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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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侦探与巧克力长裙


巧克力工厂居然散发着皮革的味道,让伊斯多大吃一惊。精炼机的噪音充斥整座工厂,在高高的红色砖墙间回荡。奶油色的管子咕噜咕噜响。滚轴在不锈钢大缸里来回移动,发出稳定而黏稠的心跳声,一次次按揉缸里散发芳香的大团巧克力。

地板上有个死人,躺在一摊巧克力里。高处的窗户透进一束苍白的火星晨光,将他勾勒成一尊代表痛苦的巧克力雕塑:瘦削的身体、凹陷的太阳穴、稀疏的胡须。他睁着眼,露出了眼白,身体的其余部分却被一层黏糊糊的棕黑色覆盖。巧克力是从被他紧抓不放的大桶里流出来的。看样子,他好像想把自己淹死在里头。他的白围裙和衣服污渍斑斑,仿佛罗夏测试图案(1)

伊斯多瞬目,接入忘川的外记忆。它让他认出了死人的脸,就好像对方是多年老友一般。马尔可·德弗霍,第三次转生成“尊者”。巧克力制作师。已婚,育有一女。这最初的资料令他兴奋,脊柱刺痒。每当碰到新谜题,他总像拆礼物的孩子一样。这里有某种线索,就隐藏在巧克力和死亡之下。

瞬目:在忘川,居民只需眨眼并想到自己希望搜索的内容,就能从外记忆中查到相关信息。尊者:忘川公民生命轮回中的一个阶段,具有人类的形态,可以尽情享乐,直到作为尊者的时间——命时——耗尽。这之后就进入另一个阶段,成为默工,其意识被装进非人类的躯壳里,从事繁重的劳动,以积攒命时,重新轮回。】

一个平板、沙哑的声音道:“丑陋的悲剧。”他吓了一跳,当然,那只是“绅士”罢了,拄着拐杖,站在尸体的另一侧。椭圆形的金属面具十分光滑,亮晃晃地反射着阳光,与大礼帽和天鹅绒长外套的黑色形成强烈对比。

“接到你召唤的时候,”伊斯多说,“我可没想到只是又一起魂灵儿盗版案子。”他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但他没有利用隔弗罗把情绪完全掩盖起来——那就太失礼了——所以他依然泄漏了一丝热切。这才是他第三次与义人同盟的这位成员会面。能与忘川尊贵的义警一道工作,感觉像是儿时的梦想成真。可他实在想不到绅士居然找他调查大脑意识失窃案。索伯诺斯特的代理人或者别的什么团伙企图复制忘川精英的意识——这种案子本是义人同盟的专业,他们发誓要阻止这种行为。

魂灵儿盗版:在没有取得对象同意的情况下盗取他的意识并上传、使之成为魂灵儿的行为。隔弗罗:源自希伯来语,原意为“界限”,忘川公民用以保护个人隐私的手段,涉及复杂的加密技术和公共、私人密钥技术。这种手段确保忘川公民只有在彼此同意的前提下,才能共享各自的信息和感官数据。但在被称为广场的公共空间,隔弗罗被禁止使用。】

“向你致歉,”绅士说,“下次我尽量安排更奇异的案子。看仔细些。”

伊斯多拿出佐酷制造的放大镜——这是琵可茜的礼物,黄铜把手之上不是玻璃,而是一片光滑的智能物质。他透过它观察尸体。血管、脑组织和细胞扫描图在他周围闪现,新陈代谢(已停止)资料像异域的海怪般漂过。他再次瞬目,这次是搜索陌生的医学信息。各种事实进入他的短期记忆,所引发的轻微头痛让他微微皱眉。

“某种……病毒感染,”他皱起眉,“逆转录病毒。放大镜说他脑细胞里有一段异常的基因序列,来自某种远古细菌。还要等多久才能跟他说话?”伊斯多并不特别期待询问复活的受害者:他们的记忆总是支离破碎,还有些人死抱着忘川人对隐私的执念不放,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谋杀案或者魂灵儿盗版案,他们也不肯松口。

绅士说:“也许永远不能。”

“什么?”

“这是视觉基因的黑匣子上传。手段很粗糙,肯定极端痛苦。老把戏了,大崩溃之前的事。那时候在老鼠身上做过这种试验。你用一种病毒感染目标,病毒让它们的神经对黄光敏感。然后你用激光刺激它们的大脑,好几个小时,捕捉其活化模式,并训练黑匣子进行模拟。他头盖骨上那些小洞就是这么来的。视纤维。上载触须。”义人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动巧克力制作师稀疏的头发。头皮上有几个小黑点,互相间隔几厘米远。

“制造的冗余数据十分可观,但能绕开隔弗罗。而且当然还会把他的外记忆搅个乱七八糟,换句话说就是杀了他。这具身体最终的死因是心动过速。复活师正在准备他的下一具身体,不过希望不大。除非我们能找出数据去了哪儿。”

