

努尔哈赤毕竟老了,而自己却是三十多岁正当年,要不是努尔哈赤的多次提及,纵借给她虎豹之胆,她也不敢对大贝勒代善有私毫亲昵的举动,可,可……往日不堪回首,阿巴亥明白,至于后来自己“私藏珍宝”而受贬,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自己和代善的那层没有捅破的感情窗户纸上。现在,事情明了了,大贝勒代善已没有继承汗位的可能。

努尔哈赤的汗谕明确规定: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八贝勒为和硕额真,为汗之人,受取八旗之给与,食其贡献。政务上,汗不得恣意横行,汗承天命执政,任何一位和硕额真,若欲为恶,扰乱政务,其余七位和硕额真集会议处,若该辱,则辱之;若该杀,则杀之。勤于政务公正之人为生之人,即使治国之汗出于一己私怨、欲乱行降革,其他七旗之人对汗可以不让步。

这就是说,代善已被排除在外,排除在八和硕额真之外,这就意味着,他的太子之位已被废黜了。而今后的汗王,只能从八旗之中选出,谁能胜出,众人都将拭目以待。

难道汗王是想让多尔衮……阿巴亥有点喜不自禁了,她端起“五子补酒”昂首喝下,这“五子补酒”乃是由覆盆子、菟丝子、楮实子、金樱子、枸杞子五种中药加工捣碎,用布袋扎好、紧口,悬于小坛内,入酒、封严,发酵而成,每日晃动二次,二十五天后开封,取出药袋即可饮用。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自入冬以来,阿巴亥就觉得腰膝冷痛,软弱无力,特别是对那心中渴慕的床笫之事竟无甚兴意,尤其是当努尔哈赤兴冲冲地赶来,而自己总是百般推诿,真不知是嫌努尔哈赤年高,还是自己病了,小便频数,视物模糊,下身来红经久不止,弄得努尔哈赤不汤不水,两人俱是苦恼,后启齿于宫中御医,遂得此酒,御医再三叮嘱:此酒不宜长期饮服,病愈即止,但已经病愈的阿巴亥倒是啜饮成习,几乎每天早晨都温上一两盅,她从自身的变化中感受到酒的美妙功效。肤色增华,顾盼生辉,连努尔哈赤也饮出门道,感到肝肾健旺、明目、缩尿、益精髓。“冬令进补”,熟知汉人生活习性的努尔哈赤也根据自身感受,遵循“虚则补之、实则泻之、寒则热之”的原则,适饮药酒滋补,达到补益的目的。

一杯补酒下肚,阿巴亥的性情在酒力的作用下变得非常温柔。她目送多尔衮远去,心中渴盼努尔哈赤的到来。

门前的青石板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那么清晰、那么沉重。阿巴亥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于匆忙中没有忘记将芍药、牡丹、玫瑰的花露调和酿制的香精洒在腋下、颈项和前襟上,回眸的瞳光中掠过几许激动,几多期待。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拿出一腔痴情来彻底地击败努尔哈赤日渐宠爱的小妃代音察。现在,她似乎连想到这个名字也感到恶心:这个风骚的婆娘不就是有年轻的资本、会告密的伎俩吗?

阿巴亥轻移碎步至窗棂前,透过薄薄的纸窗,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寝屋走来,模糊不清,她的水眸移动,索性打开房门,来到屋前的檐下,她要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要调整好因汗王的到来而频频换息、急速跳动的心。

阿巴亥微微扬起脸,窗外的雪花落在粉脸上,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她要尽量使自己的亮眸最先掉入来者的瞳孔,她要让对方感到,她并不是刻意而出,而纯粹是为了欣赏空中飘舞的雪花,感受高天中滚滚的寒流。

斜射入眼帘的景象足够引起她的欣赏,玉树琼枝,大政殿顶部已呈现出黑白相间、参差不齐的道儿,像是一幅水墨山水画,斑斑驳驳,几声马鸣在深宫墙外传来,显得异常冷寂。冷寂得邻院中的女子爽朗的笑声也传入耳膜,勾起阿巴亥的阵阵醋意,她终于忍受不住,将目光平视过去。

或许是散乱而稠密的雪花阻碍了平视的目光,阿巴亥蓦然觉得那伫立不动的身影不似汗王的身影,她深深向前一看时,脑间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你……大阿哥,”阿巴亥嗫嚅地轻叫,“大阿哥,你这是做啥?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大贝勒代善甚是懊恼,他本来知道汗王就在大政殿内,多尔衮请安回去的路上,已经告诉了他,可……可自己还是鬼使神差地径直来到后宫,刚走几步,他就克制住了想见一见阿巴亥的欲望,真的没有别的什么杂念,他只探问一下,毕竟这是做儿臣的礼仪。然而,他的幻觉中出现了父汗的嗔怒可怖的脸孔。“大阿哥,你难道想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吗?你什么都可不考虑,难道不考虑你的两红旗,不考虑你的儿岳托、萨哈廉吗?不考虑跟你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牛录额真、固山额真及两旗子弟?”代善剧烈地斗争,他必须转身,必须在寝宫还没有人发觉他来到之前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他刚想转身离去时,大妃阿巴亥的充满诱惑的磁音已经划过雪幕而来。

那一瞬间,时间过得飞快,清寒的天气夹着些回旋起的碎雪打在代善的脸上。代善感到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汗。

风雪漫过之时,捺着性子等待的代善这才低声应答:“大阿哥给汗妃额娘问安。”

大妃阿巴亥已来到近前,眼前的男人怎么会是这副尊容?分明是昂然七尺、身手矫健的男子,却卑微至此。这样的贝勒爷汗王又怎么不把他排除在八大和硕之外,他又怎么能够配上我的这张闭月羞花,看了就让人口水直流的仕女之脸。

然而,不管怎样,大妃阿巴亥看到了代善还是产生想偷亲一口那张脸的感觉。

阿巴亥清了清嗓子,道:“大阿哥,你来得不算早啊。”说着,两只迷蒙的眼睛变得呆滞了。此时此刻心里正在控制着体内的欲望的药力,脑中晃过的阵阵晕眩带动着身子如同雪花般地飘荡着。

代善被逼人的香气所撩拨,在这天地一色的纯净中,阿巴亥身上的香气实在勾人遐想,他没有忘记父汗下谕斥责阿巴亥的事,尽管那是因为她贪财。但是,这其中有没有自己与之生情的缘由呢?要不然,父汗为何因自家中的一桩小事而大动肝火呢?为何视自己的赫赫战功而不见,却不停地斥责自己小小的过失呢?

原来,在天命五年后,似乎已经做稳了太子位的代善一直厄运不断,而在此之前,却恰恰相反。这位自幼便跟随父兄投入统一女真各部的战争的努尔哈赤第二子,在长兄褚英被废后宣布为太子,地位日趋巩固,权势如日中天,被授予“古英巴图音”的称号,意即如钢似铁的英雄。这个称号是名实相当的。天命三年四月,后金兵首次叛明进攻抚顺时,突然天降大雨,努尔哈赤本打算停止前进,改变师期,代善则极力主张照旧行军,他劝说道,如果退兵就暴露了目标,而且会松懈斗志,产生不利后果。努尔哈赤采纳了他的意见,终获攻明首战大捷。一年后的萨尔浒大战时,努尔哈赤便将战场上直接指挥迎击各路明军的权力交给代善,是他的沉着、果敢、机智的指挥,及时干净利落地歼灭了杜松、马林和刘铤三路大军,取得了叛明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的胜利,代善的出色指挥,赢得努尔哈赤的赏识,更令努尔哈赤放心和满意的是代善的大度容人、待人宽厚的长者之风。这与其兄褚英那种心胸狭窄、容不得人的缺点形成鲜明对照,或许因为如此,努尔哈赤预留下,“我死之后,大阿哥须善养诸幼弟和大福晋”的话,而这句话在以后看来,无疑是一句咒语。

天命五年三月,努尔哈赤休离大妃阿巴亥虽然直接原因并不是因代善和阿巴亥的暧昧事,但从告发到最终的结果后,这件事无疑丑化了代善的形象。如同大妃因“私藏珠宝”被休一样,代善也因其他事而连遭斥责,导致太子位的第二次废除。

感情出现裂痕后的努尔哈赤父子再想弥合就不那么容易了,在努尔哈赤眼中,代善的缺点日益严重了。

大金迁都的决定是努尔哈赤的第三次的决定,由费阿拉到赫图阿拉,由赫图阿拉到界凡城,由界凡城到萨尔浒。萨尔浒是个好地方,胜利的战场上,汗及各贝勒大臣都要在新址修建府第。当修建工程结束时,代善却因其子岳托之宅比自己的恢宏壮丽有气派,于是向努尔哈赤报告,并说如此好的住宅应该汗王来住,而不应该由自己的儿子来住,并请父汗前往察看。努尔哈赤一看果然是好,但怜孙之心占了上风,都是玛法(爷爷)了,怎么可以去和屡立战功的孙子争夺地宅呢?他明白,这是代善嫌自己的不够大。便道,大阿哥,你是怕孩子奢侈了呢?还是嫌自己的不够好呢?这样吧,父汗将自己的宅院让与你,我们父子对调。代善不加推辞,待一看父汗的宅子还不如自己的好,便提出:再选址重建。努尔哈赤不动声色:不要选址了,还是父汗住自己的宅院,你也住自己的宅院,身为太子不要和众贝勒比吃住,而要比战功,说得代善满脸羞愧。

半年之后,即天命五年九月,大金国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大吃一惊的事件。代善之子硕托、阿敏之弟斋桑古等一班小贝勒想潜逃到明朝,幸好及时发现,变逃未遂。努尔哈赤百思不解:为何天潢贵胄的爱新觉罗氏之子孙竟要逃向敌国?努尔哈赤下令关押起来,准备审讯。这时,代善出来向努尔哈赤跪着请罪,并道:儿子犯了叛逆之罪,是不赦之死罪,请交给我吧,我要亲手把他杀掉。此时,皇太极则道:硕托、斋桑古等自成人后,为大金国东奔西征,不见有异心,应查明事情真相,然后定罪不迟。努尔哈赤点头称是:怎么可以不查就杀爱新觉罗氏的骨血呢?他对代善的办事有了极为刻薄而凶残的认识,命皇太极着手调查。调查的结果使努尔哈赤对代善极度失望了。

原来,平日里,代善只听信继妻之言,虐待前妻之子,使硕托平日在家无法存活,心情极为沮丧。对此,努尔哈赤很是动怜悯之心,慈爱地对硕托道:“孙儿,你如果愿意仍随你的父亲也好,不愿随你父就到玛法(爷爷)这里来。”硕托便留在努尔哈赤的旗下。努尔哈赤对代善偏听继妻之言做无理之事很是气愤。他在众贝勒大臣面前严厉痛斥了代善,说:“你也是我前妻所生之人,你怎么不想一想,我是怎样对你的?你为什么要偏听后妻的话虐待已经成长起来的前妻之子?代善和被废弃而囚禁的前太子褚英同为努尔哈赤前妻佟佳氏所生。”

皇太极又道:“父汗,大贝勒分给硕托、岳托等人的诸申民户都是些老弱病残之家,而优良富裕之户却分给兄嫂之子。”

努尔哈赤呵责道:“代善呀,简直是没有良心嘛!我分配诸申时是怎么做的,当年我尽选优良的诸申赐给你去管理,惟恐对你刻薄而辱没你额娘的在天之灵,你……你为何不像我那样做,把好的诸申分配给你前妻之子岳托、硕托?”

在问答过程中,只有负责此事的皇太极不时插嘴,禀明事实,其他贝勒皆禁口不语,努尔哈赤不由得在气恼中而有所责备,一再追问。众贝勒才表示,平日里不敢去太子府邸,实在是处于惧怕兄嫂,努尔哈赤愈加恼怒。

皇太极见代善好几次张嘴欲辩,却又隐忍不发,道:“父汗,太子大阿哥杀硕托还有一个理由。”

努尔哈赤示意他讲下去,“那是因为大阿哥怀疑硕托和其庶母通奸,证据是大阿哥小妾喀勒珠揭发的,但儿臣在调查时发现,喀勒珠是在兄嫂指使下编造的谎言。”皇太极道。

代善在努尔哈赤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无言以答。努尔哈赤对代善完全失望了,道:

“一个这样不讲情理、偏听继妻之言竟要亲手杀害亲子之人,将来会怎样对待其他兄弟呢?怎样对待国人?这样的人能够主持公道吗?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当一国之汗,哪有资格执掌大权呢?从现在起,废除大贝勒代善太子之职,收回大权,属下僚友、部众尽行夺回。”

成为一无所有的庶人的代善,经过激烈的斗争和痛苦的反省,八天后,亲手杀掉了继妻向努尔哈赤承认了错误。承认偏听继妻之言所干的丧天害理之事,表示坚决悔改,痛哭流涕的代善博得了努尔哈赤的原谅,虽然没有恢复太子之职,却还给了没收的僚友、部众,仍然当大贝勒,仍居四贝勒之首。但仅仅过了一年,即天命六年九月十八日,随着努尔哈赤侍卫阿敦被杀。不久,乃有八王议政的汗谕。阿敦在后金建国初期是起过主要作用而声名显赫的人物,其人“勇而多智,超出诸将之右”,深得努尔哈赤的信任,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的“大衙门”举行上尊号大典时,阿敦同后金文字的创始者额尔德尼巴克什一起分别站立在努尔哈赤身边,代表努尔哈赤接受“天命汗”、“英明汗”、“淑勒汗”的贺表。其后,后金以“七大恨”公开叛明,阿敦担任都堂之职,计袭抚顺,诱降守将李永芳,广设墩台,安置哨探,布控汉人等,功绩卓著,屡受褒奖。有一天,步入晚年的努尔哈赤很是希望从诸子中再立储汗,私下询问他信任而精明的阿敦:

“阿敦虾(侍卫),你看诸子之中谁可以接汗位?”

阿敦不敢正面回答,含蓄地答道:

“最了解儿子的只有父亲本人,谁敢说三道四呢?”

