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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先定好了离家的那一天,天还没亮,苔丝就醒了。那时正是昏夜未去、曙色未来之际,树林子里还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先觉的鸟儿,声音嘹亮地歌唱起来,好像是坚定地相信,至少自己知道正确的天时,别的鸟儿却一个都不作声,好像同样坚定地相信,它把时间弄错了。苔丝在楼上收拾行装,一直收拾到吃早饭的时候才下了楼,穿的还是平常日子的衣服,过年过节穿的好衣服,都仔仔细细地叠在她的箱子里。
她母亲一见,连忙劝解说:“谁家看本家,有不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儿的?”
“不过我这是去做活儿呀!”苔丝说。
德北太太说:“不错,是。”跟着又带着说私话的口气说,“你刚一去,也许外面儿上叫你做点活儿。……可是依俺说,你把你最大的长处在明处显摆显摆,才算得更懂情理。”
“好吧,我想你比谁都明白。”苔丝安安静静、听天由命地回答说。
那姑娘因为要讨她妈欢喜,所以一切都由着她妈摆布,安安静静地说:“妈,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德北太太见她这么听话,只有大喜。她先舀了一大盆水,把苔丝的头发洗了一遍,洗得非常地彻底,等到擦干梳光,头发都好像比平常多出一倍来。她挑了一根比往常宽的粉色带子,把头发给她扎起来,又把苔丝穿着过游行会节那件白色连衣裙给她穿上。头发既然梳得鬅松,白衫又因轻飘而显得肥大,因此使她正在发育的身躯,看着好像成熟了的样子,叫人辨不出她的真正年龄来,而把她错认为成年的妇人,其实她比一个小孩子大不了多少。
“哟,我的袜子后跟上有个窟窿!”苔丝说。
“袜子跟上有个窟窿怕什么?难道袜子还会说话吗?俺年轻的时候,只要有个好看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管他脚底下怎么样!”
她母亲看着她女儿,非常得意,所以特地倒退了几步,像一个画家离开画架子一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这番调理的结果。
“你自己来瞅瞅吧!”她嚷着说,“比那一天可好得多啦。”
因为镜子很小,一次只能把苔丝的身躯照出一小部分来,所以德北太太就在玻璃窗外面,挂了一件黑外套,这样一来,窗上的玻璃就变成一面大镜子了。这本是乡下人梳妆打扮的时候常用的办法。都收拾完了,德北太太下了楼,走到她丈夫面前,那时她丈夫正在楼下坐着。
“俺告诉你吧,德北,”她兴高采烈地说,“他见了她不喜欢才怪哪!可是你千万别对苔丝提他喜欢她那番话,也不要提现在这是她的机会那番话。她这孩子,总是古里古怪的,你要是对她提了,也许她就腻味起他来,甚至于还会马上就不去啦。要是什么事都顺顺当当的,俺一定想法报答报答丝台夫路那个牧师。他真是个大好人,来告诉咱们那些话。”
不过,那姑娘离家的时候越来越近了,梳妆打扮那一阵高兴劲儿也过去了,德北太太倒心里有点儿嘀咕起来。因此这位妈妈说,她要送她女儿一程,把她送到山谷边上、山坡开始陡峭地往上通到外面的世界那个地点。在那个山顶上,有司托-德伯家的大车来接苔丝。她的行李箱子,先打发一个小伙子,用小车推到山顶上等着去了。
那几个小一点儿的孩子,看见他们的母亲戴上了帽子,也都嚷着说要跟着去。
“姐姐要去嫁咱们那位阔本家了,要去穿好衣裳了,俺们非去送姐姐一送不可!”
“你听!”苔丝脸红了,急忙转身说,“这是什么话!妈,你怎么弄的,叫他们心里都存了这种念头?”
“不是呀!俺的小乖乖呀,姐姐是去给咱们那位阔本家做活儿,好挣钱再买一匹新马呀。”德北太太安抚他们说。
“爸爸,我走啦。”苔丝喉头哽咽,说。
约翰爵士,那个时候,因为纪念那天早晨,又喝得有点儿过了量,正把头垂在胸前,坐着打盹儿,听见女儿叫他,才暂时从蒙眬中醒来,抬起头来说:“你走啦,孩子,俺盼着咱们那位年轻的朋友喜欢你这么一位和他一脉相传的漂亮姑娘才好。你对他说,苔丝,咱们家这阵儿把日子过败了,败得不像样了,所以俺要把名号卖给他——不错,卖给他——还绝不跟他要大价钱。”
“少了一千镑不卖!”德北夫人说。
“那么你就告诉他,说俺要一千镑。呃,我想起来啦,少一点儿也行。这个名号加到他身上,比加到俺这个窝囊废身上,好得多了。所以你告诉他吧,出一百镑就成。其实,俺也不计较这些小事情——你就说五十镑吧——呃,也罢,二十镑吧。不错,二十镑,再少了可不行了。他妈,名号到底是名号,再少一个便士都不行!”
