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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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侦探与佐酷


佐酷:后人类武士上载集合体,其中的每个成员都由多个意识构成,这一点类似其死对头索伯诺斯特。但与索伯诺斯特不同的是,成员各个意识之间地位平等,没有高下差别。

伊斯多差点就赶上了。

蜘蛛的士在城市的房顶飞驰。这种交通工具要花掉他一百千秒的命时,可要想赶上派对,或者到得别太迟,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这东西活像蜘蛛、出租车和威尔斯的战争机器的杂种孩子,时而从房顶跃过,时而抓着墙面爬行。客厢也随之前后晃荡,他紧紧抓住安全带不松手。

巧克力匣子从他手里跌落,在车厢里弹来弹去,他骂出声来。

“你那后头还好吧?”司机是个年轻女人,按照出租车行业的传统戴着红底网格的半截面具。这座城市永远在变动,好多地方还被隔弗罗持续遮掩,而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就是想出办法把你从甲地带到乙地。他们为此相当自豪。“别担心,会把你送到的。”

“我没事。”伊斯多说,“只管再快点。”

佐酷殖民地在城市头部附近的尘区,殖民地下方就是巨型默工加工火星沙、让它能够负担城市重量的地方。殖民地的边界非常明显:红色沙云之下,宽阔的大道、旧巴黎式的店面和樱桃树让位给童话般的钻石城堡,后者的结构仿佛抽象的数学被赋予了形体。夜色在光泽的表面上折射、弹跳,五彩缤纷、炫人眼目。协议战争期间,佐酷人前来请求避难、建立殖民地,迄今已经二十多年;但也有传言说这片殖民地是一夜之间由一粒纳米种子长成的。从那以后,那个统治外行星的量子科技帝国就在火星上有了一块碎片。自从伊斯多跟琵可茜约会,他一直努力想理解佐酷人怪异的非阶层化体系,可惜始终不太成功。

协议战争:太阳系内的一次战争,此战导致木星佐酷被摧毁。

蜘蛛的士又完成了好几次让肠胃翻江倒海的跳跃,最后停在一座由玻璃和光构成的建筑跟前。它的外形类似大教堂,满眼都是塔楼、尖顶和外形很像有机体的哥特式拱顶,这些东西从各个侧面凸伸出来,彼此的间隔也不均匀。

“喏,到了。”司机说,“上头有朋友,呃?当心,脑子别被他们量子化了。”

伊斯多付了车费,满心沮丧地看命表指针向下猛跳。然后他捡起巧克力,评估损伤程度。匣子略有凹痕,但总的说来还算完好。反正她也看不出差别。他跳下车摔上车门,用力有点儿过猛。他开始爬楼梯,走向那两扇硕大无朋的大门。领结害他喘不过气,他紧张兮兮地调整半天,手直发抖。

“非请勿入。”声音仿佛来自地底。

大门上走出一头怪兽。门的材料很像竖直的池塘,表面在怪物巨大的身形周围荡起涟漪。怪兽穿着门卫的蓝制服,戴着帽子,差不多三米高,绿皮肤,脸活像梅干,眼睛小小的,一对偌大的黄色獠牙,其中一颗牙上嵌了一小粒清澈的佐酷宝石。它的声音低沉,带着非自然的回响,但又的确是人类的声音。

怪物伸出一只大手。它小臂上有几溜角状黑色隆起,十分锋利,还因某种液体而闪光。闻着像甘草。伊斯多咽口唾沫。

“我有请柬。”他亮出自己的缠结指环。怪物弯腰检查。

“派对已经开始,”怪物道,“访客信物失效。”

“听着,”伊斯多说,“我是迟到了一点儿,但琵可茜女士在等我。”

“哈哈。”

我在门口,他焦急地发送库扑特讯息。确实迟了,我知道,但我来了。请过来让我进去。没有回音。

“没用的。”怪物说,它清清喉咙,“缠结派对是一项重要传统,代表佐酷人的一致性与凝聚力,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古老的虚拟实境行会。在这个欢庆的日子,吾等仿效我们伟大的祖先。他们才不会打断派对,放迟到的家伙进门。”

“如果它真的这么重要,”伊斯多说,“你怎么不去参加?”

