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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新干的这份差事,是去监视、喂养、陪伴、医疗、看护那一群公鸡和母鸡。它们占据了一所旧草房,做它们的大本营,草房外面有一个院落,本来是一所庭园,现在却成了一片践踏得凌乱不堪、铺着沙子的空场子了。草房上面爬满了爬山虎,房上的烟囱,都叫这种附生植物的枝叶缠得蒙茸粗大,看着好像一座残破圮毁的高塔。楼下的屋子全是那些公鸡、母鸡的领土,它们在那儿走来走去,把主人翁的架子摆得十足,好像盖这所房子的就是它们自己,并不是现时东西横卧[91]在教堂坟地里那些尸骨成灰的邸册保产人[92]。这份产业法定的典期刚满,司托-德伯太太就满不在乎把这所草房变成了养鸡的地方。旧房主的子孙们,觉得这简直是寒碜他们家,因为这所房子是他们很爱护的,是曾经花过他们的祖宗很多钱的。德伯家还没来到这儿置产业、盖房子以前,他们已经在那儿住了好些辈了。他们说:“爷爷那时候,这房给正经人住,都够好的。”
从前那些屋子里,有许多吃奶的婴孩哇哇地哭,现在只听见破壳出蛋的鸡雏啪啪地啄了。从前那些地方放着椅子,坐着懒得动弹的庄稼人,现在全放着鸡笼子,养着愣头愣脑的母鸡了。壁炉的角落上和曾经有过熊熊火光的壁炉炉床上,现在都摆满了仰着的蜂窝,给母鸡做了下蛋的地方了。从前房外那些小块的空地,叫一辈一辈的住房人用锄锸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也都让公鸡用爪子刨得乱七八糟的了。
草房所在的那个庭园,四面有墙环绕,只有一个门内外相通。
苔丝原是养鸡鸭为业的人家出身的姑娘,所以第二天早上,她就按照自己的巧思,把养鸡的场子,另做了一番布置。她变动这个,改进那个,忙了大约有一点钟的工夫,忽然院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女仆。她是从上房来的。
“德伯太太又要那些鸡啦,”她说,不过她看苔丝的神气,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就接着解释道,“太太上了年纪啦,还是个瞎子。”
“瞎子!”苔丝说。
她听了这话,心中起了一种疑惧,但是几乎还没等到她辨过来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仆就已经叫她抱起两只顶好看的汉布鸡,自己也抱起两只,带着她往紧紧邻接的上房去了。上房看着倒是华丽宏壮,不过草地上放的是鸡笼子,房前目力所及的空中又飞的是羽毛,这儿到处都有痕迹表示出来,住在那些屋子里的,一定是个连哑巴动物都爱护的人。
这所宅第的主人兼主妇,正背着亮光,在楼下一个起坐间里,稳据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年纪不过六十,甚至于还不到六十,戴着一个大便帽。她的面目很生动,像一个目力慢慢变坏,费了许多力量无法挽回,才情非所愿地当了瞎子的人那样,不像那些瞎了多年,或是生来就瞎的人那么死板沉滞。苔丝每一只胳膊上擎着一只鸡,走到老太太跟前。
“啊,你就是新来的那个给我养鸡的姑娘吗?”德伯太太听出她的脚步声是个生人的,问道,“你可要好好地待它们啊。我的管家告诉我,说你管这些鸡顶合适了。好啦,你把鸡都带来了吗?啊,这是司雏!不过它今天好像没有往常那么欢势似的,是不是?我想它这是因为叫一个生人一摆弄,吓着了吧。费纳也不大欢势——不错,它们是有点儿吓着了——是不是啊,宝贝儿呀?不过待几天,它们跟你就熟起来了。”
老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打手势,苔丝和女仆就按着手势,把那四只鸡一个一个放在她的膝上,她就用手从头到尾摸它们,考察它们的冠子、它们的翅膀、它们的爪子和公鸡脖子上的长毛。她一摸就立刻知道,哪是哪一只,还摸得出来,是否有一根翎儿折了,或者有一簇毛乱了。她又摸它们的嗉子,摸得出来它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吃多了,还是吃少了。她心里有什么意见,都像演哑剧一样,很明显地在脸上表示出来。
她们把带来的那四只鸡,都一只一只依次送回鸡场,跟着这种程序重复下去,一直到她们把所有那老太婆心爱的公鸡母鸡——有汉布鸡、班屯鸡、考珍鸡、布拉马鸡、道擎鸡和其他当日一般人喜爱的鸡——一个一个都送给她摸过了。鸡到了她膝上,她差不多都认不错。
这种情况,叫苔丝想起坚信礼[93]的仪式来。德伯太太就是主教,公鸡母鸡就是行礼的男女儿童,她和女仆就是教区上把儿童带上前去的牧师和副牧师。这种仪式举行完了的时候,德伯太太脸上又搐动、又抽,弄得满脸都是褶皱、波纹,嘴里冷不防地问苔丝道:“你会吹口哨不会?”
