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途记:飞廉的江湖奇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浮舟记

1

这天晚上,赵文韶回到翠微巷中归元寺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黑透了。几场秋雨之后,夹衣上身,白日也渐短。透骨的夜风灌满了翠微巷,巷中却已是灯火通明,鸨母尖声大嗓,妓女们打情骂俏,等城中少年鲜衣怒马来寻乐趣。如此活色生香的花花世界中,赵文韶敝衣小帽,夹着雨伞走来,面目萧条,一身的清寒,令那些还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老珠黄的老妓,都忙忙地别过笑脸去。

灯火渐渐稀少,巷口就是归元寺的山门。门闩“哗啦”一声响,门后觉明和尚举着灯,一张胖脸由火光中浮现出来。

“吃过饭了吗?”觉明问道。

“吃了,老马的牛肉面。”

“今天有生意吗?”觉明又问。

“有,帮胭脂街上的刘屠写了一张状子。”

“我的话,你今天想过没有?”觉明又问。

“想了。”

“怎么样呢?”觉明又问。

“我还不想做和尚。”赵文韶道。

觉明将赵文韶让进来,重新“哗啦”闩上门。

“你今天不去巷子里啊?”赵文韶道。

“不去。”

“你不念欢喜禅,如何成佛。”赵文韶又道。

“禅心未定,如何欢喜,不去。”

两人一边绕过龟鳖堆积的放生池,由灌木与荒草掩映的回廊,向后面的禅房走去,一边斗着嘴。这些话,也讲过无数遍了吧。觉明和尚还是兴致盎然,一如他每天的功课一般。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正在你房里等你。”觉明在赵文韶的客房门前停了下来,不无遗憾地说。什么样的不速之客啊,竟耽误了他老和尚秋灯夜雨中天雨昙花说法的一夜。不过,这半年以来,老和尚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寻这个落魄的青衣秀才。

房里已亮起了灯,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窗子前面,朝外面张望,外面是黑暗的江水,现在只能看到江上的几点渔火了。听见主人进来,来访的客人转过了身。一个身材雄伟的男人,一身黑衣,脸孔上长满了胡子,想看清他的脸固然不易,但是要忘记这样一张胡须丛生的脸,怕也是难的。赵文韶记起来,这个人白天在他的写字的摊子上来过,站在面前,鼓着牯牛般的眼睛冷冷地看他写字,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你的字写得很好啊。”黑衣人道。

“过奖了,不过是混一碗饭吃。”赵文韶道。

“一个读书人将自己弄到白天在街上卖画,晚上寄身僧寺的境地,算不得明智吧。”黑衣人在灯光那边,隔着一片虚空,直直地看着他。他脸上的两道眉毛又黑又长,好像是写字时,用笔特别又描过了两次一样。

“阁下一片好意,专程夤夜来指教在下,心领了。”赵文韶默然良久,嗄声道。

“我叫张横,江湖上的朋友叫我陆上龙王,洞庭湖那边,小孩夜里哭闹,喂奶的女人便用我的名字与奶头一道,来堵小孩的嘴,极是有效。”那黑衣男子冷笑道。

“久仰了,武昌府衙门前有你的画像,我见过。”赵文韶道。将这个人的行踪报告给官府,可以领到一千两银子呢。

“我来武昌城,为我儿子请一位教书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带你去,到时候那小子由我这里学得一身好武艺,由你那里学得一手好字,我就让他们去将皇帝养下的几个丫头抢来做压寨夫人。”

真是好志气啊。赵文韶呆了半晌。那黑衣人由桌子上拿起他的斗笠,扣到头上,低低地压下来,只露出半边胡须丛生的脸。

“明天清晨我在沈家庙码头等你上船。”他低声道。

“你不怕我去告诉官府的人去换一千两银子?”赵文韶问。

张横冷笑了两声,也不理睬,纵身踏上桌子,跃进窗外的黑夜里,朝大江的方向流星跳丸一般地去了。

这就是江湖上的人练成的轻功吧,戴着斗笠,踏着这个城市的绿树与青瓦,像鹰隼一样来去。赵文韶灭掉了灯,站在窗下,刚才张横立过的地方,看着外面被张横的身影划开,又重新沉寂下来的夜。

窗外是累累荒坟。二三里以外,江水奔流而下,在星光中拍打着两岸江滩,涛声浑厚而低沉。明天晚上,他离开了归元寺,江水还是要这样,在星月光里拍打着江滩吧。

“芸,我在你的坟地边停留太久,我想离开归元寺,到洞庭湖上去,我不想给觉明做徒弟,只要你还在我心里面活着,我就没有办法去读佛经。我听说洞庭湖上有一口柳毅井,说不定我由柳毅井跳下去,就可以遇到黄泉中的你。”赵文韶对着星空喃喃道。

清寒的夜空里,繁星闪烁,正是白霜降临的时刻,不久霜凌就要结上武昌城中的屋瓦与城树,结上江头的船帆与江边的黄沙。

那一年,也是这样霜降的晚上吧,蒋家的人来接母亲去看戏,母亲怜他一人读书清苦,也将他带去了。坐在蒋家的天井里,看小戏台上的《柳毅传书》,他觉得背后有人在轻轻地拉扯他的衣摆。他回头看见蒋芸笑眯眯地盯着她。他起身跟着她,悄悄走进他的客房里。

“我给你留了一碗粥。”蒋芸说。

他站在桌子边上,一口一口地啜着粥,微微烫嘴,浑身暖和舒坦,她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吃完,捧起碗欢天喜地地走了。

那时候他们只有十二三岁吧,她已出落成一个娇艳的小美人了。不知道是谁多舌,她请他吃粥这件事,被其他的几个表姐知道了,后来一见到他,就拿来取笑,让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才好。

这样清寒的晚上,要是有一碗粥该多好啊。

要是学会了轻功,能跳到星空里去吗,跳到星空里往下看,就可以看到地上的历历红尘,看到那个当年煮着粥的小丫头,上穷碧落下黄泉,香魂缕缕,现在滞留在哪里。

赵文韶痴痴地站着,眼泪由双眼里涌出来,啪啪地滴打在桌子上。

2

朝阳初升,天气晴朗,天上排着鱼鳞一般的云彩。沈家庙的码头上,无数船只停泊待发。逆流而上,去往川湘,顺流而下,发往江浙。水运是本朝交通的重中之重,武昌在长江中游,江水在此与秦岭启发的汉水交会,如蚁之人流,如山之货物,逐日转运,布达大宋四方四百军州。

流落武昌也有大半年了,竟未得暇去黄鹤楼上饮一杯酒。赵文韶看着离离秋草之上,金色阳光之中的黄鹤楼,心中叹息道。他背着小小的行李卷,在码头上张望,在如林的樯橹间,寻找张横的座船。

“穷秀才,你呆头呆脑找什么,我在这里。”只见一人卓然站立在积满阳光的甲板上,将那朝阳挡在他的背后,黑衣长刀,胡须草草,不是张横却是谁。

赵文韶走过来,他们的座舟是一只三桅的大船,却没有跳板连到码头上,看样子只好爬上去了,他刚将手搭在甲板上,张横已经跳下来,将他一把扯住飞纵而上。赵文韶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等他定神再看时,已经站在了高高的甲板上。

“哈哈哈,真是个呆子。”一个年轻女子笑道,声音娇嫩、爽利。

“她是我由你们翠微巷赎出来的,名叫李芸。”张横道。

赵文韶却心中一跳,她的名字竟与蒋芸是一样的。只是这女子乌溜溜的杏眼双睁,一张尖滴滴的小脸,好看是好看吧,却被一堆腮红与胭脂弄得不伦不类。

“秀才,我跟你讲,这可是我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花魁,三千两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啊,嘿嘿,你呆在归元寺里跟觉明老和尚学做劳什子的和尚,自然是没有听过她的大名。‘高烧银烛照红妆’李芸啊,现在已经是洞庭湖龙宫的花魁了。伙计们,知道什么叫‘高烧银烛’吗?”一脸胡须掩不住张横脸上的得意,船舱里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回嘴道:“老大,高烧银烛这个调调我们不会,倒浇蜡烛倒是惯家子。”赵文韶循声看去,船舱里,坐着二十来个黑衣的江湖汉子,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雪亮的刀。

一群江湖人啊。赵文韶心里一阵苦笑。淮安县里年年取案首的好秀才,十几年后,竟弄到与妓女与强盗同船共渡的分上。这贼老天的所思所想,真是不可思议吧。

张横一挥手,喝道:“开船。”那边几个水手忙忙地起锚打桨,船离码头,移向江心。张横拉过李芸,对赵文韶道:“我们到后舱喝酒去。”三人由黑衣汉子们坐着的前舱经过,张横对那些汉子道:“这秀才是我为儿子请的老师,我儿子以后做状元,跨马游街,与皇帝老儿的丫头成亲,就全靠他了。你们谁惹着他,我就将你们的狗腿砍下来,扔到长江里喂鱼。”