“哎——本汗信任于你,私下说说有何不可呢,权且换作是你,你不希望有个明确的人选吗?”努尔哈赤追问。

“汗王,依阿敦之见,还是智勇双全、大家都称赞的人好。”阿敦答得小心翼翼,努尔哈赤心领神会:“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因为在众贝勒中,称得上智勇双全、忠诚卫国而口碑交好的只有皇太极了,何况皇太极这个名字的谐音怎么听都像汉人的“皇太子”,蒙古的“皇台吉”,难道这是天意吗?但前后两个太子的被废,努尔哈赤还是不敢肯定。

但是,这极为机密的谈话还是由阿敦泄露出去。皇太极等人心里像是喝了蜜似的,准备进一步吹风找代善的缝,使得本已倾向皇太极的阿敦又对代善产生恻隐之心,他叮嘱代善小心防备,代善一听,哪有办法防备呢?这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便在努尔哈赤面前采取流泪的办法,努尔哈赤一再问他原因,代善支吾不语,最后将阿敦的话说出来。努尔哈赤怒不可遏,立即传皇太极、莽古尔泰入宫交待。三人一口否认,大呼冤枉,攻击阿敦心术不正。努尔哈赤再传阿敦,善良的阿敦见事态扩大了,只得默认。努尔哈赤便以“交构两间”,有损国政,要给他定罪。众贝勒群情激愤,要将阿敦活活打死。努尔哈赤道:“论罪,阿敦该杀,不是本汗原谅他,怜惜他,你们应该记得,本汗在萨尔浒时说过,今后不要用我们的手去杀犯罪的人,犯了死罪的人可以监禁在高墙之中。现在,本汗怎能违背曾经说过的废除死刑的话呢?如果说过的话不算数,八旗子弟就不会再信赖我们了。还是监禁起来吧。”

自此以后,代善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而现在,阿巴亥的一声:“大阿哥的心中还有大妃吗?”实在有如附上魔法一般将代善牢牢地钉在那里。

一脸粉黛幽戚,双目泪珠盈眶,代善举手投足无措,他要是再不开口,弱似风中柳枝的大妃阿巴亥恐怕要哭成梨花一枝带雨后了。代善深吸一口气,抬首慎重地道:

“大妃额娘,儿臣、儿臣确实是来给您问安的。”

阿巴亥狐疑地上下打量半晌、盯着代善纯挚干净的脸庞,她不相信代善的话,立时放软了语调,伸出手替代善掸去碎屑的雪花,听着他的“额娘”的称谓,有点生气又有点可笑,她真想摆出一副可怜无助、柔弱委屈的小样,伏在代善壮硕的胸前,认认真真地抽噎一番。她痴痴地静看一会,灼人的双目使代善偏过头去,仿佛不胜那如火的双目的炙烤。然而,恰恰是他侧首凝思的模样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及过人的魅力。这是十几年前就熟悉的脸孔,岁月的磨难只是增添了他成熟男人的翩翩风采。

“大阿哥,不到室内喝点茶,暖暖身子吗?”阿巴亥饱含雾气的美丽眸子,如贝的细密的皓齿,轻巧上下翕合的樱唇,令代善不能自持。他真想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猛地将她扯向自己的胸膛,方才稍稍硬化的那丝柔情,此刻反倒成为自责的引信。一丝淡淡的愧疚潜滋暗长,他感到情绪几乎濒于失控了,驾驭不住的潮浪随着气血的游走,遍及了全身经络,瞬间将他体内暗藏不住的危险因子引爆开来。

所想的,都付诸行动。代善扳过阿巴亥的飘着香气的双肩,用力地蹂躏她那口中的柔软,几乎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给她,直吻得阿巴亥头昏脑胀,意识中一片空白。双手紧箝着她柳絮般的小蛮腰,失控的力气几乎折断了她的身子。

阿巴亥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狂热所覆盖,残存的理智被报复的快感侵吞了。她忘了反抗,只知道他厚实性感的嘴唇,对吻之中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丰润火热,他厚实浑韧的胸膛散发出慑人的力量,温暖而强悍。

她忘了要稍稍表现出反抗,哪怕最为轻微的后仰,她不在乎他的霸气,不在乎他的狂野,面对着自己曾一度爱过并且此时爱在加剧的男人,她情愿窒息在他的气息下,在他的炽焰中焚烧殆尽,她要给这个一度因为自己诱惑而屡受责难的男人一点点温情,更何况自己也在这温情中,通体受到了难以言状的舒展。

阿巴亥紧紧地搂住代善的脖颈,曼妙的香气让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浮在空中,她止不住地呻吟,止不住地轻颤,迷乱的水眸在模糊之中瞅着代善陡然狂羁不群的脸,浑圆高耸的胸部在紧压下而呼吸不畅,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那带雪的浸凉灌入肺部,猛然引起一阵轻咳。此时,她才感到,全身的骨架像是被揉碎了一样,她无力地瘫在代善的怀中。

“啪”地一声,一团雪球在他们的脚下散开,代善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了,他将阿巴亥一下子推离怀中。猛回首,忘了关严的院门外,有两个女子的背影正急匆匆地消失在落雪中,是谁?代善的面色惨白,惊骇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背影:一袭猩红的披风拖曳于地,半截雪狐色的坎带飘在身后,那玲珑的身段在窄窄的门缝中显得纤细而颀长。

阿巴亥也清醒了许多,片刻的偷情对于她来说,本来就是冒着死亡的危险。当她一眼看到忘了拿走的一张虎筋为弦的檀弓时,她的心揪起来,这是爱子多尔衮的备弓,这孩子想必是临走忘带了。她下意识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面色上的潮红正在退去,她侧目顺着代善的目光望去。

“布木布泰、布木布泰,”阿巴亥的瞳孔里闪出一丝惊骇,仿佛不适应雪地的白光,使劲地眨着,喃喃地道,“大阿哥,你回去吧。但愿那个科尔沁的女子心地还存有善良,不致告发我们。”

一阵“吱呀”的车辇声传来,代善知道,那是父汗回来了。

机警的阿巴亥顿时收住了一切多余的表情,用丝巾抹着眼圈,一声娇笑:

“大阿哥,既然大阿哥不废礼仪,可不要忘了去你小妃额娘那里问安。”

说着,急迈碎步,打开院门,伸出嫩白的手指,点着门外的落雪道:

“雪地路滑,大阿哥慢走。”

代善退出门外,他听到了身后的杂沓声,但他没有回身,一直对远送出门的大妃躬着身子,不敢抬头,仿佛礼遇甚恭。

努尔哈赤立在黄罗伞下,眯起虎目,将眼前的场景仔细地睇视着,心想:

代善真的变了吗?

三、姑侄同侍一家春

哲哲福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布木布泰说道:“我们姑侄二人一道服侍四贝勒,暖帐春深,锦衾夜短,也算是享尽荣华富贵了。可是咱们别忘了,咱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科尔沁草原的蓝天白云啊……”

天命十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早得让人吃惊,让人隐约感到不同往年。昨日还是朔风劲吹、风沙弥漫、枯草覆地、冷气袭骨,一夜之间便柳絮纷飞、草长莺啼、春光和煦;昨日还是霜色凝重、寒气逼人、冰封河滞,一夜之间便雾气蒸腾、暖流拂面、绿波微皱。

皇太极搂着布木布泰躺在温热的炕上,静静地听着房檐的冰棱融化后的“滴嗒”“滴嗒”的水珠落地的脆音,仿佛是自言自语:“看样子,父汗对大明用兵的时间要提前了。”

布木布泰睁开的双眼,心有灵犀地点头默应,伸手将额角的几绺鬓发掠至肩上,心中不免暗自惆怅,忧郁地道:

“贝勒爷,古人说春秋用兵时,可眼下,为妾听说,广宁四周的义州、平阳桥、西兴堡,辽阳附近的石屯石、大康镇、同阳驿、团山、镇宁等地,大多百姓衣食无着,刚刚捱过寒冬,春耕在即,此时用兵,怕是有所不妥吧。”

皇太极道:“父汗是心中焦虑呀,你不知道,宁锦一线自从来了参政道袁崇焕,是日夜修复工事,锦州的城墙都快赶上盛京的了,一个小小的宁远竟屯兵三万之多,且日夜操练,志有所得。明廷自父汗举旗立国以来亡我之心就一直不死。前日,探马来报,宁锦一带的难民都耕者有其田了,逃回去的汉人都得到安置,出于感激,有不少男子充入戍边的军中,这些人对大金十分熟悉,如果不继续将他们赶到关内,势必尾大不掉,留虎为患。”

皇太极翻身坐起,道:

“父汗的眼光总是对的。记得五次迁都时,每次都遭到一些王公大臣的反对,可事实证明若没五次迁都的雄心,偌大的辽沈怎会掌握在金国的手中,小富即安的思想要不得。”

布木布泰挑了挑细眉,凤眼中似乎仍存疑问,面对皇太极的淡淡责备,她噘起樱桃嘴,将高胸一耸,露出锦被外,幽幽地道:

“好呀,贱妾到底是女人家的心思。”

说着,将身子紧偎在皇太极的身后,诱人的胴体泛着一层柔媚。两只手扶住皇太极宽阔的双肩,努力地将身子贴紧,让他感知她的存在,似乎昨夜的缱绻还没有过去。

皇太极将取过的衣物重新丢在旁边,望着暴露眼前的雪白丰盈的胴体,突然觉得自个儿的欲望也和娇小的爱妻那昂然挺立的蓓蕾一样紧,皇太极低下头,大口含住丰盈,布木布泰的身子随之抽动了一下,她将头微微向后仰去,露出更多的酥胸。

布木布泰知道,打杀征伐,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自己说多了反倒无益,尽管凭自己的直觉,她感到此时进兵并不是最佳时机,实际上后金的铁骑向来是以快速迂回、奔袭见长,若去攻城,困难很大,除非、除非守城的明将是个弱者、懦夫或见识浅陋者。而女人的职责就是要出征前的男人享受她们的身体。

布木布泰在皇太极的肆意进攻下,嫣笑的脸面酡红。

清凉的晨气漫进内室,把室内的馨香味冲淡了许多。幸福过后是安然的宁静,布木布泰闭上眼睛,感受皇太极春风一般的亲吻,她真想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皇太极灼热的汗水,贴在他的胸前,确实感受到了他如雷的心跳,双唇更是紧紧地闭上,努力地扼抑那教人脸红的娇吟。

皇太极将衾被盖在娇妻身上,欣赏起轻皱的眉毛、红艳的双唇、而流离的眼神,从骤然升上了天堂、又缓缓降回到了人世的魂魄之旅中,感到了无比的惬意,他轻手扯过汗湿的发梢,温情地道:

“我要去操练了,你再歇息会,春寒料峭的别不注意身子。”

布木布泰的唇边泛出微笑,她真的想长久拥有。只可惜,她不得不像往常一样要去给哲哲大福晋请安,她已经感受到自己的亲姑姑越来越不满意于自己,原因再简单不过了,皇太极这一段时间来得勤了点。

晨风徐缓,鸟声啁啾。

果然是寒气随着春潮而来,早上本来还有阳光,一忽儿视野冥一片,连悬在半空中的太阳也变得闲懒,蔚蓝的天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下霜。结束了无尽缠绵后的布木布泰带着侍女乌兰出了院门,醇厚、诱惑的芬芳还残留在心头。

寂寂的院落、长长的幽巷,传着主仆二人的单调的脚步声,显得那么脆生生的,就如同布木布泰去见哲哲的心情。布木布泰梳理着自科尔沁草原嫁过来以后的酸甜的心绪:从姑侄二人的亲密无间到现在的点点生分。有一天清晨,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像今晨一样去给大福晋(也就是她的亲姑姑哲哲)请安,刚走至门前,一位婢女便上前说道:“哟,是侧福晋吗?怎么不让乌兰来呢?乌兰那丫头来看看就可以了嘛,我这是回不回禀呢?”布木布泰问道:“乌巴音,你这是什么意思?每天清晨的问安礼,我有哪一天落过吗?至于晚上,我确实有时叫乌兰过来,这每日两次的问安,有何不妥呢?乌巴音,我是来见我的姑姑,可不许你这般饶舌。”说着布木布泰往里走。哲哲的婢女乌巴音也不是一个善茬,她根本没把这位小女子放在心上,上前拦道:“还真亏了侧福晋的一番惦念。不过,今天大福晋身体不适,不见诸位福晋了,刚刚有几位侧福晋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布木布泰微微一怔,病了?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她刚想继续再问一些诸如什么病之类的话,却听到门后传来其他小福晋们吃吃的笑声。布木布泰明白了。刚入宫不及一年,就深受皇太极的恩宠,朝夕相伴、日夜难离,享受着一般女子难以得到的恩宠,这就在其他福晋那里掀起了醋意,或许不论是曾经受宠的或不曾受宠的,都由嫉妒而生怨恨,她们疏远她、中伤她,甚至在大福晋面前挑拨她们姑侄的关系……布木布泰默默地转身走开了,既未去向皇太极哭诉,也未入门为自己辩解,她以为在其他福晋在场的情况下去和姑姑讨说法,无形中会损害她和姑姑的颜面。因为,她既不愿意因这点后室的琐事让皇太极分心、不安,也不愿意让别人以为她是个争风吃醋的浅薄女人。她相信自己的姑姑,她也从未停止过向大福晋请安,尽管每次依旧被挡了回来。

乌兰的手中拎着一份沉甸甸的礼物,这是布木布泰亲自挑选的两包丹参、一小袋酸枣仁、几枝大的羚羊角和四瓶蜂蜜糕,她没有珍珠首饰、没有金银玉器,尽管她对玉特别喜爱,皇太极也曾送给她一两件玉器,但她确实不敢拿出,她怕这样做会让别人猜想她的房间里不知道有多少玉器呢。

乌兰的小嘴高高地噘着,她是在替自己的主人报屈,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侧福晋受到几次冷遇后还是不停地一如既往前去问安,乌兰道:

“姐姐,今晨这么冷,谁知大福晋起来没有?”

这时从远处的三官庙隐隐传来几声钟响,那钟声浑厚而圆润,刹时在布木布泰的心中荡起层层波澜,多么美妙的钟声,那仿佛是来自佛国的召唤,一股深藏在内心深处的佛性再一次被唤醒了。布木布泰止住了脚步,静听一会那钟声的袅袅余音,全然没有理会乌兰的怨言。

“姐姐,”乌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又遭受不冷不热的奚落。”她见布木布泰站住,疑心她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抱着礼包就往回走。

布木布泰对自己的婢女总是以诚相待的,丝毫没有主人的架子,由于年龄相仿,彼此说话也少了一层尊卑的厚壁,见乌兰转身欲回,忙道:

“乌兰,可不许乱来,大福晋见与不见,那是她的事,我们去不去则是我们的事,礼不可偏废,何况大福晋又是我的姑姑。尽善尽美,那是佛家的最高境界,我虽然做不到,但要努力为之。别忘了,佛前总是一杯水,有什么意义呢?表法的呀!水是干净的、清净的,代表我们的心要像水一样干净,水是平的,我们看到那杯水,心也要像水一样的清净、平等。你听那三官庙的钟声,那是在提醒我们要以真正的诚心,无量的大觉从容应付一切烦恼。这样做了,就是结果不遂人意,也能让我们心安理得,何必计较呢?”

