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年
三载岁月流逝,春去冬又来。
苍云派坐落于南州湛云山,毗邻义扬郡城,山门内水涧潭池遍布,丹墙翠瓦依绿,六峰奇拨峻秀,最高峰赤霄位居中心,以苍渺云穹著称于世。
山门传承二百多年,祖师爷本是江湖游侠出身,于前代魏朝末年草创,押注当时起义的太祖,一同打天下,得从龙之功,至此齐慕两姓交好,山门日渐发迹。
此时,弟子院一处学堂靠山倚湖,清风不倦荡过竹帘,氛围宁静至远。
学堂中,一名夫子大袖垂膝,正讲述苍云派的历史,上下二百年的壮伟事迹被娓娓道来,引人心驰神往。
罗夫子是秀才出身,将关乎苍云派江湖名人的佚事重笔墨染,讲得无比荡气回肠。
而正前方的张张小案上,一众少年们双手捧着下巴抵在桌上,听得全神贯注,心之所向。
讲完传承,罗夫子默默取起《戒律策》,表情肃穆取出戒尺一拍手心,道:“坐好!”
少年们连忙正襟危坐。
“诸子须知江湖禁忌,将门规戒律铭记于心,禁勾结外派邪道之流,绝以武乱禁者,违者必咎......”
“欺师灭祖杀无赦,残害百姓有损正派威仪,逐出师门,私下交易兵器丹药者,依情定罚押入水狱,此类禁戒立为严尺,不得逾越!”
罗夫子逐字逐句,气势高涨,又徐徐降调,语气轻缓道:“授尔等武学大道,谨心修持,莫忘辜负门派培养心血,盼功业有成,好为苍云派出一份力。”
“是,弟子谨记。”
一众稚气未消的小少年,捧着《戒律策》,异口同声。
在后侧临窗角落,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郎,默默将那本戒律策放置一边。
神情怔怔看着《苍云剑法》《炼元桩》《陌元功》等秘笈,神游物外,思考人生。
安翊,苍云派甲乙丙丁四等弟子,因为卖身契之故,勉强位列丁等。
他当年被李合为了几两银子,便被卖身苍云派,因年龄稚嫩之故,才被选入弟子院接触外家武学,如今三年过去,冬炼三九,夏炼三伏,成就明劲巅峰修为。
明劲巅峰听着挺好,但要知江湖向来分为外家与内家两种路数,而外家则有三关,明、暗、化三关。
安翊想到这,不由浅浅一叹。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少年郎气血茁壮,到了一定年龄,一样能催生不小的力魄,但炼劲的需要资粮,‘正源丸’‘淬骨散’却是缺之不可。
俗话说练武一道三分练,七分吃,若吃不好,修为将不进而退,磨砺三年功夫等于白瞎。
门派不是白白开善堂,何况丁等弟子的培养,不在门派的收入范畴,而是开支,每年每一笔账都记在财堂……
总之,弟子院生涯,对于丁等弟子并不友好,待得越久则欠门派越多,甚至是一笔天文数字,这让安翊觉得十分矛盾。
他的身边一样拥有卖身契的同龄人,纷纷放弃武道生涯,选择前往月山庶役堂还债,只有他还再撑。
苍云派规章制度下,弟子在灵秀峰最长待满四年,而安翊待了三年半了,只余半年,他是没有退缩,可代价是,他已经欠下百两银子多的债务。
他才十岁出头,就已经欠下这笔天文数字,这甚至是歹命喽……
安翊思绪流转,看着罗夫子授学,不自觉苦笑一声,要是他资质再差一些,也许反而不用这么纠结这些事。
现在他对人生很迷茫,毕竟外家怎么修行都是练一身力气,再怎么使劲,好像局限性就这么大。
两者之间差距简单来说,内家高手体内诞生真气,强如宗师能御空飞行逍遥自在,而外家,就算修成金刚不坏又怎样......
还能上天不成?
