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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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羊脑壳”与“牛脑壳”

在当前的羌、藏族地区,过去曾有一种认同与区分体系,“羊脑壳”与“牛脑壳”或者说“羊部落”与“牛部落”,现在几乎已消逝殆尽。这种认同与区分和目前藏族、羌族的认同与区分关系不大,或毫无关联。以下是一位茂县三龙乡老年人对于“羊部落”与“牛部落”的口述:

三龙乡分两个乡。卡窝、簸子、雕花、纳呼、卡于,这归理县管,那边归得迟(按:此指归官府管,也就是指古代改土归流),归理县管。我们这队最早是部落时代,这边属牛部,那边是羊部。牛是哥哥,兄弟;我们归大朝早些(按:大朝便是指中央朝廷)。我们牛部,大的范围宽得很。我们唱酒歌从松潘唱下来;先唱松潘,再唱黑水。据老年人讲是两弟兄,我们比那边牧场宽些,那边窄闭点,两个人就住在这一带。两兄弟,弟弟过黑水河查看地盘,后来就安一部分人往那迁。过后,兄弟安排好了,就来邀他哥过去,过去看他的地盘,就要跟他哥分家。他哥哥不干,弟弟想独霸一方。哥哥不干,弟弟跟他的人就把哥哥打了一顿。哥跑回来,不服,又把他兄弟弄过来,说我跟你分,结果又把弟弟砸了一顿。现在我们老人还说,先头赢的是“掐合”赢。捶打了(按:打架了),那我们就分开。那边就是羊部,这边就是牛部。白溪那以下,我们都喊“掐合部”,我们这就是“瓦合部”,以黑水河为界。

由以上口述,我们只知道三龙乡南岸各村寨的人曾以“牛部”自称,以别于“黑水河”北岸的“羊部”各村落5。目前在三龙沟(见图五)知道这种区分的人极少,很难搜集到进一步的资料。

图五 茂县三龙沟村寨

在茂县北部信奉藏传佛教的羌族高山村寨中,同样知道此区分的人不多。但由以下这位太平牛尾巴寨老人的口述中,可知这似乎是两个宗教支派之分。

“察”就是敬羊脑壳,“拨”就是敬牛脑壳;我们这敬的是牛脑壳……杨柳沟那都是羊脑壳了。譬如,明天我们跳甲(按:指在仪式中穿盔甲跳舞),吼的都不同;还有耍的龙等:他们是盘龙一个拐拐,我们是阴基龙,两个拐拐好像蛇一样。

在最西北方的羌族村寨——松潘小姓沟,老一辈的人则大多还记得此种区分。这儿的羌族“藏化”程度,又较茂县牛尾巴寨的羌族为甚。也就是说,此地居民受藏传佛教或本教的影响更深。当地人告诉我,羊部落与牛部落的确是藏传佛教的两个支派。不仅如此,羊部落与牛部落之间相当敌对。如一个小姓沟老人所言:

大河的那一边是属羊。那时一个寨子、一个寨子是属牛或属羊的。我们属羊的,那个叉叉是尖的,属牛的那个是平的6。以前是两个部落,还打仗,这都听说过。这都是老年人前头的前头了。修房子的时候呢,还是各修各的。那个牛部落,全是圆木,都是圆的;羊部落的木头都是片出来的。民族都有这习惯,汉族没有。藏族也有这习惯,分牛、羊头。宗教习惯上有“麦尼”、有“麦兹”,各是各的。

以前,小姓沟这一带“牛部落”与“羊部落”的认同与区分,超越“日麦”(相当于他处羌族所称的“尔玛”)与“赤部”间的区隔。在小姓沟,有几位从邻近红土(目前属藏族地区)来到埃期村寨上门(入赘)的老人。他们的说法是,因为他们原来的村寨与这儿同属于“羊部落”,所以来此避灾荒而落户定居。在民族分类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藏族”,知道埃期是羌族村寨。

关于“牛部落”与“羊部落”,我在羌族地区搜集的口述资料所见大约如此。由清代到近现代的地方志与民族调查资料中,也罕见相关记载。然而在黑水(见图六),特别是在知木林(小黑水)藏族地区,我得到较多的口述资料。在此,这种社会区分就更明晰了。黑水知木林地区,一个老者对我解释“羊头、牛头”。他说:

从南坪那迁来的是羊头人。十八个寨子羊头,牛头十九个寨子。两个组织,不是教派,像是部落。很不和好,连砍树子都要说“砍谁的脑壳”——砍牛脑売,砍羊脑壳。“尔勒灭”就是民族,不分羊头、牛头;“尔勒灭”指所有黑水人。

图六 大小黑水地区

黑水是阿坝州最穷困的地区之一,知木林又是黑水县最穷的地方。或因激烈的资源竞争,使得“牛头”“羊头”各寨间经常暴力相向。另一个知木林老人对此描述得更详细。这个“羊部落”的人说:

