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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周瑶收到同桌王晴发来的短信,问她去不去班级聚会。
周瑶在班里一直是边缘人物,班级聚会这种事很少参与。
她融入不了,也不愿意再强行融入,给自己徒添尴尬了。
她平时孤僻,王晴因为和她是同桌的缘故,她们之间的关系稍微亲近些。
王晴好心提醒她:“今晚江岷也去,好不容易高三毕业了,班长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你今晚不去,明天江岷就是别人的男朋友了。”
周瑶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表情骤然间变得僵冷。
手中的手机嗡嗡震动,王晴发来短信,是今晚班聚的地址。班聚在一个消费不低的会所举行,周瑶清楚大概是班长的意思。
他们的班长不就喜欢这些浮夸的场所吗?
江岷一定不会喜欢这么浮夸且庸俗的场所。
周瑶在她平淡甚至有些自卑的青春期里,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好胜心。
她打开衣柜,里面一排排运动衣整齐地陈列着,并没一件是她真正喜欢的。
她最喜欢的衣服是那种露肩露腿的连衣裙,却从来没有拥有过,因为她想象得到,在这个年纪,如果她穿成那样出门,会迎来什么样的目光。
人们会像看着怪物一样去看着那个穿漂亮裙子的女人。
周瑶出门去附近商场买了一件清纯保守系的白色裙子,当是送她自己的礼物,也当做是今夜去见江岷的盛装。
因为在校期间总是扎着头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时也是弯曲的。
不论怎么洗那道橡皮圈的痕迹都在。
她没办法,也来不及去理发店拉直,于是周瑶给自己扎了一个低马尾。
她是沉静内敛的性格,白裙配低马尾,有一股书卷气。
周瑶心想,自己应该是漂亮的。
从她家前往今晚班聚的会所至少要一个小时的路程,赶着晚高峰的地铁到达时已经天黑。
夜里车水马龙,这一区她并不熟悉,又走了半小时才找到会所。
是班里几个在外抽烟的男生先看见她,他们的目光轮流在周瑶身上打量,看得周瑶很不舒服,有个平时就爱惹是生非的跳出来对周瑶说:“周瑶,没想到打扮一下也是个美女啊。”
周瑶听到这话,心里先高兴了一下,又不是滋味。
什么叫打扮一下才是美女?
有男生看出了她的局促,主动解围:“咱班女生都在里面唱歌呢,我带你进去。”
那男生领着周瑶上了二楼,二楼都是包厢,比楼下的舞池安静许多。
男生途中尿急,给周瑶说了房号,让她自己去,然后一溜烟跑进旁边的厕所。
周瑶自己向前摩挲着,地形复杂的走廊让她有点心慌。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她正在找指示标,忽然一声熟悉的女声传来:“江岷,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对你那点意思,除了你,全世界人都知道了。”
周瑶没想到自己会正好碰到这么劲爆的一幕,她停下脚步,躲在墙后,怕惊动拐角另一头的二人,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那个女声属于班长,而此刻的她和班长怀着同样的心思——她们都在等江岷的回答。
“我知道。”江岷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喜欢你,你也是知道的。”
不论是正在告白的班长,还是偷听的周瑶都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直接。
班长的声音颤抖着:“为……为什么?”
他背靠在墙上,微微曲着一条腿,低头看着班长。
江岷个子很高,周瑶猜测过,他应该至少有一米八五。班里的体育委员是一米八三,江岷比他还高。
画面很美,但江岷很残忍。
他像是认真思考过班长的话,过了几秒才回答:“你还可以,但我不喜欢没有上进心的人。”
班长被他的这个借口堵得哑口无言。
她以为她虽然在学习上提不起劲,但总是有很多其它优点的。比如她长得漂亮,从小就是校花班花级别的,比如她家世好,比如她会弹钢琴、会诗朗诵……
她在这一瞬间心如死灰。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优秀的,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拿学习成绩说来批评她呢?父母如此,江岷也如此。
她后知后觉地想通,老师让她做班长,根本不是因为信任她的能力,而是因为老师不想占用其它学生的时间。
以前被忽视的委屈,在这一瞬都涌上心头。她想迅速逃离现在的处境,于是越过江岷跑开,甚至连一旁的周瑶都没看见。
周瑶不知这样的局面该怎么自处,进退两难时,江岷发现了她。
“周瑶?”