怪物露出羞怯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诡异。“资源最佳分配。”它嘟囔道,“总得有人看大门不是。”

“我说,如果你放我进去,最坏的结果能怎样?”

“或许被逐出佐酷,取消缠结,在外星独自求生。不好!”

“有没有可能,”伊斯多迟疑道,“你知道,贿赂你?”

怪物打量他。该死,我是不是侮辱它了?

“有宝石吗?珠宝?黄金?”

“没有。”拜托,琵可茜,这也太荒唐了!“巧克力行吗?”

“那是什么东西?”

“可可豆,用非常特别的方式加工。很美味。呃,至少基准人类很爱吃。这原本是送给琵可茜女士的礼物。尝尝。”匣子怎么也打不开,最后伊斯多失去了耐心,一把扯开盒盖。他把一粒做工精美的果仁巧克力扔给怪物,对方从半空将巧克力抓进手里。

“很美味。”说完它从伊斯多手里抢过匣子,匣子消失在它喉咙里,发出碎纸机一样的声音。“美味至极。能请你再给我一份临时简版(1)吗?虚无空间那些家伙肯定会爱死这东西。”

“就这么多了。”

“什么?”

“已经没有了。它是纯物质的物体,独一无二。”

“哦见鬼,”怪物道,“哦天哪。这也太过分了,我实在抱歉。我没想——听着,我觉得我可以把它呕出来,然后我们可以一起把它还原——”

“不用介意,真的。”

“这是条件反射,你知道,这具身体非得遵从各种描述性的刻板模式不可。但我肯定至少能整出个复制品来——”怪物嘴巴大张,一只胳膊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往喉咙里猛塞。

“让我进去就行,好吧?”

怪物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当然,当然,之前的事儿咱们就不提了。我简直像个混球,不是有意的,你明白吧?好好玩儿。”

双扇门应声而开,伊斯多走进门内,世界“咔嗒”一声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伊斯多一直讨厌尘区,就是因为这里老在对现实修修补补。佐酷人本可以把自己的秘密掩藏在平凡的外表下,可他们压根儿不讲体统,径直将各种把戏密密麻麻地抹在你的视皮层上。一层又一层的临时简版和强化现实,你别想看清底下的真相究竟如何。再加上失去隔弗罗提供的界限,那种突如其来的开放感令他一阵眩晕。

室内没有什么钻石大教堂。他站在入口处,面前是一片巨大的开放空间,墙里有管道和线缆,天花板很高。热乎乎的空气中散发出臭氧和臭汗的气味。地板黏糊糊的,令人不快。这里有黯淡的霓虹灯,矮桌上放着粗笨的平板显示器,模样十分古老,画面要么是粗糙的动画人物,要么是抽象的舞蹈形象。到处充斥着响亮的音乐,鼓点响得让人头痛。

参加派对的人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彼此交谈。伊斯多有些吃惊,因为他们看起来都那么的……人模人样(2)。他们苍白的身体上套着自制的锁子甲比基尼,有些还佩着用纸板做的剑,另外一些人穿着纸板盒子。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要么背着带电线的匣子,要么在腰带上挂着电路板。

“嘿,想不想缠结?”

那姑娘一头粉色头发,活像胖嘟嘟的精灵。她戴着偌大的猫耳朵,浓妆艳抹过了头,T恤太紧,让旁人看着难受。T恤上还画了个大眼睛女人,正跟不知什么东西做些相当猥琐的动作。她背包里有一对完全相同的银色火箭,形状很像男性生殖器,用一根粗大的脐带线缆与她手里的触屏手机相连。

“呃,我倒是很乐意,只不过——”他把领结扯松些,“事实上我在找琵可茜。”

姑娘睁大眼睛盯着他,“噢噢噢。”

“对,我知道,我迟到了,不过——”

“没关系,还没正式开场呢,大家这才开始缠结。你是伊斯多,对不?太酷了!”她挥动双臂,差点就要上蹦下跳,“琵可茜老是说起你!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

“你认识琵可茜?”

