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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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彭大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心无挂碍地割牛草,我想在过年的时候,从头到脚给玉叶置办一身新衣裳。玉叶几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穿的都是我小时候穿旧的破衣裳。

今天,是省师范大学新生报到的日子,我把割下来的牛草打好捆,坐下来歇息会儿。望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心底刹那间涌起一阵酸涩,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了。

白露之后,畜牧场不再收购牛草料,我已经积攒下了九十七块钱,足够玉叶和我一人置办一身新衣裳。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我没有想好,但是我知道我要赚钱,因为玉叶将来读书需要钱。最近,村里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据说珠三角一带有很多工厂,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块钱。我还得在家做饭照料玉叶,不能去那么远打工,我得就近想办法。


召平镇索具厂招聘工人,学徒工日工资是五块钱,中午不管饭,我觉得挺划算。他们看我是高中毕业生,负责招聘的人说,我比他们索具厂会计的学历还高,痛快地答应我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我从召平镇回到桃花坞,看见我家院子里坐着好几个陌生人,庄水生和我爹正陪着他们说话,庄水生现在是桃花坞村的一把手。看到我进来,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庄水生介绍几位陌生人,说是县里和市里招生办公室的。

一位副主任问我,为什么不去省师范大学报到?

我说不想读大学,我要在家里照顾妹妹。

县招生办的人说,召平镇今年考上大学的只有两个人,这是多大的荣耀,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呢?

两级招生办的人在我家院子里“嘚吧嘚吧”说了一下午,连我爹也开始劝我,还承诺他会照顾玉叶的生活,我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我站起身来,撇下一院子里的人,回屋里给玉叶做饭去了。

玉叶从里屋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去读大学,我不上学了,我跟着你去省城。”

看着玉叶惶恐的神情,我禁不住流泪了,抱着她说:“傻孩子,姐姐哪儿都不去,就在桃花坞踏踏实实陪你读书,姐姐这辈子跟着你走,你将来读大学,姐姐跟着你去大学做旁听生。”

当天晚上,我爹把他和我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直劝我,让我去省城读大学。我爹还承诺要照顾玉叶,像我一样,每天给玉叶做饭。有一瞬间,我真的动心了,这毕竟是关乎我一生命运的大事。玉叶大概看出我神情变化,一直攥着我的手,突然开始死死用力。我低下头,看见玉叶惊恐的眼神时,我最后一次咬紧牙关,对我爹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读这个大学。”


上班两个月,索具厂的会计彭雪梅生孩子,厂长让我顶替彭雪梅做了会计。我没有做过会计,心里没有底,厂长说很简单,让我去把进出两笔账记清楚就行,还让我翻翻以前的会计账本,学习一下如何记账。

我把所有账本翻一遍,差不多搞清楚了怎么做会计,才发现已经黑天。我很开心,做了索具厂的会计,厂长说会计是索具厂的管理层,还答应每个月给我加三十块钱工资。

我跨上我爹那辆破自行车,一路往桃花坞骑去,心情很是愉悦。快到村口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路边钻出来,挡住我的自行车。突如其来的惊恐,让我几乎从自行车摔下来,那个黑影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吓得我惊叫起来:“救命!救命!”

黑影急忙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并对我喊道:“别喊,是我,彭大运。”

我挣扎着甩开彭大运的手,还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气愤地问道:“你想干吗!”

彭大运说:“我就是想跟你好。”

我说不可能,你休想。

我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推着往村里走去。

彭大运一把抓住自行车后座,带着哭腔说:“我就是忘不了你,白天想着你,晚上还能梦着你。”

我说:“想不想,梦不梦,那是你的事。彭大运,我本来对你还有好感,自从你带着人,把潘保东打伤之后,我对你的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彭大运愣怔片刻:“你真的喜欢潘保东?你不去读大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潘保东?”

我很是气愤:“我是为了我妹妹,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彭大运说:“那正好,你不读大学,咱俩就般配了。”

听到彭大运这些说法,我对他更加不屑,我冷冷地说:“就算是我一天学不上,你都配不上我。”

兴许是我的这句话刺激到了彭大运,他竟然把我的自行车摔在地上,接着把我扑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对我说:“我今天晚上,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你不嫁给我,看以后谁会要你。”

我没想到彭大运会这么冲动,我手脚并用地挣扎,拼出全身力气叫喊着救命。彭大运已经撕破我的衬衣,开始解我的裤腰带,我渐渐地感觉自己浑身开始变软,变得气力全无。突然,我觉得身上一轻,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踢的闷响,还有彭大运的惨叫声。直到有人把我扶起来,我才看清楚庄三,还有庄三的弟弟庄四。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既委屈又悲愤,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喊中,又吸引来几个村人,把彭大运摁倒在地上。

庄三问我:“这小子欺负你了?”