太阳由船舱的敞窗斜射进来,照在后舱的几榻上。张横与赵文韶对坐,李芸打横,将袖子高高地挽着倒酒。赵文韶虽说手无缚鸡之力,酒量却是极好。张横更是不在话下。武昌府出的名酒叫做白云边,取的是李白“将船买酒白云边”的诗意。张横弄来的白云边,差不多是十好几年的陈酿了,清冽醇香,令人心仪。三个人边喝边讲话,也消磨了一二个时辰。

“你老婆呢,在哪里,我将她也接到龙宫来做师娘。”张横的脸已经被白云边烧红了。

“多谢,她已经死了。”赵文韶道。

“这算什么,我老婆也死了。”张横怔了一怔,又喝了一杯酒,“死得好啊,不死,我怎么将这只骚狐狸弄到洞庭湖去。”

李芸在一边听到,柳眉立起来:“老娘我已经是从良的人,哪怕是跟着你这个强盗,不能再叫我骚狐狸。”

船在江心,西风吹在高帆之上,将之推向前方。江面上层层细浪如同鱼鳞。西风徐来,令人浑身清爽。赵文韶不去听那强盗与名妓的调笑,举目远眺江上。秋草离离,江树凋伤,乡民正在大堤之下的空地上牵牛布种小麦。船往西南,逆流而上。

“张寨主,你的龙宫到底是在洞庭湖还是在云梦泽啊,你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赵文韶问道。

“啊,我与兄弟们先要去一趟云梦县,在那边沙洲上与云梦帮的一群王八蛋打一打招呼。”张横淡淡地说,“现在差不多快到了吧,不知王平那小子到了没有,这个家伙一向不守信用,说话如同放屁,不过为了《水鬼录》,他总会来吧。”

“《水鬼录》是什么?”李芸问道。

“等一会我将它抢过来给你看就是了。”张横道。

此时日已近午。阳光垂直射入江面,刺人眼目。只见一里开外,江心正中出现了一片滩地,将宽广的江水一劈为二。“那片沙洲名叫罗霍洲。”张横道。赵文韶与李芸抬头看去,沙洲果然是像一只庞大的团鱼,霸道地挡在大江之中。洲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披满白絮,沐浴闪闪阳光,招摇在秋风之中。

“你们接着喝酒,芸丫头,将我这一杯倒满,赵先生酒量好,酒德也好,我很喜欢。我去去就来。”片刻船已抵达罗霍洲的鳖头之上。张横起身走向前舱,领着站立起来的二十余名汉子,跳下船头,没入茫茫芦苇丛中。

两个人怔怔地坐着,一起将头转向外面,看着窗外的沙洲。秋风鼓荡,卷席一般,将洲上的茅草与芦苇吹得四散起伏,如同江上的波浪,狂风不知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深秋的阳光明亮清晰,照进沙洲深处。

一群大雁轰然一声,由草丛中腾空而起,它们本来是要在这宁静的江洲上过夜的。接着,由洲心里传来刀剑交击的叮当声,传来人受伤后低哑的惨叫声。虽然看不到那一群人打斗的身影,却能想象到他们浴血的奋战,一些人会活着离开这里,另外一些人倒毙于此,令明年秋天的芦苇更加高挑暗绿。

赵文韶猛盯着沙洲看,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汗水流入到眼睛里,火辣辣地疼痛,令他的视线恍惚,芦苇好像一片片在水波里闪动。他的手被李芸抓住按在桌子上,李芸全身都在发抖,但是她的眼睛里,却闪现出兴奋的神色。

“啪”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们窗下的甲板上,他们低头一看,却是一截断臂由远远的草丛里飞出来落向这里,断臂鲜血淋漓,前面的手指,还紧紧地握着钢刀,钢刀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吧,或者正在芦苇之下的沙地上,倒出他在此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但愿那个老强盗不要被人杀了。”李芸道,她回过头,盯着赵文韶,“你好好的一个俊俏书生,不上京赶考,跑到这一堆亡命之徒中来干什么?”

赵文韶沉默半晌,将手边的酒杯抬起来,放到嘴边吸尽杯中的酒滴:“我想到江湖上来看一看。”

李芸笑了起来,她将张横余下的酒,取过去喝掉了,她的喝酒的神态,有说不出的娇媚:“我也是。翠微巷里的妓院,真是像一个热闹的坟墓。”

“我要是会轻功就好了,踏着芦苇过去,看一看张横到底死了没有。”赵文韶道。

“我要是能学功夫,我就去学下毒,张横就是活着回来,也让他喝下一杯毒酒。”李芸将张横的酒杯重新满起来,小指绕在杯口上,俏皮地说道。

也就是这两杯酒的工夫,沙洲之中的打斗之声停下来,众人断断续续的呻吟,也一下下地被掐断了。不久,有人向泊船走过来,两个人,穿着一身的黑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张横,一脸的胡须被血水涂得凌乱,后面跟着他的人,只余下一只胳膊了,摇摇晃晃地在草丛外白晃晃的沙地上走着。

“他总算没有死,不然我从良不到半天就做了寡妇,命也太苦了。”李芸道。

张横跳上船来,径直来到后舱里,将酒杯举起来,倒进喉咙里。他在烈日下砍杀了半晌,一定是渴得厉害。他对跟着他的那名汉子叫道:“李安,你也进来喝酒!”那李安却在甲板上站住了,将那条残臂捡起来,大吃一惊道:“他娘的,刚才我找半天,原来老子的胳膊被王平那老小子一刀送到这里来了。”那横空飞来的竟是他的手臂。李安端详半天,取下指间的刀,一甩手将残肢扔到江水里,扑通一声沉下去了。

“开船吧,回洞庭湖去。李安你这王八蛋,与老子的命一样硬,这回龙王将你的手收了去,做利息吧。赵先生,你将这《水鬼录》拿去,用你好看的字多抄几本,免得下次又被人抢去。小芸儿,陪你男人到隔壁睡午觉去。他娘的,杀人比砍树还要累。”张横将李芸半搂半抱着向隔壁的卧舱走去。李芸倒在他怀里,一双粉拳敲打不已,却也无奈他何了。

船继续溯流向上,将罗霍洲丢在船后。船上二十余名黑衣汉子,已经倒毙在那沙洲之上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他们的对头吧。张横上船之前,在芦苇里点了火,现在火借风势,火舌猎猎,已经将罗霍洲烧得通红一片,不久即会将一洲的芦苇与秋草间那些江湖汉子的尸身化作灰烬。

那死里逃生的李安倒在前舱的甲板上昏睡,鼾声雷动。张横与李芸在隔壁舱中,已开始行起了周公之礼,李芸娇媚而宛转的呻吟传出来,令人心荡。那摇橹的船工们也听到了吧,他们奋力地划桨,桨声中透出无穷的焦躁来。

赵文韶将桌子上的《水鬼录》打开,一页一页地看着。书页上的血渍尚未完全干透,血腥的气味,直直地扑入他的鼻中。船外下午的晴空历历,草树上,大雁阵阵,展翅南飞。在它们漫长的旅程之中,它们也会与赵文韶一道,在一个名叫君山的洞庭湖中的小岛上,盘桓一些时候。

3

第二天晚上,船到洞庭,泊于君山。是夜正是中秋,秋风瑟瑟,明月如镜重磨,洞庭湖上银光闪闪。微波无边无际,君山一点,沉碧如玉,岛上新桂,香气如雾。古人诗中写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中一青螺。”赵文韶默咏此诗,觉得古人诚不我欺,诗中吟唱,与他眼前之景恰恰相合。

张横立在船头,撮唇长啸。只听君山岛上,欢呼声顿起。有橘红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团团簇簇,粲然耀目,一队人举着火把向码头上奔来。群盗接下张横等四人,听说张横已在罗霍洲杀王平,夺得《水鬼录》,喜不自胜,倒是将那死在洲上的二十余名兄弟全未放在心上。李芸是传闻中的汉口美人,现在一身绿衣,云鬂雾鬟地被众人拥着走在月下繁杂的灯火之中,更是艳若春花,恍若神女下凡,引得那些粗鲁的汉子频频侧目。

夜宴设在山中杂树老竹间的一处宫殿里,从前祭洞庭龙王的庙,现在被张横占下来,做了他的行宫。众人在庙内燃起千百牛油巨烛,摆下来十余张四方桌子,一百来号人,分坐在桌边的长凳上,由桌子上取来酒与蒸煮的螃蟹,扯腿掰壳,牛嚼牡丹,大呼小叫,纵情极乐。

张横由背后扯出一个泥乎乎的孩子,又黑又瘦,浑身水腥气,好像他的父亲不是这强悍的强盗,而应是一只精瘦的老鱼鹰一般。张横对赵文韶道:“我就是我儿子,名字叫做张竖,以后你管他!”说完坐到上首的桌子上。上来敬酒的大小喽啰自是川流不息。酒过三巡,张横将手中啃食的螃蟹往桌子上一扔,起身道:“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是粗人,喝酒没趣,闷死个人,我去弄一个人来给我与新来的赵先生与芸美人劝酒。”说罢腾身而起,由众人头上掠过,冲出殿门,消失在月色之中。