“明白了。”伊斯多道,“你说得没错,的确有趣,不是一般的魂灵儿盗版案。”说到魂灵儿时,伊斯多很难压抑声音里的一丝厌恶:死魂灵,上传的、被奴役的人类意识,也是每一个忘川人憎厌至极的对象。

通常说来,魂灵儿盗版是在受害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偷走他们的意识,进行上传。做到这一点靠的是社会工程学:盗版者用诡计慢慢赢得受害人的信任,一点点侵蚀他们的隔弗罗,直到最适宜时再发动强攻,进攻对方的大脑。但这一次——“快刀斩乱麻的手法,简单,精妙。”

“我的孩子,精妙这样的字眼怕是不合适。”义人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愤怒,“想不想看看他的遭遇?”

“看?”

“我之前拜访过他。复活师正在处理。那模样可不好看。”

“噢。”伊斯多咽口唾沫。比起死后发生的一切,死亡实在不算可怕。一想到那些事,他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但是,如果他希望成为义人,就绝不可以畏惧下界。“当然,如果你觉得看看有帮助的话。”

“很好。”绅士张开双手,将共同记忆传给他。伊斯多接受了记忆,这姿势很亲密,还有点痒酥酥的。然后,突然间,他记起了自己与穿黑袍的复活师同在地下空间的一间屋里,准备从外记忆恢复大脑、植入新打印身体的情景。重造的巧克力制作师躺在合成生物缸里,仿佛在泡澡,一动不动。费雷拉医生用装饰华丽的黄铜仪杖碰碰身体的前额,接下来的是突然闪现的眼白、回荡在屋里的尖叫、舞动的四肢、下巴脱臼时发出的脆响——

皮革味儿让伊斯多直犯恶心,“简直……太残忍了。”

“很不幸,人就是这样。”绅士道,“但希望还是有的。费雷拉医生说,只要能找到数据,应该能清除他外记忆里的噪音,让他正确地恢复。”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让解开谜题所需的平静融化自己的愤怒。

“你能猜到为什么要你来吗?”

伊斯多用自己的隔弗罗四下感知——这里的所有智能物质都弥漫着一股忘川公民特有的注重隐私的意味,工厂给人一种滑不留手的感觉。想从外记忆里攫取这里发生的事件,无异于妄图抓住空气。

“对他来说,这里是非常私密的地方。”伊斯多道,“依我看,他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这儿的隔弗罗,哪怕是很亲近的家人。”

三台小智能机走进来,都是合成生命,一身明亮的绿色和紫色,仿佛灵活的大蜘蛛。智能机开始调整精炼机的手柄和表盘,心跳声随之增大了一挡。其中一个停下来检视绅士,细长的肢腿拂过他的外套。义人用手杖狠狠一戳,那东西赶忙跑开。

“正确。”绅士道。他上前一步,离伊斯多非常之近。伊斯多在对方银色的椭圆面具上看见了自己扭曲的映像:卷发蓬乱,双颊潮红。

“我们无法重建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只能使用老式的方法。尽管我十分不愿承认,但你在这方面似乎确有天赋。”

离得近了,义人似乎散发出奇特的甜味,很像香料,金属面具也像在辐射热量。伊斯多退后一步,清清嗓子,“不用说,我会尽力而为。”他装模作样地看眼命表——手腕上一只样式简单的小铜盘,只有一根指针,对他成为默工的时间做倒计时。“我看用不了多久。”他假装漫不经心,可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却泄露了实情,“今晚还得去参加派对呢。”

绅士没说话,但伊斯多想象得出来,面具底下肯定是嘲弄的微笑。

又一台机器噼噼啪啪地活动开了,模样比不锈钢的精炼机精巧许多。那是台造物机,黄铜的装饰线条透露出它的设计年代:王国时期。一只复杂的机械臂在金属托盘上舞动,用精准的原子光束画出整整齐齐的一排马卡龙。智能机把糖果装进小盒子里,带走了。

伊斯多扬起眉毛,满心不以为然:传统的忘川手艺人不该依赖科技。但从某些方面说,这台机器倒是跟他心中正逐渐成形的想法十分吻合。他仔细检查一番,发现托盘里残留着几条巧克力薄片。

他说:“不用说,首先,我要知道你掌握的所有情况。”

“他的助理说是她发现了尸体。”戴白手套的手轻轻一拂,将一小片共同记忆传给伊斯多:一张脸、一个名字。他想起她来,仿佛对方是曾经的点头之交。肤色微黑、脸蛋漂亮、可可色的头发一圈圈盘起。“另外,死者家属也同意见我们——你这是做什么?”

