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村寨中的经济生活
在村寨中,各地羌族或有不同的经济生产方式,但“多元化”则是他们共同的特点。多元化不仅表现在农作物的种类上,也表现在多种的生计手段上。他们农、牧兼营,还在大山上的森林中采集药材、菇菌与狩猎。农闲时,男人还要到外地打工赚钱。这是人们对当地边缘的、垂直差异大的自然环境所作的适应。
农业是羌族最主要的经济活动。在春秋两季农忙季节,男女老少都参加农业活动。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农事由女子担任。一般来说,村寨居民的农业传统倾向于种植多样的粮食作物,如小麦、玉麦(玉蜀黍)、斧豆、洋芋、燕麦、青稞、豌豆、洋根以及蔬菜类的白菜、萝卜、油菜、甜菜、莴苣、菠菜、青菜、葱等等。由于各种作物的生长季节有差异,照顾方法也不同,因此村寨中的妇女几乎终年都在田中忙碌。近年来,花椒、苹果、梨、李子、桃、大蒜、洋葱等经济作物的生产,为羌族地区带来不少财富。因此一些靠近岷江大道交通较便利的村寨民众,都纷纷将日晒较好的田地改种经济作物,特别是已成为当地特产的花椒与苹果。然而,几乎所有种花椒、苹果的村寨居民,仍然种植许多粮食与蔬菜作物,很少人成为专门生产经济作物的农民。许多年轻一辈的人已不满足于这种农业传统。我听过许多年轻人抱怨他们的母亲在这方面的“顽固”:怎么说她们也不肯多拨一些田出来,种市场价格好的作物。高山深沟村寨中的妇女尤其如此。
然而,这是两种农业生产方式的矛盾:一是生计取向(subsistence-oriented)的农业,一是市场取向(market-oriented)的农业。前者之经济动机主要为“减少生活风险”,后者之经济动机则是“追求最大利益”。老一辈的村寨农民,或高山深沟中的村寨农民,他们的农业生产以家庭生计安全与最小风险为主要考虑。因此,种植多种作物最能符合此目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险,使得当季的作物可能颗粒无收。然而只要有几种作物收成好,一家的生计便能得到保障。相反地,在此“最大利益”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交通困难,多余的产物很难运出去供应市场。再者,在村寨的经济社会结构中,所谓“富有”只不过是柴火、粮食与猪膘储积多一些而已。然而像这样的家庭,村民们也期望他们慷慨。而对别人慷慨也是一种“避免风险”的农村道德1;对亲友、邻人慷慨,在急需时也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因此过去在高山深沟村寨中,除了少部分经营鸦片生意的头人较富有之外,各个家庭在经济上是相当“平等”的。
1980年代以后,由于经济上的改革开放,部分村民也有了追求“最大利益”的经济动机与机会。虽然如前所言,他们仍不敢完全放弃传统农业,但经营经济作物与其他事业的确让他们比别人更富有。这些头脑精明、敢于创新的农民,也就是各个成功的“农村个体户”。除了储积大量的柴火、粮食与猪膘外,如今财富的新象征是以卫星天线接收的电视机。现在各个羌族山间村寨的新景象便是:很远就看见几个白色“锅盖”——他们对卫星天线的称呼——立在一片灰蒙蒙的村寨屋顶上。
无论是传统农业或是加入经济作物的农业,人力是家庭经济成败的重要因素。在倾向于传统农业的村寨中,家庭的贫富差距通常只是家庭发展阶段与相对成员多寡的反映。一个年轻的家庭,如一对夫妻带着一两个尚年幼的孩子,由于人手不足常是最穷困的家庭。相对地,如果子女都已成年,而家长又有能力将已婚的儿子、媳妇与女婿系在家庭内,掌握这些人力的分工与运用,便是较富有的家庭。然而,这样的延伸家庭通常无法维持长久,在一段时间后便分成一个个的小家庭,家庭财富分散。就这样,一个寨子里的各个家庭,在经济上得以维持某种程度的平等。