李安在一边嘿嘿笑道:“我们老大喝了酒,又要去找岳州知府的麻烦了。”

李芸撇嘴道:“这岳州知府关他屁事,中秋之夜,人家也要伺候大小老婆赏月喝酒,如何能来陪你们这些强盗。”

李安笑道:“这一任上的知府老爷名叫周丰年,刚到岳阳城里的时候,一意要扫灭咱洞庭之中的好汉,几次兴兵,都被我们老大灭了。他还不死心,我们老大生气了,接着三个晚上跑到他的衙门里找他麻烦。第一晚上,遇见周老爷与他的小夫人睡一块儿。早上醒来的时候,那姓周的与他小老婆抬手一摸,发现头发都被人剃掉了,成了光瓢儿。第二天晚上,姓周的叫来十几个卫兵守在房门外,半夜起夜的时候,他的夜壶里爬出来一只乌龟,一张嘴,将他那话儿咬住了。第三天晚上,姓周的由营房里调来了一百多号人,他自己晚上也不睡了,没想到老大揭开屋梁上的瓦,由屋顶跳了下来,命姓周的小老婆由被窝里爬起来,唱了一夜的曲子,那婆娘也是一个唱曲行家了,老大与知府老爷喝了一夜的酒,知府老爷醉得不醒人事,老大才回来。自此之后,周知府再不敢对我们动什么歪念头。他与老大交情也慢慢好了,大伙今夜吃的酒与螃蟹都是他孝敬的。”

李芸道:“你们老大也是一个混账东西。人家好好的朝廷命官,就由他一个强盗去作践。你跟我讲一讲,那晚上,乌龟咬上周知府那话儿,后来是如何松得了嘴的。”

李安道:“老大那天挑的可是一只老乌龟,五六斤重,咬上东西决不松口的。要是一时情急,将那乌龟的头割下来,怕是一辈子都要挂在上面吊儿郎当,好在知府的小娘子见过些世面,学的乖,稳,晚上一盆洗脚水没有倒,端起来让乌龟游进去,松了嘴。”

李芸听到这般奇事,想见当时情景,狂笑不止,竟由长凳上掉了下来。赵文韶听到,却不由暗暗叫苦。原来这周丰年,却是他的同乡,前几年在淮安县里做秀才时,一起厮混的。他赵文韶落魄蹭蹬,周丰年却文星高照,由秀才到举人,两榜又中了进士,没几年,即放下来做了知府,一向春风得意,没想到与他的重逢,竟是在这张横改制的龙宫里。

众人吃蟹饮酒。天上圆月已到中天,亭亭如盆,月光积在殿外如同清水。李芸喝下了不少酒,这时候,酒劲涌上,她挽起了水袖,一脸油汗,脂粉零落狼藉,草草一片,却令她有了江湖儿女的豪爽之气。她起身对赵李二人道:“那老强盗捉拿知府未归,我给你们大小爷们唱曲子吧。”

群盗在下面哄然叫好,当下有人跑出去,取了琵琶进来。李芸怀抱琵琶在长凳上坐定,边弹边唱: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

李芸琵琶弹得精绝,嗓子也清脆娇媚,这些强盗平日如何能听到,只觉得天下掉下来一个会唱的仙女一般,往耳朵里灌着蜜汁。当下拍桌子打板凳叫好,又要李芸再唱。李芸也不推辞,将这支《梁州序》接着往下唱:

“柳阴中忽停新蝉,见流萤飞离庭院。听菱歌歇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橱人未眠。”

众人又蟹腥酒臭里拍手乱叫。正乱着。殿门口上月光一暗,已有人走上台阶来。只听张横在门口笑道:“主人没回来,客未请齐,你们就乱了起来,李芸你这骚蹄子,不卖一卖你的嫩喉咙,它就在那里痒不是?”张横身后,跟进来一个朱红绯袍、白袜黑履、幞头乌纱的年轻官儿,团团大脸,笑容成堆。赵文韶一望之下,知道来人正是周丰年。

张横回到主席上,将周丰年让到身边,坐在他与赵文韶中间。周丰年也不客气,捏起一只蟹爪就塞到嘴里嚼起来。张横一路划船,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几杯酒浇下去,就将外面的长衣脱掉,露出两只公蟹螯一样毛茸茸的手来挥舞。

“姓周的,你看我请来汉口油光光的名妓李芸,汉阳滴溜溜的秀才赵文韶,还有你这十足真金的父母官来过中秋,我觉得很有面子啊。今天晚上大家都要喝醉。”张横嚷道,“周知府讲得一肚子好笑话,又会唱曲子,酒量也好,大伙别放过他。”众人纷纷叫好。

那周丰年放下螃蟹道:“中秋佳节,如此良夜何,下官与你们这些强人同乐,也是古今未有之奇事,脱略形迹,不拘愚俗,可比东方朔之滑稽,阮嗣宗之放旷,马季长之鼓吹,石曼卿之颠倒。嘿嘿。呵呵。”一边李安打断道:“你这个老爷,讲的什么名堂,是人话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周丰年不理,接着讲道:“今夜大家不醉不休。我先讲笑话,接下来张兄,这位赵兄,还有这位仙女一般的李芸姑娘,也是免不了的。”他提到赵文韶时,特别起身作揖,目视照面之下,他自然是已认出这位故人,只是此情此景,没有办法厮认罢了。

周丰年道:“本官刚到这岳阳的时候,洞庭湖中蛟龙作怪,本官一向是爱民如子,百般思索之下,做了一篇《洞庭赋》,命石匠刻写在石碑之上,立在丸丸君山之侧、茫茫洞庭之中。这个石碑立起来,果然那蛟龙就不好意思再出没了。只是有一天,我听人讲,一个打鱼的老儿看到了这块碑,却不认得这个赋字,对村里人讲道,那周知府弄了一块碑,上面在骂‘洞庭贼’。别人对他讲,老丈,那哪里是贼,分明是赋,周老爷看到贼都吓得要尿裤子,还去骂贼啊。那老儿却说道:‘赋就赋了,我到江上打个鱼,偏偏这么多贼模贼样的王八蛋瞅着我。”

周丰年讲完,李芸将一口酒都喷到身边张横毛乎乎的胸膛上,直指着周丰年道:“你,你这个……无赖。”李安瞪着眼睛跳起来:“你骂老子们,老子去弄一只脚盆大的乌龟来,咬下你那条小鸡鸡的。”张横将那李芸一把搂到怀里:“我说这周知府讲得好故事吧,他骂了咱们,骨头都不吐一下,好好好,喝酒,喝酒,咱们就是做贼,比他们吟诗弄赋,见人磕头,也痛快。”

接下来轮到赵文韶了。赵文韶道:“话说这何仙姑一个人住在山洞里,曹国舅来访她,坐了一会,外面吕洞宾敲门。何仙姑怕吕洞宾说闲话,就将国舅做成一颗丹,吞进了肚子里,开门将吕洞宾接进来,吕洞宾刚坐下,外面又有一堆人敲门,何仙姑又怕别人讲闲话,就请吕洞宾将她自己弄成一颗丹,由吕洞宾吞到肚子里。吕洞宾吞下后打开门,群仙问道:‘吕洞宾你怎么在这里?’吕洞宾支支吾吾讲了半天,群仙就笑话他:‘洞宾肚里有仙姑,哪里想得到,仙姑肚里更有人。’”

赵文韶讲罢喝酒,众人一时沉寂。半晌那李芸才道:“你这秀才莫不是编派我,我现在肚子里只有三四个螃蟹,正怕冷,要吃生姜丝呢。”李安道:“李姑娘,你肚子里应该有张大哥才对啊。”张横横起眼睛:“你小子放屁!”周丰年笑道:“赵兄心深如海,藏下哪位佳人,只怕只有让李姑娘变成仙丹下到肚里去探一探才知道。”

轮到李安。李安清一清嗓子,讲道:“有一个人在桌子上就着露水写下了五个字:我要做皇帝。没成想却被隔壁家的仇人看到了,仇人扛起桌子就去找县官告状。到了堂上一看,桌子上的露水字在路上已被日头晒干了,只好对知县讲:‘小人打了一张桌子,送给老爷吃饭。’”

周丰年笑道:“我那里送来的桌子,现在都够开一个酒楼的了。张横你这老小子,大皇帝没做上,小皇帝却是做上了,你再这样混下去,不走招安的正路,我只得带人来将你的头砍啰。”

张横道:“砍就砍,老子快活了一世,这头不就是留着给官家的人去砍的么。我不给你们讲笑话,给你们舞刀算了。”

马上有喽啰下去,将一把黑沉沉的刀抬上来。那刀有个名字,叫做屠龙刀,却是十余年前,张横由柳毅井中捞起来的一把宝刀。张横由此刀中学到了一套刀法,因此才立志,横断君山,开始了强盗的生涯。