“江……江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刚才……”
周瑶越解释越说不通,江岷打断她,安慰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瑶和江岷之间的交集大多是因为学习,还有就是她被骗钱以后找江岷想办法,她没和江岷聊过别的,眼下的情况对她来讲过份尴尬。
周瑶深呼吸,鼓起勇气对江岷说:“班长……人挺好的……你那样多伤她的心。”
“与其一直消耗她的感情和时间,不如直接说清楚。”
“那方法未必太伤人了,班长毕竟是女孩子。”
周瑶的样子比以往更加局促,江岷这才注意到周瑶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甚至画了淡淡的妆。
他从不和女生私下见面,学校又不准化妆,所以他对女生那花里胡哨的一套是没有兴趣的,今天之所以看出来周瑶化妆,是因为他发现了周瑶的眼皮有珠光闪烁。
青溪的那个女人,总是浓妆艳抹,她喜欢在眼睛上涂着厚厚的闪粉,但她的眼睛很亮,会让人忽视她眼皮上的闪烁。
对周瑶的控诉,江岷不以为意地说:“直截了当地拒绝她,我不必受困扰,她也有时间去喜欢别人,是两全其美。”
周瑶竟也挑不出江岷话里的错来。
看出江岷有要离开的意思,周瑶立马脱口而出:“江岷,你为什么要报津州大学的刑法专业?”
是因为他父亲吗?
江岷说:“提前没想好,随便填的,你呢?”
周瑶不想对江岷说出实话。
因为她想当律师或者进法院,那会让她的以后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以后就业面广,你知道,我性格不外向,这个也更适合我的性格。”
江岷点头表示知道,他双手插兜,站直身体:“以后多些心眼,不要再被人骗了。我该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说完,他越过周瑶离开会所。
津州前往闵洲的火车一共9小时,赵安阳一行人在火车上包了一个软卧车厢。
大半夜,赵安阳和老四在下铺数钱。
他们在津州至少骗足四十万,还有受骗人至今没发现自己身处骗局。
每有一笔单子,所有的收入都是和组织四六分,金额大的单子,算他们绩效高,组织会发奖金。
知道要前往闵洲,傅佳辞满心不悦。
去津州之前,他们在闵洲呆了三个月。
做这一行,最忌走回头路。
赵安阳要去闵洲,对傅佳辞和老四的说辞是组织安排,但究竟是组织安排,还是他想去见许月,无人得知。
清晨抵达闵洲,赵安阳和一个男人在火车站交头,傅佳辞和老四坐在麦当劳里,傅佳辞问老四:“你认识和赵安阳接头的那个人?”
老四摇头:“不晓得。”
傅佳辞开始疑心,老四和赵安阳是一个组织的,如果是组织里的人,老四怎么会不认识?
出火车站,赵安阳带他们打车,他直接报了地址,是一个小区。
傅佳辞警觉:“我们不是住宾馆吗?”
赵安阳说:“现在闵洲对宾馆查得严,都得要身份证,租房省心。”
傅佳辞反问:“哦,是吗?是省心,还是你想长住在这里?”
老四在一旁幸灾乐祸:“赵哥,你可真是被人家看透了!”
“我有我的安排,你们愿意听我的就跟着我,什么都别问,不愿意听,就滚蛋,我也不拦着。”
傅佳辞不乐意地说:“赵安阳,你把人家贞洁搞没了,还想丢下人家,讲不讲理!”