“傻孩子,我当然认识她!我叫辛德拉,我是她的大坐骑!”她的手按在粉红色的衣料上,捏捏自己小小的左乳。“这化身很棒吧?伊苏,来自初版的Q部族!我买了她过去的生活流媒体,是跟——等等,我不该告诉你,你是玩儿那个‘侦探’游戏的,对吧?抱歉。”

伊斯多想瞬目“大坐骑”,可在佐酷殖民地,忘川的外记忆系统悄无声息。拜托,但愿这只是个隐喻。

“那么,呃,能告诉我琵可茜在哪儿吗?”

“不行。”

“为什么?”

“傻孩子,你看不出来吗——这是化装舞会!我们得先搞清楚她穿的是什么。”不等伊斯多有所反应,辛德拉汗津津的手已经抓紧他的手,把他拽进了人潮中。


“你绝对想不到有多少人想见你。”她朝他挤挤眼,“你知道,我们都佩服极了。一个忘川男孩!你们两个拿你们的身体折腾的那些事儿。太邪门,哈哈,太邪门了。”

“她跟你说了我们——”

“噢,她什么都跟我说。来,他们肯定知道她在哪儿。”辛德拉把他引到一堆旧电脑跟前,电脑嗡嗡响着散发热气,周围散落着豆袋沙发。

电脑旁有三个人凑在一起。照伊斯多看来,琵可茜不大可能扮成这模样。首先,其中两个是男性,还长着胡子。第一个又高又瘦,黄斗篷、半截面具,穿短裤和红色战袍;另一个更结实些,戴着尖耳朵面具,披着宽松的蓝斗篷,斗篷边缘参差不齐。

第三个是女人,小个儿,年纪更老些,稀疏的金发,脸上布满皱纹,戴着眼镜,皮甲看上去不大舒服。她坐在那儿,一把剑横放在膝盖上。两个男人都随着音乐中尖细的爆炸声在椅子里前后摆动。

辛德拉猛拍瘦子的后背,在屏幕上引发了雷鸣般的爆炸声。“妈的,”那人扯下目镜,“瞧你干的好事!”

蓝斗篷往椅背上一靠,“你还是太嫩了,天才小子。”

伊斯多嘴巴发干。他早已习惯了隔弗罗握手协议——将姓名与面孔联系起来、建立社交背景;可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陌生人。

辛德拉问:“有人看见琵可茜没有?”

尖耳朵男人抱怨道:“嘿!保持角色形象!”

“噢,得了,”辛德拉说,“我这儿有要紧事呢。”

“她刚刚还在。”瘦子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右手抓着个白色小设备拼命动来动去。那东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她来的时候是什么扮相?我们在找她。”

“我不知道。”

“我觉得她应该是麦高尼格(3),”尖耳朵说,“在后头房间组织狼人游戏。可她的身体都没怎么改动。真挫!”

“好吧,”辛德拉对伊斯多说,“你留在这儿,我去叫她来。伙计们,这是伊斯多,他是——当当当!——琵可茜的另一半,而且他也是玩家。”

“噢。”胡子男道。穿皮甲的女人向伊斯多投去探究的目光。

“伊斯多,这些小丑是佐酷的长老。通常都比现在更懂礼貌些。德雷斯朵、瑟吉温,还有——”辛德拉向那个女人微微鞠躬——“大长老。他们会照看你,我去去就回。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坐坐,来罐啤酒。”说话的是瑟吉温,也就是尖耳朵。伊斯多在豆袋沙发里坐下。

“谢谢。”他看着啤酒罐,不大确定该怎么打开,“派对挺有意思。”

德雷斯朵冷哼一声。

“这不是派对,是与时间同样古老的仪式!”