我们是“察合基”,羊部落,就是“麦兹”。“博合基”就是牛部落;牛脑壳是“麦尼”。乌木树、热石多、卡谷、卡龙镇,都是“察合基”。杀了羊之后,就把羊脑壳在房子顶顶上搁到。“博合基”,牛部落,晴朗、知木林乡、杂窝,他们比我们多一两个寨子。我们两边也打。一个土官管的都一样;高阳平(按:1940年代当地著名土官)管的杂窝乡是“博合基”。风俗习惯、唱歌都不一样,喝酒、死了人都不一样,念的菩萨不一样。松潘是“麦兹”,没有牛脑壳,只有个别地区有牛脑壳。牛部落与羊部落的根根不一样。我常骂那些人牛脑壳不像牛脑壳,羊脑壳不像羊脑壳。我们根根就是乌木树,“尔勒灭”的根根是乌木树……

根据这位老人的说法,在房屋上放个羊头颅,是羊部落的符号。我在黑水地区废屋旧墙垣上,也曾发现白石镶嵌的牛头形象。他说的“根根不一样”,其意便是说两个群体的“血缘”不一样。关于两个群体间的冲突以及各群体内部的“拟血缘关系”,一位过去属“牛部落”的知木林老人有如下说明:

我们知木林乡有几个寨子是“察合基”,我们是“博合基”。我们知木林乡,卡谷、乌木树、位都、热里,这些是“察合基”。我们“博合基”是,大黑水来说,红崖、麻窝、施过和博作,我们是弟兄一样,还有西尔、弼石、二木林、木都、格基,这是“博合基”,这都是兄弟一样。这是分起在的,他们整我们,我们整他们的。原来土官还有老百姓,这是分开在的;我们弟兄之间分家一样的,过去是这样的,他们是“察合基”,我们是“博合基”。“察合基”是心不好的人,人到那儿去,用火烧、烤起。“博合基”不是这样的人。

这位老人用“弟兄”来指“牛部落”各村寨间的感情;同时他又以“分家的弟兄”,来形容“牛部落”与“羊部落”间的敌对关系。在历史篇中,我将说明这两种“弟兄”隐喻。

在黑水河主流“说羌语的藏族”地区,部分老人也记得过去有“羊脑壳”与“牛脑壳”之分。如一位维谷藏族说:

知木林是羊脑壳,松潘管的。我们是牛脑壳,理县管的。理县土司是皇帝管的。麻窝、芦花也是牛脑壳。我们牛脑壳的人老实。两边话不对,过去两边是不打亲家的。那边的娃儿凶……理县是牛脑壳,赤不苏这边是牛脑壳,河对面都是羊脑壳。这是老年人吹的,我还不晓得。

在这位老人的记忆中,所有小黑水人都是“羊脑壳”,黑水河主流沿岸村寨无论属理县或黑水,无论是今日之麻窝藏族或赤不苏羌族,都是“牛脑壳”。但是,一位麻窝藏族则说麻窝人是“羊脑壳”。以下是这位老人的说法:

我们是“察合基”,“博合基”是松潘那的。以前在晴朗那边的草坪上“察合基”“博合基”比赛,比摔跤。讲话有差别,吃的也有差别,穿的也有差别。“察合基”一个根根,“博合基”一个根根。小黑水那是“博合基”,松潘那是“博合基”。

由此口述得知,在他心目中,敌方的“牛部落”主要是小黑水人与松潘人。

以上资料看来,只有小黑水老人们还记得哪些是“察合基”村寨,哪些是“博合基”村寨以及过去的敌对与纠纷。而且,根据小黑水与小姓沟报告人的说法,“察合基”村寨与“博合基”村寨常是错落交杂分布的。然而,自称属于“牛脑壳”的黑水维古报告人,却认为小黑水人都是“羊脑壳”;自称属“羊脑壳”的麻窝报告人,则认为小黑水人都是“牛脑壳”(博合基)。这种矛盾应是由于麻窝与维谷都在大黑水地区(赤不苏以上之黑水河主流),而大黑水人一向排斥而又畏惧小黑水人。所以过去“羊脑壳”与“牛脑壳”之区分与双方之暴力冲突,现在被想象为他们与小黑水人间的区分与敌意。“羊脑壳”与“牛脑壳”目前被用来区分邻近的敌对人群,类似现象也存在于此记忆逐渐消逝的羌族地区。譬如,前面三龙的老人称“河那边人”为“掐合部”;小姓沟人则认为“大河那一边的人”都是“羊部落”;牛尾巴寨的报告人,则认为邻近的杨柳沟人都是“羊脑壳”。

更重要的是,以上许多报告人都称“羊脑壳”与“牛脑壳”的“根根”不一样。显然在当地,由于部落对立、冲突而造成的社会结群中,人们也想象此“群”成员彼此有血缘关系,以此增强“族群”内部的认同与凝聚,并以“不同根根”来与敌对的群体作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