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日本2009年的大选结束,民主党大获全胜。时隔15年,日本实现了政权的更替。300多个议席压倒性的胜利体现了日本国民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日本政治失败、经济停滞不前的强烈不满。日本国民对现状的不满情绪表达得非常充分,但这种不满将把日本经济引向何方,却仍然不清楚。
虽已过去多年,但之前那次政权更替的情景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1993年6月18日,即宫泽内阁不信任案通过的那天,我正在日本广播协会(NHK),碰巧负责国会实况转播工作。自民党分裂?事出突然,好像是落语[1]中的包袱,观众们都在等着结句。但当听到会谈破裂,召开众参两院全体会议的消息时,转播车里顿时喧闹起来。那感觉像是听到历史车轮在轰轰前进。
日本,终于要重新振作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估计大多数国民和我一样)。最高权力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小泽一郎却选择弃自民党而去。没有风险,哪来突破?受他鼓舞,细川政权建立后没多久,我也辞掉了在NHK的工作。
但是,现在来看,结论下得过早了。10个月之后,非自民联合政权倒台,继而是自民党和社会党这样奇怪的组合上场。在野党不断分化,日本仍在“失去的二十年”里徘徊。而这次15年之后,新诞生的民主党政权,能否让人们长久以来的愿望变成现实呢?
现在做结论似乎为时尚早,但从民主党的宣言书中,确实看不到多么令人可喜的期待。16年前小泽宣称要建立“小政府”,而现在鸠山民主党则提出儿童补助金等措施,希望重新分配国民收入,建立“大政府”。但问题是,如今日本社会闭塞的现状和问题,通过寻求这种结果上的平等就可以得到解决吗?
从世界范围来看,日本国民的平均收入属于高水平。即使是“穷忙族”[2](working poor),年收入虽然只有200万日元,却也是中国人平均工资的5倍。但与此相对的是,日本年自杀人数已经连续11年超过3万人,这个数字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的混乱期还要高。平均每10万人里就有23.7人自杀,自杀率位居世界第八,比G7[3]中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高。所以我认为,日本当前的问题并不在于收入水平的高低,而在于日本长期的社会停滞导致人们渐渐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对未来深感不安,这种不安感在不断扩散。关于时代的闭塞问题,早在100年前,石川啄木就曾写道:
围绕着我们青年的空气是不流动的。强权势力遍布国内。现代社会的各类组织也在发展延伸到每一个角落——它们不断走向完善的过程也就是这种制度本身存在的缺陷日益显现的过程。
这是他在“大逆事件”[4]爆发大受打击后写给《每日新闻》稿件中的文字,只是当时并未刊登出来。1911年1月,幸德秋水等人被处以死刑。1912年,年仅26岁的石川啄木也离世远去。再后来,整个日本被军部引到了一条毁灭的道路上。现在这个时代,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悲剧,但是那时的啄木置身闭塞时代的那种窒息感,和现时的我们是无异的。
2007年,自由职业者赤木智弘这样写道:“打破这种闭塞状况,为社会重新带来流动性,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战争。”在他身上我好像看到了啄木时代的青年将校急于打破闭塞状况去做“暴走族”的身影。当然赤木并非真的希望战争,但他希望靠个人自身的努力从闭塞的社会中逃脱的焦虑,同啄木是一样的。
要是在40年前,年轻人或许就选择加入学生运动了,而现在,这种激情已然褪去。因为现在已经没有能让他们激情澎湃的“理想宏大的愿景”了。在现实社会中,被社会主流排除在外的年轻人,只有在网吧里,在2ch[5]的帖子上构建自己的虚幻空间。
在经济高速成长期,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就会有回报,但是现在这种“抢板凳”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正式职工的凳子全被老一辈的人占据着,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只能选择一辈子当自由职业者,漂泊无依。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前人们的观点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建议和工会联合,另一派则提议像赤木那样寻求“战争”。前者看起来好像非常有建设性,其实并不能带来什么。因为他们所要联合的工会,就是那群占着椅子不愿下来的人,有时工会也许会出于同情让你临时容身,但绝不会将椅子让给你。赤木认为唯有将整个“抢板凳”游戏体制全部摧毁才能解决问题,这一观点看似要引发混乱,其实把握到了问题的本质。