张横取刀跃下席去,在席间一块空地上霍霍地舞起刀来。那黑刀一经舞动,虎啸龙吟,令堂上空气一片冰寒,张横肥壮庞大的身体在半空中回旋,渐渐掩入一片刀光影中。李芸捏起一只螃蟹向刀影中扔过去,片刻,蟹壳即被劈作一片蟹雨纷飞而下。李芸又将她手中的酒杯向那刀网泼去,酒滴没有办法进去,分析如同牛毛,一缕缕被刀带动的劲气激射回来,好像被西风吹送的冷雨一样,冰凉地打到众人脸上。

“好刀法!”众人起立拊掌叫好。张横听到,刀光渐息,人影渐现,在众人的掌声里收刀入鞘,重新坐回席上来。周丰年一脸谄笑:“张大寨主刀法通神,直如楚霸王再世为人。”

张横拍手,令下面的喽啰去请无色庵里的一班女乐。

不一会儿,只见堂外桂阴月影一乱,十来个彩衣女子持着笛箫等细乐袅袅进来。喽啰们让出三四条长凳,扯成相对的两排,让她们相对在堂下坐定。无座位的喽啰们则一身黑衣立在她们身后。

李芸起身站在女乐之前,命大家奏起《梁州序》,她领头唱起来:

“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草边,闲亭畔,坐来不觉神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众女管弦丝竹,乐声细细,李芸嗓子如银,金声玉振。张横拍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一起唱起来:

“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此时众人都已站起。赵文韶立在周丰年身边,已是酒意阑珊。赵文韶对周丰年低声道:“周兄,好一个光阴迅速如飞电。十年未见,周兄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是两鬓都已星星了。”

周丰年却没有接下他的感喟,他盯着那一群女乐对赵文韶道:“赵兄,你看那群女子中,着绿衣的那个女子,依稀好像尊夫人的脸庞儿。”

赵文韶举目望去,只见那绿衣女子坐在人群中兀自弹着琵琶,眼光一转,一脸哀愁,那模样,还真是有一些像蒋芸。赵文韶眼神黯然,未置可否。此时《梁州序》已唱完,张横手一挥,人群一乱,女乐纷纷退下。那女子也默默收起琵琶,混入人群中,向殿外走去。

张横拉住赵文韶道:“赵先生看中了哪个女子,改日我让人家来相相你,这会儿可不能走,我们还要寻乐子去呢。”

周丰年道:“没想到你这个强盗还能附庸风雅,藏下这么多良家女子奏曲子给你听。这一回又弄个李姑娘来,艳压群芳,光个喉咙就值得千金,将来有得你乐的。”

张横道:“这些都是兄弟们由各处江里打捞起来的女人,性子烈,不愿从人的,我也绝不行蛮,将她们养在无色庵里,平时让她们学学乐器消遣,时间一长,她们守不住,中间也有甘愿嫁人的。”

李芸却是差不多醉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听到他们的议论,走上前指着张横的鼻子道:“老强盗,我来后,你敢去惹这些女人,我就将你的那玩意割下来,扔到洞庭湖里喂乌龟。”

周丰年哈哈笑道:“这下好了,恶人有得恶人磨,你张大寨主的煞星今夜就要犯岁了。”

一边李安冷笑道:“就怕咱洞庭湖中,还未养出那么大的乌龟,吞得下去张大哥的好大行货。”

周丰年飞起一脚,踢在李安屁股上:“你小子就知道啊,他与你贴过几炉烧饼不成。”

几个人出得庙门,路旁人影尽散,岛上灯火皆灭,月已偏西,却依然如玉盘一样,皎皎挂在洞庭湖上。周丰年向张横告辞,张横答允了,命李安先去备船,将他送到岳阳城中去。李安忙小跑下岸。赵文韶道:“我送一送周兄。”张横挥手道:“你帮我送一下他,好歹人家也是个读书人不是。我有这骚狐狸陪着,还要‘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去。”说罢拥起李芸,转入月下桂树的重重树阴中,一路勾肩搭背,相与调笑着去了。

周赵二人离开龙宫,默默向码头走去。那码头却在一段几百丈直垂入湖中的峭壁之下,转过山路,越过树丛,即看见崖下明月朗照的数百里洞庭湖。赵文韶停下脚步,俯视崖下,打破沉默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子的《赤壁赋》,写的就是眼前景象。只是周兄未必还记得我们一起讲谈《赤壁赋》的景象了。”

周丰年道:“少年时与赵兄一道求学,寒窗相共,讲论时文,纵谈古今,我何曾忘记过。那时我们都倾慕苏子淡然世外,羽化而登仙,岂料成年之后,世事维艰,殊非少年时逆料。赵兄学识过人,英才超拔,远过于我,本应前程似锦,得享荣华,现在却流落在江湖之上,愚弟百思不得其解。”

赵文韶道:“江湖之上,自由自在,未必不如揖来送往的庙堂。周兄宦海得意,好自为之,以后有更大作为,也不枉少年时即养下的青云之志。”

周丰年道:“宦海茫茫,人事如麻,也不过是借此度过浮生。当时我们约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笑话罢了,我连一窝洞庭强盗都扫不净,又如何净得了天下,官场浊气逼人,耳濡目染,铜臭上身,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了,倒是不如赵兄留在江湖上,存得一点做人的真心与真趣。”

赵文韶苦笑道:“也没有到强盗窝里来独善其身的道理吧。清风明月如眼前,也不过是偷得一时罢了。人生如梦,催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听凭造物迁化吧。”

周丰年微胖的脸孔,在月光下沉郁暗淡,刚才宴会时的油彩,好像乍然被月光淘洗去了。十年之前,他做秀才的时候,还是一个清拔俊朗的书生,与赵文韶一道去登临淮安县境中的山水,偷偷地给有名的地主家的小姐写诗,在县学里与杨景伦教谕讲论,到知县的大堂上与当时的彭南宁知县辩白百姓的冤情,意气风发的少年历历如在眼前。老了,老了。胖得像一只鸭子,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再也没有年轻时清俊的神采。原来清亮的眼神,现在也昏暗下去了,里面偶尔转过的阴沉的神气,如同张横刚才在台上舞出的刀光,能将由外面泼入的水珠尽数铮然挡出吧。

周丰年道:“尊嫂还在淮安县城中吗?赵兄在江湖上鸥游,蒋小姐空闺冷月、寒夜孤灯,你也能忍下心来啊。”

赵文韶黯然道:“蒋芸已经去世了。”

周丰年惊讶不已:“怎么会,她兰心蕙质,花容月貌,当年淮安城中谁不知道蒋家的三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最小的三小姐更是闭花羞月。红颜薄命,没想到她竟如此没福。”

赵文韶道:“我那一年由京城里落第归来,到外舅家接她,外舅已迁任武昌。我赶到武昌,外舅与妻兄长吁短叹,说芸娘在南来的舟船中急病去世,已埋入归元寺外的坟地里。今年开春舅父喜气洋洋上调返京,我也未随去。我寄身萧寺,悲痛沉郁,不能自拔,诗书荒疏已久,也无心再去谋取功名。”

周丰年怅然道:“没想到绝代佳人,转眼间就化作尘埃。我还记得当年到你家里吃酒,那时候赵兄新婚燕尔,郎才女貌,令我艳羡。我与赵兄在席间喝酒,喝得烂醉,醉中与赵兄品评淮安城中的名妓一串红,被尊嫂在帘后听见。酒后我们睡在你家后园的‘涌幢亭’里,尊嫂命丫鬟送上醒酒汤,里面却放了巴豆,令我们夜里辗转难眠,狂泻不止。”

赵文韶道:“芸娘天性里本来就有一段娇憨淘气,只是被温文的样貌掩住了。我与她结缡三年,甫一结婚,即逢慈母弃世,守孝在外。三年一满,即上京求取功名,居家的日子,也是会少离多,更难料人寿不永,已成天人暌隔。”

周丰年又提及女乐队中与芸娘面目略有相似的女子。赵文韶叹息道:“我也仿佛看到了。浮世生人,相貌相近,也是常有的事情。张横纵有一番好意,我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没有再去沾染情孽的闲情了。”

说话间,两人已踏石级下到码头之上。细沙绵绵,沙上巨石如阵。圆月西下,挂在悬崖顶上,已经微微发红。悬崖上草木森森,在睡梦中被月光惊醒的乌鸦哀哀啼鸣。一叶小舟泊在岸边,舱中鼾声如雷。原来那李安久候周丰年不至,酒醉之下,与一个小喽啰一道,已经入睡。那小舟停泊月下湖面,在他们巨大的鼾声中摇晃。

周丰年道:“张横也算一条好汉子,抢劫富户,戏谑官府,江湖恶斗,却也不是一味妄杀黎庶,并非巨恶。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小小龙宫,也不过是浮华一时,朝廷今冬已下征讨决心,密令已来,到时候覆巢之下,未必会有完卵。赵兄小心为是。”

赵文韶道:“我浮舟天地间,无非是想看见芸娘宛转死灭的来路,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江山。寄身彼寺,寄身此岛,人生如寄,并无分别。夜寒露重,周兄还是早些回去安歇。”

