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灵童

外面的天黑沉沉的，雨不住地敲打着空旷的宫殿。周围的佛像在电光的照耀下，时不时露出瘆人的神情。经幡跳起了自由的舞步，呜咽声来来回回地响。此刻，宫殿里正襟危坐着一个人，他的双眼紧闭，在静静地等待着。

有声音在朝着大殿走来。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一个人影出现了。

“禀告第巴，灵童找到了！”

桑结嘉措突然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

“当真，确认过了吗？”桑结嘉措拉住多巴·索朗查巴的衣角，激动地问道。

“是的，一定没错！”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只是我不太明白，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到门隅去找呢？”多巴仰起头，疑惑地问。

“高僧曾占卜过，灵童的位置在东南方向，大致在门隅地区。现在看来，真是没错。这样也好，门隅本就荒凉偏僻，灵童不会轻易被其他人发现。而且，这个地方都是红教教徒，等到时机成熟，可以将这些红教教徒收入囊中！”

多巴偷偷瞄了一眼桑吉嘉措，他正在得意地笑。透过他的眼睛，似乎看到的是一条幽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早该想到了，占卜本就是一个过程，最终的决定权还不是掌握在这个有权势的人手里。多巴直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站着，娓娓道来自己一路的收获。

那是一个幽暗的夜晚。多巴换上了一身便服，精心挑选了一批侍从，来到了后宫门口。每个人的脸都遮着，高大而魁梧，远远望去，透出一丝肃杀之气。越靠近，越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出宫，所为何事？”

多巴掏出桑结嘉措给的信物。

“我们奉第巴的命令出行朝圣，有什么问题吗？”说着眼睛直逼那个守城人员。

“您请！”守城人员立即命令属下打开大门。

出了宫门，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门隅方向前进。根据高僧所言，转世灵童降生的地方在门隅地区的乌坚林，此地偏僻，并且门前还有一棵苍老的柏树。

不知过了多久，穿过茂密的丛林后，一行人看到了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孩。

“你知道哪家的门前有棵大柏树吗？”多巴上前问道。

“你说的是阿旺家啊，我带你们去。”

这个小孩长得清秀而机灵，询问了才得知他叫刚祖，是阿旺的好朋友。父母一直在这里居住，而阿旺的父母是不久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不久，多巴便来到了这个叫阿旺的孩子的家门前。从屋外看，这家的条件并不好。房子虽然是新盖的，但连个围墙都没有，屋顶看起来有个窟窿。不过，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一来这儿，多巴的眼前便出现一头黑色的猪。记得第巴曾听高僧说，这位灵童的属相便是猪。

向里面走去，多巴看到了一个长相清秀、面庞红润，像莲花一样的孩子。他有着莲花似的嘴唇，莲花似的眼睛，分明和观世音菩萨有些相像。藏族中有一种说法，观世音菩萨早先曾立誓，要把自己的化身投入雪域，以此来普度众生，造福子民。也就是说，像莲花生大师、松赞干布以及藏区历任达赖等皆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肉身虽不尽相同，但来源同归于一处。虽然，对于格鲁派来说，大师宗喀巴是他们的先尊；对于宁玛派来说，莲花生大师是他们的先尊，但总归都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所以，有记载说仓央嘉措是莲花生大师的转世也是有道理的。

如今，眼前这个孩子长得如此模样，应该不会错吧！望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多巴陷入了沉思。

“小孩，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呢？”多巴试探着开始攀谈。

“两岁了，我叫阿旺诺布。”说话时，小孩的眸子闪着灵光。

突然，阿旺笑着伸手去抓多巴的僧袍，眼睛大大地睁着，露出莲花瓣般的笑容。

“你手里的东西是我的，要得福啦！”

多巴的脑袋“嗡”的一声，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五世达赖的影子。惊讶之余，他赶紧把五世达赖的金印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拿到阿旺的跟前。阿旺死死地抓着金印，怎么也不松开。一边笑着，一边闹着。

“阿旺，你在干什么呢？不能对客人这么没有礼貌！”

扎西丹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陪在他身边的是妻子次旺拉姆。自从孩子降生后匆匆见过一面，这是多巴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

“大师，您之前来到我们家，让我们好生养育阿旺，说他是有福之人。今日再次前来，究竟有何事呢？”次旺拉姆不解地看着多巴，心里又多了份隐隐的担忧。

“刚刚阿旺非说我手里拿的五世达赖生前的遗物是他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多巴向前靠近，压低声音说道。

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和无上尊贵的活佛有什么关联。尤其是对扎西丹增来说，自己的前半生一直过的是贫苦的日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心愿就是父母身体康健。可谁想，自己的亲姐姐竟然那么冷漠无情，仅仅三天便抹杀了仅存无几的亲情。后来，娶了贤惠的妻子次旺拉姆，他只想一家人安分地生活，又怎敢奢求其他的呢？