“抱歉,琵可茜没跟我讲太多。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来讲。”德雷斯朵看着大长老说,“你讲得最好。”

瑟吉温道:“她亲身经历过。”

“这是我们向传统致敬的方式。”大长老说。她的声音很有力,像歌手。“我们的佐酷是很古老的一支,源头可以追溯到大崩溃之前的游戏部落。”她微微一笑,“我们中的有些人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还是上传蔚然成风之前的事呢,懂吗。竞争无比激烈,为了比敌对的公会多一点儿优势,你什么风险都得承担。

“那时已经有人开始尝试量子经济的合作机制,其中就有我们。起初只是物理实验室里两个疯疯癫癫的御宅族,偷来缠结的离子阱量子比特,把它们插入自己的游戏平台,用来协调公会的劫掠行动,在拍卖行大赚特赚。结果呢,大家发现缠结能做许多有趣的事。游戏变得奇怪了,仿佛囚徒困境中出现了心灵感应——完美的合作,游戏实现了新平衡。那时我们所向披靡,都快被金子淹没了。”

德雷斯朵道:“咱们现在也所向披靡。”

“嘘,不过这个魔法需要缠结才能生效。那时还没有量子通信卫星,于是我们就开这样的派对。大家带上自己的量子比特,把它们跟尽可能多的人缠结。”大长老笑笑,“再然后我们意识到,只要将资源最优化配置并与人脑/电脑界面相结合,还能有更多不可思议的效果。”

她轻敲剑柄。那儿嵌了颗鸡蛋大小的珠宝,有许多切面,通体透明,带一丝紫罗兰色。跟那身毫无光泽的皮甲放一起,宝石显得很奇怪。

“从那时起我们做了许多事:熬过大崩溃,在土星上建了一座城市,在战争中败给索伯诺斯特。我们时不时地就会举办一场这样的派对,让自己别忘记我们是打哪儿来的。这种做法很好。”

伊斯多道:“琵可茜从没跟我说过。”

“琵可茜,”大长老说,“比起从哪儿来,她更感兴趣的是要上哪儿去。”

“那,你也是玩家吗?”德雷斯朵问,“琵可茜经常说起你们在外头玩的游戏,你知道,在脏城。她说对她正在做的事很有启发,所以我一直想听听信息来源的说法。”

“我们在哪儿玩的游戏来着?”

“唔,有时我们管它叫脏城。”瑟吉温说,“开个玩笑。”

“明白了。恐怕你们把我跟别的什么人弄混了,我并没有真的玩什么游戏——”

大长老碰碰他肩膀,“我想年轻的伊斯多想表达的意思是,他并不把自己做的事情视为游戏。”

伊斯多皱起眉头。“听着,我不知道琵可茜是怎么说的,但我只是学习艺术史的学生。大家管我叫侦探,其实我只是能解决一些小问题罢了。”说这些话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义人的拒绝带给他的刺痛。

瑟吉温一脸迷惑,“可你们怎么计算分数?怎么升级?”

“唔,关键不在这儿,而在于……帮助受害者,抓住罪犯,确保他们受到审判。”

德雷斯朵朝啤酒里哼哼,吹了好些泡泡在他的戏服上。“真恶心!”他用手套抹抹嘴,“恶心透顶。意思是说你其实是某种模因僵尸,接触、传播的都是有毒的东西?琵可茜还带你来这儿?她还碰你?”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大长老,“你竟然允许,真不可思议。”

“我女儿这一生,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跟谁做都可以。再说了,我觉得这对我们有好处。我们应该接受现实:我们周围有人类社会,而我们必须与他们共存。在虚无空间里很容易忘记这些。”她微微一笑,“再说了,小孩子在泥里玩耍也有好处,能产生免疫力。”

“等等。”伊斯多道,“你女儿?”