无论如何,自1999年以来,由于在此之前长江中、下游年年水患,由国家筹划的“退耕还林”逐渐在羌族地区全面推行。原来分配给各家庭的田地不准再耕作,在五年内由国家按亩发给补偿金。各家只能在一小块田地上种一点自己食用的蔬菜、杂粮与果树。这样的发展状况,在未来几年必定对于羌族的经济生态、社会文化造成很大的改变。
人力多寡与家庭财富有密切关联,主要原因是:虽然农业获利不多,但这儿却有多元的资源,关键在于一个家庭有没有足够的人力去获得它们。菌菇,对于邻近森林保存完好的村寨民众而言是重要的资源,特别是产一些贵重菌种如羊肚菌、香菌(松茸)的地区。如果当年价钱好,一个家庭在一季中常常可以由此得到500—3000元人民币不等的收入。一般的菌子、木耳,近年来由于黄龙、九寨沟观光事业的兴盛,也有多颇商人收购。养羊,是另一项家庭副业。然而羊不能放得太远,怕被偷或被野兽侵害,也不能放得太近,怕它们损害作物。所以放羊需要耗用一些人力。有六七岁以上的孩子或老年人的家庭,才有多余的人力去采菌菇与放羊。又如,每个家庭都养有几头猪,喂猪得每天割猪草,这也是妇女与小孩的事。在松潘地区,我曾看过小孩“牧猪”,带猪在村寨附近山上吃一种带谷粒的野草。据当地人说,过去在三年困难时期(1960年代初),这种野生谷粒养活不少人。一般来说,猪只供家庭消费而不卖出。每年在过年的前几天,每家都要杀三五头猪。一小部分在过年时食用,大部分都挂在屋中烟熏、风干。由猪背上揭下的长条形肥猪肉,猪膘,更代表一家的财富。这种风干的猪膘,几乎每家屋梁上都挂有七八条到数十条不等。
打猎与采药是青壮年人的事,这通常需要进入山中一星期或更久的时间。当前由于滥猎,动物少了很多。因此打猎只能当作是好玩,猎得的多为野兔与各种野鸡。挖药是一项重要的家庭副业。岷江上游羌区盛产羌活、大黄、天麻、川贝、虫草等药材。羌族村寨居民对植物的认识与敏锐相当惊人,显示药材在其经济生活上的重要性。一个十来岁的年轻人,经常能以本地话(或汉话)指认数百种山中植物。我也曾注意到,陪同我到他处村寨去的羌族朋友,经常询问当地人某种他们没见过的植物之名称及特色。
七月初,挖药的青年人便带了干粮结伴上山。在林子里搭一个草棚,人就睡在里面。草棚外筑个土窑;有些药材就地烤干了才带下山去。每隔五天或一个星期,家里的人便上山替他们送粮食,顺便将挖得的药材(或菌菇、猎物)带回寨子。夏天在大山林子里,采药人以呼啸来彼此联络,也借此知道哪些地方已经有人在采药以及这些采药人是不是“本地人”。各村寨有各自的挖药地盘,不能随便到别人的山上挖药。然而作为分水岭的大山,却是个界线模糊的地带。也就是在这里,经常发生村寨间因挖药发生的纠纷与斗殴。
在大山上放养马与牦牛,也是一项很好的家庭副业。早些时候,放养方式还是让它们在高山上自己觅食、生养,对抗熊、豹、豺狼。只有在需要时,村民才到高山上去牵牛下来耕田,或牵马下来驮粮。牛马养得多的家庭,一年如能卖个几头,则可为家中带来不少收益。目前一头牦牛约可卖到2000元人民币。在过去,这些马、牛几乎不需人照管。后来,偷牛盗马的人多了,因此几家的牛马常养在一起,各家轮流派人隔数天便上山查看一次。有十来岁孩子的家庭,比较有多余的人力在夏天上山挖药,或照顾山上的牛马。同样,高山牧场也依各沟、各村寨划分地盘,放牧、捡柴都不可随便越界。“退耕还林”之后,在2001年夏季的探访中,我发现埃期各寨村民在山上处处设下木栅,以防止其他村寨的牛马越界。目前村寨的牛马,几乎天天都需要年轻人上山看顾。可见在农业资源断绝之后,牧业资源的争夺在村民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夏天,成年男子通常都要出外做获利更多的事。这些事——如修路、砌房子、伐木、挖井、卖药材——他们统称为“找钱”。大多数人只在阿坝州内找这些赚钱的机会,少部分人到成都平原甚至更远的地方去谋生。到了九月,他们才纷纷回到寨子,帮忙田里的事。以石块砌房子,是羌族与黑水藏族最擅长的手艺,寨子里的房子都是如此建造的。汉化较深地区的村民通常已失去这项手艺,因此常需要深山村寨的人替他们建造这种房子。近年来由于九寨沟观光成为当地的重要资源,因此拓宽公路与路况维修,为沿线羌族民众增加不少工作机会。
