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彭大河
这一年,桃花坞发生了三件大事。
过完年不久,彭大运被执行死刑。枪毙彭大运那天,彭大河不让他爹娘去刑场,是他一个人去给弟弟收尸的。我没敢去刑场,那天索具厂停电不上班,我只敢躲在北坡的大青石上默默流泪。庄云鹤的坟旁,两棵桃树上的花骨朵已经饱满起来,再过半个月就会开花。一个生命今天就会消失,消失的生命会去哪里?如果灵魂不会随着身体消失,它又会依存何处,会不会跟着春天的桃花一起绽放呢? 彭大运的灵魂、庄云鹤的灵魂、我娘的灵魂、庄氏和彭氏祖先的灵魂,会不会就是桃花坞每年春天飘零的花瓣?桃花坞的桃树被我爹砍伐殆尽,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棵桃树,兴许是在为这块土地上曾经活过的人招魂祭祀,宣示着这里曾经有一个春光绚烂的桃花坞。
春天,桃花开败的时候,四爷爷死了。
据说临死之前,四爷爷一直在念叨一句话:“天道不死!”
第三件大事,是退伍复员回村的彭大河成了桃花坞村的书记。彭大河当村书记,是召平镇的书记来宣布的,说是经过镇党委走访,彭大河同志不仅有很高的政治觉悟,而且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加上他是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的伤残军人,所以他做桃花坞村的支部书记,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彭大河是1978年参军入伍的,那一年,桃花坞适龄当兵的人只有彭大河一个人,因为十八年前那场大饥荒,全村就生下了彭大河一个孩子。往年需要走后门、托关系才能当兵的场面不见了,各镇各村需要积极做工作才能征到兵员。我爹天天上门做彭家的思想工作,彭大河听到小道消息要跟越南打仗,说是他们这批兵员会被直接送到战场上。我爹说他当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劝说彭大河,彭大河他爹彭启茂在一旁插嘴,说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为国效力的。”
宣布彭大河为桃花坞村书记的当天晚上,庄水生拎着白酒和猪头肉来找我爹喝酒。庄水生三杯酒下肚,开始抱怨,说姓庄的风光了三十年,如今的桃花坞天又变成地主崽子的天下。
庄水生又说,彭大河复员回来后,每天口袋里面至少装两盒带过滤嘴的凤凰烟,见人就递烟,半年时间收买了桃花坞的人心,所以,镇党委走访民调时,全村人都说彭大河好话。
我爹不怎么说话,我在里屋只能听见他嘬酒盅的““吱吱””声。
庄水生说了一晚上牢骚话,最后叹口气,总结道:“咱们吃了没钱的亏。”
彭大河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炸掉了左手,立了二等功。立功后,彭大河转成志愿兵,本来可以不复员,一直在部队上待着。他听说弟弟彭大运判了死刑,加上他对云南水土不服,就要求复员回家。这些事儿,我都是听彭大河亲口讲的。
彭大河回到村里第二天,就到家里来找我,像是汇报工作一样,跟我说了以上事情。彭大河跟我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可是,在一旁做作业的玉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居然把他吓了一哆嗦。哆嗦完后,彭大河话锋一转,让我跟他说说,他弟弟被扭送派出所那天晚上的事儿。
于是,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彭大河讲了一遍。
他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没有把话说清楚,这件事儿不能全怪大运,当然,也不能怪你,是你们俩没有把话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彭大河说的“没有把话说清楚”是不是怪罪我的意思。
最后,彭大河问我:“大运枪毙之前,你能不能去监狱看他一眼?”
我点点头,含着泪说:“我能。”
我送彭大河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一只水桶,彭大河又是一哆嗦。我感觉,彭大河大概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刺激,听不得突如其来的声响。
这三件大事过后,就快到夏天了。
桃花坞发生了很多变化,有的年轻人做起小买卖,还有人去召平镇开了美发店和服装店。烫发水和服装都是从广州进的货,据说发型和服装款式是今年港台最流行的。庄水生拉起一干人马,成立建筑队,四村八乡给人盖房子,看来他一心想赚钱。我爹失了心气,作为桃花坞曾经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他此刻的状态更像是解甲归田的山村野夫,每天泡在责任田里,认真打理庄稼。
彭大河做了村书记后,除了“社员通知”之外,他从未在大喇叭上读报,更没有骂过人。分田到户之后,每一家各忙各的庄稼地,“社员通知”也越来越少了。即便是不读报,也没有社员通知,村里大喇叭仍没闲着,一天到晚只播放三首歌:《十五的月亮》《月亮走我也走》和《血染的风采》。彭大河每天穿着四只口袋的绿军装,去村书记办公室上班。下班后,彭大河不是直接回家,他会绕着村子转一圈,像是一个巡逻的士兵一样。他的左胳膊缩在袖管里,见到村里抽烟的人,就会用右手掏出带过滤嘴的凤凰烟递烟。有时候,一只手抽出整包的一支香烟有些困难,接受递烟的人,往往会讪笑着接过烟盒来,从烟盒中抽出两支香烟来,自己塞嘴里一支,另一支递给彭大河,再把烟盒塞进他的右口袋。桃花坞的男人们瞅准彭大河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都会聚在彭大河必经的路旁,等着蹭他的饭后烟。于是,桃花坞的傍晚会弥漫着很好闻的烟草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也能从万千浊气中辨别出凤凰烟的味道来。
我爹和庄水生站在我家大门口,看着彭大河的背影,砸吧着彭大河的凤凰香烟,庄水生问我爹:“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天天给大伙儿敬烟,难道他一把火都不烧?”