“大师，您肯定说笑了！我家的孩子就是普通的孩子，肯定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物。而且，据我的了解，寻找的灵童有时不只一个，只有经过反复确认后才可断定。您单凭刚刚那孩子说的胡话便断言，岂不是太草率了些！”说这话时，扎西丹增的脸涨得圆鼓鼓的，但又强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那我问你，那年我来到这里，分明亲眼看见这孩子出生时天降异象，这该怎么解释呢？那可是我和你一同见过的！况且，若非不是灵童，他又怎会识得那遗物呢？”

“万一是巧合呢！孩子还小，总是口无遮拦。”次旺拉姆望着阿旺，不禁有些心虚。

根据西藏自古以来的传统，确认灵童主要凭借的办法就是辨识达赖前世所用的遗物，比如碗、手杖、念珠、佛像、手鼓、钵、铃杵等。寻访者可以把这些东西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如果小孩多次能辨认出达赖前世的遗物，那么就可确认为转世灵童。

“既然你们都这样不相信，那咱们就从明天开始进行测试，为期七天。你们看如何呢？”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相互瞧着对方，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们心底知道，这个孩子其实十有八九是灵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既然有可能是事实，就没办法更改。剩下百分之一二十的概率，他们只能赌一赌了。

“好吧！全凭大师做主了！”

测试的第一天，多巴早早来到了阿旺的家里。他命随从取来五只形状相同的碗，一一摆放在阿旺的面前，问道：“阿旺，这里的碗哪个是你的呢？”

阿旺兴冲冲地用小手抚摸着，挑来捡去。突然，他拿起了一个刻有莲花图纹的碗，反复地盯着，对着它乐呵呵地笑着。不一会儿，他又拿起一个刻有梅花图案的碗，望了一望，失望地放下了。接着，他又拿起其他的碗，一一端详后，都放回了原处。最后，他重新拿起那个带有莲花图案的碗。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突如其来的荣耀，不知是福还是祸，又怎能坦然接受呢？

“这个就是我的。”阿旺把碗举过头顶，自信的模样，闪闪发亮的眸子，显得那么童真。

第二天，测试照旧。这一次，多巴带着一个手杖来了。只见上面呈圆形，下面是柄杆。阿旺见了这个东西，急忙跑到跟前，轻轻抚摸着，像是在会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手杖的光泽已经褪去，显得有些暗沉。如今，这个孩子摸着手杖的样子像极了前世的活佛。那一刻，活佛仿佛重生了。

“孩子，你看看，这个你认识吗？”多巴靠近阿旺，亲昵地摸摸他的头。

“这个东西平常就放在大殿里嘛，见了很多次了！”

听完这话，扎西丹增不由得冒出了冷汗，身子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差点摔倒。次旺拉姆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呢？小孩子怎么懂得这些？”

此刻的阿旺，是那么天真无邪。他正绕着这个高高的手杖不停地跑圈，脸上满是快乐。前世的记忆，就这样印在了阿旺的脑海里。是巧合，还是注定？在桑结嘉措后来的记述中，转世灵童会存留前世的样子、种族、住址等。现在，这个孩子的记忆分明就是如此。

对于多巴来说，灵童已经确定，就是面前的阿旺了。但是，阿旺的父母却一直不肯承认，这让他很不悦。既然约定测试的期限是七天，那就往下接着看。到了最后一天，恐怕他们不承认也不行了。这样想着，多巴心底平静了许多。

第三天，多巴拿了一堆差不多模样的念珠。他把念珠混杂在一起，没有摆放整齐。里面有自己的，也有同行的随从的。

“我要这一串！”说着，阿旺拿起一串旧的念珠。

“这个好不好，这个比你手里的新。”

“我就要这个。我认识它。你把你的念珠拿走！”

周围的人听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他不仅可以辨认出前世的遗物，也能辨识出其他东西的主人。

第四天，多巴拿来了五世达赖、莲花生大师、释迦牟尼的佛像。他把佛像一一摆放好，让阿旺选择自己认识的。

阿旺先跑到释迦牟尼的身边，说道：“这是他八岁时的，比现在的我还大了些。”

“他的嘴和我的嘴好像啊，都是莲花样的！”说完，便用手不时地摸自己的嘴巴。

“还有这个人，他常常坐在布达拉宫里！”

阿旺从没去过布达拉宫，也许从没见过五世达赖，更没见过什么雕像。活佛的责任重大，要修行，要普度苍生，一旦确定为灵童，坐上那无上荣耀的宝座，便再也没有了自己。

外面不知怎的，忽然刮起了狂风。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一切的迹象都表明，阿旺就是灵童。