“找钱”常常是相当辛苦的事。以农闲时多余的劳力换现金,而所得的钱与付出的劳力相比,以外来者的观点,可说是相当不经济的。譬如我见过一些深沟中的村寨年轻人,他(她)们找钱的方式是背木墩子出去卖钱。天没亮就起床上山,上午近11点到达“板场”——可以伐木的深山老林,将砍下的大树削成木墩子。有时用背的,有时顺山沟滑下去,回到村寨里已是下午五六点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再背起重约七八十公斤的木墩子走出沟去,约在正午时才抵达沟口。将木头卖给商人,然后再走回村寨,到家时经常天色已暗。如此两天的工作,所得卖木头的钱大约是三四十元人民币。然而,“经济”在此社会中有不同的理解:“找钱”主要并非为得到最大利益,而是使得生活更有保障。
男人“找钱”也有轻松的一面。在山上挖金、伐木或挖药的人常聚在一起“摆条”(聊天)、喝酒,这可以花上几个小时。到松潘或茂县卖农产品或药材的男人,更经常到处遇到熟人,一起吃饭饮酒,到处走走串串。然而,也就是“找钱”以及在这过程中与外界的交往,使得男人所能接触到的外在世界比女人所能接触的远为宽广,也使得男人从外界带回来的“知识”,不断地改变村寨认同的本质。
对于一些有头脑的村民,赚钱的门路就更多了。他们有些人包下地方道路工程,然后低价雇用本地人修路,赚取相当利润。有些人买辆小卡车,每天沟内、沟外与城镇间跑几趟,替沟中村民解决交通与农产品运输的问题,也为自己赚得不少金钱与声名。更多的村寨居民,划出大部分的地来种苹果与花椒,只是这一部分,一年常有3000—8000元人民币不等的收入。每年七八月间,汶川、茂县等山中城镇便成为花椒、苹果、桃、李子等经济作物的批发零售市场。许多农民也经常自己担着花椒、水果到市场上贩卖。黄龙、九寨沟的观光事业,也使得山中城镇的商业繁荣起来。近十年来汶川、茂县开设了许多饭店、招待所,以容纳路过的观光客。当地的水果、药材、手工艺品与“民族文化”也成为观光商品。由以上描述可知,在这岷江上游山区原来就存在多元化的资源,在市场经济逐渐活络以及观光事业带来的新商机下,城镇与村寨居民有了更多赚钱的机会。如此,家庭人力与个人才干,成为经济上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因素。
总之,村寨环境的特色是,一方面沟中垂直分布的资源提供人们多元的生活所需,使得“沟”成为一个个相当自足的生态区;另一方面,沟与沟之间因高山隔阻,交通困难,使得沟中村寨居民相当孤立。羌族村寨居民便在此有相当封闭性的环境中,在半山上种植多种作物,在住家附近养猪,在更高的森林中采药材、菌菇与打猎,在林地间隙牧羊,并在森林上方高山草场上放养马与牦牛。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个家庭都是独立且有相当程度自足性的经济体。由粮食、蔬菜到腊肉,以至于黄酒,一般而言都可以自给自足。即使处于阴山或高寒地区的村寨,农业生产欠佳,村民们也有机会由其他生业中得到补偿。
近年来羌族村寨的资源环境产生很大的变化。一方面,森林砍伐被全面取缔,狩猎用的土枪被禁止使用;退耕还林,也切断了他们大部分的农业生产。另一方面,公路开发、岷江上游广修水电站以及黄龙、九寨沟的观光业,也带来许多新工作机会,少数民族区域自治也产生许多新资源。这些都使传统村寨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更重要的变化是,由于资本化的商品产销与消费动机,他们的经济生活与村寨外的世界愈来愈密切。譬如,村寨居民们开始关心“中日贸易谈判”,因为其直接影响当地高等菌菇的收购价格。尽管如此,一方面多元化地追求生存资源,一方面严格划分可分享资源的人群范围——这两个原则却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