赵文韶青衫染酒痕,周丰年绯袍点蟹黄。两人揖别。周丰年登舟,将那李安和小喽啰由睡梦中摇醒。李安跳下船来。舟离沙岸,那名小卒半梦半醒中勉力划船。小舟犁开积金堆银的深蓝湖面,向湖东茫茫水域呀呀划去。周丰年立在船头,身影渐淡,秋风之中,传来隐隐笛声,想是他由怀中掏出了竹笛,吹笛自娱。他自小就是淮安县吹笛的好手。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缈缈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赵文韶喃喃地念着《赤壁赋》中字句,潜蛟跳舞,何等孤单,嫠妇的哭泣,又是何等的惨然。人生真苦。他觉得月光兀然凉入心脾。

4

中秋之后,天气转凉。整日里西风吹上岛来,清晨浓霜如雪。君山之上,暗绿的树林渐渐变得层林尽染,红叶如火,又被西风吹落,卷席般积满山谷。不久西风换成北风,天气阴沉下来,冬天也就到了。

赵文韶领着张竖,在双妃庙中设案课徒。那张竖乃父如此,自小从群盗游,从鸟兽游,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就如一只会讲话的猢狲一般,顽劣无比。赵文韶一不小心,即着了这小子的道儿。有时午睡醒来,脸上会被那小子涂满墨汁,如钟馗据案,半天也不知晓。赵文韶畏蛇如虎,偏偏君山上蛇多如麻,那小子常常弄来大蛇,敲掉毒牙,盘曲缠绕,孝敬恩师,令赵文韶股摇齿战,恨不得求这小祖宗饶命。有一次,更是让张竖在睡梦中用凤仙花汁染了鼻子,弄得他十余日都无法见人,李芸来瞅这师徒俩上课,恰恰看到了,笑得差点在双妃庙的台阶上摔断小蛮腰。好端端的一个清秀的书生,弄得像大戏里的丑角。张横跑过来,将张竖绑起来吊在庙中的金丝楠木大梁上,打得那小子鬼哭狼嚎。赵文韶心中不忍,向张横求情,才将那小子放下来。

好在这张竖性情虽则顽劣,却也聪明可喜。赵文韶也是首次课徒,一肚子的子曰诗云,没有卖给官家,就想卖给自己的徒弟,这小子倒是能照单全收。两三个月以后,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发蒙科目就弄完了。赵文韶取出《论语》,已开始讲论“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想来有了圣人的微言大义,这竖子不足与教的湖上顽童,成为彬彬君子,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上完课,赵文韶就在窗下抄写那《水鬼录》。原来这长江之上的激流险滩,码头沙洲,四季风向,一年水位的变化,还有在江上讨食的办法,打劫为生的帮会,都被从前江湖中的前辈记下来,收集在一起,因为许多是由死在水上的人的经验中得来的,所以弄成的书册叫做《水鬼录》。《水鬼录》由“渊源第一,川行第二,洞庭第三,荆楚第四,九江第五,江苏第六,江水第七,帮会第八”等章节组成,开篇即论证长江的源头,原来并不是传说中的昆仑山,而是一个叫星宿海的地方。洞庭被此书专列一章,实则君山一直被视作长江之心脏。书中写道:

“君山无色庵中柳毅井,相传唐柳毅传书,穿井入龙宫之地。此井传为舜帝开凿,以供双妃。入井一丈,别有洞天,通往洞庭。”

说不定这柳毅井下藏有什么秘密呢。赵文韶想。张横来探望他时,他将这一想法讲给张横听。张横置之一笑。倒是李芸颇有兴趣。眼下冬天来到,井水如冰,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一定要下去探一个究竟。

张横带着群盗,常常放舟到江上抢掠。有了《水鬼录》,察觉江中巨石与暗流方位,冬天江水落下,江面狭隘,依旧往来如飞,也无大碍。李芸跟去做了几回胭脂盗,新鲜味过,也觉得厌倦,倒是日日来双妃庙中,与张竖师徒鬼混,也跟着张竖学子曰诗云,在窗下赵文韶的书案上磨墨描红,煞有介事。看样子,他日她重返青楼,非成才色双全的一代名妓不可。

这一天,天气阴寒,将砚台里的水都冻住了。马上就要有大雪来到。李芸忽然想起初来君山中秋一夜,见到由无色庵里来的女乐队,丝竹管弦样样不错,便拉赵文韶一道去探看。那无色庵离双妃庙有四五里的山路,藏在君山山腹之中。四五椽房舍清雅小巧,掩映在光秃秃的木兰林里。庵门虚掩,门内积满了木兰宽阔的落叶。庵内却已空空荡荡。二人向近处的盗贼打听,原来中秋后,有几个女子染上时疫死去,埋在庵后林中,张横良心发现,命人将女乐队中的其他十余名女子,载船送去岳州遣散,各自还乡,现有一位名叫惠能的女尼看守庵院,庵后的数十棵木兰树已有三四人合抱粗细,它们在这郁郁荒山中,成长了上千年,尚在孕育着来年的花束,细细绒绒,木笔垂垂。惠能带着二人去看木兰树,穿过林中的墓园。十来个坟堆,大部分葬着庵中死去的尼姑,坟头低矮,上面离离荒草缠绕。有几个却是新坟,埋下刚刚死去的那几个女人。两个多月前,她们还在中秋的月下演奏,与李芸一起唱《梁州序》,现在这些被命运的浪头打到君山小岛上的女人,已经沉睡在千年木兰树下。

赵文韶抬头,看见了一块立着的碑:“江淮蒋芸之墓”。碑上的字刻写得粗劣不堪,碑面也崎岖不平。赵文韶头脑中嗡的一响,如同木偶一般,凝视良久,忽然“扑通”一声,软倒在地,爬到墓前。

李芸问那惠能道:“这个蒋芸是怎么回事?”

惠能道:“几年前张横由江上将她抢来,这小娘子就一直与老尼住在一起。她是与父兄一道赴武昌任上,被张横上到船上拦住的。她要求一个人留下来,保全父兄上岸。张横激她义气,答应放走了他们。这小娘子识文断字,听说也嫁过人,怀里藏着刀,不愿屈从张横,没成想竟埋汰到了这里。”

那归元寺外,不过是一座空坟。那一年,舅父对他讲蒋芸死在来时的江船上,其实只是被强盗抢走了。他们那样的人家,千里做官以求功名利禄,怎么会承认女儿被强盗抢走玷污。以舅父与妻兄的懦弱阴忍,他们见到张横,方寸已乱,是张横逼迫,还是他们主动献上蒋芸避祸,都未为可知。他们想着,蒋芸将他们保出来后,也会毅然赴死来保全声名。所以他们在汉阳为她造了衣冠冢,她的确已经死了。他们对她漠然冷淡,归元寺的确是她最好的归宿。赵文韶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人丛中投向他的惊诧的目光,那混杂在目光中的惊恐、疑惧,猝然间,她并没有把握将他认出来。张横是盗贼,却还不是淫贼。她为父兄所弃,被抛入泥淖,以她刚强的个性,忍辱偷生,在这盗贼窟里孤单地活下去,冥冥中还在怀念着那个啜粥的少年,盼望与他重聚。

他本来可以与她相认的。如果他早一点来无色庵访她。他漂泊到这君山上来,本来也是被上天所安排,来与她相见。他的迟疑,却有负于上天的好心意了。她已经在黄泉之下。她在火宅里等了他三年,却没有办法再等他三个月,鼓足勇气,来相信多蹇的命运的变化,等到他起身到无色庵来。

惠能弄明白前因后果,心下茫然,只觉得因果如麻,难逃生离死劫,轻声念着佛先往庵中去了。赵文韶抱着石碑哀哀哭泣,泪水濡湿了碑身。这个男人,像荒野中迷路的一只兽,如此的虚弱无助。李芸知道,埋在他面前红土堆之下的,是他心爱的妻子。他们被命运的大风吹散,现在终又相会,只不过一个在地上哀恸,一个香销玉殒沉睡于地下。李芸俯下身,蹲起身子,抚摸着赵文韶秋草一般的乱发,他身体在她的手掌下颤抖着,他现在像大江中流的一只小舟。李芸想将他扶起来。他棉袍下的身体沉重如铁,一动不动。

李芸只好抱膝坐在一棵木兰树下。暮色寂寂,北风瑟瑟。几阵急风过去,荒山之中,已飒飒地筛下一层雪粒,钻进她脖梗里。真的下雪了。李芸叹息道。张横那强盗此刻还在江上没有回来。他做了多少坏事,为什么还未得到报应呢?人家好端端的恩爱夫妻,被他拦江一刀,弄得不可收拾,到这样的境地。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跑到这贼窝里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看这个书生,领教他那让人心碎的绝望的吗?