“吹口哨,太太?”
“是,吹各种小调儿。”
苔丝也和大多数别的乡下姑娘一样,很会吹口哨,不过在体面人面前,不肯说她有这种本事就是了,但是这一次,她却温文尔雅地承认了这件事实。
“那么,你天天早晨,都要吹一回。从前这儿有个小伙子,吹得很好。不过他已经离开这儿啦。我要你对着我养的红胸鸴吹。因为我看不见它们的样子,所以我喜欢听它们的声音。我们就用这种法子教给它们哨各种小调儿。伊丽莎白,你告诉她鸟笼子挂在什么地方。你明天就开头好啦,要不,它们哨得就要退步啦。已经有好几天没人管它们啦。”
“今儿早上德伯先生对着它们哨来着。”伊丽莎白说。
“什么!呸!”
老太太的脸皮蹙在一起,表示非常厌恶,没再说别的话。
苔丝想象中的本家对她的接待,就这样结束了,那些鸡也都送回鸡场去了。苔丝看到德伯太太那样的态度,倒没觉得怎么奇怪。因为自从看见了这所宅第的大小,她就没再盼望别的。不过她却一点儿也不晓得,关于她和德伯太太是本家的话,德伯太太始终没听见过。她只由推测认识到,这位瞎老太太和她儿子之间,感情可能不太好。但是关于这一点,她也猜错了。天下当母亲的,迫于无奈,气儿子又疼儿子、恨儿子又爱儿子的,可就多着呢,德伯太太并不是头一个。
虽然头一天有过不愉快的开端,但是她在那儿安置好了以后,就在那个太阳照耀的早晨,对她的新地位里所有的那种新鲜和自由劲儿,倾心向往起来。同时,她又急于要试一试没想到要她做的那种玩意儿的本领,好看一看她保得住保不住她的地位。在有垣墙的园子里,刚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在鸡笼子上坐下,郑重其事地把嘴唇撮起,试验她那种荒疏已久的玩意儿。她看出来,她从前会的本事,如今已经退步了,她只能噗地一下,吹出一口无声之气,却绝不能吹出清晰嘹亮的音调来。
她试了又试,总归白费,心里纳闷,不明白怎么天生就会的玩意儿,就能一干二净一点儿也不会了?弄到后来,她觉得仿佛攀附在房上和墙上的爬山虎后面,有什么动弹似的。她往那面看去,看见一个人从墙头跳到地上,正是亚雷·德伯。自从昨天他把她送到园丁下房的门那儿,她在那儿安置下了,直到现在,她还没再见过他。
“我以人格担保,”他喊着说,“你那副美丽的模样,真是人间少有,画里难寻。我刚才在墙外面瞧了你半天了,苔丝妹妹(叫‘妹妹’的口气里,有那么点开玩笑的意思)。我瞧你坐在那儿,撮起那鲜红的嘴唇,噗啊噗地吹一阵,又偷偷地自己骂一阵,永远也吹不出个调子来,你就好像一个石碑上不耐烦的女神[94]一样。你吹不上来,都急躁起来了吧?”