伊斯多从造物机托盘里拈起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用最快的速度瞬目。不属于他的记忆令他头痛难耐,不过也让他分辨出淡淡的红莓味儿、苦味儿,以及纳内迪峡谷土壤独特的大地气息。感觉有些不大对劲,过于脆弱。他走到巧克力制作师的尸体旁,尝了尝他抓住的大桶里的巧克力。不出所料,桶里的巧克力味道完全正确。

巧克力制作师的故事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头,就像片刻之前被造物机描绘的马卡龙,一个接一个显现。

“我在侦查。”伊斯多道,“我要见那个助理。”


伊斯多和绅士走回市中心,途中从乌龟公园穿过。

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巧克力制作师事业有成:他的工厂,那座有着巨大可可豆壁画的红砖建筑,坐落在城里最宜居的地方。公园是一整片绿色空间,起伏的小山绵延三百米,和城里所有彼此相连的部分一样,建在移动的机械平台上。绿地上点缀着高大、优雅的王国时代别墅,是忘川那些命时充足的年轻人修复、整合到城市中的。伊斯多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同辈人,为什么愿意在物质享受和服务上飞快地燃烧自己的命时。奢侈的享乐会缩短身为“尊者”的生命,等你迅速变成“默工”,就只剩下漫长难熬、能折断你脊背的劳作。世上还有这么多未解之谜,为什么这样虚掷生命呢?

公园是露天的,却并非被称为广场的公共空间。两人在沙石小径上遇到了好几个隐藏在隔弗罗底下的人。他们的隐私屏障闪着微光,一如周围青草地里的晨露。

伊斯多两手缩在外套袖子里躲避寒气。他想静心思考片刻,于是走得很快。他长了两条长腿,通常都能跟旁人拉开距离,然而绅士一直与他并肩而行,似乎毫不费力。

你觉得无聊了,对吧?琵可茜的库扑特讯息来得十分突然。伴随她声音而来的还有一团混杂的感受:意式浓缩咖啡的味道、佐酷殖民地那种过于清洁的古怪气息。

伊斯多抚摸戴在右手食指上的缠结指环:那是一圈银环,嵌了粒蓝色的小宝石,直接与他的大脑对话。佐酷的库扑特通讯他还不大习惯。与忘川的共同记忆相比,直接利用量子传输通道发送脑对脑的信息,他总觉得这种方法过于肮脏、富于侵略性。忘川的法子更精微:将信息植入接受者的外记忆,这样一来,资讯就不是接收到的,而是回忆起来的。不过,只要涉及琵可茜或她的同胞,一切都得妥协。

真不敢相信。你的义人朋友捻个响指,你就抛下我,留我独自为派对做准备。可现在呢,你居然觉得无聊了。

我没觉得无聊。他辩解得太快,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并非正确答案。

很好。因为如果你不能按时赶到,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库扑特传来明白无误的情欲,光滑的衣料轻触皮肤的感觉仿佛爱抚。我正在考虑该穿什么。试穿衣裳,又脱掉。我想,这种事可以做成一场游戏,要是有人帮我一把就好了。可惜啊,你的损失。

他们俩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比如在伊斯多狭小的公寓里一起度过的昨夜。没有干扰,只有他俩。他做饭,之后她教他玩她刚刚设计的卧房游戏,无论在智力上还是身体上都十分引人入胜。不过她入睡后他仍然睁着眼,脑中的齿轮毫无目的地转动,甚至在她披散在浅色后背上的发丝间寻找模式。

他努力搜索正确的话语,心思却依然被亡故的巧克力制作师攫住。不过是魂灵儿盗版案,他在库扑特里添上耸肩的动作,表示无所谓。不会很久,我很快就回来。

对方的回应附带着一声叹息。今天的事情很-重-要。我的整个佐酷都要来。整个佐酷。来见我这个反叛者,以及我那愚蠢、不开化的忘川男朋友。给你两小时。

我这边已经很有进展——

两-小-时。

琵可茜——

我能毁了你的游戏,你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义人到底是谁。

他几乎确信对方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佐酷的量子科技赋予她的力量,的确远超忘川古老的沉静技术。但义人的身份一直保护得很好。可是,一想到也许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找出真相、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最后一块拼图,他便害怕起来。不等他阻止,恐惧已经如心跳般传到库扑特另一头,又快又重。

瞧见没?对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对吗?好好玩儿吧,混蛋。然后她就消失了。

绅士问:“小琵可茜还好吧?”