或许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况并不是所谓的周期性经济萧条,而是像啄木若干年前窥到的那样,是大变动的开端。经济从发展到停滞,而后衰退,这是每一个国家的必经之路,而我们现在走到了最后一站。若能适应这样的变化,做到节制有度,倒也能质朴地生活,还顺应了绿色环保的潮流。日本是否也会像欧洲那样渐渐走向一个沉静有序但有阶层差别且阶层固化的社会呢?大部分的文明,好像都是这样步入成熟的:毅然抛掉明天会比今天更好的期待,学会知足常乐,然后意外地发现长期停滞期的生活也还算舒适安逸。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现在日本的年轻人已经有这种倾向了。
针对目前长期停滞的状况诊断开方本是经济学家的工作,但在日本,有关政策性的问题经济学家是一概不参与的。或许他们认为经济学家就应该写学术论文,这类偏重经济评论的工作应当交给那些经济评论者。但经济学本来就是一门“经世济民”的实用性学科,纯粹的理论研究没有任何意义。记得凯恩斯曾把经济学家比作牙医。
经济学家和牙医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经济问题。就像驾驶技术是大部分人需要掌握的东西,但开车的人没有必要知道车的制造过程。同理,并非要求每个人都要去写经济学论文,但总还是需要懂得经济学原理的人,特别是政策的相关负责人、法律方面或是行政方面的人员。如果没有大学式的学科知识积累是会出问题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传播浅显易懂的经济学知识,为政策提出合理意见,这些事情和研究学问一样重要。凯恩斯在给他的恩师马歇尔写的悼文中就曾说经济学家的本职工作就是写实用手册。
所有的经济学家应当把著书立说的荣誉交给亚当·斯密。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此时此事写实用手册。在历史的不断变化中写的小册子,就算有幸获得了不朽的声名,那也不过是抓住了当时的偶然。
(『人物評伝』)
现在的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产业结构和雇用体制已然走到了死胡同,目前面临的是涉及整个经济体制的问题,若仅从金融、财政等宏观政策层面着手或是仅看成劳资纠纷问题的话,是找不到出口的。日本经济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停滞不前,眼看着“失去的二十年”也要走到尽头,我们还看不到出路。
政治家也好,握有实权的官僚也好,都没有意识到摆脱这种停滞不前的状态才是问题根本所在。这不免让人忧心忡忡,或许日本还是无法重新振作?还要再等上一个十年?现在还有人知道葡萄牙曾经是世界上的海上霸主吗?听莫扎特音乐的人会了解当时的维也纳是整个欧洲的中心吗?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像日本这样的小国,即使有过短暂的辉煌,也终会被迅速遗忘吧。
上述这些思考我曾在博客或是杂志上发表刊登过,而本书则是经过全面整理后作为日本经济论重新与读者共享。书中的内容,涉及现代经济学常识时,我力求解说得简明扼要。书中不涉及过于艰深的专业性话题,有一些专用术语在每章结束后的“延伸阅读”中有详细解说。本书若能起到“实用手册”一样的作用,让更多人了解一些经济学的常识,笔者将深感荣幸。
2009年9月
[1] 落语,类似于我国的单口相声,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曲艺。——译者注
[2] 原指那些薪水不多,整日奔波劳动,却始终无法摆脱贫穷的人。但是随着逐渐壮大的“穷忙族”队伍,现在这个群体主要界定为每周工时低于平均工时的2/3、收入低于全体平均60% 的人。这个定义又逐渐发展成一种为了填补空虚生活,而不得不连续消费,之后继续投入忙碌的工作中,而在消费过后最终又重返空虚的“穷忙”。——译者注
[3] G7国家包括美国、日本、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和加拿大。——译者注
[4] “大逆事件”又称“幸德事件”。1910年5月下旬,反动政府镇压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同年6月,当局开始大肆逮捕日本全国的社会主义者,封闭了所有工会,禁止出版一切进步书刊。从1910年年底到1911年1月,当局对被捕的数百名社会主义者进行秘密审判,诬陷日本社会主义先驱幸德秋水等26人“大逆不道,图谋暗杀天皇,制造暴乱,犯了暗杀天皇未遂罪”。——译者注
[5] 日本一个巨大的Web论坛,每日有超过1000万用户在上面留言。2ch基本上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留言板集合体,对日本社会影响力与日剧增。——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