我哭着点头,有人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遮住被彭大运撕烂的衬衣。徐寡妇也来了,她搀着我,送我回家。

徐寡妇在路上问我:“他得手了没有?”

我哭着摇头,说还没有。

徐寡妇说:“嗯,母狗不撩骚,公狗白硬屌,这种事,女人夹紧了,男人进不去。”

半路上,遇见彭启茂两口子,跌跌撞撞往村口奔去,大概是刚刚得到信儿。

徐寡妇故意提高声调:“桃花坞的丑事儿,十件有九件都是姓彭的干的,真该捋着姓儿,把姓彭的都给劁了。”

彭启茂的老婆不肯示弱,回骂道:“我呸!桃花坞搞破鞋的,都是姓庄家的女人。”

我赶紧小跑着回家,不想听徐寡妇骂出来更刺耳的话。桃花坞只有两大姓,彭姓和庄姓。小时候,听四爷爷讲起过,说桃花坞原先叫彭家埠,村里只有彭姓,庄姓祖上流落至此,成了彭姓的佃户。

四爷爷又说,就算成了雇主关系,彭庄两姓还是以兄弟相称,辈分也就此排了下来。

四爷爷还说,两个家族人丁越来越旺,彭家埠主事的都是彭姓,因为担心彭姓欺负庄姓,那一年,彭姓主事的人,就把彭家埠改成桃花坞。

自我记事起,桃花坞受欺负的都是彭姓,因为大多数彭姓都被划归成地主,至少是富农。庄姓的家庭成分顶多是中农,其余的几乎都是贫农。彭姓和庄姓两边的小孩吵架,我们骂他们地主,他们骂我们破鞋。

有一回,四爷爷拄着拐杖经过,听到我们两边小孩叫骂,气得他在石头上把拐杖敲断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我爹也得了信,刚要穿上衣服出门,看到我衣衫不整地进院子。

我爹冲着我问道:“怎么回事?”

还不等我答话,随后跟进门的徐寡妇替我回道:“彭启茂家的浑二小子,没得手,人当场逮着了,被庄三几个送派出所了。”

我爹皱起眉头说:“眼下正严打,不能往派出所送。”

说完,我爹拔腿跑出门去。

玉叶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害怕,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什么都不问,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身上。

一会儿工夫,水生媳妇和庄三媳妇来了,都先问我,彭大运得手了没有。

我很反感她们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庄三媳妇看着我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露出狐疑。我知道,庄三家跟彭启茂家闹过矛盾,为老宅基地界墙的事儿,两家还动过手。桃花坞沉寂了好几年,没出过像样的事儿,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打听消息。我家里人越聚越多,我刚要下逐客令,让村人散去,突然,院子里消停下来,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进来,我爹、彭启茂两口子和庄水生跟在后面。

我爹边走边对警察说:“没有弄成事,我们家丫头说了,没有弄成事,是他们小孩子家闹着玩的。”

彭启茂也跟着说:“是啊,两个娃儿从小要好,都是闹着玩的。”

警察进屋后,看了我一眼,让我把刚才的事情陈述一遍。

我抬头看一眼屋子里的人,那个警察手一挥,把屋子里的闲散人全都赶出去。我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还把彭大运带人打伤潘保东的事情讲了,另一个警察在旁边做笔录。我们家里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门帘,不怎么隔音,大概是我爹和彭启茂他们都听到我的陈述,我爹在外屋大声说:“金枝,你说是小孩子家闹着玩嘛,不要把事情搞大。”

彭启茂的老婆也跟着说道:“就是嘛,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金枝,婶子求你了。”

听见我爹和彭启茂老婆的话,我心中很是愤怒:“我是受害者,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和我的尊严吗?”