伊斯多没应声,只管加快脚步。


界边区有几条宽阔的商店街,巧克力商店就在沿城市南缘画出柔和曲线的那一条上。这里的平台相对较大,布局也稳定,因此才有地图。也因为这一点,许多外星访客选择来这里一窥忘川的容貌。餐厅和咖啡馆刚刚开门营业,为早到的客人打开暖气,让寒冷的火星空气变得舒适宜人。紫色和绿色的生化智能机挤在暖气周围,伸出纤细的腿脚取暖。

绅士在一扇狭窄的橱窗前止步。里面陈列的东西十分打眼:一个足球大小的球体,点缀着各色糖果,仿佛王国时代火卫二的缩微模型;顶上还有一盏繁复的水晶吊灯。两样东西都是巧克力做的。然而吸引伊斯多目光的却是它们旁边的大家伙。那是一条裙子:庄重的高领长裙、腰上系饰带、裙裾飞扬,定格成飘逸的巧克力快照。

义人推开门,黄铜铃铛响起。“到了。你那位女性密友也许会说:游戏即将开场。我会留下,但由你负责说话。”他突然消失了,鬼影般融化在苍白的晨光中。

店内空间狭窄,左手边是玻璃长柜台,右手边是陈列架,灯光很亮。巧克力与焦糖的甜美气味飘散在空中,令人愉悦,全然没有工厂里生皮革的臭气。柜台下,机器浇铸的果仁糖闪闪发亮,活像长着明亮背甲的昆虫。展示用的摆件陈列在右边,全是装饰性的巧克力雕像。其中有一面扬起的蝴蝶翅膀,与成年男子一般高,上面蚀刻了一张女人的面孔;还有一张死亡面具,薄得不可思议,用赤陶色的巧克力制作。

一双飘着巧克力缎带的红鞋吸引了伊斯多的注意力。他把它们记下来,供日后参考。看琵可茜最近的心情,他很可能需要送点什么礼物。

“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吗?”查询外记忆之后已经十分熟悉的嗓音,希弗·林德斯特罗姆。她比记忆中显得更疲惫,漂亮的脸蛋上多了好些纹路。但蓝色的店铺制服很平整,头发也仔细梳理过。两人的命表交换标准的店铺隔弗罗,只短暂的一股信息流,但已经让她知道他对巧克力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有足够的命时可供挥霍;而他则瞥见了她和商店的外记忆。她的隔弗罗肯定隐藏了某种情感反应,但面对伊斯多,她表现出来的是代表优质服务的完美表象。

“我们有各种口味的马卡龙,刚从工厂运来,十分可口。”她指指柜台。之前伊斯多见过的合成生化智能机正忙着上货,把各色巧克力圆盘一排排摆放整齐。

伊斯多道:“我想找些更……更特别的东西。”他指指橱窗里的巧克力裙子,“像这种。能凑近了看看吗?”

助理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打开隔断橱窗与商店的玻璃面板。看她生硬、蹒跚的步子就知道她是老一代火星人,至今仍因为感受不到地球的重力而胆战心惊;仿佛经常挨揍的狗,哪怕受到爱抚时也以为会挨打。凑近裙子,伊斯多能看出各种精妙的细节:材质如何制造出飘逸的效果、色彩如何灵动。也许我猜错了。可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她的隔弗罗略微变动,虽然只有一点点。也许没猜错。

“嗯,”她语气不变,“的确很特别。式样仿的是奥林匹亚宫廷贵妇的裙子,用的是图戴勒式巧克力。我们试了四次才弄对比例。六百种芳香成分,一丝差错也不能有。巧克力的性情反复无常,你得时刻保持警醒。”

“有意思。”伊斯多努力伪装出一副厌世的腔调,仿佛自己真是个命时充裕的无聊青年。他掏出放大镜,观察裙边。飘逸的形状变成了糖和分子组成的结晶网。他搜索自己新近获取的有关巧克力的记忆,越探越深。可就在这时,商店的隔弗罗探测出自己的隐私遭受侵犯,立刻将画面变成了模糊一团。

“你干什么?”林德斯特罗姆瞪着他,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

伊斯多看着白噪音直皱眉。

“见鬼,只差一点点。”他朝林德斯特罗姆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琵可茜曾说这笑容能把老女人的骨头化成水。“能尝尝吗?我是说这件裙子。”

助理瞪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什么?”

“抱歉。”他说,“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在调查你雇主的案子。”他稍微打开隔弗罗,让对方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朝他瞬目,清澈的绿眼睛有片刻失神,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啊,原来你就是大家一直说起的奇迹男孩。他们说你能看见义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走回柜台背后,“除非你准备买点什么,否则我希望你离开。为了让商店不至于关门,我已经尽了全力。如果他活着,肯定希望商店继续营业。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话?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他们了。”

“因为,”伊斯多道,“他们会认为你跟这事有关。”

“为什么?就因为我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隔弗罗我只有一点点,刚够知道他姓什么。”

“因为这个假设符合逻辑。你是第一代火星人,从你的步态我就能看出来。也就是说你当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默工。这种经历对人的心智可能产生很奇怪的影响,有时甚至让他们渴望重新变成机器。魂灵儿盗版者可以满足这个愿望,当然不是白送。只要你帮他们一个小忙,比方说帮他们窃取一位知名的巧克力制作师的意识——”

她的隔弗罗完全关闭,整个人被隐私包裹,让对方只能模模糊糊知道那儿有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伊斯多明白,与此同时,自己于她而言也变成了同样的、近于不存在的实体。但这状况只持续了片刻,她很快回归,紧闭眼睛,双拳抵住胸口,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破堤而出。她紧绷的指关节发白,与深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她轻轻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伊斯多道,“因为你跟他有私情。”