经历当年的旱灾,安翊深深感觉自己渺小,认识到武者强大之后更是坚持修炼,但此刻他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此处学堂,弟子只有丙丁两等弟子,檐角风铃轻响,课业缓缓结束。
安翊等人都走了,才在最后一刻孤独走出学堂,而这些丙等弟子,三两成群谈笑离去,却也没有过多理会他。
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至少还有家。
出了学堂,安翊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时,晚霞绚丽,晚雁摆阵飞过天穹,风景美如画。
不过少年的心情并不美丽。
安翊一路沿着山道缓行,脚步沉重,脸上带着与这个年龄严重不符的忧郁,与当年那个敢踹剑客林奔的胆大孩子相较,已经彻底变了。
苍云派六峰,弟子院所处灵秀峰属于小峰,小而清幽,小路沿山势弯曲蔓延,有不少山居亭台,错落分布于林间,别具一格。
用过晚膳,来到一处山崖石坪,一面光滑石壁放置着练功用的硬木桩,刀剑等的器具。
此间占地宽阔,面朝晚霞,柔和光辉照映处,有不少弟子在勤加习武。
武考临近,时间真不多。
安翊来时,有弟子交手切磋,彼此之间拆招过手,来去纵横,身旁伙伴或站或蹲,大声喝彩,丝毫没人注意一道人影悄无声息飘过。
安翊回头看一眼,这些丙等弟子,与他仅差一阶,却是清白之身,能怀揣梦想,命运自主,更不缺药材丹药,一个个已经是暗劲修为。
对于他们,外家修行不过打下基础,并不会深耕,等武考过后便能水到渠成修行内家之道。
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空地,安翊便准备开始日常习武。
明劲修行:练之总以规矩不可易,身体动转和顺不可乖戾,手足起落要整齐而不可散乱。
武经云:“方者以正其中”即此意也。
以《炼元桩》热身一番,安翊浑身筋骨通透,气血渐渐勃勃欲发,健步来到石壁,随后取下一柄三尺木剑。
剑法十八式:劈、刺、撩、扫、截、挂、崩、点、抹、提、云、架、拦、带、穿、斩、削,捧。
苍云剑法招数苍劲、却不失轻灵,另有身法相辅,名《苍云纵》轻灵飘动,内藏变化,两者相辅相成,别具声势。
安翊身法如飞,一跃三丈,伴随着挥剑御使,起落之间,严格遵循剑法内核,剑起削斩,凌厉如风。
此处地势直面天光,哪怕到夜时,也有几分月辉倒映,故而不乏彻夜习武,通宵达旦的主。
弟子之间相隔十几丈之间,各自习武,互不干扰。
安翊早以做到心无旁顾,两耳不闻窗外事,便是有人在不远处争吵,只要不影响他就成。
习武之时,不知何时身后来有一位少年郎,脸貌端正,年龄十三四岁,慢悠悠走来,倚靠着一旁青松,一脸深意看着安翊锻炼。
安翊练完一套剑法,便主动停下,转头看向静候的少年,后者瞪着他,沉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翊默然,难受得闭起一双再未张开的桃花眸。
又来了。
顾浩双手抱于胸,走近安翊,低声道:“跟我去庶役堂吧,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无法争,若是你选择争取暗劲,便是成功,你知道会欠下门派多少银子?”
“那些前辈的教训还不够?明劲修行,这些年你用一百两银子,而暗劲呢,三百两还是五百两?更何况突破暗劲,门派依旧视我如无物!小翊,不值得啊!”
以安翊的诸般条件,去挑战不切实际的武考机会,还不如及时止损,去庶役堂混口饭,学门手艺。
不是丁等弟子,是很难体会到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束缚。
安翊终于睁眼,看着顾哥一脸为他好的神情,突然逆反心上头:“怕什么!都欠一百两银子,再欠一些,我安翊也不在乎了!”
完全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见安翊这般态度,顾浩不禁脸色涨红,急道:“我为你好,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你见过谁成功了?”
安翊转过身,语气依旧坚定:“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哪怕撞破南墙,我认了!”
如果说原来安翊还再纠结,现在安翊绝不妥协,数百两银子也好,不被门派认可也罢,反正他都要最后搏一搏!
他连暗劲都没有突破,凭什么觉得他做不到?
顾浩看着安翊的背影,面色铁青,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知所谓的臭小子。
“好,亏我顾浩在庶役堂还惦记帮你找个好差事,我最后说一次,庶役堂你真不去了?!”顾浩怒气冲冲发出最后通谍。
安翊任性不理人,自顾自打起苍云拳法,一招一式再伴随哼哈之声,中气十足,拳速飞快如捣蒜。
顾浩气急败坏,最后瞪了几眼安翊,咬牙切齿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准备再次开口。
安翊一拳挥出,声震响亮,完全盖过顾浩接下来的声音。
嘿,我听不到!
顾浩气得想打人,不过一想自己好像不是这小子的对手,不由更恼怒嫉妒。
只能愤怒离去。
等人走后,安翊默默停下身子,看着那道背影抿了抿嘴,他知道这一刻他失去了说得上的朋友......
其实,他此时此刻坚持习武,究竟是真心向武道,还是被逼无奈呢?
扪心自问,他也解释不清……
安翊吐出一口郁气,抬头看着夜色星幕,繁星点缀,亘古不变。
好像只剩他了。
沉默片刻,安翊目光慢慢变得坚毅,再度撑住那颗有些摇坠迷惘的心,绝不能放弃。
若连心气都没了,他就彻底完了。