乌兰听得半明不白,道:

“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就是要用热脸去碰冷门。”

“姑姑毕竟是我的亲姑姑,我猜想,连续几天不见我,她保准会想我的,别忘了,是她让我到大金来的。”布木布泰宽慰道。

她知道,女人最大的天性就是妒嫉,她或许还没有品尝到嫉妒的滋味,但理解别人嫉妒的宽容之心还是有的。毕竟影子是由光产生的,只能用光来消除。

哲哲福晋的门口到了,布木布泰示意乌兰扣响门扉。乌兰迟疑上前,正欲举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哲哲福晋的婢女,那位让乌兰厌烦的乌巴音一脸憔悴地走出来,见到寒风中的布木布泰,充满血丝的眼眸陡地一亮,道:

“侧福晋,真的是你吗?我家大福晋昨夜念叨了你一夜。”

布木布泰急忙入屋,边走边问:

“怎么了,怎么了?姑姑,她怎么了?”

乌巴音的嗓音干涩,道:

“大福晋昨夜真的病了。昨夜天气骤暖,大福晋吩咐熄了炕火,谁知夜半时分竟咳嗽不止,额头直冒冷汗,直喊怕冷,我温了好几次热水替她擦洗,今晨仍不见好转,本想夜里去叫贝勒爷,但大福晋不让,若是去叫汗宫中的太医,又放心不下这边,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布木布泰道:“那你现在去吧。”转头对乌兰道:“快去,将带来的蜂蜜熬一熬。”

哲哲福晋的屋子比起自己的木屋至少要大上两倍,房内透出的烛光依然可见。半倚半卧榻上的美丽的哲哲福晋在看到侄女布木布泰趋入房内时,黄惨惨的神色在瞬间温柔起来。

这是什么声音?“卜通、卜通”的有节奏地声声作响,除了那个类似心音的声音外,还有沉沉的呼吸声,随着那气息的吸吐,哲哲福晋想起那份感觉:那是心灵的旷野中蛰伏着的鼙鼓声,只有在科尔沁草原上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受到。马背上的民族总是将自己的心跳和着“得得”的蹄声以及胯下马儿的呼吸一起飞翔,一夜的感觉都是如此,这种感觉有时在冬日空寂的午后,有时在冰河开封的水边……

布木布泰俯在床沿,秀慧的眼眸望着姑姑,心中竟滋生出愧意,如果皇太极能陪在大福晋身边,那该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她伸出双臂将姑姑紧紧地纳在怀中,偎入自己的面颊和身躯的暖意,像床上柔细暖和的舒被,布木布泰轻声自责道:

“姑姑,都怨侄女,昨晚没能来探望你。我知道,姑姑不是有意不见侄女的,侄女确实……”

哲哲睁开睡眼,张开美眸,映入她眼帘的是布木布泰那双写满担忧的眸子。

“布木布泰,来了就好,”哲哲的脸上罩着一层红云,“哎,还是我们姑侄最亲。昨晚姑姑又梦见科尔沁草原了,蒙古包、炊烟、云雀、酥油香味,还梦见小时候的你。”说着,她困难地眨眨眼,适应光线,稍稍移动四肢,感觉全身筋骨都在咯咯作响,“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姑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可……可是,你知道,其他的福晋们都在报怨你呢,说是自从你嫁到了大金后,贝勒爷就时常去你那儿,这也不好。我几次不见你,就是想让你反思一下,要从侧面说说贝勒爷,雨露均沾,不可独专,要知道,我们这些女人不同于普通的平民之妻,我们只有一个,而且是共同的一个。姑姑知道,我们科尔沁草原的明珠到哪儿都闪耀出夺目的光芒,想遮掩都遮掩不住。姑姑是人老珠黄了,而你却还是袅袅娉娉、豆蔻梢头,如花似玉,贝勒爷宠爱你本应是情理之中的……”

“姑姑,少说几句好吗?”布木布泰拉着哲哲的手,道:“烧了一夜吧?想喝点什么,我叫乌兰去给您炖蜂蜜汤了,这里有些酸枣仁,你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改改口味,我知道起夜烧的症状,总是不想吃东西的,嘴中无味,是吧。”

哲哲福晋试着抹去不在意的淡淡醋意,挤出一丝微笑,她不想让侄女看出她心中的波涛汹涌,享受着侄女的细心关照。她万万没有想到布木布泰的心地竟如此善良,她似乎被侄女的真挚关怀给感动了。

“开春了,草原的初春该是多么美啊。”哲哲福晋勾起浓浓乡情,她的眼前仿佛有一缕袅袅轻烟在牛皮帐篷外浮升,小草从地下钻出来,伸展着腰身,抽发着嫩芽,而眼前的后金都城盛京却到处是浓烈的木火、炭火味儿,城下四处的匠铺整日“叮当叮当”地锻造着牛耳尖刀、弓矢长矛、铠甲盾牌。说实在的,她是个性情中人,她需要男性的抚慰的同时,她也需要到郊外去,把自己托付给一处熟悉的风景,她有时只能在想像中去亲手触摸四季的变化,倾听在那里响起的天籁。

流风丽日般的想像同样在布木布泰的心头飞扬,她何尝不想从喧闹的市声中抽身出来,让自己心灵的空间从俗务中退出,专一寻找心灵的旷野中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风景。最近,她正在读一些汉人的古籍,她认为那些抽象的庄重而深奥的辞句有些晦涩,倒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至理名训,她是刻在脑子里了。

“姑姑,等您身体安康后,叫上其他福晋一齐到盛京北岗踏青去。”布木布泰起身到窗前的盛满热水的盆中取过紫色的方巾,沾沾水,又拧了拧,掂在手上,轻轻替哲哲福晋擦拭额角的汗渍,道:“还别忘了汗王的大妃阿巴亥。”

哲哲福晋叹口气道:“带她干什么?我们又不巴结她,她除了在汗王面前尽施娇媚外,何曾将我们姑侄放在眼里。我这都两年多未去给她问安了,见了心烦。”

布木布泰道:“也罢,就依姑姑之意。不过,现在不行,姑姑还是要将养好身子,不然的话,户外野风一吹,姑姑可就受不了。”

哲哲福晋无力地抬起手臂拍了一下侄女,道:

“姑姑这哪里是病?你一来,全都好了。”

“还说没病,看姑姑的这张美脸,都瘦了一圈。”布木布泰边擦边心疼地道:“要是侄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姑姑就明着指出来,侄女可是每天不落地来问安。”

哲哲福晋耷下眼睑,酸酸地道:

“姑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不对的地方呢?你要知道其他几位福晋对你有意见,那倒是真的,你别怨恨姑姑。实际上,贝勒爷宠爱专房,我何尝不高兴呢?你看,贝勒爷的福晋中,有几个人的地位能比得我们姑侄二人?可她们偏偏争气,先后生了贝勒爷的种,纳喇氏生了高塞,伊尔根觉罗氏生了常舒,颜扎氏生了布舒,还有早已死去的韬塞的母亲,这些人都是小部落或女真诸部的女子,眼前的小福晋钮祜禄氏生的豪格如今已带兵打仗、立功显名了。而姑姑呢,说句脸红的话,至今粉肚平平,贝勒爷宠幸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希望你能为贝勒爷诞下脉种。不过,同为女人,姑姑也需要呀,倘若天神显灵呢?”

这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令布木布泰粉面娇红。她低首不语,细长的眼神中却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来。那神情足像个保温瓶似的,外面不热,里头却滚烫烫的。

布木布泰咧了咧嘴唇,闷声闷气一会儿,雪白的牙齿闪了闪,道:

“姑姑训诫的是,侄女以后注意就是了。”

哲哲福晋却拉下病脸,那张很有棱角的脸上,似被冰凌划过,有数条一眼看出的皱纹,显得苍白、冷峭,使人觉得那里面有一缕缕逼人的寒气。布木布泰惊诧地问:

“姑姑,还有哪里不舒适呢?”

哲哲福晋叹口气道:“我是不中用了,还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我真担心有一天我这大福晋的位子肯定会让你占了去。不过,你要有贝勒爷的脉种,就是让你占了去,我也心甘。虽然我们是姑侄二人,但我们的地位却是靠偌大的科尔沁换来的。一旦科尔沁被察哈尔占去,或金国全部征服了蒙古,我很担心我们能否长久,别看姑姑没有你识文断字懂事理,但姑姑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科尔沁的姑娘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布木布泰没有想到哲哲福晋居然有如此般心思,忙道:

“姑姑说的是。”

哲哲福晋又道:“因此,我想,科尔沁的姑娘可不应该霸道,要给其他福晋们和侧室的女人留下好印象,让别人无话可说。”

布木布泰的一颗心,像是擂鼓一样怦怦地跳了数跳,刹那间脸上似装在煲汤里的液汁,下面还生着火一般热乎乎的。

乌巴音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四贝勒皇太极。

努尔哈赤听说四贝勒皇太极的大福晋身体不适,当即着宫中的太医赶紧过来探望,一番望闻问切后,开了几个药方子,由乌巴音负责煎熬。

皇太极接过布木布泰递过的茶杯,本来只想唇沾一沾茶水,但唇碰及杯沿,只觉茶香扑鼻,咽下第一口,便忍不住咽第二口,一下子一杯干尽,只觉得暖入心脾、周身舒泰、胃暖舌香,他举着空杯,真恨不得一口气喝它十杯八杯。

哲哲福晋半仰躺在榻上,皇太极的到来着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飞眼看着皇太极道:

“贝勒爷,慢点喝,这茶可是我们科尔沁草原上有名的花沾唇,人说一杯值千金,只可慢品,哪能如此畅饮。”

布木布泰见哲哲福晋的气色大有好转,道:

“哟,我还不知道姑姑还带着这样的好茶,肯定是爷爷偏了心。我嫁来时,咋没有给我带上点呢。”说这话时,白里透红的脸更添一种娇艳。

“再过几天,大金的大军就要出征了。”皇太极深邃的目光中露出一种征服的欲望,道:“此次征伐,就是要打得明朝彻头彻尾服输,将整个辽东纳入大金的版图。”

“这么说,贝勒爷又要去冲锋陷阵,真叫我们姑侄二人担心。”哲哲福晋幽幽地道。

布木布泰道:“父汗的雄心就是奠定大金国的千秋基业,我们纵是舍不得,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听说哲哲福晋病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一大帮侧室们,她们一一见过哲哲福晋,却没有对布木布泰有片言只语的问候,尽管论府中的地位,她们都比布木布泰低。

这样场合,布木布泰总是寡言。她侍候在姑姑的旁边,亲自将汤药一勺一勺地给哲哲福晋喂下,临了加上几勺蜂蜜。

一阵叽叽喳喳过后,布木布泰道:

“姑姑静心安养,明儿我还来侍候姑姑。”

哲哲想挽留几句,但见众多侧室围在皇太极身后,瞬间投过来的冷漠,心底想,布木布泰总是这样不合群,留下反而无益,便挥手道:

“你要是有事就回去吧。”

皇太极捋着短须,起身道:

“大福晋,大政殿还在议事,既然大福晋病体无碍,我也不能耽搁了。”

哲哲福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何时出征,告诉福晋们一声。”

皇太极侧目望着远离的布木布泰的背影,不再言语,便急急赶上几步,他知道,这位新来的科尔沁女子有着太刚毅的一面。

正欲追上前去安慰,猛然听得半空中仅有的一团乌云内传来一阵闷雷,雷声震荡着地面,仿佛就从脚底下滚过。

皇太极和布木布泰同时愕然。

出征的后金八旗子弟是如此雄壮威武。

汗王大政殿前金鼓齐鸣,乐声大作,众贝勒大臣齐集殿内,左右肃立,表情,静穆都在等待汗王努尔哈赤读汗谕后的那一刻振臂高呼。努尔哈赤坐在大殿外高台上的一把龙椅上,身穿黄缎子的衮龙袍褂,足登一双黑缎子朝靴,头戴金顶红缨纬帽,帽顶一串三颗亮红珠子,下飘红穗,直披至坎肩,庄严的脸上微带笑容,眼睛里闪着振奋的光芒,在他身旁坐着盛装的大妃阿巴亥,兴奋的娇颜闪着红光。她的眼神和努尔哈赤的虎目一样在众贝勒的脸上游移。

努尔哈赤见臣子们个个精神抖擞,豪情涌起。

殿外广场,七万后金将士整装列队站立,八面大旗被南风吹得呼呼作响。队伍前面,立着一根高有数丈的神杆,神杆下放着一张神桌,上摆香炉、供器,牛、羊一头各居左右,分插汗王所属的金黄色的龙旗。努尔哈赤起立,黄罗宝伞遮在头顶,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到神案前,紧跟着的八旗旗主随在身后。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早已护立在神案旁,个个戴红缨金盔,外罩乌鹊、麒麟马褂,恭候努尔哈赤的到来。努尔哈赤停住脚步,接过司仪带火的香把举过头顶,恭敬地插在香炉中,缕缕轻烟飘浮而上,散失在空中,馨香漫布开来。

努尔哈赤携众贝勒叩头毕,大声祷告:

“大金国汗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敬告上天:明廷几十年与我大金为敌,杀我黎民百姓,掠我财产人畜,作恶多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大金奉天承运,倾全国之力征伐宁锦,望众八旗子弟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举灭掉明军,固我大金与明朝的边界,自古以来,有道伐无道。上天赐下的土地,从来都是公正的,凭什么本属大金的沃土任由明军开垦?”

努尔哈赤说话时,全场哑然肃立、悄无声息。他继续慷慨陈辞:

“今日兴兵伐明,就是要一举将他歼灭,以保我族人安宁康乐。为了攻取宁锦,各牛录额真及蒙古诸部,预备牛车三十辆,披梨三十张,各八旗子弟每人备炒米三斗、牛肉五包。战后,我八旗军必得大批金银、绸缎、兵器,必拥良田万顷。届时,本汗王将论功行赏。兵指辽西,开拔出发!”