我爹说:“不烧火怎么立威,你就等着瞧吧。”
在这些变化中,只有一个变化跟我有关联,就是桃花坞的人开始躲着我走路。不管是姓彭的,还是姓庄的,就连水生媳妇见了我,也会扭头走开。从彭大运被枪毙那天,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样的一天,果不其然,这一天真的来了。如果仅仅是大人也就罢了,就连桃花坞不谙世事的孩子,见了我也会老远躲起来,躲就躲吧,孩子们还嬉笑着嚷嚷:“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每次我哭着进门,都会趴在炕上伤心老半天,我内心深处一直愧疚着我娘的死。我娘已经死去十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被拎出来说事,难道大家真的要把彭大运的死背到我身上?
有天傍晚下班回家,那群熊孩子又冒出来,齐声冲着我喊:“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
突然,我爹拎着棍子从院子里冲出来,吓得那群熊孩子四散逃开。在我的印象里,我爹几乎没有为我和妹妹做过什么,自从有了玉叶以来,所有的事情都靠我一个人应对。今天,我爹突然替我出头,让我很是感动,心里顿时觉得有了些许暖意。
晚饭的时候,玉叶只吃了小半碗玉米面粥,就放下筷子进了里屋。我猜测,我在村子里的遭遇,恐怕玉叶也不能幸免。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任凭我怎么问她,玉叶只是一个劲地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玉叶的情绪传导给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流下眼泪,于是,我们姐妹二人抱头而泣。
哭了一会儿,我叮嘱玉叶:“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一定要自强,我要做出一个人样儿,你要考上大学。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姐俩一起离开桃花坞,永世不再回到这里。”
玉叶哽咽着,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正在做晚饭,久不登门的徐寡妇打着哈哈走进来:“喜鹊叫,媒人到,喜事啊,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我很是纳闷,不解地问徐寡妇,我能有什么喜事?
徐寡妇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徐寡妇装腔作势贴到我耳旁,声音却恨不得让村头的狗都能听到:“大河书记托我上门求亲,想跟你喜结良缘,你说这是不是大喜事。”
桃花坞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已经有好几个订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桃花坞订婚、结婚、生儿育女。从小的遭遇,让我生出一个念头:逃离这个村子。
我当即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小,我这么小怎么能结婚。”
徐寡妇说:“大河是村书记,不会违反规定,求亲是先订婚,等到够结婚年龄,才能操办喜事。”
我爹坐在一旁只管“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斗,从他脸上麻木的神情来看,徐寡妇早就跟他沟通过这件事,而且还得到他的允许。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对徐寡妇说:“不管我够不够结婚年龄,我都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惊叫一声道:“你这闺女是不是傻啊,人家大河浑身上下都是金子一样的闪光点,战斗英雄、二等军功章、复员军人、村书记,你说说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家不就是少了一只手,他是村书记,又不用下地干农活,其他事儿一点不妨碍。”
我说:“结婚不是交换条件,两个人需要有爱情。”
徐寡妇习惯性地一撇嘴:“哟,你一黄花丫头真好意思说出口,爱情不就是骚情嘛,男人女人只要在一个炕上滚,哪有滚不出来的骚情。”
我很是笃定:“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嫁给彭大河的。”
徐寡妇脸上有些不悦:“金枝,你这是什么态度,彭大河是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你不嫁给他就是不爱国。”
我爹一旁插嘴道:“你不要乱扣帽子好不好。”
徐寡妇也觉得自己把话说过了,她缓和一下脸色:“金枝,要认清形势,因为彭大运那档子事儿,你如今在桃花坞,没有人愿意跟你亲近,你没看到全村都在巴结大河书记,你害得大运枪毙,凭良心而论,你也该嫁给大运的哥哥。”
听到这里,我觉得一股火顶上脑门,我把锅铲用力摔倒锅里,一铲子土豆焖豆角被锅铲挑飞起来,正好糊在徐寡妇肥腻的腮帮子上,烫的她尖叫一声,急忙用手把土豆焖豆角扒拉下来。
我义正辞严地对徐寡妇说:“彭大运不尊重我,才会被警察抓,我也没想到他会判死刑,对于彭大运,我已经尽力了。至于彭大河,因为他弟弟的事儿,就觉得我欠了他们家的,这是痴心妄想。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你去告诉彭大河,我就是上吊跳井,也不会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