春节快要到了,我问厂长请了半天假,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县城,给玉叶和我买过年穿的新衣服。彭大运被抓走两个月,还没有放出来,我心里开始不踏实起来。本想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以后不要纠缠我,可是,没想到他会被关这么长时间。给玉叶和我买新衣服,是我有生以来花的最大一笔钱,本来心情应该很好,可因为彭大运这件事,弄得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买好衣服,已经是下午,我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噜”叫着。想起我上一回在县城挨饿的情景,自然想到了老铁匠和欧阳。我从百货商店出来,拐个弯走到谭记铁匠铺,发现铁匠铺改换了门脸,成了“谭记铸造”。我转身走进旁边一家市场,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半斤油炸里脊,还买了一瓶景芝白干白酒,拎着一包东西走进谭记铸造。

铺子里粉刷一新,原先垒着炉台的地方换成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几把铸造精美的刀剑,还有长矛、板斧、方戟等冷兵器,活像一个兵器库。老铁匠依旧健硕,下巴上蓄起长胡须。欧阳正在画一件兵器的图纸,他长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看上去更让人喜爱。两个人看见我走进来,很是惊奇,他们的店铺大概很少有女人进来。

我解释半天,他们俩认出了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我,只是想起当年那件事来。欧阳让店里的伙计特意炖了一锅羊杂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三个人都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只喝了两小杯,便觉得头昏脑涨,话也多起来。老铁匠自斟自饮一盅酒,用他皴裂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滴,对着我说:“姑娘,我给抗日将军铸造指挥刀的事儿,给你讲过没有?”

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当然记得,我还问过您,这位将军是谁,您还说把将军的名字给忘了。”

老铁匠哈哈大笑道:“这种天神一样的大人物,我怎么敢忘了尊姓大名,那个时候是大叔胆儿小,不敢讲。”

老铁匠脸上神色一凛,还是把声音压低,却把说出口的每个字咬得很重:“这位抗日民族大英雄,姓王名铭章,字之钟,四川新都人,他秉性耿直,忠肝义胆……”


我们三个人聊了一下午,天黑之前,我辞别谭记师徒,去赶回召平镇的公交车。

回到索具厂,天已经黑了,厂门口站着两个黑影,迎着我走过来,一个是我爹,一个是彭启茂。突然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加上下午的酒劲儿,顿时眩晕起来。

彭启茂没有说话,我爹用一种我极少听到的口吻说道:“彭大运判了死刑。”


我见到彭大运的时候,是在监狱的探视间,中间隔着铁栅栏和有机塑料玻璃,塑料玻璃上钻了几圈黄豆大小的孔眼,供两边人说话用。彭大运剃了光头,脸色比以前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还没有说话,我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彭大运也没有说话,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了一会儿,我才说道:“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死刑啊?”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彭大运冷冷地说:“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日子,因为这个犯了死罪,我他妈的想不通。”

我说我也想不通:“派出所、检察院、法院,我都去找了,我说你没有强奸我,我说我们俩谈恋爱闹矛盾,你我都在气头上,所以,你把事做过了头,我把话说过了头,可是,他们采集了当天晚上的证人证言,说是你赶上了严打的风头,已经定性了。”

彭大运一直冷冷的,很少说话,都是我在不停地没话找话说。一个警察推门进来,说是探视时间到了,让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彭大运问道:“你真的讨厌我吗?”

我说:“我不讨厌你,只是你无缘无故把潘保东打伤了,我生你的气。”

彭大运又问道:“我不打伤潘保东,你会嫁给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吗?”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彭大运不打伤潘保东,我也不会嫁给他,至少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我抬起头,看到彭大运迫切的眼神时,我心中一软,点了点头:“会的,我会嫁给你。”

彭大运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两行眼泪流出来。这一刻,我的心抽搐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警察催促我,让我赶紧离开。

就在我要转身离去时,彭大运叫住我,说要跟我说个秘密,并示意我靠近一点。

我把耳朵贴近塑料玻璃,听到彭大运小声说:“狍子肉里的野扁豆是我放进去的,我爹的中药铺子里有这味药。”

我吃了一惊,想起我爹在召平镇作报告的时候,彭大运在我后面说的那句话,“你爹真能吹牛逼”。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彭大运说的是我爹在监狱里面被严刑拷打的事儿,没想到,他指的是给柳铁英吃的狍子肉里面放野扁豆的事儿。

我问彭大运:“你为什么那么做?”

彭大运笑着说:“吃不到狍子肉,我生气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