语毕,全军立刻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大政殿檐的画栋雕梁、萧墙粉壁,也在阵阵的欢呼声中“簌簌”颤抖。

祭天是女真的风俗,每逢出兵打仗或重大事情需要庆贺,都要祭天,以此来激励士气。努尔哈赤祷告完毕,面对神案复又拜了三拜,众贝勒臣工也随之而拜,将每人手中的祭酒一一洒在地上。努尔哈赤手握龙凤宝剑,高挑着羽翼般的眉毛,眨着明亮的眼睛,浑身洋溢着威武和力量。

大军络绎不绝,首尾不见,旌旗如潮水涌动、剑戟高竖如林,渐渐速度加快,杂沓的轰鸣声令殿前端坐的福晋们表情各异,有的心花怒放,有的花容失色,有的闭目祈祷……

大妃阿巴亥的身旁站着多尔衮,少年的瞳仁中闪着极度渴望和羡慕的亮光。他本想亲自跟随父汗和阿哥们一道出征,去沐浴战争风云,经受炮火洗礼。但努尔哈赤不让,他舍不得让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儿过早地闻到鲜血的腥味,他怕这样做会给多尔衮带来两种结果:要么嗜血成性,要么恐惧难除。这不是在全国初创之时,他有的是精兵良将,而多尔衮成人后将有的是机会,也许……努尔哈赤想,也许在自己百年之后,能传位于他,他就将稳居汗位,可以不必要整日价地像自己一样东征西讨。做父汗的,有几个不是为子孙而谋稻粮?若能将明金的边界以武力确定下来,我大金还求什么呢?

大妃阿巴亥注视着迤逦而前的队伍,她眨动着长长的眼睫,并不理会在一旁小嘴噘得老高的多尔衮,那目光越过人丛,去追踪一个人,即大贝勒代善。前几日,不知是否是出于即将打仗的考虑,大贝勒代善又得以恢复“四大贝勒”之列,这令阿巴亥激动不已,因为只有她知道表面上英武强壮的努尔哈赤似乎越来越不行了,要不是自己施展床笫间的万般手段,她真不知道能不能从努尔哈赤那儿获得男人的剽悍和阳刚。

“额娘,父汗给我这么高的地位,赏我旗地,假我人马,却不让我带兵出征,众阿哥都瞧不上我了。”多尔衮嘟囔道。

阿巴亥没有理会,凝神睇目于缓缓而过的代善的身影。一身戎装的代善并没有回头,这使阿巴亥心有不满。

陆陆续续散去的福晋们心里都空落落的,尽管她们相信各自的男人会在开战后带着战利品归来,但也担心那战利品中有比自己更加出众的美女,好在她们是习惯了,有哪一年在她们的耳畔消失过金戈铁马的战音呢?感情重的都在离去的刹那,抬起衣袖抹去眼角的泪花。

布木布泰跟在哲哲福晋身后,面色静穆如水。如雷的震颤还在她心头萦绕,她眯起双目,有点忧郁地看着滚地而起的绝尘,绝尘中两白旗的方阵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知道,每次出征,两白旗总是打头阵的。她宁愿夫君永远呆在府里,哪怕看着他的身影,听着他的言谈,也比这整日地揪心受怕等待强,何况凭自己的猜想,此次出征的后果难料。那个汉人范文程不就说过,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即使克了宁远,若想再克山海关还是不容易。山海关天下雄关,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岂有拱手相让之理?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除了供给那些疲惫的男人以遣娱,给他们享受、生子,还有什么大政上的谋略和主见呢?

哲哲福晋见大妃阿巴亥还在那里神往,忙过去问安,快步走到近前,深深一个侧弯身,道:

“拜见过大妃娘娘!”

阿巴亥一愣,缓过神来,红扑扑的脸上刹那间竟有些苍白,仿佛自己深藏的心思被看穿似的,骇然地怔住了。

女人的芳心是易碎的,它和娇贵的花儿一样,若不小心,便可能在不经意之间,片片散落在遍地飘零的黄叶中;而多情,更是会撕碎女人心的一件事。看着阿巴亥努力恢复平静的心态,布木布泰跟在哲哲身后也一起见了礼。

大妃阿巴亥忙着回了礼,道:

“都不必多礼了,各自回府。”

说着兀自站起来,拉起旁边站着的多尔衮道:

“走,回去,为娘还要考查你的箭法呢。”

多尔衮瞅着眼前的一班命妇们,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好爽朗、娇美、快乐的一张脸,如初春第一枚叶片。这时半空中的阳光懒洋洋照在布木布泰的脸上,使她微微皱着鼻子,凤目也微微眯着,瞳孔更有一种淡淡的金色,又俏皮、又可爱,然而脸色白皙,连鼻尖浮起的一层细密的纤毫也清晰可见。多尔衮忍不住产生要亲亲这张脸的愿望。一双美目怔怔地瞧着布木布泰,身子像是着了魔,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额娘的话有如一阵风过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这么急着赶我们去吗?”哲哲福晋道了一个万福,道:“平时很难有机会在一起。”她是有点不把这位大福晋放在眼里,谁不知道她和大阿哥代善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以至汗王有近两年的时间和她分居呢?要不是她为汗王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说不定她早已是荒野坟丘里的一把白骨了。想到这儿,哲哲福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为自己陡生的恶念而羞惭。是啊,毕竟人家生了三子,而自己呢?

阿巴亥见贝勒的福晋执意要多玩一会,也不好再说什么,忙着吩咐汗宫中的侍女准备一些博彩之术,供大家娱乐。如花似玉的众贝勒的福晋都围靠过来,要参加博彩。

布木布泰却无心于此,她扯着哲哲福晋的衣袖,轻声道:

“姑姑,您要是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侄女我还有一本书刚看了一半,不接下去,心里挺痒痒的。能否容我先回府去?”

哲哲福晋微蹙柳眉,向身旁叽喳不停的其他美眷征询,“你们说呢?”

众人竟频频点头,一来大多数人对这位新嫁来的平日里又很少出府门的科尔沁姑娘不熟悉,二来对她提出的回府读书一事颇为不满,贝勒的侧福晋还读什么书?那还要男人干什么?

布木布泰从众人冷漠的神情中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面对不高兴了的哲哲福晋,倒也不去深想,而是送还给大家一个歉意的笑容,扭动身影离开了人群。这其间,她已经感受到了多尔衮投向自己的异样的目光。

布木布泰感到那目光让自己刚才的一丝受伤的痛感消解了,她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大妃阿巴亥的黠慧的眸子眨了眨,心中隐约不安,她想起那日的一幕,难道这个科尔沁的精灵是从心底鄙视我吗?忙急赶几步,追上问道:

“咋能走呢?既然大家的男人都不在府上,就不如在一起拉拉家常。”

布木布泰无奈地止步,回身行礼道:

“大妃娘娘,恕我年幼无知,我也想在此其乐融融,可是,可是我确实不懂,不知如何玩,怕扫了大家的兴。”

多尔衮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忙上前道:

“没有什么,无非将三枚骰子投来投去,看谁的运气好。要不,我和小嫂嫂一起。”

布木布泰嫣然一笑,低语道:

“要是汗王回来听说我们整日在汗宫中玩耍,总是要责备的。”

多尔衮一听,脸色涨红,他疑心这是小嫂嫂在取笑自己,闷闷不乐地走开尺码远。布木布泰一看后悔莫及,她的口无遮拦,确实没有贬损多尔衮的意思,好歹人家现在也是和硕贝勒,看努尔哈赤汗王对他的恩宠,将来继承汗位的可能未尝不存在。她记得贝勒爷皇太极曾在无意间聊过,早在几年前,也就是褚英被废、代善失宠的情形下,有一天,八和硕贝勒兄弟进见父亲,问及未来的打算,问及什么样的人可以继承汗位,汗王说了一大通训诫的话,最后才道,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能选择那种恃强力的人,因为这种人往往依恃暴力行事,以暴力行事必得罪于天。你们八王中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议政、谨慎择贤,特别要防止品德不好的人靠花言巧语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甚至坐视不管,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中选取贤者为君。这就是今天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国体。但到底谁为汗呢?耳闻了不少汗王对多尔衮宠爱有加的事实,莫不是汗王有意钟情于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俊美的多尔衮吧。

阿巴亥看到儿子遭了抢白,眼中立时闪出母性的柔辉,道:“也罢,既然如此,那就请回。本来我也不乐意,要不是你姑姑非要这样,我还要带多尔衮去校场射箭呢。别看他年龄小,上百斤的劲弓,他一拉就开,只不过是汗王不让他带兵打仗罢了。”一阵碎步移去,头上凤钗颤动。

谁无疼子之心呢?布木布泰望着大妃阿巴亥牵着儿子多尔衮悻悻地向汗宫走去,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观那多尔衮的英俊外貌,确有帝王之相,别说是阿巴亥,就是自己也希望拥有这样的儿子漫步在庭阶院前,嬉戏于宴客酬宾之间。她很后悔,无意的语言可能刺痛了阿巴亥母子的伤疤。汗宫内外,有哪位大臣,哪家贝勒不对多尔衮凭母亲的大妃之位而获得旗主的称号和领地多有微辞呢?若是在大金初创时期,不经过多次战斗,立下赫赫战功,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的。

布木布泰知道,皇太极和代善就曾在萨尔浒之战为了争头功而闹过不快,努尔哈赤每每让他留在身边,他总是偏要出战,努尔哈赤让代善为先锋,他却争在代善之先,成了进攻的急先锋,好在天命庇佑,尽管有多处刀剑伤,却并无大碍。

哲哲福晋才浮上脸的笑容飞到了阴沉的天空上,她不悦地对怔在原地的侄女道:

“哎,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不合群的孤僻,我们科尔沁的姑娘在大金就更加游刃有余了。”

布木布泰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瞥一眼哲哲福晋不知说什么好,她感到空气中有凉嗖嗖的冷意,因而心也跟着冷起来。在一班福晋们的冷漠注视中,她感到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在嫩江水边玩耍,不小心踩到水里,毫无防备地让一个大浪打翻,湿淋淋的寒颤与后怕一起涌上心头。

她望着天南,天南的迷尘还没有散去,她的心也仿佛追随那迷尘去了刀光血影的沙场。布木布泰释然了,她的忧郁都随着想念的人飞起来,或许还有种尚未理清的思绪,她不得而知。她对姑姑灿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耸耸香肩,道:

“多谢姑姑的提醒,下回我一定会记住的。”

布木布泰抬起轻巧的下巴,挑眉睥睨着那一班福晋们,眉尖往里一蹙。

此时,对于她来说,任何质疑都无法扭曲她的想法,心底的一丝抗拒欲遮还露。她挺起高耸的胸脯离开女人味十足的汗宫,眼睛里溢出的泪,她也不去擦。

布木布泰并没有回府,而是随一大片飘浮的云影,去了城西的荒丘。

路边几茎枯草根根直立,顶着毛毛绒绒的白色小伞,布木布泰知道,这轻浮的伞毛毛,就是蒲公英的籽呀!一阵大风过后,这些籽就会被吹起浮飘流浪在空中,随风到海角天涯。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女人的命运和这蒲公英何其相似。”布木布泰想。

路依旧延伸在漫漫荒芜的野地里,一片荒漠般的静谧,风翻涌着无边的蒿草,潮水般一浪浪涌向遥遥远远的重山。没有了男人的郊野显得好荒凉啊。

举目四野荒芜,此时,忽然刮起了北风,布木布泰所穿的淡绿色镶边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真是怪啊,明明已是春在打头了,难道又要回入冬季的寒冷之中。她看了看从东南漫过的云幔,正在一点点地扩大。脚下沿路密生着的蓬蓬的小叶樟草,纠缠在乱草野藤中,也落着山雀或一二只黑乌鸦。布木布泰知道,那几只乌鸦在旗人看来无异是神鸟了,它们曾救过汗王努尔哈赤的性命,记得初嫁过来时,皇太极就曾对她讲述过努尔哈赤坎坷而危险的经历中的极富传奇色彩的传说。

年轻的努尔哈赤当过杂工、马弁,办事殷勤主动,曾一度是炙手可热的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书僮。就在努尔哈赤年岁渐长,李成梁准备重用他之际,他却逃离了。原因极为简单,仿佛就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一天晚上,李成梁由爱妾侍奉着洗脚时,美滋滋地跷起脚板道,你看我脚心有什么?爱妾不屑道,不就几颗黑痣吗?李成梁哈哈大笑,别小看这七星黑痣,我能有今天的良田美宅、成群妻妾全凭了它的福分。爱妾随口说,这算什么?你的书僮努尔哈赤脚上长了七颗红痣,不照样是你的书僮?李成梁大吃一惊,爱妾何知之?爱妾道,夏日,他躺在竹椅上小憩,为妾无意中所见。

“什么?前几天朝廷曾有密旨说是帝星下凡在青营一带,要我严密搜查,以杜后患,我正为此事犯愁呢,总不能扳着每个脚丫一一看过吧,不料此人竟在自己身边。”李成梁喜不自禁,急急而出,唤过副手,两人在门房密谋备好囚车,逮捕努尔哈赤,槛送京师。那位小妾平日里对浓眉大眼的努尔哈赤倾心无比,见自己无意间说的话惹出了大祸,当夜极尽能事将李成梁累得精疲力竭,呼呼大睡时,她悄悄出府急趋军营,瞒过盘问士卒,说是总兵官召见。见了努尔哈赤,实情相告,并送一匹大青马。

努尔哈赤感激非常:“夫人相救,情同天地,努尔哈赤永志不忘。”

那小妾黛眉扰得死紧,双眼含射动人的光,脸上带羞、红霞两朵,道:“你快走吧。”

努尔哈赤问:“那你如何办呢?”