“急躁也许有的,骂可没有。”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试这个,这都是那些拙老婆[95]闹的!我母亲要你继续给它们上音乐课,是不是?真自私自利。仿佛照料那些该死的公鸡母鸡,还不够一个女孩子忙的似的。我要是你,我干脆就不干。”
“不过她可特别要我教她的鸟儿,还告诉我,叫我明天早晨就要都弄得停停当当的。”
“真的吗?那么我给你上一两课好啦。”
“哦,不用,你不用。”苔丝一面说,一面往门那儿退。
“瞎说!我绝不跟你动手动脚的。你瞧——我站在铁丝网这面,你就站在那面好啦。那你就可以觉得十分保险了。现在你瞧着!你把嘴唇撮得劲头太猛了。你瞧,这样就成。”
他一面讲解,一面动作,吹了一句《你把那嘴唇挪开》[96]。不过他吹这个歌调的用意,苔丝一点儿也不懂。
“你来试试看。”德伯说。
她努力装作不说不笑的样子,把脸绷得像石雕泥塑一样严肃。不过他却非让她吹不可,后来她觉得不吹他就不肯走,所以就照着他说的怎样就能发出清晰的声音来那种办法,把嘴唇撮起来,面却很难过地微微一笑,又因为自己笑了,心上恼起来,脸上一红。
他又鼓励她说:“再试一回。”
这回苔丝却很认真,都认真得到了令人感到痛苦的地步了。她试了一下,没想到最后到底发出了一个真正圆润的声音来。她一下成功,高兴起来,因此忘其所以了。她的眼睛睁大了,不知不觉地在他面前嫣然启齿。
“这回对啦!我现在教会了你怎么起头,那你以后自己就能做得很漂亮了。你瞧,我不是说过不跟你动手动脚的吗?我不管你现在叫我着迷的这个劲儿,从来有没有活人受过,反正我说话就得当话……苔丝,你认为我母亲这个老太婆很古怪吧,是不是?”
“我跟她还不大熟哪,先生。”
“你以后就知道她古怪了,她叫你弄这种把戏,去教她的红胸鸴,这不是古怪是怎么啦?我现在是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不过你要是能把她那些爱巴物儿给她伺候好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再见吧!你要是碰到什么困难,需要人帮忙,你不用去找管家,直接来找我好啦。”
苔丝·德北就是承担了这样一种任务,在这个家政管理中占了一席之地。她头一天的经验,大体上就可以代表后面继续而来的那许多天里的。亚雷·德伯见了她,就跟她说些逗趣儿的话,没人的时候,还开玩笑地叫她小妹妹,他就这样处心积虑,叫她和自己慢慢熟起来,熟起来以后,她就不像起初那样,见了他怕羞了,不过他却并没能叫她生出表现另一种更温柔的新羞态那种感情。但是她在他跟前,差不多什么事都随和他,不只是一个伙伴那样。因为她现在是寄在他母亲的篱下,又因为他母亲是个瞎子,比较没有什么用处,实在就是寄在他的篱下,所以不得不如此。
苔丝一旦恢复了从前的本领,不久就看出来,在德伯太太屋里教红胸鸴哨,并不是什么繁重的活儿,因为她跟着她那位歌喉婉转的妈妈,学会了不少的曲调,拿来教给这些歌鸟儿,都非常地合适。现在她每天早晨站在鸟笼子旁边教那些鸟儿,比以前在园里那回练习的时候,惬意得多了。那个青年既然不在面前,她就无拘无束鼓起小嘴来,靠近笼旁,对着那些留神细听的鸟儿婉转自如地大哨而特哨。
德伯太太睡觉的地方,是一张带四根床柱的大床,床上挂着很厚的花缎帐子,红胸鸴也就在这个屋里养着。它们一天之内,有几点钟的工夫,可以在屋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因此把家具和家具上的垫子、套子之类上面,弄得到处都是一块一块的小白点。有一次,苔丝正在窗前那一溜鸟笼子旁边,照常教给鸟儿哨,忽然听见,床后面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太太并没在那儿。苔丝转身看去,好像觉得帐子的流苏下面,有一双穿靴子的脚,把前端露出。她一见这样,吹的口哨立刻就不成调儿了,如果真有人在那儿听,那他一定能听出来,苔丝是疑心那儿有人的。从此以后,苔丝每天早上,总要揭开帐子,查看一番,不过却老没发现那儿有人。亚雷·德伯一定是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用这种任性由兴的埋伏把戏来吓唬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