“怎么样，您这下相信了吧！”多巴露出了慈善的笑容。

“还没到期限，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扎西丹增深深感到了一丝无力，他的脑袋里好像有数万只小小的蚂蚁在匍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的手拉住了妻子的衣服，身体感觉在不断地下沉、降落，一个不小心仿佛就要跌倒。

第五天，为了增加难度，多巴找来了十个大小一样、颜色相同的小手鼓。这种情况下，要不是亲自用过的人，很难从中选出哪个是属于五世达赖的。

这个时候，阿旺突然犹豫了起来。他左找找，右翻翻，就是找不出。就在父母暗自窃喜的时候，阿旺拿出了最左边的一个，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我终于找到啦！这个上面有个地方很亮，是以前经常使用留下的。”

阿旺欢快地在屋子里打转，拿起手鼓玩了起来，怎么也不肯放下。有时，他会呆呆地望着；有时，他把这个手鼓和其他手鼓混杂在一起，继续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比起一开始的失落，惊喜后的失望更让人难受。此时，这对夫妻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他们也想带着孩子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这里每天都有那些僧人秘密看守，根本没办法逃走。日子一天天地流逝，谜底逐渐就要揭晓了。

第六天，刚下过雨的天空升起了五彩的霓虹，禾苗欣然地长着，野花在阳光下惬意地放松。

那个叫多巴的人又来了。此时，他带来的是三个钵。无一例外，阿旺依然很快辨认了出来，认出来便再也不放手了。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多巴带来了两个铃杵。阿旺一看到五世达赖生前所用的，两眼便放了光，爱不释手。

《方广大庄严经》中对转世灵童这样描述：“这位‘一切成’的孩子所具备‘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具有这种吉相的大王不会是转轮王，而应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一切谜底已经揭晓了，阿旺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

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了。多巴给扎西丹增夫妇留下了不少钱财，让他们好生照顾灵童，并不要声张。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纵然扎西丹增夫妇不想承认，却也无可奈何了。天命，不可违。向扎西丹增夫妇辞别后，多巴一面派人秘密一直驻守在这里，一面快马加鞭回去复命请示。

“第巴，如今灵童已经找到，咱们接下来该如做呢？”多巴轻声问道。

“最早，释迦牟尼的典籍中记载了‘佛本生传’的故事。后来，佛教传入西藏，到了第三世达赖的时候，达赖世系的传统逐渐也确定了下来。你说，这世系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自佛教入藏以来，各派系不断壮大，也在不断竞争。只有采用传袭的方式，这根基才能稳固，教派才可以长久发展。”

“不错。既然咱们已经找到了灵童，就得务必护他的周全。没有领导者，肯定会大乱。只是，当下还不适宜立即宣布灵童的身份，你可懂得？”

黑暗中，多巴抬头望望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的脑袋扁扁的，但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永远猜不透。但已经上了船，便再也没有下去的可能。

“您的意思是，先不宣告找到了灵童。可固始汗和其他部落那里不可不防啊！我此次秘密出动，想来肯定会惊动不少人。”

“所以，咱们得秘密把灵童隐藏起来，地点就定在夏沃错那。”

说完，桑结嘉措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阿旺家门前的柏树长得郁郁葱葱，把屋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外边，已是白亮白亮的晴天。清早的鸟儿欢乐地叫个不停，微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暖暖地透过窗照到了阿旺的脸上。

这几天，扎西丹增总睡不踏实，心里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突然，那个僧人又来了。仔细一看，是多巴没错了。扎西丹增连忙叫来了次旺拉姆，一起出去迎接。

“您来了，不知道这次是要……”扎西丹增吞吞吐吐地说着。

“这次来，主要奉了第巴的旨意，为了灵童的安全，还请你们前往夏沃错那居住。”

“你是说我们一起吗？你们不带走阿旺，对吗？”夫妻两人一时过于激动，有点难以置信。

确认是全家迁居到夏沃错那，两口子总算是放心了。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当下，一家人还可以待在一起，这已经很好了。对于经历过风浪的人来说，一丁点的喜悦，都可以看作是幸福。乐于满足，是他们做人的信条。

终于安置好了灵童，多巴的心里也踏实了不少。回首望望夏沃错那，这里坐落在山峦之上，居住的都是一些屠户，或者是铁匠等。生活自由，环境优良，很清静，十分适合灵童。可他不知道的是，这里的自由，为后来的仓央嘉措埋下了多少辛酸的伏笔。

作为一位活佛，得守清规戒律；作为一个自由的人，便可以随心而往。此时的仓央嘉措还是个孩子，他的命运牵引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中。可他的内心，自始至终和人间烟火牵连在一起。

现在，属于他的人生的征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