那小妾美眸悠地张开,一张俊颜落入眼里,道:“你就别问了,我自有去处的。”

努尔哈赤跨马而逃。李成梁的捕快从兵营一路问至府中,李成梁大惊,小妾不在身边,急令搜捕。发现在花园虚掩的门后,爱妾已上吊于柳树杈上。李成梁明白了,遣快骑猛追。

努尔哈赤逃了一夜,人困马乏,就在路边的草垛中停歇,不料喊杀连天,周边的草垛烟尘腾起。箭簇如雨,大青马中箭倒毙,努尔哈赤痛心地离开大青马徒步奔逃。这时,追兵已至,他见前面有棵空心枯树,万般无奈之下,钻进树洞,手握钢刀,准备最后一搏。正在此时,有一群乌鸦追来,群集于树枝上。他躲在树洞中,就听追兵呐喊着四下搜寻,一个头目道:“看看树上有没有人?”另一个答道:“哪里会有,乌鸦正在栖息,要是有人,鸟定会受惊而飞,不要再耽搁,速追往长白山。”人马嘶鸣而过。

努尔哈赤逃过一劫,悄然钻出树洞,见不远处有大片芦苇,一头钻进去。追兵往前一无所获,认定努尔哈赤藏于芦苇丛中,索性一把大火,刹那间火焰腾腾,久不见动静,遂收兵回营。而疲困之极的努尔哈赤钻进芦苇从后,倒头便睡,大火吞噬周边的芦苇,堪堪及身,他浑然不觉。随他逃亡的猎狗,不敢惊扰,而是跑到水边浑身浸湿,然后在他四周打滚,如此往返多次,终于将他身边的杂草打湿,烈火烧后,独留下努尔哈赤周围的湿草不燃,那条狗劳累过度,死在身旁。努尔哈赤一觉醒来,爱犬全身通湿,嘴角流血,已然死去。因此,努尔哈赤的一生中感激一人二物。李成梁的爱妾深夜搭救后自绝,死后受到弃尸于野的惩处,并且是裸尸。因此,每每旗人家祭之时,都是背灯祭、祭裸体神。奉柳树为神树,奉乌鸦为神鸟,不杀狗,不戴狗皮帽子……

布木布泰不信邪似地走近那几只乌鸦。哪有神鸟之意?刚刚才挪了身形,那乌鸦便受惊了,“呱呱”地叫着飞走了,在空旷的原野显得有些苍凉。

乌云漫过头顶,从云缝中露下的风刺在脸上,如针刺一般。布木布泰明白了,虽说入了春,可还没有到七九呐,此时按理应当是休养生息,但汗王等不及了。

太阳在乌云的浸漫下,已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晕红,它已吻在西山群峰的山巅了,远望去,像一首千古寂寞的歌谣,没有改变过,也没有消失过。乌鸦过后的老树枯藤,挂着残阳空立那儿。

布木布泰看到旷野中,有个女人,一个瘦弱的女人蹒跚地走向一座坟莹。女人的胳膊弯里,挎着一只白柳条小筐。布木布泰问身边的乌兰道:

“那女人来这旷野干什么?”

乌兰不高兴地道:“福晋不问自己来这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说是回府,又不回,偏偏要到这索然无趣的荒凉地。告诉你,一看那女子的装束就知道,她是来给丈夫上坟的。”

布木布泰仔细一瞅,可不是?那纷乱的后鬓边果然有一朵白色的布花。只见那女子拿出一只灰碗、一双筷子,放在一座新土垒起的丘堆前,已经抽抽噎噎了。布木布泰的心一酸,她见不得女人哭泣,尽管听自己的奶娘说过,自己刚一生下来时,哭声在众姊妹中是最响的一个。

突然,空中的凄厉声,令布木布泰脸色陡变。刚才还信步的几只乌鸦已被一只巨大的苍鹰追得无处躲藏。乌鸦“呱呱”绝望地叫着,从一个树顶落到另一个树顶,从一处草丛钻进另一处草丛。而那只盘旋着的苍鹰却如凝固一般,张开两扇巨翅居空俯瞰,根本没有将布木布泰主仆二人放在眼里。连乌兰也吓得变了脸色,但其护主之心不减,紧忙将布木布泰护在身后,道:“怎么办呢?”

布木布泰的心也揪成一团,她实在不愿意眼前惊慌失措的“灵物”成了巨鹰美餐,但作为一名弱女子,身边又无操枪持箭之人,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

果然,那巨大的苍鹰仿佛想结束这场捕捉前的游戏,猛地振翮,空中的那团阴影迅疾落下,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仿佛高空坠石,布木布泰看得真切,两只所谓的“圣鸟”瑟索羽翎“嘁嘁”地叫着,声音极为绝望,那是临死前的悲鸣,布木布泰似乎感到那绝望的眼神正在望着自己,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她想急冲过去,她甚至想到效法佛祖释迦牟尼舍身饲虎,如果巨鹰愿意的话。她的身子微微颤栗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她双手环抱自己的身子,贝齿上下打颤。

乌兰眼巴巴地道:“难道乌鸦生来就是要给苍鹰做美味的吗?这是不是自然界的一种冥冥中的命定归宿?”

布木布泰喃喃地道:“胡说些什么?”她不忍看到眼前悲壮的一幕,蓦地,她拔腿奔向那几株枯树,高舞着手中一面窄小的方巾,娇斥地尖叫一声,她的勇气陡地增大,连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勇气来自何处,她只是不想看到血淋淋的场景,或许是不祥之兆,或许是慈悲之心,布木布泰飞奔的姿势在短距离内是那样飘逸。紧随其后的乌兰惊骇不已,也迈着脚丫疯也似地跟上,惊呼:

“危险呐——”

话未说完,突然半空中喷出一道火光,旋即幻化成一丛又一丛的烟花,五光十色、光霞璀灿、彩芒腾辉、奇丽无俦。

布木布泰柔弱无助的身子晃了几晃,她伫立在一片乱石中,为眼前的景象而入神。空中的烟花如万灯齐明,尤其在阴晦的天空下,如千点碧莹飞舞,声如万雷始震,光霞强烈、声势骇人,耀目难睁,简直就是年节时燃放的烟火。

不料千霞万彩的烟花中,其数点呈线型,快若飙轻电漩,带着一溜烟的青焰,直射巨鹰。那巨鹰于半空中嘶鸣,躲避不过,斜斜地向远处飞去。布木布泰看得真切,空中竟洒下点点鲜血,她惊骇地捂住眼睛,丝毫没有欣慰感,即使是为那两只躲过劫难的乌鸦。

布木布泰知道,这发射至半空的箭乃是“火弩流星箭”,就是在箭杆上套住急燃的火药,声响、速度、色彩……在攻城时起到燃发的作用。

是谁呢?布木布泰悠悠转身,不远处的一个半坡岗上,一支马队正斜拉拉地立在那儿。凭眼力,布木布泰看清了那为首的一个竟是阿巴亥的爱子:多尔衮。

年少英俊的多尔衮身着一袭深黄色绸锦软缎,头上的金盔红缨一抖一抖,他勒马奔出队中,那神情仿佛是目送坠向地面的巨鹰,他心里十分可惜,要是能活捉,经过一番熬炼,该是多么好的一只猎鹰啊,但为了那片奔跑起来的彩云,为了她轻盈的身姿不至于在乱石岗中摔倒或划破娇嫩嫩的肌肤……他只能射出用来取乐的“火弩流星箭”。

多尔衮催马上前,他要问候一声,他要多瞅几眼。这位科尔沁的女子弱似风拂柳枝,在情急之下,倒也能迸发出舍命的情状,不计后果地毅然决然,不简单。

布木布泰在乌兰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蹑出那片乱石岗,几株沙枣刺丛横在前面。主仆二人想绕过去,又见一块巨石挡在去路。布木布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进来的。她低头一看,裙裾的下摆已缀满一颗颗野刺,她索性坐下来,娇喘微微,认真地捡拔。

多尔衮令人牵马而入。布木布泰的脸一红,不言语,撇撇头。她已经感到多尔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

四、心悬敌前两白旗

布木布泰披衣伫立在寒冷的夜幕中,久久凝望着辽东方向,一颗芳心似随夫君在那片铁血战场上厮杀。她喃喃地念叨着:“天神保佑我的皇太极,保佑他正白镶白两旗健儿……”

夜色又一次降临了,浓得像一锅搅不动的粥,明廷宁远道参政袁崇焕在城楼边的垛墙口,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城外七八里远的后金八旗军的大营,隐隐可见高吊在营门辕木上的两个气死风纱灯,如同点点鬼火,闪烁不定。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生于广西藤县,祖籍广东东莞。“焕”是明亮显赫、光彩辉煌,“崇”是直率的质朴,是自然的本性。袁崇焕于万历四十七年即努尔哈赤天命四年中进士,授邵武知县,平生喜好游历,足迹踏遍了半个中国,以“豪士”自居,最喜欢和友人谈论兵戈战事。《明史》载:“为人慷慨,富有胆略,性豪爽、机敏。”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正月,袁崇焕到北京述职。

时,关外局势吃紧,继杨镐三路败师之后,辽东经略熊廷弼、督抚王化贞广宁再败,举朝惊慌,一时朝中无良将,边关无帅才。明熹宗不辨功罪,将在艰难中有所建树的熊廷弼也投入大牢,京师戒严,人心惶惶。

凭知县职到京的袁崇焕高谈阔论,特别是对京师及山海关的防务的策略很是中肯,这引起御史侯恂的注意,获职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只身一人独骑,夜赴山海关考察地理形势,连个报告也没打。可见其我行我素的性格,挥洒自如的作风。七天后向上司详细报告关外形势,宣称:“只要给兵马粮饷,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关。”

朝廷正在忧急彷徨之际,此言一出,虽然有人将信将疑,但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急中,谁也不敢驳言,包括把持朝纲的魏忠贤的阉党在内。此时,新任兵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孙承宗正设法救出广宁兵败后被困在前屯卫以北的十三山败卒难民十余万人。袁崇焕立即请缨亲率宁远五千将士前往搭救,怎奈辽东经略王在晋胆小怕事,深怕救了难民,引来后金铁骑,否决了袁崇焕的建议,还一个劲地上疏道:

“山海关各隘口边墙未葺,器械未整,兵马未足,钱粮未议,将官窳惰,军士偷闲。”

袁崇焕和王在晋据理力争,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结果,十三山的十多万难民只有六千余人溃散而回,到了前屯卫时已是群情激愤,袁崇焕亲自安抚,才予以平息,也为那么多的难民成了后金的奴隶深感痛心。随后,袁崇焕与王在晋又为坚守宁远还是山海关的问题争论不休。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进士,江苏太仓人,文弱书生,不懂军事,眼光短浅,力主在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筑城防御,理由是宁远距山海关二百里,一旦后金来攻,撤不回来,而袁崇焕认为徒守八里铺无甚作用,一则将宁锦拱手让出,二来山海关外地势平阔,耗资兴建八里铺起不到屏障作用,而坚守宁锦,“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

兵部尚书孙承宗决定巡视关外,他是高阳人,长得虎背熊腰,连鬓胡须,声若洪钟,曾一度为明熹宗的日讲官,就是老师。孙承宗一来,立刻看出王在晋的愚陋: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防守京师的第一要塞,单是守御山海关,未免太过危险。只要一仗打败,这个大塞失守,敌军便顺势攻入京城,如同溃堤之水,一泻千里,根本来不及布防,因此必须将防线北移,越是推向北地,山海关越安全,因而北京就越安全。于是孙承宗上疏采纳袁崇焕的意见,并自荐代王在晋出任辽东经略,明熹宗求之不得,一来免去了天天听课的烦腻,二来有忠臣守在山海关,也可尽享荣乐而高枕无忧了。不久,孙承宗擢升袁崇焕为兵备使再升右参政,对他言听计从,委任甚专。

天启五年夏,明廷党争日趋恶劣,阉党魏忠贤凭司礼监秉笔太监独揽朝纲,大举屠戮朝中的正人君子,将弹劾他二十四条大罪的御史杨涟下狱,同时下狱的有左光斗、魏大中、顾大章、袁化中,时称“六君子”。他们皆被关押在魏忠贤控制的北镇抚司,平素廉洁正直的“六君子”每天都被逼跪于阶前,“诃诟百出、裸体辱之,弛则受拶,弛镣则受夹……创痛不复,不再宿,复加榜掠。后讯时皆不能跪起,荷桎梏平卧堂下”。“六君子”刚直不屈,皆相继惨死狱中。杨涟临死时,尚是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正直朝臣有的被降调、迁谪,有的只得告病、告老回乡。

孙承宗督师山海,勤于军务。前后修复大小城池九座、堡四十五个,练兵十一万,建立东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八,造甲胄、器械、弓矢、炮台、渠沟、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年获粮食十五万石。仅袁崇焕驻防的宁远城,城墙高达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墙墙址广三丈。城高墙厚,成为关外重镇,关外终于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辽西流民纷涌而至,远近视为乐土,人口大增。于是,孙承宗在屯田自足的同时,向朝廷请饷二十万两,准备积极进取。但魏忠贤却是嫉妒甚深,对明熹宗道:“军饷一足,此人就要妄动了。”一句话犹如兜头而下的凉水。孙承宗常怀郁闷,但进取心不减,战略虽无法推行,但军士屯田,自给自足有余。

问题在于魏忠贤怀恨孙承宗不给他贿赂,魏忠贤想,你孙承宗带兵十多万,粮饷甚多,应该孝敬才是,但孙承宗刚正不阿,绝不昧良心行事,甚至在杨涟遭污获罪时作诗称赞他:“大心杨副宪,宏表万出言。”

杨涟等人死讯传至边关,孙承宗气愤之情无法抑制,请奏面圣。魏忠贤哪里肯允,在明熹宗面前哭诉。明熹宗吩咐,让内阁拟旨,不让孙承宗回师。“无旨离信地,非祖宗法,违者不宥。”孙承宗已经到了通州,接旨后,不敢擅离职守,万般无奈,只得返回。

明天启五年五月,高第被任命为兵部尚书。高第,字登之,万历十七年进士,实际上是个胆小的书生,对辽东的事务一窍不通,惟魏忠贤的眼色行事。因此,孙承宗的每道奏疏几乎在兵部就通不上去。尽管如此,魏忠贤却看出了辽东是块肥肉,处心积虑地想找个借口,削夺孙承宗的兵权。正好,八月份,发生了马世龙的柳河兵败的事件。

马世龙,宁夏人,在全国的武进士比武会上,力战群雄,勇夺魁首。入军营后,做过游击、副总兵之职。人长得壮硕伟岸,孙承宗荐举他为山海关总兵官。此人曾与袁崇焕一起海陆大巡游,直抵广宁城下。有一天,有人报已降后金的原明军参将刘伯求见,马世龙接纳他后得知,驻守广宁的济尔哈朗要过寿,可趁机夺袭。马世龙默想片刻,有道是兵贵神速,来不及请示孙承宗,就派兵趁夜出发。夜黑如漆,一路上军马小心翼翼地行进,刚渡过柳河时,忽然周遭杀声四起,无数火把团团困住了马世龙的先头部众,哪里还能及时撤下?一番刀兵相击,杀声震耳,明军损失惨重,死伤士卒四百多人,丢弃铠甲六百余副。

可算让魏忠贤逮着了机会。十几封奏疏一齐弹劾孙承宗用人不当,致使马世龙兵败误国。

消息传来,孙承宗固然痛心马世龙的轻进用兵之策,但胜负兵家常事,尤其是自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却遭此弹劾,不由得愤懑难除。想自己到山海关披肝沥胆整顿军务,巩固了边防,没来由地遭此诽谤,疾笔疏言:

“臣到辽东,力挽危局,现已渐固,今朝中议论者全不知兵,冬春之际,待以冰雪稍缓,哄言师劳财匮,乃军败绩,始弹劾不止,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尝有一效?疆场之事,当听疆吏为之,何用拾贴括语,徒乱人意。”

“蒙圣恩得以带兵入辽、现局势已定,却受弹劾,想始驱羸弱数千,踉跄入关,而今地方安堵,举朝贴席,此非不操练、不部署者所能致也。若谓拥兵十万,不断斩将擒王,诚臣之罪,然求此于今日,亦岂易言。臣自知难当此任,愿缴还尚方宝剑,解职待罪!”