她从来未见人可以这样绝望过,那么多男人在翠微巷里来往,酒色财气,写满一脸。他没有,他活在世上,就像狂风中的芦苇。之前张横对她讲:“你跟我到君山上去。”她对张横说:“你将隔壁那寺里的秀才也弄去吧。我喜欢他写的字。”这个虚无得像芦苇一样的秀才,却让她心里安定,觉得离开那个热闹的坟墓,在张横的贼窝,也未必没有生趣。

在秀才哀哀的哭泣中,雪下大了。北风筛下的雪粒,渐变成六出的雪花。雪积在赵文韶的头发上,好像一下子将他弄成了一个半百的老人。

“走吧,雪下大了,你会冻死在这里的。”李芸道。

“好。”赵文韶回应。他由落叶中爬起来,掸去头发上的雪粒。他不想让李芸看到他哭泣的样子。他立起身的时候,心中的悲伤好像也如雪粒一样被掸掉了,脸上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

“你刚才很想死去吧。要是我,我也会这样想的。”李芸道。

“是,”赵文韶四望着屏风一样嵯峨的山岭,说道,“这是一个埋人的好地方。我就让蒋芸住在这里。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我要在人世上活下去,如果我死了,我们两个人就都死掉了。我不相信有阴间,不相信我们能在阎王殿里做夫妻,那都是骗人的。”

两人再不言语,由坟地里出来。雪片打在木兰树树冠上,扑簌簌作响。天地苍黄,狂风如啸,掀动四围洞庭湖铅色的水波,合拢的暮色里,地上慢慢全白了。

惠能已在无色庵中燃起了火盆。由寒冷的风雪中回来,推开木门,红炭夺目,两人即觉得室内温暖如春,一股夹着檀香的暖气扑面而来。惠能坐在蒲团上念佛,身边却多出了一个人,正是张竖那小子。

“父亲说周丰年就要领人来围岛了。他让我来与你和芸姨待在一起。他还让我将你抄的《水鬼录》带给你,让你记住柳毅井的事。”张竖道。

“周丰年什么时候来?”李芸问。

“就是今天晚上,李安由岳州城里回来,探听到的消息。”张竖道。

“你爹为什么不来。”李芸问。

“他说他不怕周丰年。”张竖道。

四人竖耳谛听,已可听到离无色庵五六里之外,传来战鼓呐喊之声。原来周丰年趁着这一场风雪,已调来附近几个州县的几千军兵,将君山围得铁桶一般。张横手下的数百群盗,虽则悍勇,但寡不敌众,只得勉力支撑罢了。惠能取出一坛炒米令三人分食,权作夜饭。吃罢又坐在火堆边,听那风雪中传来的喝杀之声。客房中的油灯已经灭掉。室外的雪光由纸窗外映进来,发出淡淡的青光。赵文韶起身推门走到户外,北风凛凛如刀,雪花稠密,下得难分难解,地面已积出了寸余厚的白雪。前头双妃庙,已经火光闪闪,正是杀声最稠之处。张横、李安他们恐怕正是在那里,掌拳刀剑,血肉披离,与周丰年苦斗了。

赵文韶返身入室,与李芸一道,点起一盏防风灯,去看那柳毅井。

柳毅井就在院内木兰树下,筑在白雪之中,正被雪花千万朵地涌入。赵文韶将冰凉如铁的井绳系在木兰树身上,由李芸取灯照下井口,自己腰缚井绳,一节一节由井口直直向井底缒下。他身下是黑暗的渊面,头顶是李芸持照的灯光,灯光里,无数雪花空茫地飞舞着,无声息地融入身下的井水里。

“阿弥陀佛,这绳子千千万万别断了。”李芸心里紧张,小声念着佛。

井身也只能容一个人的身体下来。要是有武功就好了。如果是张横,他一下子就可以荡到水面吧。赵文韶想。他交错着用手支持他的体重,这对他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讲,当然是难的。好在也就是一丈左右的样子。他的脚尖已试探到了水面,他用手摸索着四面冰凉的方砖,他觉得有一块深陷入井壁,他用手按了一下,只听“扎扎”微响,井壁上,露出了一个洞口。

一阵干爽的微风由洞内吹出来,他挣扎着爬入洞内,这一定就是《水鬼录》中所指的柳毅井中的密室了。张横是知道的,他的屠龙宝刀,说不定,就是他由这里取走的。赵文韶屈身进入横洞,将头探回到竖井中,向上对李芸道:“我已找到藏身的地方了,你去将惠能与张竖叫过来,我们藏到井下。”李芸的脸浮在井口的灯光里,已被风雪吹打得一片通红。

李芸离去片刻,已领着张竖返回。她先用绳子将张竖吊下来,然后垂下防风灯,再自己一截一截摇摇摆摆地下来,倒是远比赵文韶要灵巧得多。下到洞口,她拧开灯罩,将那粗麻井绳点燃,火龙一样,劈劈啪啪烧上去。

“惠能师父呢?”赵文韶问。

“她说她就守在庵里,她一个出家人,念自己的佛,强盗都不怕,还怕什么官家。”李芸道,她由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这是她让我给你的东西,是蒋芸留下来的”。赵文韶接过来打开查看,却是蒋芸的几件旧首饰。他叹息一声,重新包好,收入怀里。

“我爹怎么办?他会不会来?这个老家伙,一定是不想要我们了。”张竖嚷道。此刻井上喝杀之声更加激烈,张横他们正在向山中退守。好好的一场大雪,一定被他们的血,被他们杀掉的官兵的血,弄得一塌糊涂了。好在雪还未停,会像掩住赵文韶他们井上的痕迹一样,将这一场很快就会结束的杀伐掩盖得一干二净。

“你爹十恶不赦,自然是被官兵一刀两断,杀了。”拧上灯罩,灯下李芸柳眉一剔,喝道,说完却自己愣住,怔怔地流出了泪。张竖也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走吧,井外的事,天要下雪,爷要杀人,也只能由它去。”赵文韶扭动开关,一块厚重的青石扎扎摇出,回复原地,将通向井身的洞口卡住,石上还有铜锁,赵文韶将铜锁反锁,然后由李芸手中接过防风灯,走在前面,领着张竖、李芸二人,向密洞深里走去。井上的风雪之声与喊杀之声愈行愈远,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掉了。

5

洞中之火,在清凛的空气中飘忽不定。这原是君山山腹之中的溶洞,后来有人打理修筑,洞中石阶历历,上下回绕,虽然也有狭窄险关,要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大部分地方直着身子行走也绰绰裕如。灯光照见石壁之上各色钟乳石,针藏柱海,连绵缥缈,鬼斧神工,变化频仍,形态各异,夺人眼目。

张竖摸到洞壁之上三丈之距,即有一个小洞,洞中存放着手臂般粗细的牛油灯烛与米饼一类的干粮。三人一路将灯烛芯点亮。慢慢地渐行渐远,那行灯烛弯弯绕绕,如同一条橙红火龙跟随在他们身后。

张竖兴高采烈,如同过新年放焰火一般,李芸也将那浴血拼杀中的老强盗放到了脑后,应接不暇地观看洞中奇景,与张竖指点那些钟乳石的模样,龙生九子,奔牛卧虎,猢狲骆驼地胡猜一气。

“这个石洞,说不定当年大舜为娥皇女英二妃凿井时,就已经发现了。后来柳毅传书,让他捡了便宜,将这口井的名字换作了柳毅井。”赵文韶道。

“这个鬼洞会通向哪里呢?”李芸问。

“通向龙宫?不然柳毅如何将他的信送出去。”赵文韶道。

“洞庭湖里真有龙宫与龙王啊?师父你又不早说,我该将我的弹弓带来的,说不定与龙王的太子们可以干上一仗。”张竖问。

“你那强盗爹不就是陆上龙王吗?”李芸道。

“世上有无龙王,我不知道。不过这里,说不定就是龙宫。”赵文韶道,“张横应常来这里,你们看石洞中的蜡烛与干粮,都是新添的。”

李芸由一个小石洞中掏出油布裹好的米饼,取出来放到嘴里嚼动,果然米泡弹打着齿颊,尚有今年新米清甜香酥的气味。

张竖道:“我觉得我们走在猪的肠子里。”

李芸道:“我倒觉得走在一个巨大的蜘蛛的身体里,说不定我们现在只是走在它的一条小腿上,我们迟早会被弄糊涂的。”

三人走出七八里地后,眼前忽然一空,赵文韶举着的防风灯发出的灯光,飞散开去,遥遥不见边际。眼前豁然现出一个空旷的大厅,蒙蒙灯光之下,竟不知其大小。赵文韶命张竖取火,沿大厅石壁,将壁上小洞中的蜡烛点着。

一支一支蜡烛跳燃。张竖点亮二十余支巨烛,用了一刻钟工夫,才由另外一边绕回来,三人在强盛起来的烛光中打量石厅的时候,都不由心中一呆。他们好像置身于一个庞大的钟罩下。钟罩内壁上,钟乳石如麻,如神鬼诸佛,八部天龙,嬉笑怒骂,森然扑面,令人惊骇。石厅总有十余丈高,三四十丈径深。石厅中间,一道细白的暗河折回流过,哗哗做声,暗河一侧,石壁之下,竟盖有三间石屋。