苔丝满眼含的泪太多了,喉头的哽咽太堵得慌了,竟没有把心里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她急忙转身,走出门去。
于是她们母女一同走着,苔丝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孩,握着她的手,走几步就带着含有心思的样子看她一看,好像看一个正要去做大事的人一般,她母亲带着她那个顶小的,紧跟在后面。她们母女构成了一幅画图,前面走的是诚实的“美丽”,两旁围的是烂漫的“天真”,后面跟的是头脑单纯的“虚荣”。她们往前一直走到山坡下面,按照预先的安排,纯瑞脊打发车到山顶来接苔丝,省得叫那匹马在最后那块山坡上走下来还得走上去格外吃力。第一层山后面,接着是一道山脊,在山脊中间,是沙氏屯高悬在山崖上的房舍。除了他们打发作先行的那个小伙子以外,在顺着山坡蜿蜒而上、高悬半空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个小伙子正坐在车把上,车上装的就是苔丝的全部财产。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大车一准就会来的,”德北太太说,“不错,那不是就在那边吗?”
大车是来了——忽然从最近那片高地的一个崖头后面出现,停在推小车那个小伙子的身旁。她母亲和那几个孩子就决定不再往前送了,苔丝向她们匆匆告了别以后,就弯着腰往山上走去。
她们老远看见她那白色的形体,走近那个带弹簧轮子的大车,她的箱子也早就搬到大车上去了。但是在她还差一点儿才走到大车跟前的时候,从山顶上一丛树里,箭一般地又飞出一辆车来,拐过了那段路上一个弯,超过了行李车,停在苔丝身旁,苔丝抬起头来一看,好像大吃一惊似的。
她母亲这才看出来,这辆车和先前那一辆并不一样,先前那一辆,是粗重拙笨的大车,这一辆却是簇新、漂亮、又晃眼又时髦的轻便二轮小马车或者狗车[89]。赶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嘴里叼着雪茄烟,头上戴着时髦的小帽,身上穿着浅棕色的褂子和短裤,脖子上围着白领巾,戴着直竖的硬领,手上戴着棕色赶车的手套——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两个礼拜以前,骑在马上去见昭安,探问苔丝消息的那位漂亮、年轻的花花公子。
德北太太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拍起手来。拍完了手,又低下头去看,看完了,又抬起头来着。这番光景里,有什么意义,难道她能看不出来吗?
“那个人就是咱们的阔本家,叫姐姐去做阔太太的吗?”顶小的那个孩子问。
同时能够看见,苔丝穿着细纱衣服的形体,立在马车旁边,迟疑不决地站着,赶车的青年正和她说话。她外表上那种犹豫,实在还不只是犹豫,实在就是疑惧。她原想坐那辆笨重的大车。那个青年下了车,好像是硬劝她坐自己的车。她把脸转到山下她家里的人那面,老远看着那小小的一簇。好像有一桩什么事激动了她,使她打定了主意,可能就是她把王子害死了这件事。她忽然上了车,他也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立刻用马鞭子打着马往前走。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追过了前面装箱子的慢车,转过一个山头,看不见了。
苔丝刚刚看不见了,像演戏一般,使人生趣的光景刚刚终结了,那些小孩子们的眼睛里,就都充满了眼泪。顶小的那个说:“俺真不愿意叫可怜、可怜的姐姐去做阔太太。”说完了,把嘴一咧,大哭起来。这个新见解含有传染性,所以当时,另一个孩子跟着也哭起来,又另一个也哭起来,于是三个孩子,一齐大放悲声。
昭安·德北转身回家的时候,也是满眼含泪。但是她走到村里的时候,却又一心等待,相信老天会保佑,一切会逢凶化吉了。不过晚上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老叹气,她丈夫问她怎么回事。
“唉,俺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俺是在这儿想,也许苔丝不去倒好些。”
“你事先干什么来着,事后才想起来?”
“唉,这是那孩子的机会呀——不过,要是再有这样的事要做的话,那俺一定得先打听打听那个小伙子到底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要真像本家那样照顾她,俺才能放她去。”
“不错,也许你应当那样办来着。”约翰一面打呼噜,一面说。
昭安·德北却老是想法不管在哪儿找点安慰。“好吧,她既然是真本实料,像老根儿那样,那她只要把王牌抓住了,她就一定降得住他。就是他早不娶她,他晚也要娶她。因为凡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爱她那种火热的劲儿。”
“她的王牌是什么?你是说,她那德伯的血统吗?”
“哪儿是,你真笨。俺说的是她的脸蛋——和俺年轻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