魏忠贤求之不得,一番虚语谗言,皇上下旨:罢孙承宗辽东经略职、回京勘用。而由兵部尚书高第出任辽东经略。

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说关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关外各城的守御。袁崇焕认为此法不可理喻,一者后金没有来攻,白白失地,那几年来的渐复之举功亏一篑;二来,即使有敌来攻,凭坚城,用火炮,决心死战,胜负未料,为何先行示弱?袁崇焕对高第说道:

“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然收复,怎可随便撤退?锦州、右屯卫等地一动摇,宁、前就震动,山海关也就失去了保障,几年的心血与钱粮就白费了。”

但高第不听,下令宁远、前屯卫也跟着撤回。袁崇焕倔强得很,抗命不听,大声道:“我做的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责,誓与城共存亡,决计不撤。”

高第本是书生,虽然袁崇焕是他下属,但深知,这个袁蛮子倔强得很,蛮劲发作,声色俱厉,早就听说此人豪言万丈,孤身夜探山海、驰援难民、屯田垦荒,有一套办法。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下令将锦州、石屯、大小凌河、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弃粮食十余万石。撤退时无秩序,军民哭声震野,怨声载道。袁崇焕作诗表达此时心情:

战守逶迤不自由,

偏因胜地重添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

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

干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

椿树凋零又一秋。

……

大敌终于来了,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

袁崇焕驻守宁远孤城,众将心事重重。朝廷黑暗,主帅荒谬,指望山海关的援军那是竹篮打水;弃城而逃,主将却意志如铁;守城吧,宁远一城孤军,怎抵后金的倾国之师?

在这紧急关头,袁崇焕奋发了英雄之气,他召集诸将商议战守之策,袁崇焕慷慨陈辞:

“兵法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亡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不错,宁远现在是一座孤城,但善守者藏之于九天,建州奴酋虽然倾巢出动,但他们并无后劲,既无援兵,又无更多的粮草绝不能持久,我们扬长避短,凭城固守,可以一战。众将以为如何?”

参将祖大寿道:“建州兵多,最擅长野战,守是上上策,但最好是能有山海关的高第经略派兵援助,我们在宁远固守,若加上山海关主力后援,宁远定保无虞。”

副将满桂钢牙咬得咯嘣嘣地响,粗着嗓门:“袁大人,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依我意,打开城门,列队开仗,我满桂的大刀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崇焕打心里喜欢满桂,这个蒙古人以宫中禁卫的身份跟随孙承宗,后留守宁远,勇猛可嘉。袁崇焕道:

“守城,是上策;战,中策;逃,是下策。以实不以虚,要拉长时间,让宁远城下成为奴贼的坟墓。我们一定要吸取抚顺、清、开、铁、沈、辽失守的教训,任凭敌人如何诱惑,坚守不出。”

袁崇焕说着拿出一道几年前写给朝廷的疏略,道:“我袁崇焕平生志愿就是守辽、复辽,他日我若战之不力,即斩我于军前。若是孤城失守,我袁崇焕绝不可后撤半步,宁死殉城,文天祥有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袁崇焕知道形势固然严峻,但绝不是没有胜算的可能,关键在于激励士气,他起身,拔剑刺指,“刷刷”地用鲜血写成文告,众将惊愕。

袁崇焕道:“召集全体将士,我袁崇焕要向他们下跪,只要将士一心,勇挫奴贼,袁崇焕即使死了也当变牛变马以回报。”

激以忠心,明以誓言,果然,宁远三万将士人人热血沸腾,决心死战。袁崇焕将参政府储银悉数拿出,以奖忠勇。划地而守,互为支援,满桂守东门,偏将左辅守西门,祖大寿守南门,朱梅守北门。又命满桂提督全城,分将划守,各负其责,相互援应。

袁崇焕坐镇北门城楼,统督全城军民。当地百姓皆因袁崇焕的大将之风而倍增勇气,组织了大量民工,往城上运送滚木、擂石。尤其是袁崇焕的母亲和妻子此时也在宁远,全家与宁远共存亡的决心不言自表。

消息像风一样地急传。

十八日,后金兵攻下右屯。

十九日,大小凌河失陷。

二十日,松山、杏山隘口沦入敌手。

二十一日,塔山、连山等镇……

袁崇焕不为所动,他合理布置了城墙上的大炮,“凭城仗炮”是他的最后的信心所在。“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他最欣赏城墙上二十一门西洋大炮。多亏了徐光启大人,袁崇焕想,明廷中若是多几个了解西洋火器威力的人该有多好。袁崇焕的豪气感染了徐光启,徐光启告知袁崇焕在澳门有十几门大炮,应设法购入,该火器炮身长、管壁厚、射程远,是杀伤密集敌骑的最为有效的火器。袁崇焕当即差祖大寿前往,持徐大人的书信,终于购得。

“歼灭辫子军,就全靠你了。”袁崇焕望着火光渐增的后金大营,以手抚着炮管默想。

通判金启挺着胸脯站立一旁,信誓旦旦地道:“参政大人放心,这些大炮绝无哑口,弹药充足,定能将努尔哈赤炸个人仰马翻。”

袁崇焕点头,问道:“移动起来方便吗?”他是担心若是努尔哈赤主攻一门,必须将火炮移而援之。

“方便,方便,”金启道,“有两个大轮子,四个士卒拉起来能跑。来呀,演示一下。”

立时跑过四名强悍兵卒,侧立在炮旁。袁崇焕摆手:“不必了。”

正在这时,满桂派人来报:东门有几十名难民,请求入城,请示是否放入?

袁崇焕眉头紧蹙,他知道,抚顺沦陷就是城内混入了奸细,散布流言,致使军心大坏,一代名将刘铤也不能控制局势。因此,此次坚守宁远,他早已下令坚壁清野,严防奸细,命令从广东带来的死士,即结义兄弟谢尚政专司其责,街头小巷,逐一盘查,袁崇焕道:

“开门放入,令谢尚政稍加审讯。”

袁崇焕相信,只要有备不懈,宁远就会固若金汤。

踏着夜色,袁崇焕又是绕城一周,每到一处,负责守城的将领皆一一汇报。从人员安排到物料、矢石、弹药的配给。

“报——!”一个旗牌官匆匆而来,躬身请报。

“什么事?”袁崇焕正和祖大寿饶有兴味地冲着后金大营指指点点,他刚才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名义上后金兵是十三万人,恐怕真正打仗的也不过六七万人。因为按照建州女真的编制,总共分为黄、白、红、蓝四正旗,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镶旗,在原先三百人一牛录的基础上,以五牛录编为一甲喇(队),五甲喇为一固山(旗)。即使算上蒙古各旗约摸十多万,但此次,蒙古各部都没有派军征战。

旗牌官道:“参政府前来了几名逃回来的难民,说是有书信要面递袁大人。”

袁崇焕对祖大寿笑了笑:“努尔哈赤下战书了。”约祖大寿一同去参政府。

参政府前的广场上,搭了上百个临时帐篷,主要是提供城郊的农夫居住。袁崇焕想,与其让他们被后金掳去,倒不如统统放入城内,一来体现自己的博爱抚恤,二来在增加防守力量的同时,也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凡是涌入城内的难民,别的贵重物什一律不准带入,除了种地用的牛马和养家用的粮食。来不及带入的,全部纵火焚之,一时间城郊是浓烟弥漫,好几天,天空不净。

府前右街的巷口,袁崇焕欣慰地看到自己的娇妻正蹲在灶下煮着一大锅米饭,香味飘远,烟火熏得爱妻的脸庞红扑扑的。袁崇焕知道,守宁远的主力中,有一部分是自己亲自回两广招募的“狼兵”。这些人作战勇敢,能够舍身赴死,打起仗来,“顶硬上”的作风尽显无余,就是需要能每天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米饭。袁崇焕与妻子对视一眼,爱怜与赞许都在四目相碰的融融情意中。

校尉带过来传话的人,那人战战兢兢,小眼不停地瞟着一身戎装的袁崇焕,道:

“后金汗王努尔哈赤让小人传话,说此次他带了二十万大军来攻,宁远非破不可。守城官员如能投降,一定大加优待,封为大官,绝不食言。”

袁崇焕哂笑道:“好大的口气。回去告诉你家汗王,问问他,结了果子的桃树是不是他亲自栽的?奴酋突然带兵来攻,有甚么道理?想当初,他可是大明的子臣,即使侥幸赢了一两场,何以如此骄狂?锦州与宁远两城,你们本已占领,又毁弃之。我修好来住,自然要死守,怎么能够投降呢?奴贼既说有二十万,那好,请来攻城,夸海口夸出来的数字有谁能相信呢?我倒也不以为来兵太少了,几万人马吗?你既口称汗王,我奉不斩来使的礼节,请速去传语,就让奴贼放手来与我一搏!”

传话的汉人嗫嗫不语,知道多说无益,连忙跪拜而退。

诱降对于袁崇焕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袁崇焕想,我宁远小城城高势险,加之大炮威力,努尔哈赤没有十天半个月是难以攻下的,待我们耗尽了他的锐气后,山海关的援军势必赶到,到时,决战于城郊,何愁不能一举歼之,说不定还能风卷残云,直抵广宁、辽阳呢?

后金大营。努尔哈赤终于等来了袁崇焕的回信,誓死不降。努尔哈赤召集诸贝勒及谋士范文程商议攻城。

众贝勒情绪高昂,热辣辣的目光中闪烁着必胜的光芒。确实,对于他们来说宁远城不过弹丸之地,加上自盛京一路打过来,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宁远不过是个伸手可摘的熟桃。

努尔哈赤睁着虎目,只是稍稍添加了一些风尘的劳累,他憋着一口气,将与会众人扫视了一遍,朗声道:

“宁远参政袁崇焕,我们都不大熟悉,但有一点,那就是此人是个文进士,从未涉猎武举,空有忠义,实无才学,听说也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只不过落在边境,担任小城参政,其本事若何,暂且不知。原先的辽东经略孙承宗已经被罢官,此乃天赐我大金八旗良机。虽然袁崇焕拒降于我,但那只是读书人的傲气使然,待我大军攻城,必不能挡我铁骑突击。”

说着,自是宽慰地一笑,众贝勒受到感染嘈杂议论不休。

代善道:“父汗所言极是,其实早就该拿下宁远了。”

这话触到努尔哈赤的痛处,原先金军占沈阳、克辽阳之时,摧枯拉朽般地侵吞大明的疆土,宁远就如同一只飘荡在波浪滔天中的小船,只要金军前锋所及,即刻拿下应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一来努尔哈赤怕再进击,山海关会倾力而出,二来刚刚迁都的大金确实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现在看来,当时是有点迟疑了。孙承宗到山海关后,竟趁后金与蒙古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周旋之际,一点点收拾残局,宁远道成了突出于后金实际控制地盘的一块楔子,再不拔除,确有一种如鲠在喉之感。

“大阿哥,你带二万人马向西五里,横在山海关和宁远之间,将宁远完全孤立,再等几天,不愁宁远不降?”努尔哈赤道出心中的打算。

二贝勒侄儿阿敏忙道:“汗王,既然袁崇焕这个宵小之辈不肯降,还不如一举克之。”

努尔哈赤转头去问远坐桌末端的范文程:

“范章京的意见呢?”

范文程正低首和皇太极低语,闻汗王发问,忙着站起前跨几步,躬身道:

“尊敬的汗王,既然兵临城下,多说无益,依臣下之意,山海关必不敢来援,野战向来非明军所长。攻下宁远也不容易,不宜分兵。臣下今日目测宁远城墙,高有三丈、阔及十六步,护城河七里八步,深一丈五尺,四角俱设层楼,堞口俱备大炮。宁远居中处乃钟鼓楼,登高远视,四城俱在望中,随遣随调,甚为便利,若袁崇焕真的据城固守,坚辞不战,确实为难啃的一块骨头。适才,臣下和四贝勒商议,不如留下一部分人马先困此城,分兵专攻前屯。汗王,您看——”

范文程紧走几步,指着摊铺在努尔哈赤眼前的山海关态势图,接着道:

“汗王,您看宁远的位置,背依东山,山势高峻,有狭途和海相连,虽然我大金大军已隔绝于此,但离陆不远的觉华岛上有水师六七千人,觉华岛是宁远的粮草供应的集散地,不如先克觉华岛,一把火焚之,势必大大动摇宁远守城的军心。再者,宁远左前的屯卫之地,即前屯卫,它是宁远的拱卫之属,不宜困之,应当一举攻克,先剪了宁远的左右手,宁远何愁不下呢?”

努尔哈赤左瞅右看,心里暗暗盘算,这样左打右击,要浪费时日,倾国之师全部在此,仅粮草就供给不上,他想,难道你范文程不知道,我大金八旗作战向来是自带粮草,如此耗时下去,还有什么战斗力?你们汉人不是经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急兵不可久屯,还是趁士气高涨之时,锋头正劲之际,主攻宁远。至于觉华、前屯,名义上是互为犄角,但在我八旗铁骑面前不过是聋子耳朵——摆设罢了,只要宁远一下,何愁辽东不靖?

兵家不可犹疑,兵贵速战速决。

努尔哈赤道:“宁远不能比沈阳、辽阳、广宁坚固,那个袁崇焕更不能与袁应泰、王仕贞相比,偌大的沈阳,我们一蹴而就,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本汗没见过?什么样的刀山火海本汗没闯过?”努尔哈赤站起身,对众贝勒、大臣威严地下令:“明日天明,围城大军即刻攻城,是的,要集中力量,由阿敏率镶蓝旗猛攻东门,三贝勒莽古尔泰于今夜率正黄旗,由战车、弓箭手掩护,背土将城北一角壕沟填平,为明日全线攻城做准备,四贝勒皇太极亲率两白旗除监视觉华动静外,佯攻南门。本汗亲率两黄旗与袁崇焕战于西门。攻下宁远,论功行赏,畏缩不前,贻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二十四日。

后金兵推着战车,运着钩梯,步骑上万轮波次地蜂拥而至,大举攻城。

当时朝鲜使者带着翻译官韩瑗去北京朝见皇帝,路过宁远时,再也无法向西,只得趁金军布署未稳之时,急入宁远城内,以避战火之险。袁崇焕见韩瑗面呈慌恐之色,连说话都不停地打着结巴:“袁……袁大人,这……这……怎么办呢?本使……还……还要回去……复……复……命呢?”