他的命表轻触他的大脑,是对方发出通知,提议两人签署一份隔弗罗合约,类似谨慎的握手。他接受了:之后五分钟的对话不会进入他的外记忆。

“你真的跟他们不一样,对吧?跟那些义人。”

“嗯,”伊斯多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她拿起一粒果仁糖,“你知道吗,做巧克力很难。要花好多工夫。他让我明白,这不仅仅是糖果。你可以把自己注入其中,用自己的双手制造某种东西,某种真实。”她把糖果当成护身符似的,小心捧在手里。

“我当默工的时间很长。你太年轻,不知道那是什么样。你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你能够说话的那部分,那部分你在做别的事、机械的事。一段时间过后,这情形似乎天经地义。即便脱离默工状态之后,你依然觉得不对劲。除非有人能帮你再度找回自我。”

她把半融的果仁糖放回去,“复活师说他们没法带他回来。”

“也许可以,林德斯特罗姆小姐,如果你帮助我。”

她望着巧克力裙子,“我们一起做的,你知道。在王国时代,我穿过一条类似的长裙。”她的眼神很遥远。

“有何不可?”她说,“咱们尝尝吧,哪怕只是为了纪念他。”

林德斯特罗姆从柜台背后拿出一件金属小工具,犹犹豫豫地打开玻璃面板。她从裙边切下一小片巧克力放进嘴里,动作万分小心。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了几乎一分钟,神色莫测。

“不对,”她睁大眼睛,“完全不对。晶体结构不对,还有味道……这不是我们做的巧克力。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她递给伊斯多一小块:它几乎立刻融化在他舌尖,只剩下略带果仁味儿的苦涩味道。

伊斯多笑了。胜利的感觉几乎抹去了琵可茜的库扑特讯息残留在他心头的紧张之感。

“能否告诉我,从技术角度讲,区别在什么地方?”

她舔舔嘴唇,眼睛亮起来。“是结晶。最后阶段,你把巧克力重新加热、再冷却,重复许多次;最后的成品在室温下就不会融化。巧克力里有晶体:从热与冷里诞生,这是种对称美。我们总以制作V型为目标,但这里头的IV型太多了,从质地上就能看出来。”所有的迟疑与脆弱仿佛突然从她体内消失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那件裙子呢?”

“这不重要,关键是你绝不能卖掉这一条。保护好它。另外,请给我一小片好吗?对,很好——包起来就行。别放弃希望:也许他还会再度属于你。”

她的笑声苦涩而阴沉,“他从来不曾属于我。我非常努力。我对他妻子好,我和他女儿成了朋友。但这一切从来都不真实。你知道,有那么一阵子,我几乎觉得这样更轻松。只留下记忆和巧克力。”她的双手缓缓张开又合起,重复好多次。她的指甲涂成了白色。她轻轻说道:“请找到他。”

“我会尽力。”伊斯多咽了口唾沫,他有些庆幸,这段对话不曾蚀刻进外记忆的钻石中,只存在于自己大脑凡俗的神经元里。

“对了,我没骗你。我还真的需要些特别的东西。”

“哦?”

“没错,有个派对,我会迟到。”


门突然开了。是个年轻男孩,金发,十分帅气,标准的斯拉夫人长相,十六岁左右。

他说:“嗨。”

“塞巴斯蒂安,”林德斯特罗姆道,“我这儿有客人。”

“没事,我不介意。”通过隔弗罗,伊斯多礼貌地提议自己删除跟这两人的对话相关的记忆。

“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见到艾洛蒂?”男孩朝助理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好像找不到她了。”

“她在家,跟她母亲一起。”她说,“眼下你该给她一点空间。尊重她。”

男孩热切地点头,“当然,我会的。只不过我觉得我能帮上忙——”

“不,你帮不了什么。现在,请你让我接待客人好吗?艾洛蒂的爸爸肯定希望我能这么做。”

男孩的脸色有些发白,转身跑出店铺。

伊斯多问:“那是谁啊?”

“艾洛蒂的男朋友,卑鄙的小坏蛋。”

“你不喜欢他?”

“我谁都不喜欢。”林德斯特罗姆说,“当然,巧克力除外。话说回来,你要去的是什么派对?”