“我们真的到龙宫里来了。”赵文韶笑道。

“那龙女还不出迎给我们来客生一盆火,我冷死了。”李芸道。

“你就是龙女,自己去生去,小屋里面,张横一定已为我们准备下火盆了。”赵文韶道。

在洞内摸索了半夜,三人此时才觉又冷又饿,跨过暗河上的独木桥,举步向石屋走去。赵文韶提灯查看,三间石屋的中间一间,里面柴薪堆积,瓮影重重,积满米麦。两头东西两厢,摆着床榻桌椅,床里被褥一应俱全,干爽厚重,足以拒此寒夜。

“看来我们要住下来,不是一朝一夕出得去的了。”赵文韶苦笑道。李芸点头。张竖没想到能在这石厅中宿夜,觉得分外兴奋。赵文韶带张竖住一间,李芸自己去住另外一间。师徒两人躺下,张竖即野猪般呼呼睡去。不久李芸却抱着被褥过来了。她说她一个人在那边睡不着,恐惧欲死。两人只好隔着张竖相对和衣躺下来。

“也不知现在张横怎么样了?”灯烛已经灭掉,黑暗中李芸喃喃道。

“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也有了万全的准备,你看这间小屋,藏下的粮食,半年都吃不完,这么大一个洞里,可能还藏有另外一些东西,明天我再去查看。我只是想不明白,张横自己为什么不躲进来。”赵文韶道。

“我也不知道,我想根据他原来的计划,躺在这张床上的,应是我、张竖和他。这个人看上去是一个粗豪的老强盗,心思却很细。岛上的人讲,有时他常常一二个月都不见人影,说不定就是一个人钻进这洞里来,住在这里了,我闻到我的被褥里,有他的气味。”李芸道。

“他说不定是觉得可以打退周丰年的官兵吧。”赵文韶道。

“这一回调来的,都是湘西征讨苗人的精兵,人多势众,他哪里打得过。他天生不愿认输,再说失去了君山,藏在这山腹里,他也未必愿意。与他的兄弟一起死在官兵手上,他觉得很体面。他为什么要护着你,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李芸道。

“他喜欢你吗?”赵文韶问。

“我也不知道,在汉口的时候,他每个月都要跑过来找我一次。找我喝酒,喝得烂醉,花钱如流水。后来他就将我赎了出来,说要带到洞庭湖来。我也答应了。他这回要是不死,我就嫁给他算了,给他生一窝野猪一样的孩子。到时候,你教的学生也会多起来的,不必费神去找下一个东家。”李芸道。

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吧,谁知道会被鬼神播弄成什么样子!他和蒋芸在无锡讨生活的时候,如何想得到会有这山腹中寒冷的雪夜,他隔着那强盗的儿子,与翠微巷里的名妓联床夜话。而蒋芸,却在雪地之下冰凉的地穴里沉睡。

“睡吧,睡吧,”赵文韶叹息道,“他一个大盗,也并未为难蒋芸,反而要胜过我虎狼一般的舅父与妻兄。但愿他运气好。”

两人不再言语,在黑暗之中各自努力攀登睡乡。半梦半醒之间,赵文韶觉得李芸暖和的手伸过来,覆在他的脸上。山洞中如此之黑,稠密无间,连她纤细的手指,都没有办法看见。

6

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赵文韶被隐隐的天光吓了一跳。他们不是在黑暗的山洞里面吗?他起身张望,发现李芸早已起床,而石厅中的一侧,已打开了七八个碗口大的小洞,光线就是由那些小洞里飞瀑般涌进来的。

“我本是想来这里小解的,却发现了这个石头机关,打开了这些石洞。”李芸红着脸道。她正是蹲下来的时候,看清了眼前突出的机关。

两人分别将脸孔埋入石孔里,躬身向外看去。洞口之外,正是浩浩荡荡的洞庭湖。昨夜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息,湖面上,霞光浮动,一轮红日正在江心升起。近处湖滩之外,泊着百十条艨艟大船,想必就是官兵乘来剿匪的船只。船只上人声鼎沸。再朝下看,还可看见河滩上离离的雪线,只是近那驳船的地方,白雪已被践踏得一片狼藉。

这里正是中秋之夜,赵文韶送别周丰年的码头。那夜他们回望身后的百丈悬崖,中秋的明月就亭亭地挂在崖上,莹莹光辉,如同金盘。这个石厅,就在那夜明月所挂之处。朝霞之中,船只上的官兵忽然一阵聒噪,如清晨林间的鸟,一下子鸣响起来。船一只一只发动,排成一排,向前竞发。

“他们胜了,现在是班师回去。”李芸道。

最前面的船上招摇着大旗,上面写着“周”字。那旗杆之下,用绳索隐隐串起了一簇人头。想来张横李安他们的大好头颅,现在都如柳条鱼一样,串在上面。

才一会儿,一堆船即在朝暾中消逝不见,只余下滩头一片狼藉的雪地。周丰年受尽张横之折辱,到底还是浙中勾践、吴下阿蒙,卧薪尝胆,隐忍以发,取下张横须发草草的脑袋去了。

北风由孔洞里呜呜灌入,雪霁之晨的北风又干又冷,如刀子一样将那张望的两个人的脸孔刮得通红。直到兵船消失在日影之中,两人才将脸转回来。李芸坐在地上,小声地呜咽起来。

“我想出去看一看。”李芸道。

“不行,一定还有官兵留守在岛上,我们倒还罢了,要是他们找到张竖,他就是一条死路了。”赵文韶道,“这个山洞差不多也能住得下去,我们等到雪化春深的时候,官兵散尽,再想办法出去。”

李芸点头同意。站起身与赵文韶一道查看山洞。由洞口涌入的七八条光柱,将这石厅映照得清晰明亮,纤毫毕现。好像有七八条光与影扭成的龙,在空荡荡的石厅里扭转。厅壁上石像如麻,富丽堂皇。赵文韶立在壁下查看,他忽然惊讶道:“这壁上的石像并非天然生成的钟乳,而是穷尽人力刻写上去的。”李芸上前细看,果然那石壁上,铁划银钩,刻下无数图像,皆是一男一女,或行或卧,如鸟飞,如鱼翔,如虎踞,如龙蟠,如马驰,如猱接。像天上浮云一样,有万千的变化,图像旁边,皆刻下文字加以注释。

“你看,这里还有交接的房中图像。”赵文韶道。果然有一排石像,刻下的是那男女二人姿态各异的交接秘戏,比李芸在妓院中常见的春宫图谱比较,显得清新流丽,别有一番旖旎景象。

“张横讲,《水鬼录》还有下卷,原来是刻在这里。”赵文韶道,“这就是他们江湖人习练的武功图谱了。”

两人绕着石壁细细查看,找到图文起始,是两幅头像,以头像由右至左,竟是被人在这壁上刻下了一册石书。那两幅头像下有文叙道:

“仪凤十四年春,柳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遇龙氏女牧羊于道。女为夫婿厌薄、舅姑毁黜,欷嘘流涕,悲不自胜。吾携龙氏隐入洞庭君山,遇吾师钱塘君。钱塘君授吾夫妇二人以江湖技击之术。不数月而成‘春水刀’、‘逍遥游’、‘观沧海’。后钱塘君高蹈出海,赐下洞天福地与吾二人居住。

“柳毅与龙氏耕织山野,栖身洞穴,间或行侠江湖,除世上大不平。夫妇相濡以沫,伉俪深情,南面帝王之乐,亦不如也。惜乎岁月驰骤,年华不居,人间乐境有时尽,白发已换青丝。

“钱塘君传下技击之术,源于虞舜,高妙超拔。吾夫妇暮年寂灭,死亦不惧,却畏恩师艺业,人世不传,罪莫大焉,遂刻写于壁,留与有缘君子研习。

“春水刀为刀法,习成可御屠龙刀。逍遥游为轻功,习成可踏蹑洞庭之波,观沧海为内力,为刀法轻功之根基。武术者,人生小道也,日进月益,亦可窥人生至境。后来君子,不汲汲于富贵,不汲汲于恩仇,不汲汲于情恨,不汲汲于有无,不汲汲于死生,可以以有涯之生,成无涯之技,俯仰宇内,自成至境。”

原来此地,竟是当年柳毅与龙氏修真之地。柳毅夫妇神乎其技,其事被传为“柳毅传书”,龙氏亦变作放牧雨工的龙女云云。赵文韶与李芸读罢壁上文字,只觉舌挢不下,瞠乎其事,惊讶不已。

“原来这里没有龙王,却是可以学得功夫。”赵文韶道。

“也算是一对神仙眷侣了,你看他们将夜间交合之事都要刻下来做纪念。”李芸道。

赵文韶笑道:“那是习练观沧海内力时的合籍双修之法,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芸俏脸一热,只是脸已被刚才的老北风刮红,未必显现得出羞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学轻功吗,你照着这图上练习,学成之后,我们再出洞不迟。”

赵文韶道:“这轻功倒是不打紧,只是这观沧海内力得两人合练才成。”

李芸道:“我与你一起练就是了。”话语中已是大有羞惭之意,几如蚊蚋一般微不可闻。

赵文韶道:“你看那龙氏的模样,倒是与你有一些像?”