袁崇焕一把牵着韩瑗的手,大笑道:

“韩使者千里而至,大明没有什么丰厚的见面礼,您也知道,宁远本偏僻小城,承蒙建州奴贼瞧得起,垂青于我,我也只能礼尚往来,请韩使者和本参政同上城楼,观看我与奴贼大战的好戏,也不枉屈韩大人此行。”

朝鲜使者见袁崇焕及其守城官兵如此镇定,暗自生奇,无奈中与袁崇焕上了城楼,袁崇焕与他谈古论今,口若悬河,泰然自若,全无忧色。

过了不久,忽听得一声炮响,声动天地。韩瑗大惊,手中的茶盏泼洒浸袖,忙低下头不敢抬起。袁崇焕笑道:“贼兵来了!”

韩瑗侧目望着城下,只感到两个脚底板冷气嗖嗖直往上蹿,额头都冒出冷汗,只见十多里方圆的宁远城外,马蹄腾腾,刀光闪闪。后金兵蔽野漫地而来,战鼓声、喊杀声、马蹄声混成一片,势如潮水,滚滚烟尘把阳光遮住、淡淡的清光洒在烟尘中,平添了一种红晕。韩瑗似乎闻到血腥味,脸色蜡黄,而城中却声息全无。袁崇焕示意侍从带使者回府歇息,韩瑗忙不迭地起身,道:

“也好,也好,本使就不在此搅扰袁大人指挥作战了。”

说完,长揖告别,提着宽大的觐见礼服的下端,躬身下了城楼,他从脚下墙基的震动中判断出成千上万的辫子军冲到了城边,他惊恐地回望城头,突然间,城头上的袁崇焕高举宝剑,缨穗飘飘,“弓箭手,炮排手,放——!”

霎时,“轰轰”的炮声夹杂着“嗖嗖”的矢石箭簇,如雷如雨从城上直泻而下。

原来是袁崇焕故意诱敌深入,后金军进入外城,并无阻碍,直趋城下,正待攻城之时,催命无常从天而降。明军的红衣大炮在后金兵的马队中炸开。战马嘶鸣而窜,骑手被强大的气浪掀翻在地,半空中急速旋转的是炸开的人腿、躯干、盔甲和无数面焚烧不息的彩旗,攻至城下的后金兵个个像是刺猬一样中箭伏地,不过,前排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依旧上,丝毫不为所惧,眼看后金兵的云梯、软梯金钩已经三三两两靠在墙角或挂上了垛口。他们嘶喊着,瞪圆了双眼,手中挥着牛耳尖刀,身形还算矫健。几个守城的明军士卒一愣神,锋利的牛耳尖刀已飞至面门,闷哼着倒在墙上的通道上,几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墙缝而下,痛苦将他们脸上的肌肉缩成一团,五官似乎错位。

袁崇焕看得真切,大喊:“我们拼了——”

挺剑而进,旋风般地直面那几位已经逾上垛口的后金兵,“喳喳”数声,刚刚喘息甫定还未立稳脚跟的金卒已被袁崇焕的宝剑封喉而死。

战事渐趋激烈。

后金兵从起初畏惧的刺耳炮声中清醒过来,只是前冲,吓晕了的方向感再次找回。实际上,他们心里也知道,既然汗王下令攻城,就已作好了恶战的准备,与其四下里窜奔逃命不得,还不如战死宁远城下,或许能上各旗的死亡名单,日后,自己的家小亲族还能获得世代的抚恤。当他们真的冲到墙角时,这才感到旷野上的不安全在这里没有了。城墙下是死角,大炮恰好打不着。于是,他们用硬物猛挖墙角,“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像是开了个碎石场。

袁崇焕爬在垛口,伸头向下一望,心里一惊,一旦墙角被挖穿,守城谈何容易,刚刚砍杀几个金卒的兴奋没有了,他观察到后金兵的先锋部队是铁甲军,每人身上都披两层铁甲,称为“称头子”。他们用所谓的“铁裹车”慢逼攻城,此车以数张生牛皮覆顶,矢石不能伤到躲在牛皮后面的金卒,而车的前端是倾斜而上的铁板,有如一张刨地的大锄,只不过口刃向外。虽然城上的大炮已在半道炸碎了无数辆,但炮声停歇的当口,还是有十多辆铁裹车被推到城墙角下。

后金兵用裹铁高车猛撞城墙。躲在车后的士卒恰好利用车帷来遮挡城上抛下的石块、擂木,拼了命地用铁锨挖掘城墙墙脚,虽然被砸死了不少人,但时间一久,城墙终被挖成了一个个凹龛,后金士卒躲在城墙洞内向里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也不能奈何他们。

袁崇焕心急如焚。

宁远四周的墙基都传来击打声,估计已是千孔百疮,眼看着城破在即。而恰在此节骨眼上,满城百姓似乎有所察觉,一片惊慌,抱怨声不时传上城头:

“袁爷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们满城百姓。”

“袁大人,若能用木柜将弓箭手吊系在半空逐一点杀,或许可以破敌。”满桂小声地献策。

“好,立刻征调城中的木柜。”袁崇焕吩咐:“先将我府中的条柜搬来。”

城上的大炮依旧怒吼,每一炮打出去都能杀伤大片后金士卒,但墙角残破的声音还是从脚下传来。袁崇焕立足城头,一面命令明军不停地投发滚木擂石,一面焦急地向前方观敌。硝烟未散的城北高岗上,袁崇焕隐约见到有一顶黄罗伞盖在烟尘上飘动,他猜测,那极有可能是努尔哈赤亲自督战,否则,如此猛烈的炮声,金兵竟然没有恐慌,似不太可能。

明军调齐了木柜,从城头的每一个雉堞间推出,有的半在垛内,半探城外,有的呆在半空,弓箭手俯身射箭,是射杀了不少金军士卒,可是,每当把木柜再拉上或缩回时,躲在木柜里的弓箭手已被金军的火铳打成了肉泥。

城上将士骇然不已。袁崇焕脸色铁青,一筹莫展,有人通报,有不少城内百姓涌向东门,欲夺门逃命。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朔风劲吹,将几天前开春的迹象吹得无影无踪,城上将士瑟索着彷徨无奈。

通判金启挤到袁崇焕跟前,道:

“袁大人,我看用火烧可行。”

“怎么烧法?”袁崇焕眼睛一亮,火势无形,北风一吹,正好贯进金军挖的藏身洞。

“就是将火药撒在芦花褥子和被单上,投至城下。”金启道。

“好,说不定奴贼见到褥子被单还要抢来披在身上呢。”袁崇焕强作镇定,“自古火敌万人,就将那些褥子被单称做‘万人敌’。”

无数张被褥从墙上抛下,后金兵一见,迟疑不知所措,终于有几个耐不住寒冷,顺手捡了披在身上。袁崇焕示意投放火箭、硝磺的明军暂且不动,以等更多的奴贼来抢。

金兵确实感到饥寒交迫,手中挖墙的牛耳刀、铁锨都卷了刃、钝了口,筋疲力尽之时,热汗渐冷,也不顾及什么,果然探手伸头纷抢这洒满了火药的取暖物。

“放——”袁崇焕一声令下,道道火苗伴着刺鼻浓烟滚滚而下。“万人敌”立刻燃烧。正在挖墙基的金兵人人成了活动的火球,惊得攻城的金军铁甲兵仓惶后撤……

努尔哈赤精心组织的第一次攻击失败了。

二十五日。

后金兵再次猛攻。城上施放炮火,“炮过处,打死北骑无数”。后金兵的军心受到了动摇,一方面怕闯不过空旷地带上炸起的炮火,二来也惧怕墙角不知何时即燃的“万人敌”。努尔哈赤大怒,令四贝勒皇太极率铁骑督战,自己的阵脚一下子前移二里多,已处在离宁远不到三里的山脚。

后金兵只得冒死攻城。或许是参透了生死,也就是进亦死,退亦死,不如前进死。

火铳手开路,铁裹车随后,战局再度紧张。

战至晌午,宁远城北终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焕不能再泰然自若了,一面组织抗击,一面亲自随队搬石堵塞缺口,几珠散弹击伤面颊和左臂,部将纷纷劝他下城回府,袁崇焕厉声道:

“宁远虽只区区一城,但与大明的江山社稷存亡相关,宁远守住了,山海关就稳固了,山海关稳固了,京师就可保无虞,设若一旦宁远失陷,必将有一串失败随之而至,数年之后,咱们的父母兄弟都会像已沦陷的抚顺、铁岭、沈阳、辽阳、广宁的百姓一样,成为建州夷贼的奴隶。我若胆小怕死,就算保得性命一条,又有什么乐趣呢?大宋名臣文天祥早就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丈夫为国而死,死有何憾?再说,金奴酋努尔哈赤此时已是疯狗一条,倾全力攻城,只要我等再坚持一下,一定会让他心惊胆颤,让他明白大明朝的将卒没有孬种!”

袁崇焕撕下战袍裹了左臂的伤口又战,众将士深受鼓舞,人人奋勇,终于堵上了缺口。

“万人敌”出了奇效,但奇效总是不能长久,后金兵学乖了,一旦城上扔下被褥等燃烧物,连忙后撤到铁裹车的后面,先行用火药点燃,待烧完后再度攻城,而燃烧物毕竟是有限的。

袁崇焕想,要是金启不死该有多好。这个金通判已经造好一种不用被褥等可烧物而同样杀敌的新“万人敌”,就是将火药放在空心的大泥团中,外面围以木框,点燃药引投下城去,泥团不断旋转喷火,烧死敌兵。不幸的是,那位金通判在赶制“万人敌”时,火药溅上火星,不幸被烧死了。袁崇焕抑制住悲伤,望敌阵,寻找新的办法。

袁崇焕两次将目光锁在努尔哈赤身上,目测后,他断定这个老贼的距离肯定在城上红衣大炮的火力范围内,心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他令人找来负责炮队的副将祖大寿,当面耳语几句,祖大寿频频点头,离去。

城墙上的兵戈交击声越来越多,后金兵爬上墙头的人数多起来。袁崇焕急令城内待命的长矛手悉数上城,经过一番肉搏才打退敌人,控制住城头上混乱的局面。稍事休息后,他紧盯着努尔哈赤那顶惹眼的黄罗伞和伞下身着金盔金甲正踌躇满志的老贼。两个人都在等待自己渴望的一幕。

“轰”地一声巨响,祖大寿经过精心调制的炮管终于发射出决定宁远存亡的关键一炮。

那发炮弹像是长着眼睛掠过攻城金兵的头顶,呼啸着直扑努尔哈赤的坐骑落下。

努尔哈赤身边的卫队反应极快,策马前驱,团团围住了他们的汗王,但炮弹毕竟不是弓箭,火光在马队中冲天而起。

袁崇焕和正在督战的皇太极都看到了,那顶黄罗伞盖在烟尘中被撕成三片。

袁崇焕兴奋地大叫:“打中了,努尔哈赤被炮火击毙了。”仿佛一针强心剂,守城的明军顿时欢呼雷动:“打中了,打中了,努尔哈赤完蛋了。”

皇太极脸色煞白,急令收兵。他拨马奔着火光冲去,眼前的惨景令他目瞪口呆。

二十多名强壮的巴牙喇兵(护卫)倒在血泊中,侥幸没死的,也都缺胳膊少腿。皇太极下马眯着眼辨认,他要找自己的父汗。

努尔哈赤是幸运的,射向他的大块弹片都被训练有素的卫队以身挡住了,但依然有四五块小弹片在他惊恐拔马回身之际,钉在他的背部。此时,他被前冲的气浪掀于马下,震晕在地上。头上的金盔歪在一边,手中的宝剑飞离二丈多远,斜插在一匹倒毙的黄骠马上。

皇太极奔过去,连忙抱起努尔哈赤,命人紧急抬往大营。

昏迷了半个多时辰,努尔哈赤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此时,随营御医正在替他上金创药,他只能伏在卧榻上,脸上抽搐不停,额角冷汗直冒。

攻城不克,汗王受伤,只有收兵。

努尔哈赤咬着牙,听着众贝勒低缓的报告。正黄、镶黄等八旗均受不同程度的创伤,共损失金卒一万一千多名。固山额真中有五人阵亡,三人受伤,牛录额真中有十三人阵亡,三十多人受伤。努尔哈赤盘算着,脸上火辣辣的,这真是平生受到的最大的耻辱。

皇太极于悲戚之余,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替父汗找回面子。

大贝勒代善进言道:“父汗,士气受挫,我们还是撤兵吧。反正我们又没被打败。”

“撤?”努尔哈赤极不情愿地道:“这样回去,我们有何脸面向天神父祖交待?”急火攻心,一阵猛咳。

代善忙噤口不语,二贝勒阿敏递上高丽参汤,他总是爱喝高丽参而不是长白山的参泡的汤。努尔哈赤挥手表示不喝,他对两天来的各旗表现均不满意。

皇太极悄声问范文程道:“总得用一次胜仗来结束攻宁远失利的阴影吧。范章京有何妙策?”

范文程捻着胡须,不紧不慢道:

“四贝勒,宁远之役胜负未定,如果不惧伤亡,我想不用七天宁远一定拿下。”

皇太极道:“范章京,父汗已身负重伤,恐怕不能耽搁下去,还是速战速决,你不是反对攻宁远的吗?事已至此,罢兵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智者不取近利,对宁远还是从长计议。依我看,不如让济尔哈朗将前屯卫拿下。”

范文程沉吟片刻,道:

“宁远久攻不下,恐怕现在想一时半刻拿下前屯卫也不容易了,士气正处在我消彼长的变化中。”

努尔哈赤一听,背伤的痛感似乎加重,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范文程想了想,道:

“汗王,各位贝勒爷,宁远、前屯、觉华岛三位一体。宁远、前屯都有险据守,惟有觉华岛一贯依仗海阔水深,但这些天天气不暖却冷,想必海上冰厚,足以踏冰而进。觉华岛上没有大炮,只有六千多水师,不习陆战,定能克之。觉华岛又为宁锦的粮草中转地,或许能尽掠而归,岂不为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

努尔哈赤歪着头,他仔细打量这位瘦弱的汉人,心想,这个范文程在每个关键时刻都有妙策,应当是个可以重用的谋士。

“四贝勒,”努尔哈赤对皇太极道:“范章京言之有理,你着手去办吧。”丢了一筐西瓜,能捡着半袋芝麻,到底哪个得益还很难说呢?