伊斯多离开商店时,绅士不见踪迹。他沿顺时向大道往前走,很快便听到对方的脚步在阴影间穿梭,避开明亮的阳光。

“我得承认,”义人道,“我很有兴趣瞧瞧此事如何发展。但你是否想过,你先前告诉她的理论或许正是真相?或许偷走她雇主意识的罪魁其实就是她?你放弃这想法的理由是什么?总不会是她漂亮的笑脸吧。”

“不是。”伊斯多道,“接下来,我想跟死者家属谈话。”

“相信我,肯定是那个助理。”

“到时候就知道了。”

“随你便。我的义人兄弟们刚刚发来又一条线索,附近有瓦西列夫活动的迹象。我要去调查一番。”义人说完便再度消失。

瓦西列夫:索伯诺斯特始祖之一安东·瓦西列夫的拷贝部落成员,基本模式为英俊的金发蓝眼年轻男子。这个拷贝部落专门从事魂灵儿盗版活动。

外记忆指引伊斯多找到巧克力制作师的家。对方住在界边区一栋高耸的白色大楼里,从楼上看下去,景色十分壮观:赫拉斯盆地翻滚的沙漠尽在眼前,沙漠中还散落着片片绿洲。伊斯多走下连接外墙的楼梯,一扇绿门通向大楼内部,城市的腿在遥远的下方扬起滚滚灰尘。伊斯多瞟了一眼,微觉眩晕。

他在公寓的红色房门前等了一会儿。一个穿晨衣的中国女人打开门。她个子矮小,一头如丝的黑发,普普通通的脸蛋看不出年龄。

“什么事?”

伊斯多伸出手,“我叫伊斯多·博特勒。”他开放自己的隔弗罗,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我想你能猜出我的来意。如果你有时间回答几个问题,我将不胜感谢。”

她露出带着希冀的奇怪表情,但她的隔弗罗依旧关闭,伊斯多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说:“请进。”

公寓不大,但光线明亮,屋里的现代产品寥寥无几,一台造物机和少许飘浮的Q粒子算是对科技的致敬。一截楼梯通向二楼。女人领他走进舒适的起居室,自己走到大窗边,在童椅大小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她拿出一支赞西香烟,取下盖帽。烟点着,苦涩的气味充斥房间。伊斯多弓着身子坐到一张绿色矮沙发上,等着。屋里还有一个人,被隐私屏障遮蔽。伊斯多猜测应该是死者的女儿。

最后她说:“我该给你——倒杯咖啡什么的。”但她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来吧。”女孩突然开放了自己的隔弗罗,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伊斯多身旁,把他吓了一跳。按火星年(2)她大约在七到八岁之间,纤瘦苍白,一双奇异的棕色眼睛,穿着崭新的赞西式长裙。那东西有点像根管子,让伊斯多模模糊糊联想起了佐酷的时尚。

“不必了,谢谢。”伊斯多道,“这样就好。”

“我甚至用不着瞬目你。”女孩说,“我常读《阿瑞斯(3)先驱报》。你帮义人做事。你找到了失落之城。你见过‘缄默’吗?”她似乎完全静不下来,在沙发的靠垫上不停地蹦弹着。

“艾洛蒂。”女人语带斥责,“请原谅我女儿,这么没礼貌。”

“我不过是问问。”

“这位有礼貌的年轻人才是来问问题的,不是你。”

“读到的东西不一定都可信,艾洛蒂。”伊斯多郑重地看着她,“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

女孩低下头,“他们会把他弄好的,对吧?”

“希望如此。”伊斯多道,“我想帮助他们。”

巧克力制作师的妻子朝伊斯多露出疲惫的笑容,然后将自己下面的话从女儿的隔弗罗排除。

“为了她我们花了好多命时,蠢孩子。”她叹口气,“你有孩子吗?”

伊斯多说:“没有。”

“太麻烦,根本不值得。都是他的错,把艾洛蒂惯坏了。”巧克力制作师的妻子抬起双手捋过头发,一只手里还夹着香烟,伊斯多直担心那如丝的秀发会被点燃。“抱歉,我不该说这些可怕的话。他都还不知在哪里,甚至连默工都不是。”

伊斯多平静地看着她。只要人们觉得你是个愿意倾听的人,他们就会表现得跟平时判若两人——这种变化一直让伊斯多入迷。他心中升起短暂的疑虑,担心成为义人后也许会失去这种让别人信任的能力。可话说回来,到那时自然有别的法子可以知道他想知道的事。

“你是否注意到德弗霍先生最近可能交了什么新朋友?”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艾洛蒂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妈妈。那些盗版分子。这叫社会工程学。他们收集你的隔弗罗碎片,最后解码你的大脑。”

“他们要他做什么?他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倒是能做巧克力,可我甚至都不喜欢巧克力。”

“我认为魂灵儿盗版者正好对你丈夫这种人感兴趣,有专长的大脑。”伊斯多道,“索伯诺斯特对术业有专攻的模板胃口很大,而且对人类的感知模式十分痴迷,尤其是味觉和嗅觉。”

他特意将艾洛蒂纳入对话的隔弗罗里,“而他的巧克力无疑非常特别。我去商店拜访时,他的助理好心让我尝了一点儿:一小片刚刚制作完成的裙子,今早才从工厂运去。简直不可思议。”