出租车司机听到这话,看赵安阳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赵安阳怕傅佳辞越说越过分,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堵住傅佳辞的嘴,天下太平。
赵安阳租的房在郊区,是个新楼盘,整个小区里还没搬进来几个住户。
房还是毛坯房,只有简单的家具,两间房,傅佳辞一间,老四和赵安阳用一间。
楼层高,但是视野之内全是灰蒙蒙的工地,没有任何的风景。
老四一坐下就开始在网上设骗局,赵安阳说:“咱们上半年都是大单子,在闵洲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老四没察觉赵安阳的不对,但傅佳辞立马就察觉到了。
一直以来,赵安阳是他们中间最急着挣钱的那个。
她甩上门,把老四关在房里,和赵安阳单独对峙。
“赵安阳,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好好的吗?这一路咱们都在一起,我能有什么事。”
赵安阳不敢在傅佳辞面前提起许月,怕她发疯。
傅佳辞也不想提起许月,因为她很清楚,许月是个局外人,不论发生什么,根源都是赵安阳。
“你要是想继续干这一行,就不要停,也么就金盆洗手。你比我清楚,你们这行没好前途,唯一的办法是不停地骗人,不停地挣钱,挣够钱偷渡出国。”
赵安阳猜想是刚才自己跟老四说休息一段时间,傅佳辞发现了端倪。
他解释:“那就是随口安慰老四的话。”
“去他妈的老四!”傅佳辞骂了句脏话,“你早晚被老四啊许月这些人害死……不,怪不到他们头上,如果有一天你出事了,也是被你自己的多情给害死的。”
傅佳辞说的话格外不中听,赵安阳便也捡不好听的话说:“怎么不说有可能被你害死?”
“你别诬蔑人,我对你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和他们不一样。”
傅佳辞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傅佳辞要是和他们一样,赵安阳就不会这么头疼了。
赵安阳转身背对傅佳辞,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工地,眼神也变得灰蒙蒙。
他的声音都似蒙了一层灰,十分黯淡。
“我就是来找许月的,我和她的事,跟你们都无关。你不用担心以后,我把你当亲妹妹,肯定会安排好你的。”
傅佳辞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演电影呢?你倒是长了张男主角的脸,但是赵安阳,你没有男主角的命,除非你演的是悲剧。”
傅佳辞认真起来的时候,总喜欢往人心里扎刀子。
“你知道你被抓会被判多少年吗?许月?你别傻了,她知道你是搞诈骗的,远离你都来不及呢,你还想和她有以后?”
“我没这么想。她现在有困难,我不能无视。”
“她有什么困难?她二十几,不是几岁,有什么非得要你帮忙的?”
“傅佳辞!”赵安阳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但他也并非动怒,赵安阳这人很早就出来混社会,脾气已经被磨成了一块圆滑的石头,毫无棱角可言。
“如果现在我对她遭遇的困难坐视不理,变得无情无义,还值得你跟着我吗?”
傅佳辞一时哑口无言。
答案是那么明显,如果她不是认定了赵安阳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又怎么赖在他身边呢?她欣赏赵安阳的“缺点”,却不允许别人欣赏。
傅佳辞想起去年那个夏天,她一无所有地从小县城前往赵安阳所在的大城市。
她只带了身份证和一把文具刀,她当时都计划好了,如果他们真的是诈骗犯,要欺负她,她就用刀对付他们。
她那时还不到十八岁,她可以指控他们诈骗,称自己是正当防卫。
她在火车上担心得一夜无眠,见到赵安阳时,又是憔悴又是饥饿。
她和赵安阳是在网上认识的,当初,她以为赵安阳的头像是随便找的韩国明星,没想到竟是他本人的照片。
他丝毫不像法制节目里的诈骗犯那样凶神恶煞,反倒处处透着腼腆羞涩。
傅佳辞告诉他她是孤儿,受不了孤儿院的欺负,便逃了出来。
她说谎技术高超,赵安阳听信了,便让她跟在身边。
赵安阳对她有恩,不管赵安阳是怎么看待她的,她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赵安阳一步步跳进火坑里。
她曾经一度认为,他们是家人。
“赵安阳,你已经走错路了,要么当初别走这条路,要么一条黑路走到黑。你不能在这条路上,还挂念着别的风景。”
傅佳辞从沙发上起来,她拎起一个灰色行李包,那是她的行李。
“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留在闵洲帮许月,我没必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咱们就此别过,这一年我吃穿住都是用你的,我欠了你的,但那天晚上都还清了,现在就让你如愿以偿,我再也不纠缠你了。”
行李包里装着她全部的衣服和化妆品,她很吃力地用两手拎起,赵安阳还没反应过来,傅佳辞却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安阳迟钝地去追她,跟在她身后喊:“你一个女孩子谁都不认识的,要去哪儿?”
走廊的灯还没安装,傅佳辞和赵安阳两个人站在阴影里。
电梯到达后发出“滴”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傅佳辞说:“我有手有脚,不信这么大的城市,容不下我傅佳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