努尔哈赤望着迟疑没动的皇太极,道:

“四贝勒,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皇太极躬身上前,跪地流涕,哽咽道:

“都是儿臣等作战不力,致使父汗重伤在身,儿臣想,现在最紧要的是医治父汗的伤,而战地的条件不够,儿臣斗胆建议父汗是否启驾回盛京,安心调养?”其他阿哥纷纷跪地劝慰。

努尔哈赤望着一脸虔诚的皇太极,内心甚是欣慰,但表情上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道:

“你们的心意,父汗都领了。此时回去,无异于落败,反倒让袁崇焕嘲笑。范章京说的对,趁此冰坚可越之际,立派大军攻掠觉华,以洗我宁远城下之辱,就是回去养病疗伤,我也安心了。范章京,还是你帮着四阿哥谋划一番,赶快行动,我在这里静候佳音。”

说完,闭上眼睛往榻上侧卧,不再言语。

两天后,金兵一方面将宁远紧紧围住,另一方面,皇太极亲率大军履冰渡海,直攻觉华。

觉华岛位于辽西海湾,在宁远以东二十多里。岛呈两头宽、中间窄、不规整形状,孤立地悬在海天中,从上空俯瞰,岛身呈龙形,“龙身”为山岭,穿过狭窄的“龙脖”迤逦而北,便是“龙头”。“龙头”地势平坦,三面临海,北端有天然码头,适合停泊船只。“龙头”开阔地上建有明屯粮城,城是矩形,墙高约三丈,底宽约一丈八尺。北墙设有一门,通城外港口,是粮料运输的通道。

南墙之门,与“龙脖”相通,便于龙岛上往来,东西两面无门,利于防守,岛上有粮屯、草垛及守城官兵营房。

努尔哈赤想,若能攻掠觉华岛,倒也不失为一种体面地结束宁远之役的办法。是日,在皇太极的指挥下,后金兵突袭防守薄弱的觉华岛。一切都按范文程的预料进行着。

觉华岛的明军大都是袁崇焕回乡征招的水师,习惯于在风浪中搏杀,陆战并非所长。由于寒冰犹在,皇太极派武讷格率三千铁骑踏冰登岛,只是三个波次的冲锋就破了觉华岛的防守阵线。尽管觉华明军凿冰为壕、焚船化冰,怎奈天气骤寒之际,随破随结,岛上军民奋力搏杀,血染冰层,人员、粮料损失惨重。史料记载,士卒损失七千余人,其中商民及家小也惨遭杀戮。专供宁远、河东堡、笔架山、龙官寺、右屯、前屯卫的粮草,全部烧毁。一时间,觉华岛上空浓烟遮日,海天无光。大量粮秣及两千余只船被焚,明军在辽东经营多年的觉华岛基地尽被毁弃。损失之大,远远地超过后金兵在宁远兵败的损失。

整整一天,宁远城下无战事,远远地驻扎在城周的后金大营照例是列阵城下,但并不攻城。立在城上观敌阵的袁崇焕隐隐感到心中不安。果然,时至午时,但见东南海面上孤悬于坚冰之中的觉华岛上空浓烟滚滚,不由暗暗叫苦,他知道,尽管这是努尔哈赤在为宁远的失败找回面子,但这个面子对明军来说实在是一种大败的耻辱。何况守觉华的将士大都是自己带来的两广乡人?袁崇焕内心陷于巨痛之中,但作为宁远主帅,他必须坚强,因为,宁远不能受觉华失利的影响,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奴酋已呈强弩之末,是否派兵出城决战?”副将满桂向袁崇焕提出建议。

祖大寿也跟着道:“袁大人,看来奴酋老儿伤得不轻,从阵形上看,已采取守势了。”

袁崇焕这才将散乱的目光收聚到后金兵大营,心里还在为觉华的失陷而伤痛。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实际上是在自我调节,抚平心中的伤痛),才抬头对二位爱将道:

“是伤得不轻,但离撤兵还远,越是在敌人示弱的时候,我们越要保持警惕。凭坚城、用大炮的思想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我们不习惯野战,我军的野战能力没有三五年训练不出。这方面,失败的教训是太多了。”

祖大寿频频点头:“袁帅说得对。”

满桂急道:“这样相持着,终不是办法。况且……”他欲言又止,转向觉华方向,“况且……”

袁崇焕赶紧用严厉的目光止住满桂的话道:“宁远的兵力总共二万人,虽然能征惯战,但敌兵是我的好几倍,不宜出击,虽然两天来我们已给努尔哈赤以重创,但其八旗军还各有其主,哪一旗都不是好对付的。所以我们只能以静制动。”

“或许可以诱敌来攻,再创敌贼”,祖大寿小心道:“真这样拖下去,山海关又不见援军,最终对宁远不利。”

袁崇焕勉强地一笑,道:“宁远城中的粮草最起码够撑上半个月,敌贼拖不起。不过——”他顿了顿,“那就下一封战书给努尔哈赤,主要是探听奴酋的伤情,不知祖将军可否前往?”

祖大寿胸脯一挺,道:“好,激将法,这下努尔哈赤丢不开面子了,肯定再战。我去。”

满桂道:“还是我去,祖将军负责城上大炮呢。”

袁崇焕道:“满将军不要争了,还是大寿去合适,城墙上离不开满将军。”

说完当即令人取过笔砚,修书一封,交与祖大寿,并挑了几件礼物让祖大寿带上,前往后金大营下战书,那战书上写道:

“吾闻老将军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今日败在小将手中,岂非天数耶?三日内,贵军若能攻破我城,吾等定当手提头颅,奉献宁远。若三日内不能攻破我城,请老将军自动退出宁锦一线,并让出广宁、辽阳、沈阳,自回白山、黑水,放牧、捕鱼,岂非逍遥自在?”

努尔哈赤乃是一代豪杰,怎能不知袁崇焕使的是激将之法?当即命军中御医给自己的背伤再次清创换药,强坐到帐中案前,他要让袁崇焕的使者亲眼看看自己硬朗的身子骨。

祖大寿在几位牙兵的满脸杀气中踏入帐中,仔细地观察了努尔哈赤一阵,心中疑惑,不是听说奴酋身负重伤了?怎么还能够把盏自饮,和众贝勒谈笑风生?

莽古尔泰见祖大寿愣怔不拜,怒斥道:

“呔,胆大的贼使,见后金国的汗王为何不拜?你们大明朝难道不懂礼数?你们不是一向自诩礼仪之邦吗?”

努尔哈赤端直了身子,虎目双睁,将袁崇焕的战书往祖大寿面前一丢,朗声道:

“袁崇焕怕是支撑不住了吧。仅一天未攻宁远,便使如此下策,可笑之极,我后金大兵既来克宁远,应当克而后退,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明廷降将李永芳低声对皇太极道:

“贝勒爷,此人是宁远副将祖大寿,有心计、有谋略,可不是一般通风报信的使者。”

皇太极点头暗想,此人身形硕伟,能只身探营,应当有过人之勇,不可小觑。

祖大寿依旧站在原地,直视努尔哈赤。他知道,在建州女真看来,能慷慨赴死,不为利诱的人,都是他们心生敬佩的英雄好汉,若是卑躬曲膝,反落笑柄。祖大寿跨前一步,朗声道:

“汗王?那真是笑话。本使从未听说过,本使只知有大明朝的建州都督。”

此言一出,当即在大帐内的群臣中引起一阵骚动。祖大寿的话无疑揭了后金的老底。

努尔哈赤不再搭理祖大寿,转头吩咐大贝勒代善:“大金国承蒙天意,开拓疆土,自古皆然,既然袁崇焕带了礼物下战书,来而不往非礼也。去取良马一匹,让明使带回,多说无益,明日再战。”

祖大寿还想慷慨陈辞,见努尔哈赤拿起一本线装古书,目不转睛地读下去,书的封面上赫然刊印着《三国演义》。

牙兵持刀上前,夹拥着祖大寿往帐外走去,祖大寿听得真切,从身后传来努尔哈赤的诵读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几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祖大寿心里几下“格登”:努尔哈赤果然了得,看来是势在必得,难道山海关以北以东真的要全部相让吗?他开始怀疑袁崇焕的“凭坚城、用大炮”的战术打法,他甚至想明廷的十几万大军龟缩在山海关一线是否就是要弃宁锦,保山海,保京师。否则,为什么山海关的辽东经略高第至今一兵不发呢?

祖大寿怅怅离去后,后金大营中的众贝勒立时围在努尔哈赤的身边,代善急忙问道:

“父汗,您的身体……”

努尔哈赤放下书,“唰”地一下脸色苍白了许多,他是强撑着意志对祖大寿展示了最好的一面,他真担心,如果不立即送走祖大寿,就真要露馅了。

皇太极搀着努尔哈赤,将父汗轻轻放躺在卧榻上,道:

“父汗,我大军已在觉华大获全胜,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既然袁崇焕胆小如鼠,当不在急于一时攻下,日后有的是机会。父汗疗伤要紧……”

努尔哈赤摇摇头道:

“我后金十万大军,连辽阳、沈阳、广宁这样的大城,都不在话下,岂能被区区宁远二万多人吓破了胆?何况,袁崇焕若是探知我身负重伤,岂不是更加于我不利?既然承接了袁崇焕下的战书,就当履约践行,我就不信宁远攻不下来。”

第二天一早,后金兵果然如约而至。由降将李永芳率精兵配合四贝勒皇太极从西边攻城,城上毫无动静,倒是在护城河两边散落着一层厚厚的芦苇,踩上去轻飘飘的。正在纳闷之际,陡地从城上掷下无数火箭,芦苇刹那间被火花点燃,登时爆得城周“劈里啪啦”地响,将那些八旗兵炸得血肉模糊。剩下的,一个个都吓得四散而逃。这时,原先散疏成形的攻击队形登时人马拥挤起来。

城楼上的袁崇焕高举令旗,十一门西洋火炮张着血盆大口,喷射出条条火舌喷向后金兵。这下后金兵可惨了,要么被脚下的熊熊大火烧得焦糊,要么被远射的大炮炸得血肉横飞。原来,就在祖大寿去下战表之时,袁崇焕组织军民将城中住户的苇眉、苇杆铺到城下,全部洒上火药。这要比被褥之类的燃烧物更迷惑敌人,待敌兵一乱,拥作一团时,再开炮杀敌,出其不意间打乱了敌人的攻击队形。城上的明军见敌军大溃,更是士气高昂,呐喊声、击掌声、擂鼓声响成一片。

努尔哈赤半躺在战车之中,心里十分痛惜八旗子弟的性命,兵家不争一日之短长,何况宁远并非一时定要拿下,看来这袁崇焕是个不好对付的主。既然败局已定,只好鸣金收兵。

当夜,负责监守山海关方面的阿敏回报,山海关的高第经略已派出五万精兵助阵宁远。后金诸将闻知,赶紧商议,将沉默不语的努尔哈赤连夜抬着,撤回沈阳。一路上,众士卒听说汗王重伤难愈,都伤心得痛哭流涕。

二十六日的清晨对于宁远军民来说,无疑是喜上眉梢、扬眉吐气的早晨。纷纷登上城楼望着零乱不堪的后金大营,喜不自禁之际,城上竟是满城哭声,尤其百姓深悔开战之初对袁崇焕表现出的不满情绪和辱骂之语,纷纷去感谢袁崇焕的救命之恩。为什么要“满城大哭”?想来是既感激又惭愧,又是说不出的欣喜吧?

满桂带着百十号人,打开城门,来到硝烟未尽的战场上,拾到了十余万支箭,袁崇焕派祖大寿清点火药库,火药业已用尽,局面真是危险得很。

左辅、朱梅等人建议派兵追击,被袁崇焕否决了。袁崇焕看到后金大营虽然狼籍一片,但远处的山林中并无一点混乱迹象,估计定有大军埋伏,就这样一直呆到中午,果然,从林中漫出后金的大队人马集聚在城外的大平原处。看领旗之色,袁崇焕知道那是皇太极统领的两白旗。

袁崇焕派遣一名使者,又备了些礼物送给努尔哈赤,带去口信:“老将横行天下多年,无一败绩,今日败于小辈之手,只怕是天意了。”可惜,这些话和礼物被皇太极收下了。皇太极淡淡一笑道:“回复你家袁将军,大金八旗在宁远城下不过损失了二千人马,而你的觉华岛却成了一片灰烬,财物自不必说,仅人马恐怕就有七千人吧,孰胜孰败,总体而言恐难定论。袁崇焕能立身于明廷,三五年不倒台的话,我们还会后会有期,按你们汉人的话来讲,那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袁崇焕听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从杨镐到熊廷弼,再到孙承宗,哪一个有作为的辽东经略的下场是个好结局呢?就拿此役来说,如果山海关倾力相援,宁远一役就可称得上辉煌了。

无论如何,宁远捷报传至京师,京师空巷相庆。

宁远之捷是明朝自抚顺失陷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也是自“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的一仗。

明天启帝下旨称:“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袁崇焕初历战阵,便打破“八旗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叙功之时,擢为辽东巡抚。

努尔哈赤在宁远遭遇到用兵四十余年来最严重的惨败。对于军事统帅,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指挥失败,无论这个失败是大是小。实际上,在兵败后,努尔哈赤对诸贝勒感叹道:

“我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何单是宁远一城就打不下来呢?”

无奈的诘问,饱含了一个久经沙场的“战神”的无尽的悲哀。

望着努尔哈赤显见苍老的面容,众贝勒及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难道,难道一向在无数次的人生厄运前以顽强而著称的“战神”已经……

是的,宁远一役,后金惨败。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惨败。宁远之败给努尔哈赤留下了心中永远的痛,留下了终生遗憾。自宁远兵败后,努尔哈赤便陷入不可名状的苦闷中。愤恨、懊丧、痛心和失望,交相袭扰着他,使他本就烦闷不安的心更无片刻宁静。而心情的沮丧,使努尔哈赤思索更深一步。

偌大的后金江山将由何人主宰呢?

感慨嗟叹不已的努尔哈赤急赴清河温泉疗伤,临行时,特意带上了大妃阿巴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