厌恶将艾洛蒂的面孔扭曲成一张面具,仿佛巧克力制作师之死的回响。接着,她消失在完全隐私屏障的模糊效果背后,跳起来匆匆三步就跑上了楼梯——那是习惯了低重力的跳跃步伐。

“抱歉,”伊斯多道,“让她难过并非我的本意。”

“不用担心。她一直假装勇敢,但这事对我们都很难。”她熄灭香烟,抹抹眼睛,“我猜她会跑出去见她的男朋友,回来以后准又好几天不跟我讲话。孩子都这样。”

“我明白。”伊斯多说着站起身,“您帮了大忙。”

她一脸失望,“我还以为……以为你会有更多问题。我女儿说你总有问题,会问些义人从来想不到的事情。”她脸上带着奇特的热切。

“事情并不总是绕着问题转的。”伊斯多道,“再次向您表示慰问。”他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随手签个名,又附上一小段共同记忆。他把纸片递给女人,“请把这个转交艾洛蒂,作为我的道歉。恐怕她已经不再是我的粉丝了。”


离开时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谜题的整个形状他已尽在掌握。他在心里伸出一根手指,抚过它的边缘,而它发出清亮的嗡鸣,仿佛半满的酒杯。

伊斯多在公园边上找了家小餐馆,吃了一客章鱼烩饭。他拿纸巾擦嘴,墨汁在纸巾上留下有趣的图案。他坐在餐馆里看公园里的人,看了半个钟头,同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记录观察心得。然后他起身回到巧克力工厂,去发动他的陷阱。

生化智能机放他进门。不知什么时候,复活师已经带走了尸体。粉笔画的线和巧克力留下的污渍仍在地板上,但已经被隐私雾模糊,仿佛光线之蛇蜕下的一层皮。伊斯多在角落一张晃晃悠悠的金属椅上坐下等待。机器的声音带给他奇特的慰藉。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喂,我知道你在。”

艾洛蒂从一台机器背后走出来,取消了隔弗罗的遮掩。她显得更成熟,流露出更多真实的自我。她的眼神硬邦邦的。

“你怎么知道的?”

“脚印。”伊斯多指指地板上的巧克力污渍,“不像上回那么谨慎。而且还迟到了。”

“附在留言上的共同记忆简直不知所云。”她说,“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你是想在这里碰头。”

“我还以为你对侦探工作感兴趣呢。不过话说回来,第一印象有时很有欺骗性。”

“如果又是我父亲那档事,”艾洛蒂道,“那我可就走了。我还得跟男朋友见面呢。”

“这我相信。不过跟你父亲没关系,只跟你有关。”他将自己的话紧紧裹在隔弗罗里,只有他俩能听见,也只有他俩会记得这些话曾经被人讲出来。“我感兴趣的地方在于,这么做对你真的那么容易吗?”

“什么?”

“不考虑后果,把你父亲的私人隔弗罗密钥交给陌生人。”

她没说话,但她瞪着他,每块肌肉都绷紧了。

“他们许诺你什么呢?去太空?你一个人的天堂,就像王国的公主,只不过更美妙?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艾洛蒂朝他走近一步,缓缓张开双手。伊斯多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

“然后呢,密钥没用,而塞巴斯蒂安——你的瓦西列夫男朋友,他们中的一员——很不高兴。对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你。他们只是把另外什么人的情感注入给他,杂糅在一起。

“不过表面上看也够真实的了。他发火,也许还威胁要离开你。你想取悦他,而且你知道你父亲有一处受隔弗罗保护的地方、一处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也许他跟你一道来动的手。

“我不得不说你做得很聪明。巧克力的味道有一丝微妙的不同。你父亲就在裙子里,不是吗?他的大脑意识。你用造物机把它放进去的。他们刚刚做好那件原版裙子,你就把它融化掉,复制了一份。智能机把它送去了商店。

“所有数据编进巧克力的晶体里,随时可以买下来,再运到索伯诺斯特。谁也不会有任何疑问,也不必想方设法设立地下电台来传送盗版。整个意识,包在漂亮的巧克力外壳里,像复活节彩蛋。”

艾洛蒂盯着他,面无表情。

他说:“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下得了手。”

“没关系的,”她咬牙道,“他一声也没出,也不痛。我离开时他都还没死呢。谁也没有任何损失。他们会把他带回来的,他们总是把我们所有人带回来,然后把我们变成默工。

“这太不公平了。他们那个狗屁王国又不是我们破坏的。虎怖机也不是我们弄出来的。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应该像他们一样,真正地永生。这是我们该有的权力。”

虎怖机:火星内战后散落的智能纳米机器,自我设计、自我繁衍了上亿个虚拟世代。对人类满怀恶意,不断攻击忘川,并破坏人类的地球化努力。

艾洛蒂缓缓伸直手指。许多根头发粗细的纳米丝从指甲盖底下冒出来,一队眼镜蛇般扇形排开,向外延伸。

“啊,”伊斯多道,“上传触须。我正琢磨它们藏在哪儿呢。”