“随便你。”德雷斯朵站起来,“我反正要走了,免得感染上‘审判’。”

他离开后,剩下的人陷入别扭的沉默。

瑟吉温道:“你知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计分——”

大长老狠狠瞪了瑟吉温一眼。“伊斯多,我想跟你谈谈。”尖耳朵佐酷长老站起来,“很高兴认识你,伊斯多。”他挤挤眼,“来击个拳?”他比画出奇怪的姿势,类似半途而废的拳击。“好吧,别在意。”

“我替我的佐酷同伴道歉。”大长老说,“他们跟外界没什么接触。”

“很荣幸认识你。”伊斯多说,“她从没提过你,也没提过她父亲。他今天也在吗?”

“也许她不想把你搞糊涂。我喜欢说自己是她‘母亲’,但实际情况更复杂些。这么说吧,协议战争期间发生了一次事故,涉及我和一个被捕的索伯诺斯特战脑。”她看看伊斯多手上的缠结指环,“她给你的?”

“对。”

“有意思。”

“怎么?”

“可怜的孩子。她不该带你来这儿,你被彻底搞糊涂了!”她叹口气,“可也许她现在就需要这个,需要证明点儿什么。”

“我听不明白。”他努力解读女人的表情,然而他找不到隔弗罗提供的隐秘的线索。像个谜,琵可茜的这个特质总能吸引他。但在她母亲身上,他只觉得害怕。

“我想说的是,你不该对我女儿抱太大期待。你要明白,她已经与某种比她自己更大的东西有了联系。我之所以告诉你我们的故事,这也是原因之一。她在探索,这没关系,你也应该探索。但你们俩并未缠结。你永远不会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伊斯多猛吸一口气,“恕我冒犯,但要我说,我俩的关系用不着其他人指手画脚。我敢说她也这么想。”

“你不明白。”

“如果你想说我配不上她——”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我父亲是王国的显贵,而且我一直以为佐酷是可以加入的。也许我会这么做,谁敢说我一定不会?”

“但你不会。”

“我不认为你有权这么讲。”

“噢,可我有。这是佐酷,我们是一体的。”某种神情从她眼里闪过,“别被这小小的化妆晚会蒙蔽,这并非我们真实的模样。你还没见过真正的她。我们创造了她,让她去你们中间、去了解你们,但在表面之下——”

大长老脸上泛起波纹,刹那间她变成一尊闪亮的雕塑,由上亿舞动的尘埃构成;美丽的面孔飘浮在中央,耀眼的宝石在它周围排成复杂的星群,都跟剑柄上那颗宝石很像。片刻之后,她又变回那个金发的中年女人。“在表面之下,我们并不一样。”

她拍拍伊斯多的手。“不过别担心,这类事情自会水到渠成。”她站起身,“我敢说辛德拉很快就会回来了。好好玩儿。”她走进人群,剑在臀部晃动,留伊斯多一个人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像素雨发呆。


过了一会儿,伊斯多渐渐感到酒精的吸引力,于是尝了口啤酒。那味道跟马尿一样恶心,跟葡萄酒没法比,但他还是干掉了两罐,直到醉意袭来。一天的劳累开始发威,他看着屏幕,忍不住打起了瞌睡。两个客人坐下来玩游戏。男的挺年轻,女孩画了个尸体妆。玩了一阵,男人转身朝伊斯多咧开嘴,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嗨,”他说,“你想试试吗?我对付不来这位世界毁灭者小姐。”女孩翻个白眼,“看来你不是当战士的料,对吗,爱人?”

“完全正确。”男人比伊斯多略微年长,按火星年计算,大概十来岁。亚洲人的面孔,留着一字小胡子,深色头发梳成大背头。他的套装剪裁合体,还背了个皮革挎包。“你来试试?”

“我觉得我醉得太厉害。”伊斯多道,“你继续吧。”

“事实上,喝酒似乎是挽回颜面的绝佳法门。抱歉了,小姐,我们是你的手下败将。”女孩叹口气,“好吧,我去玩狼人游戏了。孱弱的人类。”她朝伊斯多飞了个吻。

男人问:“玩得开心吗?”