李芸仔细看去,也觉那壁上女子的相貌,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赵文韶道:“张横一定也是由壁上习得武功的。他之所以去汉口将你寻来,大概也是觉得你与他所见的这龙氏的模样相似。可惜他行路未半,机缘差了一点点。”

此时张竖却迷迷瞪瞪向二人走过来,他由床上被尿意激醒,见到壁上小洞,就掏出小雀雀向外尿去,将热腾腾的童子尿滋滋沃入高崖上的冰雪中。

赵文韶低声笑道:“这小子就会捡现成的,有本事,也学人家去尿出七八个洞来啊。”

一边李芸恨恨道:“你这酸秀才,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货。”

张竖尿罢转身,也不管二人笑谑,又回床上如野猪睡去了。

7

两人打定主意,领着张竖在山腹中居住下来。好在洞中无物不备,李芸将食物、衣袄等物一一寻出来,在洞中暗河中浆洗衣裳,在一边的灶台上生火做饭,一双巧手,将石厅弄得也算井井有条。得到空闲,李芸还要来与赵文韶一道研习壁上文图,习练武术。那赵文韶虽则是儒士出身,于此途倒是颇有慧根,摹习招式,打熬力气,没几日下来,已经是有模有样,反过来指点李芸,一百步教五十步,倒成了李芸的师父。最难熬的倒是那张竖,这小子是君山中野惯了的猕猴,现在被拘在洞里,新鲜劲一过,自然是分外难受。赵文韶每天写出几段四书章句来讲解与他听,他转眼间就弄完了,余下的时间,就是点着蜡烛,去摸索那一条一条的岔洞,没几日下来,也将这蛛网一般的洞天弄得了如指掌。据他回来讲,此洞入口在柳毅井口,出口却在五六里外,被冰块塞住,有十余丈厚,上面就是洞庭湖。井上麻绳已经烧没,而由洞庭湖上的出口出去,也得等到春暖冰化之后。雪掩冰塞,绝地天通,所以这野猴子沮丧不已,也只得安心下来,行行字字,读他的圣贤经书了。

每日吃过晚饭,天色渐暝,张竖在床上合眼睡去,两人去将小洞的机关扭上,在另一间屋中点起蜡烛,生起火盆,小屋内温暖如春。李芸替赵文韶宽衣解带,两个裸身修那观沧海内力,这番练功,比赵文韶教李芸武术又有不同。李芸是床笫间的行家,倒是做起了五百步教五十步的师父。可怜赵文韶数年前与蒋芸结缡,新婚丧母守孝在室,三年孝满,即远行赴考,考过回家,与蒋芸走散,夫妇乖离,有夫妻之名,行夫妻之实的晚上,倒是寥寥可数。所以火盆之畔,赵文韶倒更像是新婚一般,满身精力埋藏多年,被那李芸发见出来,拨弄得如同熊熊火炭。这严冬寒夜,君山之上,白雪掩鲜血,是人间修罗场,山腹之内,桃李海棠,也自春光泄泄。好在这般琴瑟和谐,如胶似漆,也颇中柳毅龙女传下的修习内力之旨归,两人合欢已罢,调理阴阳,倒更见精神旺健。赵文韶江湖飘零期年,此刻忽然堕入温柔乡里,抚着李芸白皙的身体,几疑身在梦境。好在欢喜达旦,山外鸡鸣阵阵传来,提醒他并非是在高唐仙窟中做游仙之梦,而是切切尚在人世。

透过小洞远眺洞外世界,外面正是隆冬腊月,洞庭之上,时而阳光明亮,水波不兴,岸上枯草间凝满白霜,时而阴风怒号,卷起青灰的浪头排空而来,好像要涌入洞窍中。深夜起来,打开机关,看到外面一天的寒星兀自闪耀,恒久不息,没有在严寒中退去的心思,有时候可以见到月亮,或新月如眉,或满月如镜,只是比中秋那夜所见洞庭之月高而且小了。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就像本朝名臣范仲淹在千古雄文《岳阳楼记》中所描述的那样,成为陪伴着这避在世外的三个人的伙伴,三人曰谁?一是流离的士人,一是从良的名妓,一是强盗之子。

数着月亮的往复圆缺,三人估摸着过了新年。李芸前几日分别为赵文韶、张竖与自己制成新衣,除夕当夜又取出面粉揉面做了饺子,饺子馅是张横之前储藏的红萝卜切丝,和上腊肉丁。一家三人正在热气腾腾的铁锅边吃着饺子的时候,隐隐听着山外湖那边岳州府传来蓬蓬勃勃的鞭炮的声响,如同煎豆一般一夜未息。看来山中岁月,未必就是寒尽不知年啊。张竖穿着新衣服,已经有一点像年画上抱鲤鱼的少年了。李芸朝赵文韶妩媚地笑着,脸上风尘之色尽敛。如此又过了两月。这日赵文韶向洞外眺望,外面阳光闪闪,射在面孔上已有暖意,他看到崖下洲头的草色已隐隐转为翠绿。张竖也由洞里跑回来,嚷道出洞口的百尺坚冰已经化掉了。当夜赵文韶与李芸在床上盘桓搦战,也听到山中蛙鸣嘭嘭如同战鼓一般。

“我们该走了。”赵文韶道。

“我不想走。柳毅与龙氏不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吗?我们与惠能做邻居,在君山上种一块田,在山洞深处再养几头猪。”李芸道。

“我不是柳毅,你也不是龙氏,我们还有一个张竖,他要到外面去,要到世上去,他要去考状元,娶皇帝的女儿做老婆。”赵文韶道。

帮他们度过了隆冬的棉被,盖在身上已经觉得有一些燥热了。黑暗中,李芸蜷在赵文韶的怀里抽泣,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膛。

“我们还会回来。我们都学到了武功,再不会完全被上天欺负指派了。”赵文韶道。

“嗯。”李芸答应道。蛙声如雨的春夜,繁星还在外面闪耀。茫茫的世外的岁月如江潮一样向他们涌来,又会让他们去面对爱恨与分离,再也不会有这世外的在孤单里生长到一起的契合与相知了吧。

第二天,天气晴好。三人将厅中小屋收捡封存完毕,用油布包好换洗衣物,带上随身的金银,由张竖领着向出洞口走去。洞口在山南近岸的一块巨石之下。三人由刺骨的春水中泅出,即发现巨石旁边绿芽萌萌的垂柳下,还系着一叶小舟。赵文韶运起观沧海内力,将湿衣蒸干,又让李芸与张竖在舟上换上油布中的干衣,三人将船向码头慢慢划去。

由码头上岛,君山之上,春阳赫喧,春树寂寂。三人惊起飞鸟阵阵,却不见一个人影。想必岛上的强盗被官兵剿杀一空,漏网的也不敢停留,争相往别处托生。留守的官兵见平靖无事,在岛上四处糊起不许结社为盗的布告,过不了几天,也扯篷登船撤回岳州去了。

张横他们兴风作浪过的井灶遗处,尚历历在目,龙王庙里,蛛网网尘,壁虎惊退,残灯破碗,桌椅倾圮,令人不能相信半年前此地中秋夜月歌舞升平的景象。三人一路来到无色庵,那惠能也不见踪影。不知她是那夜被官兵所杀,还是因荒山无人供养,往别处挂单去了。由红尘中来,又回到万丈红尘中去,以惠能的禅定,也是不太以为意的吧。无色庵后草木逢春,习习东风里,千年木兰树正在开花,亿万之朵,云蒸霞蔚。赵文韶去看望蒋芸。他以手抟土,加高坟垅,拔去坟头的蒿草与构树苗。经过几个月的历练,他做这些体力活已是毫不着力。他还特别运起内力,将碑石用手掌抚平,以食指将“江淮蒋芸之墓”六个字,依原样刻画得更深。刻字之后,他释然地站立在坟前。

“我本来想将她的骨殖移回淮安老家的祖坟里去,让她回到家乡。我想我自己都回不去了,又如何能勉强她去。”赵文韶道。

“让姐姐在这里吧,等我们死了,也来葬在这里。张竖要记好。我们一起来陪她。你看这里的地势,四面的青山像屏风一样,只是朝着洞庭湖敞开口子,金盆游鲤,也算是风水宝地,能保佑着张竖真做到状元也说不定。”李芸道。那假儿子张竖也在一边似懂非懂地鸡啄米般点头。

三人走出君山,登上小舟,向洞庭湖中岳州方向划去,下长江,入汉水,转道云梦。徐徐东风,助力小舟推向前方。藏舟于壑,不如浮舟于江湖。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只见那君山耸立、洞庭茫茫春水,已越来越小,真是像一个青螺,浮在和风丽日之中。

(本文取材自吴均《续齐谐记》、李朝威《柳毅传》、沈三白《浮生六记》、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等,文中笑话与散曲引用自《笑林广记》、《金瓶梅》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