艾洛蒂迈着痉挛似的古怪步子朝他走来。触须的尖端开始发光。伊斯多这才头一次想起,今天的派对自己多半要迟到得狠了。

“你不该在没人的地方干这事。”她说,“你该带着你的义人一起。塞巴的朋友也会出钱买你的,也许比买他的价更高。”

上传触须瞄准他的脸,像光鞭一般突然向前弹出。他头盖骨上多了十个针孔,接着是怪异的麻木感。他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身不由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洛蒂站在他面前,双臂张开,仿佛傀儡师。

“他是这么说的吗?说没关系?说反正他们都能把你父亲修好?”他的话结结巴巴地吐出口,“瞧瞧吧。”

伊斯多对她打开自己的隔弗罗,把来自下界的共同记忆交给她:在地下的房间,巧克力制作师尖叫、挣扎、一次又一次死去。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触须落下。伊斯多膝盖一软。混凝土地面真硬啊。

“我根本不知道,”她说,“他从没——”她盯着双手,“我到底——”她的手指收成爪子,触须跟上,朝她的脑袋飞过去,消失在她头发里。她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他不想看,可他没力气动弹,连闭眼都办不到。


绅士说:“我见识过不少叫人吃惊的蠢事,但你这次足可名列前茅。”

伊斯多虚弱地笑笑。脑袋上的医疗泡沫好似冰做的头盔。他躺在担架上,就在工厂外。黑袍的复活师与灵活的下界生化智能机从他们身旁经过。“中庸从来不是我的目标。”他说,“抓到那个瓦西列夫了吗?”

“当然。那男孩,塞巴斯蒂安,他去店里想买下裙子,说准备给艾洛蒂一个惊喜,让她高兴高兴。被捕以后就自毁了,他们都这样,同时狂喷费德罗夫主义(4)的口号。一个武器化的模因(5)差点打中我。接下来还得把他的隔弗罗网络连根拔起——我不认为受他蛊惑的只有艾洛蒂一个人。”

“她怎么样了?”

“复活师很厉害,只要有可能,他们会修好她。然后呢,我猜她大概要提前成为默工了,全看‘民声’怎么说。不过那段记忆——你不该给她,对她打击很大。”

民声:忘川的民主决议系统。

“我做了必须做的事。她活该。”伊斯多道,“她是个罪犯。”巧克力制作师死亡的记忆依然在他脑中,又冷又硬。

绅士摘下帽子。帽子底下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料,反正总随他脑袋的轮廓延展。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显得年轻了些。

“你的愚蠢也足以构成犯罪。你本该与我分享隔弗罗,或者换个地方和她碰面。至于说活该——”绅士停下不说了。

伊斯多道:“你早知道是她。”

绅士没作声。

“依我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关键不是她,而是我。你是想测试什么?”

“你肯定早就想到了,我至今没让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必然有我的理由。”

“为什么?”

“首先,”绅士道,“过去在地球上,他们所谓的义人通常都是治愈者。”

伊斯多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看不出来。”

“怎么,难道我该放她走?饶恕她?”伊斯多咬住嘴唇,“这样可解不开谜题。”

绅士道:“的确。”

仅仅一个词,但伊斯多能感觉出里面包含着某个形状。并不坚实、并不确定,但确实存在,毫无疑问。愤怒促使他伸手去攫取它。

“我觉得你在撒谎。”伊斯多道,“说什么因为我不是治愈者所以不能成为义人,‘缄默’就不是治愈者。真正的原因是你不信任我。你想要一个从未复活过的侦探,你想要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侦探。

“你想要一个可以去调查地下老大(6)的侦探。”

“那个词所指的人物,”绅士道,“并不存在。”他戴上帽子,站起身,“多谢你的帮助。”义人碰碰伊斯多的脸。天鹅绒的触感出奇地轻盈、柔和。

“对了,”绅士道,“她不喜欢巧克力鞋子。我替你备了些松露味儿的糖果。”

说完他便消失了。草地上躺着一匣巧克力,用红缎带绑得整整齐齐。


(1)指罗夏墨迹测验,著名的人格测验,在临床心理学中使用得非常广泛。通过向被试者呈现由墨渍偶然形成的图样,让被试者说出由此联想到的东西,然后分类记录,加以分析,进而诊断被试者人格的各种特征。
(2)一个火星年相当于1.88个地球年。
(3)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宙斯与赫拉之子,相当于古罗马神话中的玛尔斯,即火星。
(4)源于俄罗斯哲学家、未来学家尼古拉·费德罗夫(1928-1903),他倡导利用科技手段达成肉体永生,甚至死人复活。其信念后来被索伯诺斯特吸纳。
(5)Meme,某种信息,以传播为目的,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的传递过程中起作用,与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类似。在这里指塞巴斯蒂安自毁时所喷发的口号。(能造成实体伤害的口号,自然是科幻内容。)
(6)详见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