“说不上。”

“唔,真可惜。”他从桌上拿起一罐啤酒打开,“想来你已经发觉,这儿的啤酒实在恐怖。全是真家伙,你知道。”

“我没意见。”伊斯多也开了罐新的,“我叫伊斯多。”

“阿德里安。”从握手方式判断,对方显然来自忘川。可有了甜美的醉意,再加上隔弗罗失效后那奇特的自由感,伊斯多觉得自己并不怎么介意。

“那么,伊斯多,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去跳舞、缠结、搭讪佐酷姑娘?”

“我这一天过得古怪极了。”伊斯多说,“差点丢了性命,抓住了一个魂灵儿盗版者,也可能是两个。用的是巧克力。至于说佐酷姑娘,我已经有一个了。她母亲是女神,而且她恨我。”

“哦哦,”阿德里安道,“我本来以为会是我遇见了一个义人,或者昨晚我做了别人的梦之类的状况。”

“哦,义人也有一个。”

“哈,现在可像样了!再多跟我讲讲。”

两人继续喝酒。讲述巧克力制作师的故事似乎再自然不过,言语轻松地倾泻而出。这让他想起了琵可茜。我们真正交谈的时间有多少?没有隔弗罗限制他的想法和舌头,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水面上跳动的石头,轻快又自由。

“你到底是谁啊,伊斯多?”听完他的故事,阿德里安问,“怎么会卷进这种事?”

“我也没办法。我忍不住要去琢磨自己不明白的事。过去我常在迷宫区溜达,撬隔弗罗锁,只是为了好玩。”

“可为什么呢?你从中得到了什么?”

伊斯多靠在座椅里哈哈大笑,“我没法理解别人,只能推理。如果不专门思考,我就不知道人家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做这件事。”

伊斯多停下来抿口啤酒,阿德里安道:“棒极了。”伊斯多迷迷糊糊的,突然发现对方好像正在小本子上飞快地涂写。那是个老式本子,纸做的,它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尽管脑子里云遮雾绕,伊斯多仍然意识到自己捅了娄子。

“你是记者。”动量耗尽,跳跃的石头被水吞噬。他的脑袋沉甸甸的。在拥有绝对隐私的世界,漏洞依然存在,而在忘川社会容忍的所有罪行中,报刊出版业是油水最足的一种。自从他第一次破获了顶级时装盗窃案,他们就盯上了他。可他们一直没能突破他的隔弗罗。直到今天。

“没错,我是。阿德里安·吴,《阿瑞斯先驱报》。”他从包里拿出一台老式相机——又一项绕开隔弗罗的技巧。伊斯多被闪光灯闪瞎了好几秒。

伊斯多朝对方挥拳,至少他尽力了。他跳起来用力出拳,可惜错过了目标。他两腿直打战,赶紧抓住最近的物体——桌上的电脑屏幕——然后连人带屏幕重重摔倒。他挣扎着想起身,伸手去抢阿德里安的照相机,“给我。”

“噢,会给你的。你和五万读者,明天。你知道,自从有人瞧见你和绅士在一起,我们就天天想着采访你。或许你愿意再跟我们谈谈那位女士的情况?”

“女士?”

“哦没错,”阿德里安咧嘴笑了,“你不是侦探吗?小道消息,据说绅士是个女人。说到女人——今晚的女主角来了。”

琵可茜道:“嗨,小南瓜。”伊斯多被震惊、愤怒和酒精的迷雾笼罩,却依然因她的出现感到温暖。黑色的口红让她歪嘴微笑的嘴唇仿佛逗号,娇小的身体挤进一条格子花纹的紧身长裙里,皮肩带正好突出深色肩膀的优美形状。“辛德拉告诉我说你赶到了,我真高兴。”她吻了伊斯多,那吻带着潘趣酒的味道。

“嗨,”伊斯多说,“我给你带了巧克力。被怪兽吃了。”

“老天爷,你醉了。”

“比醉了更好,”阿德里安说,“他成了故事的主角。”他朝伊斯多微一鞠躬,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记忆很模糊,总之没多久他就把记者抛到脑后。室温很高,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超级好笑。琵可茜带他在一堆又一堆佐酷人中间穿梭。他俩跟围坐一圈的量子神灵讲话,听神灵争论他们中谁是狼人。肤色苍白的超级英雄穿着不合身的乳胶戏服,跟他打听义人的事。清晰的思考太过艰难,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她的小手,暖洋洋地放在他的肩胛骨之间。

最后他说:“咱们去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好吗?”

“当然。我正好想看缠结。”

他们在派对外围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在沙发上坐下。缠结壮观极了。大家拿出自己的量子比特容器——喷射背包、射线枪、魔法剑,应有尽有,用光纤和线缆连接到巨大的鲁布·戈德堡(4)式设备上。设备很原始,缠结并不总能成功,但每次成功时特斯拉线圈都会释放电弧,再配上轰隆隆的音效和响亮的欢笑。空气中的臭氧味儿让伊斯多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我觉得我更喜欢醉醺醺的你。”琵可茜说,“你那种眼神又回来了。”

“什么眼神?”

“你在推理。”

“我没有。”他想推理,可思考实在很难。燃着怒火的酒精在肚子里一圈圈打转,不肯消停。

“跟我说说话吧。”琵可茜揉乱他的头发,“我来猜你的想法,如果猜对了,你今晚就要做我的奴隶。”

伊斯多把塑料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那东西类似潘趣酒,还加了瓜拉纳豆,过于甜腻,是他们拜访的最后一群人、那些穿水手服的年轻女孩给的。它带走了一部分醺醺然的感觉,却也让他神经紧张。

“好,”他说,“同意。”

“你在想你的义人。想让我嫉妒吗?”

“不是的。事情不顺利,我不会成为义人。不过我想的不是那个。”

“哦,天哪。”她脸上写满真诚的关切,“那混蛋还想怎样?你是天才。你破了那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案子,不是吗?”

“嗯,但还不够。别担心。我不想谈这事。继续猜。”虽然他矢口否认,但藏在心底的挫败感却仿佛张开大口的深坑。

“那好吧。”她抚摸他的手,用食指挠他掌心,“你在想怎么才能尽快把我弄上床?”

“不对。”

“不对?”她假装受了冒犯,“真要这样的话,你不如赶紧叫出租车来接你吧,侦探先生。你为什么不想这个?我就在想这个。”

伊斯多说:“你还剩一次机会。”

“唔。”琵可茜一脸严肃,她将手指抵住太阳穴,闭上眼睛,“你在想……”

“不可以用库扑特或者隔弗罗作弊。”

“你开玩笑吧?我从不作弊。”她撅起嘴唇,“要我说,你在想阿德里安,还有我为什么邀请他来,以及我为什么让辛德拉把你拉到长老跟前出洋相,还有为什么我那可怜的缠结老母亲会恨你?”她露出甜美的微笑,“差得不远吧?你以为我真是傻的吗?”

“对,”伊斯多道,“我意思是说不是。你猜对了。那么为什么?”愤怒在他胸口凝结成团。他的太阳穴突突跳。

“你迷惑的样子特别可爱。”

“告诉我。”

“奴隶没资格提要求。我赢了。”

“我现在没心情玩游戏。为什么?”

“好吧,首先,我想拿你炫耀。”琵可茜握住他放在她大腿上的那只手。

“炫耀?刚认识五分钟我就惹恼了他们。而且,你母亲真的恨我。”

“缠结母。不,她不恨你,只是保护过度。你知道,火星上创造的第一个孩子啦,具有隔弗罗兼容性啦,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啦,等等等等。我跟你们中的一员约会,他们至今还在震惊。让他们震惊震惊也好。他们还以为有一天我们会回木星去,尽管那里只剩下了尘埃和吃尘埃的索伯诺斯特智能机。我们的家就在这里,可除我之外,谁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这么说,”伊斯多道,“你在利用我。”

“还用说么。我们玩的游戏就是这个,资源最优配置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要做对彼此最有利的事,游戏的本质就是这个,我们不可能做别的。就眼下而言,稍微反叛就是最优选择。”

“那么这就不是真的反叛,对吧?”

“哦,得了吧,”她说,“你自己不也总这么干吗?而且很内行呢。你以为自己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因为我是一道谜题。因为我不像他们,很容易被你解开。我见过你跟人交谈的样子,你跟他们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你真心的感受,只是你推理出的东西。别想让我相信对你来说这不是游戏。”

“不只是游戏。”伊斯多道,“我今天差点送命,有个姑娘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这类事情总在发生,也总得有人解开真相。”

“解开真相事情就变好了?”

“对我来说就是如此,”伊斯多轻声道,“你知道的。”

“对,我知道。而我认为其他人也应该知道。你做得很好,应该有人为你计分。所以我邀请了阿德里安,让他可以避开那荒唐的隔弗罗跟你交谈。他会让你出名。”

“琵可茜,那样不好。我会惹上许多麻烦。你以为你能决定我需要什么吗?我并不属于你的佐酷,这种做法对我行不通。”

“没错,对你行不通。”琵可茜说,“如果是对我的佐酷,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她碰碰她的佐酷宝石,它嵌在她喉咙下方、锁骨交汇之处,“而对你,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他心底某个地方知道她在撒谎,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介意。他还是吻了她。

“你知道,”她说,“打赌确实是你输了。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琵可茜拉起他的手,领他来到一扇朴素的房门前,一秒钟之前这扇门还不存在。他们走进门里,缠结电弧在身后再次闪耀。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让他不由得产生了片刻的时空断续之感。

门里是一片类似山洞的巨大空间,装满各种体积的黑色方块,从一立方米到一栋房子大小,堆得老高。天花板在很远很远之外,跟墙壁、地板一样,都是白色,闪着微弱的冷光。在这光线底下,连琵可茜都显得十分苍白。

伊斯多问:“我们在哪儿?”他的声音引起了诡异的回声。

“你知道我们是贪财之徒,对吧?我们到处劫掠。喏,这就是我们存放财宝的地方。”琵可茜松开他的手,跑上前去碰了碰一个方块,方块立刻闪成透明状。里面是一头发光的怪异野兽,仿佛长羽毛的蛇,它被困在光的笼子里,在空中打旋。一个飘浮的临时简版泡泡告诉他这是一条兰屯虫,在虚无空间内较为原始的虚拟边区捕获,又被赋予了物质形态。

琵可茜大笑道:“基本上你能在这儿找到一切。”她转身到处摸摸,“来吧,咱们来探险。”

这里有玻璃蛋、古老的钟表、来自旧地球的糖果。在一块体积较大的方块里,伊斯多找到了一架古老的太空飞船,模样活像巨人脏兮兮的臼齿,白色陶瓷表面沾染了棕色的污渍。琵可茜打开一个装满舞台服装的方块,哈哈笑着把一顶礼帽摁到伊斯多脑袋上。

伊斯多问:“我们来这儿,会不会有人不高兴?”

“别担心,奴隶。”琵可茜淘气地笑道,一面哼歌一面扯下方块里的戏服,扔到地板上,堆成厚厚的一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追求的是资源最优配置。”她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他。她的衣服在她的碰触下消失不见。她把他拉到大氅和裙子筑成的小巢上。愤怒从他体内流逝,接着他再也没心思理会别的形态,只除了她。


(1)Spime,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首创的科幻概念,由空间(space)和时间(time)两个词集合而成。指人类制造物的下一个阶段(此前分别是手工制品、机器制品等阶段)。到了这个阶段,人类的任何造物都是非物质化的信息集合。这里的信息,包括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因此,在任何给定的时间或空间,其实体化呈现都只能视为该造物的一个临时简版。
(2)佐酷人只是上载的意识,没有实体。出现的实体均是“穿戴”了人类的肉体,故有此说。
(3)美国游戏设计师。
(4)鲁布·戈德堡(1883-1970),美国发明家、工程师、漫画家。漫画中常以各种极端复杂的机械完成简单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